英语世界中国文学作品选集中苏诗编选研究
——以《哥伦比亚文选》《诺顿中国文选》为例

2023-04-15 04:11方世勇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2期
关键词:所安诺顿宇文

方世勇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北碚 400715)

中国古典诗歌在英语世界的流传与研究不只是靠个人诗集的翻译与编选,更大程度上依赖于具有代表性的英译中国文学作品选集。由于这些英译选集往往是英语世界大学的汉学教材,大多数学生成为这些诗歌的读者与接受者,故其在英语世界具有较大的影响力。《哥伦比亚中国古代文学选集》(The Columbia Antholog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以下简称《哥伦比亚文选》)与《诺顿中国文学选集:初始至1991年》(An 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Beginnings to1911,以下简称《诺顿中国文选》)便是这样的例子。本文择选《哥伦比亚文选》与《诺顿文选》作为研究切入点有三点缘由:首先是这两本英译选集选入较多的苏诗,其中《哥伦比亚文选》选入8首苏诗①,《诺顿中国文选》选入17首苏诗②,反观英语世界一些类似的英译选集却并未选入苏诗,如1965年由白芝(Cyril Birch)主编的 《中国文学选萃(第一卷):从早期至十四世纪》(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Volume I:From Early Times to the Fourteenth Century)就未选入苏诗;其次是这两本英译选集受众面最广,其读者不仅包括美国选修中国文学类课程的大学学生,还包括其他英语世界喜爱中国文学的读者,如《诺顿文选》“不仅是西方大学东亚系和汉语言文学系指定书目,也成为英语世界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权威选本之一,堪称英译中国古典文学选集的里程碑之作”[1]27;最后是这两本英译选集的编者梅维恒和宇文所安都是极具影响力的汉学家,且在作品选录方面,两本选集不仅选入诗歌,还选入了其他代表性的文体,成为综合性且具有代表性的英译选集。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代表性的英译中国文学作品选集就如一个窗口,英语世界的读者正是借助这一重要窗口来了解中国传统文学,而这些英译选集便为某些重要诗人及其诗歌的海外传播提供了传播平台,研究其对某一诗人诗歌的编选标准具有极为重要的研究价值。苏轼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的杰出代表人物,其在诗歌领域有着重要的地位,正如叶燮所言:“苏轼之诗,其境界皆开辟古今之所未有,天地万物,嬉笑怒骂,无不鼓舞于笔端。”[2]9苏轼的诗歌创作及其诗歌主张对中国后世文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随着“中学西渐”的深入,苏诗在英语世界得到广泛的传播与接受,西方学界对苏诗的编选与研究也在不断地深入发展,“在西方汉学家的心目中,没有一个中国传统文人能像苏轼这样得到肯定和重视。在他的身后留下了一个浩瀚渊深的‘苏海’,几乎囊括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各个领域。”[3]704苏诗在海外世界已历经百余年的介绍、翻译与研究,但国内学界对于一些具有代表性的英译中国文学作品选集中的苏诗编选标准并未予以重视,这方面的研究还亟待深入和拓展。对于此类问题探究,一方面可以掌握英译选集中苏诗编选标准,另一方面也可以推动苏诗海外传播研究,增强苏诗研究的世界性质素,扩大苏诗的世界影响力。本文拟以《哥伦比亚文选》和《诺顿中国文选》中的苏诗编选标准为研究对象,探究这两本具有代表性的英译选集中的苏诗编选目的与理念,为研究苏诗的域外编选标准提供一定的研究思路。

一、诗歌编排:以类划分与主题关联

相较于国内的文学选集来说,《哥伦比亚文选》与《诺顿中国文选》所选苏诗的编排体例与国内的有所差异,与这两本文学选集在整个宏观的编选策略有关。《哥伦比亚文选》在作品编排上,以文类进行划分,“选集按照文类划分为五个部分:原典及阐释(Foundations and Interpretations)、韵文(Verse)、散文(Prose)、小说(Fiction)、说唱文学与表演艺术(Oral and Performing Arts)。”[1]166这五大部分之下又按照文体进行细致划分,就如“韵文”部分再细分为“古诗”“词调”“挽歌与狂想曲”“民谣和叙事诗”,苏诗则属于“古诗”这一文类之下,作者按照年代将苏轼其人其诗编排到“古诗”部分。这样的编排体例有利于共时与历时的对比参照,让读者“更容易明白中国文学并非是一堆由陌生的名字和题目混在一起的杂锦”[4]XXV。此种以文类划分的成书体例极为新颖,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都未出现此种编排方式。此种编排方式与编者的主体性意识紧密相关,“《哥伦比亚文选》正是这样一部试图扩展文学定义并颠覆经典作品的文选,充分体现了编者梅维恒的主体性意识。”[1]166王齐洲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分类精选》在2008年出版,其编排模式也以文类划分,可能也受到《哥伦比亚文选》的影响。

《诺顿中国文选》在苏诗的编排体例上则更具有创新性,其编排目的正如编者宇文所安所说:“并非简单地将‘里程碑’式的作品按照时间顺序做静态的编排,而是为了组成一个文本家族,在文本的相互关联之中确认各自的身份和特性,从而再现文学传统。”[5]xli此书以主题为纲将苏诗安排在各个文学主题之下,从而使苏诗与其他诗人的诗歌呈现出一种文本家族与文学传统,形成一种诗歌之间的互文关联。在《诺顿中国文选》一书中,第一首苏诗便被编排在“相遇神女”这一主题之下,此主题意欲凸显中国传统诗歌中描写神女的传统,编者将苏轼的《巫山》一诗编排在这一主题的最后,其前有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曹植的《洛神赋》,裴铏的传奇《萧旷》,王维的《鱼山神女祠歌·迎神》《鱼山神女祠歌·送神》,李贺的《神弦》,温庭筠的《题萧山庙》,贯休的《江边祠》,可见这一主题是由“赋”最先开启,而后在传奇与诗歌中出现,这也能见出此书编排的独特性与包容性。除了上述这一主题外,苏诗还被编排在其他两个主题之下:一个为“‘文人’文化的雅饰”,其下还包括三个从属主题,编者只在“鉴赏能力”和“寻常事务”这两个从属主题中编入苏诗。另一个主题为“关系”。在“鉴赏能力”这一从属主题之下,编排了苏轼四首诗,分别是《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其一》《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仆曩于长安陈汉卿家,见吴道子画佛,碎烂可惜。其后十馀年,复见之于鲜于子骏家,则已装背完好。子骏以见遗,作诗谢之》,这四首诗主要凸显的是苏轼对于书画的关注,展现其作为一个宋代文人士大夫的雅趣爱好。在“寻常事务”这一从属主题下编排了两首苏诗,分别是《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其一·湖桥》《东坡》,这两首诗主要凸显的是诗人日常游迹的行为。在“关系”这一主题下共编排了两首苏诗,分别是《和子由渑池怀旧》和《欧阳少师令赋所蓄石屏》,这一主题主要是凸显苏轼与亲友之间的关系。苏轼其余诗歌则是与其部分词、散文、赋等一起编排在“苏轼”这一作家框架之下,以显示苏轼在文学上的杰出成就。《诺顿中国文选》的编排体例虽然颇为创新,以主题关联的方式将苏轼诗歌编排在各个主题之下,但这样也对读者去从整体上把握苏诗造成了一定的困难,特别是其将苏诗与其他文体混合编排,更是显得编排体制较为混乱。

《哥伦比亚文选》与《诺顿中国文选》除了在苏诗的编排上颇具创新外,这二者在苏诗注释上也与国内文学选集有所差异。《哥伦比亚文选》将注释与编者个人评论用脚注的形式置于诗歌正文之下,并用与诗歌正文相区别的小字体,这样的好处是能够让读者清晰地辨别诗歌正文部分与评论注释部分。在诗歌的注释中,编者主要介绍诗人的生平简介,提供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以及解释一些具有特殊含义的词汇,在其中还夹杂着许多编者的主观评论,此种益处在于帮助读者能够更好地掌握诗歌的作诗背景以及更好地理解诗歌的本意,做到知人论世以达到以意逆志的作用,但读者往往难以辨别哪些是注释、哪些是评论。在苏诗注释的编排中,编者遇到后面诗歌与前面诗歌中有相同词汇需要注释时,编者会采取省略后面的注释,以“见上注释”的方式编排,这样的编排体例能使译作显得简洁明了。值得一提的是,梅维恒也尝试用注释的方式使其选集凸显出中国古典文学所具有的互文性,正如他所说:“这是一部整体统一的选集,入选的各种作品并非各自不相干的个体,而是一个有机整体的组成部分。每一个或每一组文本都有所指涉,从而形成广泛的互文,大多数文本都指向或间接性指向其他一个或更多的文本。通过这种编排和设计,整个选集是互文性分析的一种尝试。在注释中,我和译者指出了在不同时代反复出现在不同文类中的主题与意象。”[4]xxvi这与宇文所安试图用主题的编排方式来形成互文联系类似,而宇文所安恰恰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互文性鲜明地凸显出来,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对《哥伦比亚文选》编排理念的继承与升华。《诺顿中国文选》中针对苏诗也存在着编者的评论与注释,与梅维恒不同的是,宇文所安将对苏轼及苏诗的评论置于诗歌正文的前与后,诗歌正文之前的评论主要介绍诗人所具有的特点及写作此诗的原因,诗歌正文后的评论主要总结此诗所体现的具体寓意以及为下一首诗作铺垫,这样一前一后的评论将苏诗串联起来,使译作连贯通畅,也使读者产生极大的阅读兴趣。宇文所安将诗歌的注释用脚注的形式置于页面底端,与编者的主观性评论分开,这样就能使读者在阅读译作的时候分清注释与评论,给读者的阅读提供了极大的方便。总之,《哥伦比亚文选》与《诺顿中国文学》的编排体例别具一格,以新颖的形式将苏诗编入英译选集之中,使苏诗在英语世界得到了更有力的传播。

二、诗歌体裁:体裁选择与翻译策略

苏轼诗歌数量众多,且其各体兼善,对其诗歌进行编选必然会有一定的标准。国内文学选集以朱东润的《中国历代作品选》为例,其选的11首诗歌全为七言③,其中七绝6首,七古4首,七律1首,可见朱东润以七言苏诗为主进行编排。但只选七言苏诗不能在一定程度上客观地反映苏诗的诗歌成就,英译中国文学作品选集在诗歌体裁的择选上便与国内的文学选集有较大差异。《哥伦比亚文选》共选苏诗八首,其中5首五古,七绝和七古各1首,可见《哥伦比亚文选》较为注重苏轼的五言古诗,这与国内文学选集差异较大,体现其“反经典”的编选趋向,正如梅维恒所言:“中国文学的复兴在很大程度上要靠积极挖掘非传统的作者,以及著名作者的不寻常作品。”[6]《诺顿中国文选》共选苏诗17首,其中4首五古,5首七古,4首七绝,2首七律和两首杂言,宇文所安编选各种体裁的苏诗,凸显出苏轼各体兼善的高超诗艺。

因两本英译选集都重视苏轼的五言古诗,下面就《哥伦比亚文选》与《诺顿中国文学》共同选入的苏轼五古诗歌《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其一》分析英译选集中苏诗的翻译策略,以探究苏诗在英语世界所呈现出的不同面貌。其原诗如下:“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疑神。”[7]1522《哥伦比亚文选》苏诗译者华兹生将其译为:

Written on paintings of bamboo by Wen Yii-k’o in Ch’ao Pu-chih’s collection:three poems.

When Yii-k’o painted bamboo,/ He saw bamboo only,never people. /Did I say he saw no people? /So rapt he forgot even himself— /He himself became bamboo,/Putting out fresh growth endlessly. /Chuang Tzu1 no longer with us,/Who can fathom this uncanny power?[4]249

宇文所安将其译为:

On the Paintings of Bamboo by Wen Tong in the Collection ofChao Bu-zhi(first of three)

At the moment Wen Tong was painting bamboo,/he saw the bamboo and no person—/Not just that he saw no person,/he was emptied,let go of the self;/His person was transformed with bamboo/in an endless production of freshness./There is no Zhuang Zhou alive in this world—/who now grasps such fusion of spirit?[5]642

此诗是苏轼评画的名篇之一,体现出苏轼论画时注重化物化我、物我为一的创作原则,苏轼引用《庄子·齐物论》中“庄周梦蝴蝶”的典故,以庄周觉后“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8]109的物我为一的局面来形容文与可画竹的高超技艺。“它消融了生活和艺术、主体与客体、创造与创造物之间的界限,使艺术形象臻于至妙的境地。”[9]汉学家对中国古典诗歌的翻译选择主要基于译者自身喜好与中国古典诗歌所具有的独特特点,因古体诗没有律诗那样严格的形式与韵律规则,故汉学家习惯于择选古诗进行翻译。首先就诗歌题目的翻译来讲,华兹生将“书”直译为“written”,意为“书写”“写作”,而宇文所安直接没有翻译。“书”在题目中应该是用来修饰“与可画竹”这一动作,“书”在此诗题中的含义应为“描述”,所以翻译为“written”并不能完整地表达出“书”的本义,但这一翻译也符合华兹生直译原诗的翻译策略,宇文所安未翻译“书”这一重要字词应是其漏译之故。从诗歌整体来看,华兹生的译作每行字数相差不大,正如其所说:“我所翻译的绝大多数译文是诗的形式,其一般性的特征是每行字数相同,每首诗都是偶数行,很少有例外。很少有跨行连续;在每行的结尾几乎都有一个停顿。”[10]15-16华兹生的译作遵循了原诗八句的句数,而且较少运用介词与冠词,句式较为简洁。在人称方面,华兹生在翻译时会加入第一人称,如“I”“us”等,这样的翻译将视野从客观的他者视野移到第一人称视野,能够更好体会诗作的感情。宇文所安的译作同样遵循原诗八句的句数,其句中会有停顿,而且宇文所安多用一些冠词和介词,如 “the”“at”“of”“with”“in”等,这样的译作虽然显得句式较长,不够简洁,但更能够翻译出原诗的本义,让读者能够更好地理解诗歌的含义。宇文所安的译作还使用了一些从句与被动语态,其目的不在于贴合原诗的句式字数,而在于让读者能够清晰地掌握此诗,这与其编写《诺顿中国文选》的意图相一致。《诺顿中国文选》作为美国学生学习中国诗歌的大学教材,其目标读者为学生,正如刘绍铭所言:“翻译选集,对象不是行家,而是在大学选修英译中国文学的学生。”[11]14这些学生往往不太具有阅读理解中国古典诗歌的基本功,所以要让这些诗歌在英语语境中传播接受,并且能够使读者阅读出中国古典诗歌中所具有的文学历史语境,就需要译者在译作上下功夫。鉴于此种情况,宇文所安便在翻译的过程中刻意地使增加一些句式与词语,以此来让学生更好地理解掌握诗歌。“《诺顿中国文选》中的译文,都是宇文所安通过复印讲稿等方式在课堂上用了近十年的成果……在文选编译的过程中,很多翻译上的问题以及选集编撰的问题,都是在实际教学的过程中得以解决的。”[1]39正体现其翻译以读者为目标的意图。

两首译作还体现出“创造性叛逆”和“文化意象误译”这两个译介学理论问题,如“嗒然”一词的翻译,“嗒然”是一种“身心俱遗,物我双忘”的境界。两首译作将带有庄子哲学思想的“嗒然”翻译为“rapt”和“emptied”,显然不能传达出“物我两忘”的哲学意味,体现出对中国文化意象的误译与“创造性叛逆”。还如“谁知此疑神”中“疑神”一词的翻译,“疑神”语出《庄子·达生》“用志不分,乃凝于神”[8]550,表示一种精神专注,称赞文与可的艺术成就。华兹生将“疑神”翻译为“uncanny power”,表示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宇文所安则翻译为“fusion of spirit”,译为“精神的融合”,两位译者的译文未能传达出原诗的语义,其原因一方面在于中国古典诗词难以用相同的英语词汇准确地表达出来,另一方面也与译者为使译作适应西方读者的阅读习惯有关,故华兹生与宇文所安的翻译都存在着对苏诗词汇的自我阐释现象。苏诗在英译过程中必然会受到译者所身处的社会文化语境的影响,在翻译过程中也会产生“异化”“归化”等译介问题,使苏诗以另一种语言形式再度经典化。

总体来看,两本英译文学选集所选苏诗以五言诗与古体诗为主,这与其编选目的密切相关,且苏轼也长于古体,两本英译选集通过各自的翻译特点将苏诗传播到英语世界,让苏诗在英语世界重获新生,正如本雅明所言:“如果一部译作不仅仅是传达题材内容,那么它的面世标志着一部作品进入了它生命延续的享誉阶段。与拙劣译者的看法相反,这样的翻译不是服务于原作,而是其整个存在都来自原作。而原作的生命之花在其译作中得到了最新也是最繁盛的开放,这种不断的更新使原作青春常驻。”[12]201两本英译选集的苏诗编译便让苏诗在英语世界有了“后续生命”。

三、诗歌内容:经典反思与形象重塑

从诗歌内容来看,这两本英译选集所选苏诗所表现出来的内容与国内的有所差异。国内具有代表性的中国文学作品选集重在凸显苏轼揭露现实与游历山水的一面,而两本英译选集则重在凸显苏轼的多元形象,主要体现在三点,分别是对诗人日常俗事的凸显、对诗人文化雅饰的观照和对诗人自我意识的挖掘,两本英译选集的解读策略与西方汉学界的苏轼研究有关。

首先是对诗人日常俗事的凸显。

宋诗与唐诗的一大不同点在于宋代诗人善于将前人未关注到的日常琐事写入诗中,形成宋诗日常化、生活化的特点。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也说道:“对日常生活的注意观察,是宋诗重要的新特点。”[13]18苏轼作为继欧阳修之后的北宋文坛盟主,也积极地实践了以日常化题材入诗的作诗主张。两本英译选集便注重凸显苏轼诗歌中对日常俗事的描写,如《哥伦比亚文选》中选录的《白鹤山新居,凿井四十尺,遇磐石,石尽,乃得泉》一诗中,苏轼详尽地描写了凿井的困难以及得到泉水后的喜悦之情,苏轼将此类寻常琐事纳入到诗歌写作中,拓展了诗歌题材。此外,两本英译选集都选录了《东坡八首》中的诗歌,《哥伦比亚文选》选录的是《东坡八首·其三》《东坡八首·其四》,《诺顿中国文选》选录的是《东坡八首·其一》《东坡八首·其二》,虽然选的篇目不同,但都体现出二者对苏轼诗歌中日常俗事内容的关注。《东坡八首》作于苏轼被贬黄州的第二年,因生计所迫苏轼不得不在东坡上开荒种地,其一、其二主要描写开垦荒地时的辛苦,其三、其四在展现种植农作物辛勤的同时,也表现出作者丰收的喜悦之情。《东坡八首》在整体上体现出苏轼体验并享受躬耕田地的人生经历,正如艾朗诺所说:“似乎看不到痛苦的痕迹,没有超乎农事之外的其他世事渗人,我们从中领略到的更多是一种对劳作生活的满足,极少提及过去的政治经历,他似乎把自己的过去成功掩藏起来了。”[14]232两本英译选集都不约而同地关注到了苏轼开垦荒地、种植庄稼这类生活俗事。通过《东坡八首》中苏轼形象的传达,这两本英译选集给英语世界的读者展现出一个农民形象的苏轼,这也是英译选集解构国内所呈现的苏轼经典形象而重塑英语世界苏轼形象的策略。宋代诗人以日常俗事入诗的行为逐渐形成了“以俗为雅”的诗歌主张,如周裕锴所言:“在宋代诗学中有句流传甚广的口号,即‘以俗为雅’。首先提出‘以俗为雅’的是苏轼和黄庭坚。”[15]“以俗为雅”的诗歌主张虽然深刻地影响了有宋一代的诗学发展,但也造成宋诗被后人诟病太“俗”的后果。

其次是对诗人文化雅饰的观照。

苏轼不仅善于以日常俗事入诗,还善于将品诗、题画、鉴赏书法等高雅艺术评鉴行为入诗,进而弥补了宋诗“俗”的一面,两本英译选集便关注到了苏轼“雅俗共赏”的多元形象。两本英译选集注重苏轼作为一位文人士大夫所具有的文化雅饰的一面,如《哥伦比亚文选》选录两首苏轼题画诗,分别为《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其一》。这两首题画诗并没有离开题画诗的内涵,而是就画讨论画作的精湛与哲理,诗歌主题与画作紧密相连。此外,《哥伦比亚文选》还编入《读孟郊诗·其一》一诗,此诗展现出苏轼品诗的爱好,从此诗中可见苏轼对于诗歌的审美能力以及其诗歌观念。《诺顿中国文选》中则有五首苏诗凸显出苏轼作为文人所具有的文化雅饰,《石苍舒醉墨堂》一诗主要以调侃戏谑的语气赞赏了石氏草书的精妙之处,其中又融入了苏轼自己的人生感慨。宇文所安在评价此诗时着重点出了草书的作用,其认为草书是一种自由的、通常不可读的字体,在这种字体中,文人士大夫应该能够表达出一种原本被压抑的精神,而石氏乃至苏轼正是通过草书来表达出对自由精神的追求。在《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其一》一诗中,宇文所安主要强调的是苏轼要求形神合一的绘画创作观念。《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一诗前12句单纯描写画中之景,后12句主要是苏轼借题发挥,抒发人生感慨,宇文所安意欲以此诗来体现出苏轼对于赏画的体验,其认为苏轼对于绘画的体验是由绘画激起的个人幻想。宇文所安编选《仆曩于长安陈汉卿家,见吴道子画佛,碎烂可惜。其后十馀年,复见之于鲜于子骏家,则已装背完好。子骏以见遗,作诗谢之》一诗主要体现出苏轼对丢失的珍贵文物的关注。宇文所安从物质载体的研究视角出发,认为苏轼将绘画文本的损失与人工制品的物理损失联系起来,这触及了苏轼作为鉴赏家的基本问题,即识别真正艺术品的能力,体现出苏轼对于艺术品生存与毁灭的关注以及审视艺术作为艺术品和作为商品之间的关系,这些研究视角都极大地拓展了苏轼的题画诗研究。《欧阳少师令赋所蓄石屏》一诗主要展现出苏轼赏石与赞画的艺术审美能力,提出了书画一律的艺术主张,宇文所安主要关注的是苏轼以夸张的风格来品评和赞美艺术作品。宇文所安对苏轼的题画诗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其认为苏轼通过题画诗等创作弥补了宋诗“俗”的缺点,使宋诗具有高雅艺术的特点。两本英译选集所编选的品诗、题画、鉴赏书法等苏诗将一个多元化的苏轼形象展现在英语世界的读者面前,使苏轼形象更加全面、具体与真实。

最后是对诗人自我意识的挖掘。

诗人在诗歌中或向外反映社会现实、描写自然风貌,或向内挖掘自我本心、书写自我精神。苏轼创作了许多向外或向内的诗歌,国内文学选集大多注重苏轼向外的诗歌,而国外这两本英译选集便刻意展现苏轼向内的诗歌,以此帮助英语世界的读者更好地理解苏轼的自我意识。自我意识即是诗人对“自我”的关注与理解,在杨理论、骆晓倩《宋代士大夫的自我意识与身份认同:从苏轼诗歌说开去》一文中统计发现,苏轼对自我形象的描写次数高达1155次,“北宋中后期自我意识最强者为苏轼,其自我存在感占比达40.9%,在有宋一代大诗人中无出其右。苏轼的自我意识由此具有典型意义。”[16]在苏轼贬谪黄州期间,其对自我身份进行了重构,在其躬耕“东坡”的生活经历中,其形成了对“东坡”“农夫”和“野人”的自我身份认同,产生了强烈的自我意识。对宋代诗人自我意识的阐释,正如宇文所安所说:“宋代诗人们继续写关于内心体验的诗,但是当他们这样做的时候,他们常常把观点定位在自己之外:他们架起摄像机,然后匆忙地在快照中占据自己的位置。”[5]661因此苏轼在黄州时期所凸显的自我意识是其与自我产生距离感之后的自我身份认同。在两本英译选集所选的《东坡八首》组诗和《东坡》等诗中,便体现出苏轼对此种自我形象的刻画,特别是《东坡》中“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7]1183一句,“这里的‘野人’是苏轼自我认同的新身份,黄州城东的那片荒地,苏轼躬耕其间,是他野人身份的基础所在。”[16]此种“自我意识”是苏轼人生境遇的折射与反思,在《诺顿中国文选》所选其他苏诗中也常常出现,如《舟中夜起》中的“夜深人物不相管,我独形影相嬉娱”[7]942一句,一个“独”字刻画出苏轼自我内心的孤独感,是苏轼“一肚皮不合时宜”的人生孤独,是其当时真实的自我写照。此种自我意识也充满了苏轼对自我的嘲弄,“他们的幽默,讽刺以及自嘲的能力,都源自这样的自我意识。”[5]661苏轼对自我的嘲弄中也体现出苏轼自我旷达的胸怀,如《诺顿中国文选》中所选的《澄迈驿通潮阁二首·其二》中的“馀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7]2365和《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中的“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7]2367。这些诗句将苏轼旷达乐观的自我内心刻画出来,凸显出苏轼强烈的自我意识。

注重对诗人自我意识的挖掘与西方汉学界以心理学为研究视角紧密关联,英译中国文学作品选集以此来作为择选标准可见其注重给西方读者呈现出一个具有真情实感的苏轼形象,对苏轼自我意识的剖析也有助于西方读者了解苏轼被贬时期的自我形象建构及其心路历程。同时值得注意的是,苏诗编译者深受其社会文化语境的影响,在编选苏诗时必然会对苏轼经典诗歌造成漏选,以及在解读剖析此类诗歌时会产生误读,我们应理性地审视其编选策略与目的。

四、结 语

苏轼作为中国诗歌史上的一位开创性人物,对其诗歌的介绍、翻译与编选有利于海外读者能够更加全面地了解中国古典诗歌的面貌与特征,从而能够更好地引导中国传统文化“走出去”,具有代表性的英译中国文学作品选集便承担起这样的“窗口”作用。在当今全球化的语境之下,各国文化的交流日益紧密,随着中国综合国力和国际影响力的不断提升,中国传统文学被更多的海外读者阅读与接受,英译中国文学作品选集也走向了新的高潮。中国传统文学在传播到世界各地的同时,我们也需要警惕在具有“窗口”效应的英译选集中是如何塑造乃至呈现中国传统文学形象的,英译选集中的苏诗编选便是这样的例子。对英译选集中苏诗编选标准的研究,可见出苏诗的特点以及苏轼作为一个士大夫所具有的多元化的特征,但英译选集中对苏诗反经典的编排,致使具有代表性的苏诗未能呈现在海外读者面前,这也是汉学家在英语世界重构中国文学传统的缺憾之处。在面对这些具有代表性的英译选集之时,我们需要引起足够的重视与关注,既要看到其有益的一面,也要警惕其不足之处,这样才能为中国学者在翻译、编选类似的中国文学作品选集时提供一些有益的帮助,也能够让苏轼这样具有代表性的中国古典诗人形象更加全面且具体地展现在世界读者面前,以此来更好地构建具有完整性且具有代表性的英译中国文学作品选集。

注释:

①分别是《白鹤山新居,凿井四十尺,遇磐石,石尽,乃得泉》《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其一》《读孟郊诗二首·其一》《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其一》《吴中田妇叹》《东坡八首·其三》《东坡八首·其四》。

②分别是《巫山》《石苍舒醉墨堂》《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其一》《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仆曩于长安陈汉卿家,见吴道子画佛,碎烂可惜。其后十馀年,复见之于鲜于子骏家,则已装背完好。子骏以见遗,作诗谢之》《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湖桥》《东坡》《舟中夜起》《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海氏(并叙)》《和述古冬日牡丹四首·其一》《东坡八首·其一》《东坡八首·其二》《澄迈驿通潮阁二首·其二》《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和子由渑池怀旧》《欧阳少师令赋所蓄石屏》。

③分别是《游金山寺》《雨中游天竺灵感观音院》《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吴中田妇叹》《饮湖上初晴后雨》《新城道中》《陈季常所蓄朱陈村嫁娶图》《题西林壁》《惠崇春江晚景》《荔枝叹》《澄迈驿通潮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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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herence of Superposition States∗
诺顿美术馆
诺顿的求职理由
宇文老师
浅析宇文所安对《典论·论文》的翻译与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