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恩铭,陈雪婧
(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黑龙江 大庆 163319)
宇文所安是海外汉学界取得令人瞩目学术成就的汉学家,曾长期任教于哈佛大学东亚系。对诗歌的兴趣让他走进中国文学的世界而一发不可收。根据他的回忆,是在巴尔的摩市立图书馆,年轻的宇文所安第一次阅读中国诗歌文本,“迅速与其相恋”,研读大半生并硕果累累。2018 年,获第三届唐奖汉学奖,这是中国文学海外传播取得研究成就的标志。
宇文所安的中国学研究在中国获得极佳的传播效果,他的全部著作几乎都被翻译成中文出版,研究著作、论文均为数不少。归结起来至少涵括跨文化、文本解读、文学史、翻译、文学理论、选本等六个领域的研究范围。以《初唐诗》《盛唐诗》《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唐文学文化论集》《晚唐》构成唐代文学研究的“四部曲”,再加上博士论文《韩愈和孟郊的诗歌》,以中唐为中心辐射两端的格局初具。《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迷楼——诗与欲望的迷宫》是随笔式写法的成功之作,拥有大量的中国读者。从翻译来说,贾晋华、郑学勤、程章灿、陈引驰、田晓菲、陶庆梅、陈小亮等形成了一个集译者与学者于一身的学人群体,评论者更是横跨多个专业,古典文学、比较文学、文学史研究均在其中各取所需,阵容强大而实力出众。
本文以宇文所安的中国研究史及成果传播史为视角,结合著作、选本、文学史三个方面以及宇文所安本人的学术研究历程,呈现其中国文学传播及影响的大致轮廓。
宇文所安原名斯蒂芬·欧文(Stephen Owen),以此名出版四部中文著作:《初唐诗》《盛唐诗》《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韩愈和孟郊的诗歌》。《初唐诗》(贾晋华翻译)由广西人民出版社于1987 年出版,《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郑学勤翻译)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90年出版,《盛唐诗》(贾晋华翻译)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于1992年出版。虽然《盛唐诗》在中国出版的比《追忆》晚,实则完成要早一些。故而,我们把《初唐诗》《盛唐诗》放在一起讨论,《追忆》则放在后面。
宇文所安《初唐诗》(The Poetry of the Early Tang)出版于1977 年,10 年后才有中译本问世。事实上,作为《初唐诗》的译者,贾晋华早在1985年就发表《〈初唐诗〉评介》一文,提纲挈领地介绍《初唐诗》的框架结构,指出《初唐诗》的微观诗史定位,即“论述了初唐诗风的发展历程。”并认为“著者对中国古典文学及理论有深厚的修养,并结合运用了西方文学理论及批评方法,因此这部论著不但内容新颖深刻,值得国内的唐代文学研究者重视,而且在研究方法上也将给予我们有益的启示”。[1]围绕如何具有启示意义,贾晋华按照《初唐诗》的框架结构引入评述。在贾晋华看来,宇文所安从“宫廷诗”入手是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初唐诗如何逐渐摆脱宫廷诗的格局确实能够体现初唐时期诗歌演进的轨迹。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中已经探讨了这个问题,从齐梁到初唐经历了形式与内容的疏离过程。宇文所安在《导言》中点出问题的核心,并将第一部分命名为《宫廷诗及其对立面》,追溯了以宫廷生活为书写主题形成的一套带有束缚性的规范写法,这些写法具有写作技法上的演进也产生了对立诗论,而其目标则带有复古的倾向。第二部分则是还原“脱离宫廷诗”的过程。贾晋华介绍了宇文所安以初唐四杰为分析对象的研究。第三部分以陈子昂为个案分析文学传统的延续问题,而后转向武后时期的宫廷诗,尤其赞许宇文所安对于沈宋宫廷诗与个体抒情关系的论述。第五部分则申论张说与盛唐的关系,自初唐走向盛唐并不是界限分明的,而是相互交融中完成过渡的。贾晋华概述了《初唐诗》的中心内容后,认为就研究取向而言,《初唐诗》有三个方面的特色:一是围绕诗歌发展的主流勾勒诗史之轮廓;二是运用形式主义理论探讨诗歌内部结构及规律;三是评析诗人诗作使用多义性、时空观念等概念来阐释文本。贾晋华在文末也认为这部书“未能充分揭示初唐历史发展、时代精神、社会心理等与诗歌发展的联系”。[1]《〈初唐诗〉评介》是国内第一篇评介《初唐诗》的文字,在传媒尚不发达的20世纪80年代犹如一股清新的风,给沉迷于传统中的唐诗研究带来有益的启示。两年后,《初唐诗》正式出版,由于发行渠道的影响,传播也并不广泛。直到《盛唐诗》出版后,围绕唐诗史的建构才陆续产生较大的反响。多年以后,《初唐诗》已经影响初具。许超《读宇文所安〈初唐诗〉》中写道:“这本研究初唐诗的著作,他的研究方法与我们所习惯的历史考证法、历史源流法、社会分析法都不同,我们甚至难以给他独特研究方法下一个明确的定义,它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既结合了东方人的感悟特质,又采纳了西方人的严密推理,还加入了一点想象力。”[2]在贾晋华的论述基础上,许超集中于一点,围绕宫廷诗来分析宇文所安建构的诗史体系。
1981年,《盛唐诗》(The Great Age of Chinese Poetry—The High Tang)英文版由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中文版则于1992年由贾晋华翻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同年初《文学遗产》刊载贾晋华《〈盛唐诗〉评介》。贾晋华在介绍了基本的出版信息之后,认为《盛唐诗》虽然与《初唐诗》的撰写背景不同,却同样具有创新性,并且获得了高于《初唐诗》的声誉。宇文所安确实提出了一些有价值的学术问题,如李白、杜甫是否与盛唐时代等同而论,要更多地注意两人的差异性。盛唐诗风、盛唐诗的内在发展、美学标准等等均是需要探讨的问题。在贾晋华的笔下,宇文所安以一章的篇幅将初唐和盛唐联系起来是成功的尝试,而后关注盛唐诗的社会背景,显然宇文所安对于《初唐诗》的撰写结构有所反思,故而《盛唐诗》对于初唐前期诗人进行细致的分类,从第一代诗人到过渡时期的诗人,分析诗人群体形成的社会背景,再定点在王维的身上,分析其“朴素的技巧”。都城诗人之后,陆续出场的是孟浩然、王昌龄、李白和高适,他们与王维一起成为盛唐气象不可或缺的标志性人物。宇文所安将上述内容定为“盛唐的开始及第一代诗人”,作为全书的第一部分。第二部分则命名为《后生:盛唐的第二代和第三代诗人》,贾晋华概述了关于代群概念叙述的界定,岑参、杜甫、元结、《箧中集》及一些次要诗人构成了前四章。《八世纪后期的都城诗传统》《东南地区的文学活动》《韦应物:盛唐的挽歌》构成了后三章。贾晋华在叙述完基本内容之后,着重谈了《盛唐诗》的可商榷之处。如果将《盛唐诗》与罗宗强《唐诗小史》比较,则可以看出代群划分与风格界定上均有不谋而合之处,如贾晋华所述,后三章与国内的研究构成了趋同的对应关系。
《初唐诗》《盛唐诗》先后出版,围绕宇文所安唐诗史体系建构的评论文章开始大量出现。我们仅列举两篇即可,即莫砺锋《评宇文所安的〈初唐诗〉〈盛唐诗〉》、高超《形象学视域中的“唐代诗人形象”——以宇文所安的〈初唐诗〉〈盛唐诗〉为中心》。莫文肯定了两部诗史的影响,却集中分析了阐释的可研讨内容。如宇文所安对唐诗的误读,因误读导致的结论偏离,自然会有穿凿之处。尽管揭示出诸多问题,莫砺锋还是认为两部书有言论新颖、注意研究的历时性、强烈的历史意识等三个优点,能够体现出西方文化背景的研究价值。莫砺锋以平视的态度考量宇文所安的两部著作,指瑕有理有据,褒赞并不溢美,堪称书评之典范。高文引入比较文学中的形象学理论分析“宇文所安在对唐诗的阐释中所建构的唐代诗人形象”。宇文所安以中国文化的他者身份涉入唐诗领域,拈出宫廷诗、都城诗两个专有概念,将宫廷诗人与非宫廷诗人、都城诗人与非都城诗人并置,在辨析中生成诗人形象。高文认为宇文所安善于从历史背景中把握诗人形象,将自身置于中国文化语境之中。[3]那么,宇文所安以《初唐诗》《盛唐诗》分析诗人形象的意义何在?宇文所安是以中国文化研究者的身份进入文学史的,他一方面不可避免地以本土文化观照中国文学,另一方面也试图进入中国文化语境,形成有效的中西对话,进而达到阅读经典的客观性和有效性。
上述主要是评述性文章,专著中亦有研讨《初唐诗》《盛唐诗》与宇文所安建构的文学史谱系。陈小亮《论宇文所安的唐代诗歌史研究》是一部比较专门的著作,该书第一章则是以《初唐诗》《盛唐诗》为中心进行论述的。这部分内容首先探讨宇文所安使用新批评理论分析陈子昂的历史地位,而后聚焦于类的比较,将宇文所安与叶维廉进行比较。史冬冬《他山之石——论宇文所安中国古代文学与文论研究》第一章聚焦于唐诗史研究,以《初唐诗》《盛唐诗》为中心探讨唐诗史的叙述结构、情节编织、话语方式。研究取向上值得肯定,只是宇文所安的唐诗史尚未成形,著者过于注重文论意义上的理论建构,反而对于文学经典解读有所忽视。值得注意的是,宇文所安为《初唐诗》《盛唐诗》写了融两著于一体的“三联版序言”。序言中虽然论述学术研究的日新月异以及个人研究的进步让这两部著作有部分内容过时的可能,但还是强调了书中一些基本论点及文学史视角的研究价值。他反复强调文学史不能成为名家的历史,与郭英德提出“悬置名著”相类,宇文所安的论述中有悬置名家的倾向。这无疑是对其两部阶段性诗史的反思,也是其文学史观的进一步显露。
《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以下简称《追忆》)是一部风格独特而写法别出心裁的小著述,呈现出独具一格的随笔式文体样态。译者郑学勤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编辑,因参加图书博览会而得见此书,故而爱不释手,以生花妙笔化为中文。20 世纪90 年代初,国内尚未流行此种写法,中译本传播开来,其影响不在《初唐诗》《盛唐诗》之下。《追忆》最初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后由三联书店收入宇文所安系列而不断重印。这本在中美均产生影响力的“小物件”是宇文所安文学创作与学术思想相融合的一次尝试,或者说这是20世纪80年代理智与激情相互结合的产物。
《追忆》离不开属于书写语境的特定空间。何向阳的评论中有一段激情燃烧的表述:“在这部中译本不足170页的著作中,轻擦去蒙在石碑与箭镞、时间与往昔之上的积尘,借了典籍、碎片和记忆,在文明的延续与文化遗传过程里,讲述他所承认的‘永远不能完整’的‘有生命’的过去。时间在两岸呈现出奇异的光芒,其见识的锐敏、深邃,仿佛引我们溯流而上的水。”[4]何向阳以诗的语言来点评《追忆》,从宇文所安追忆的碎片中寻找文化传统的旧踪迹,并思考文化重建的可能性。这是用直觉思维写就的读后感,并不具有理论意义上的书评性质。黄燕平《抽丝剥茧的匠心——评宇文所安〈追忆〉》在概述章节内容的基础上关注“断片”“回忆的引诱”两章,宇文所安关于李清照《金石录后序》的解读获得阅读者的广泛赞誉。散文的写法加上中国式阅读札记的融入筑造了一座记忆的宫殿,如黄燕平所说:“‘追忆’是中国古典文学的重要主题,宇文所安先生以其作为线索,以对待精美艺术品的态度,运以抽丝剥茧的匠心,缀以诗性散化的语言,采以独特的思考视角,为读者构建了一座精妙绝伦的追忆殿堂。”[5]刘毅青将《追忆》上升到追忆诗学,宇文所安的这本随笔集便具有范式意义。刘毅青认为宇文所安“追忆”本身与现代性建立联系,从中西关于回忆的比较入手,分析其特殊性。而后提出宇文所安如何借助追忆构建追忆诗学,追溯作为文化共同体的追忆诗学意义。如刘文所说:“或许我们可以通过宇文所安,将追忆建构为一种审美主义的诗学观,通过追忆建构起来的审美世界。”[6]与其说是分析宇文所安的追忆诗学,不如说作者在阐述自己的追忆诗学。另一方面,这足以说明《追忆》文本的敞开性,宇文所安提供了一个自足的阐释空间,无论居于文学、历史、哲学的哪一位学者进入,都不会空手而归。或者说,宇文所安借助追忆话题提供了文本阐释的一个理路:沿着著者的思绪走进自己的知识世界,完全可以任意驰骋。
贾晋华在《盛唐诗》“后记”中叙述了《初唐诗》《追忆》出版后的反响。因为《初唐诗》《盛唐诗》《追忆》等著作的中国影响,宇文所安在汉学界及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界声名鹊起,尤其对于唐代文学研究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乐黛云、莫砺锋等人编选的各种欧美汉学选本均选入他的论文。如何借助他山之石重建中国文学批评话语开始成为一个议题。当然,这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而是西方文学观念冲击的一个必然。宇文所安为我们提供了两个传播路径:文学史意义上的文学经典传播是如何形成的,文学史不仅仅是名家的天下;文学经典传播还需要跨文化的力量,借此才能进入诗性与审美意蕴发掘的无限空间。
这一时期,宇文所安的中国文学研究成果被逐一发掘出来,纷纷出版并产生反响。他的文学史家身份也变得复杂起来,跨文化翻译理论、文论话语转型、比较文学理论纷纷登场并构成讨论的话语场。《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出版于2003年,由陶庆梅、王柏华等人翻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发行,后更名为《中国文学思想读本》由三联书店再版;《迷楼:诗与欲望的迷宫》(程章灿翻译)由三联书店于2003 年发行,后列入系列重印;《他山的石头记》(田晓菲翻译)由江苏人民出版社于2003 年出版发行;《韩愈和孟郊的诗歌》(田欣欣翻译)由天津教育出版社于2004年出版;《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唐文学文化论集》(陈引驰等人翻译)由三联书店于2006年出版发行。
我们就从《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说起。这部文论选译本1992 年出版英文本,2003 年中文版发行,很快售罄。自2002 年至2020 年,研究文章已达到50篇,这还不算关于宇文所安的宏观性文章。其中,硕士学位论文5篇,另有3篇硕士论文以《中国文学思想读本》为研究对象。博士学位论文通常研究宇文所安的文学史或者文论体系,故而不单单以某本书为题。
面对《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乐黛云、胡晓明、徐志啸等学者均发表了有分量的研究论文。最先发表的是乐黛云为《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写的“序言”,在题名《〈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中西文论互动的新视野》中,乐黛云讲述了阅读《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的触动。她从中找到双向阐释中国文论的途径,并将之作为《比较诗学》课程教材,从熟读译文到翻译他者的阐释,而后组织广泛的讨论。乐黛云的兴奋点在于既找到一个新的切入点重新审视传统文论,又在双向互动中捕捉到中国文论的特色。更重要的是宇文所安能够在联结传统与现代的路上呈现自己的视点。乐黛云认为:“此书本身就是一个中西文论双向阐发、互见、互识,互相照亮的极好范例。”[7]胡晓明《远行回家的中国经典——宇文所安〈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读后》讲述了阅读后产生的震动,他首先阐述了宇文所安对于《诗大序》《文心雕龙》等文论阐释的新意迭出,认为宇文所安是“既能尊重中国文学历史真实,又能真正弄懂它的学者”。[8]与乐黛云一样,徐志啸认为《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不仅可以作为外国学生研读中国文论的教材,也可以作为中国学生研究中国文论的教材,甚至对于高水平的研究者也具有启示性意义。徐志啸从几个方面论述了此书的优点:一是材料选择上既能注意材料的代表性,还能兼顾科学性和读者的可接受性;二是英语翻译上,作者既能具有英语背景,又能将文本置于中国文化语境之中;理论阐释方面,能够以西方学者的眼光和立场进行比较分析,体现出自身的学力和学术功力。[9]因此,徐志啸拈出“柏拉图与孔子认识观的比较”“对‘诗言志’的阐释”“关于意、象、言的关系”“对叶燮《原诗》的评价”等四个例证说明“中西文论双向阐发、互见、互识”。徐志啸的文章是对乐黛云文章的细部阐释,更进一步地阐发宇文所安中西文论比较阐释的重大意义。邸小松、王确以《在中国发现文学理论》揭示了宇文所安一改以观念史视角研究中国文论的方法,转而以文本为中心阐释中国文学思想,这样的选择能够展示其发现的眼光。其次,围绕比较视野论述宇文所安的独到“洞见”。而后分析文论话语的历史化、语境化,认为“宇文所安在对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中体现出了一种‘在中国发现文学理论’的研究视角和方法”。[10]这篇文章的提法新颖,但是读罢全文并未找到宇文所安究竟发现什么文学理论。实际上,宇文所安呈现出的是中西互动视野下中国文学理论的跨文化阐释样态,这种样态更多地属于宇文所安这个人,因此人才有此种方法。所以,有学者认为宇文所安通过对零散性文论的系统化规整而建立自己的知识谱系,对模糊性文论的明晰化界定而概括自己的概念范畴,对评点式批评的科学化解读而形成自己的表达方式,“从而为跨文明文学理论交流的变异性提供了一个典型文本”。[11]虽然这样的概括式总结遮蔽了宇文所安阐释的多元性,却有其发现价值。《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的中国影响在于提供了以中国文学理论为基点的中西融合研究范本,透过这个范本展示了阐释性话语的力量。中译本出版15年后更名为《中国文学思想读本》,宇文所安“三联版序言”写道:“此书在西方不无读者欣赏,但它在中国找到的读者显然更多。”[12]1宇文所安尝试“采用沉浸于欧洲文学思想传统的读者所理解的术语来解释中国文本”,这种阐释方式对于中国读者也是陌生而新奇的,当然也有解释不通的地方。
如果试图从比较诗学的视角观之,《迷楼:诗与欲望的迷宫》才是宇文所安的代表作。与《中国文学思想读本》相比,研究者队伍小多了,硕士学位论文仅有1 篇,发表的论文仅有3 篇,著作中将《迷楼》列入其中的少之又少。研究者以古典文学的居多,对于将古典文本穿越于现代视野不适应,这可能会是一个原因。宇文所安在中译本序言中也认为这是一本难译的书,这是作者借助文学经典穿越于中西文学传统自在遨游的产物,也是一般研究者无法获得乐趣的自由书写。张煜《漫谈迷楼》是较早的一篇评论文字,中译本已经出版近两年了。《漫谈迷楼》分析了这本书难读的原因,写给欧洲文学传统读者是一个方面,作者沉迷于诗与欲望的主题中任意驰骋应当是另一个方面。从《毛诗序》《诗品》到贺拉斯《诗艺》、雪莱《为诗辩护》,诗歌能否唤起我们渴望迷失的处所?宇文所安由此辨析诗歌的作用和价值。第一章《诱惑/招引》从爱尔兰女郎到李商隐的诗,再到玄学派诗人多恩《上床》,《西游记》《美人赋》,宇文所安终于回到展示欲望的宫体诗,身体的欲望与爱情并不交织,中西文本并未构成比较的意味,这就是宇文所安的写法。第三至五章是《漫谈迷楼》的核心内容,分别针对情爱挫折、欲望置换、欲望克制阐释中西文本。阅读者会在迷楼中迷失吗?宇文所安用文本诠释艺术的力量。这篇书评的结尾,作者鼓励读者去尽情享受比较文学的快乐,用自己喜爱的读法去品味,而不必拘于一格。那么,宇文所安的文本解读是否存在误读的可能性?尤其面对中国文本是否会因文学传统的不同将欲望无限扩张?杨方针对这个问题撰文探讨了宇文所安对中国欲望诗歌阐释及可能的误读之处。他认为宇文所安存在解读的焦虑。作者从聆听宇文所安讲座的经验出发分析中西读者的欲望不同、表达欲望的限制不同、中西文化的欲望来源与发展不同。因此,宇文所安认定的欲望未必是属于中国文学的,但作者还是肯定了宇文所安的努力,“作为中国人的我们,真的感谢宇文所安对中国传统诗歌的热爱、解读与误读,就是他的误读也促使我们重新地并且更好地理解中国传统文化,使阅读、思索与再解释中国古典诗歌在良性循环中成为赏心悦目的迷楼”。[13]王瑛则变换视角从求同的方面谈宇文所安的比较文学研究方法,认为宇文所安形成了另外的一种理路。王瑛的关注点在于比较的目的不仅仅是求异,即在比较中找到文化差异、背景差异造成的书写样态差异,而且还要求同,即思想、情感、心理上的共通性。这一点,陆九渊、钱锺书等人早有论述,宇文所安用中西文本打开了一个本就敞开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并没有刻意限制文本的属性,没有民族、国别、地域等元素的介入,他只是兀自写下去。[14]《迷楼》是一部特别的作品,与《追忆》一并存在随笔的属性,但是它的命运与《追忆》不同,极有可能被低估。主题的限制让读者觉得走入一个小巷,这个小巷里住满倡家,摆脱欲望是阅读面临的困境。宇文所安本人也会因入小巷深处而面对文学文本浮想联翩,因之从文本进入叙事空间导致想象过度。这本书或许更适合诗人阅读,学者容易陷入方法论的泥沼不能自拔,从中发现的往往是一地鸡毛。诗人才会沉入其中诱发更具有现代性的思考。
《韩愈和孟郊的诗歌》和《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唐文学文化论集》分别在2004、2006 年出版,两本著作产生的反响是截然不同的。前者研究论文寥寥无几,后者则引发唐宋文学转型的新思考。《韩愈和孟郊的诗歌》是宇文所安的博士论文,也是他唯一聚焦中唐作家的专著。[15]这部著作从复古说起,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叙述孟郊和韩愈早期的诗歌创作史;第二部分用联句将两人联系起来,聚焦孟郊和韩愈的山水诗、神话诗;第三部分则以险怪诗派开始叙述韩愈晚期的创作历程。宇文所安这部著作最大的亮点就是同时体现在《初唐诗》《盛唐诗》中的文本细读,只是此时的论述虽然结合思想史线索却仍然显得单一化。陈小亮《论宇文所安的唐代诗歌史研究》中重点关注了宇文所安的中唐研究,是全书分量最重的部分,居然未能结合《韩愈和孟郊的诗歌》,这或许是出版发行不畅的原因造成的。《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唐文学文化论集》则成为研究者阐述文学转型问题的出发点。这个出发点联结内藤湖南、包弼德,而形成新的学术活力。李浩《微型自然、私人天地与唐代文学诠释的空间》一文就《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唐文学文化论集》所提及的“微型自然”“私人天地”等核心范畴进行评议,认为“宇文所安所梳理出的中唐时期文人的园林生活及其与文学创作的密切关系,及其反复致意的微型园林与私人天地”对于唐诗研究具有启发意义。首先在唐代文学领域强调“园林”构成文化现象并可以借此研究园林生活与文人文学的关系。其次宇文所安提出园林诗、园林诗人等概念范畴,将园林移出公共生活视域,定位为私人天地,并就此展开文本细读;宇文所安在互动中处理公众化与私人化的关系能够带来研究的新意。李浩是唐代园林与文学研究的专家,著有《唐代园林别业考录》《唐代园林别业考论》,故而能够平视宇文所安的研究成果。这篇文章指出宇文所安研究中的一些不足之处,如对于私园的产生时间容易误读,私园并非出现在中唐,而是魏晋即已有之;宇文所安反复强调的私人性与微型性并非普泛性适用于文人园林;关于园林的引述存在一些不准确的地方。通过上述两个方面的分析,李浩提出了关于园林与文学的思考。他认为应该引入园林诗、园林散文概念,而且唐代园林兴盛与京城审美文化具有密切的联系,而且“园居生活的体验与诗歌创作的探索共同促成艺术境界理论的定型。”作者认为“中国园林与中国诗歌本同末异,秘响旁通。园林是立体化视觉化具象化的诗意呈现诗性存在,而诗歌则是虚拟化意象化的园林”。[16]成玮《推敲“自我”——读宇文所安〈中国“中世纪”的终结〉》则抓住宇文所安的现代性预设问题,思考“从园林到爱情”的文学阐释,“从自然观到写作观”的理论研讨,为跑马式的自由书写找到内在的理路。成玮从宇文所安的“微型自然”说起,将白居易、李贺、贾岛、姚合关于自然的有序书写和无序书写联系起来,归结为自我的凸显。再以宇文所安对于《霍小玉传》的解读为例思考阐释的深刻之处,“他从这种抗衡中,偏又观察到了潜藏着的共谋关系:没有他者也就没有自我,自我与他者既界限分明又相需相济”。[17]成玮将这种分析理路与西方早期现代性自我联系起来,认为中唐“自我”的发现就是宇文所安参照现代性自我的尺度而构建的,这种构建未必自觉,却具有某种天然的联系。作者接着提出自我与外在世界对抗及内在深度问题,从宇文所安《莺莺传》的分析入手认定其存在关于中唐“自我”的现代性预设。而这种预设与《初唐诗》《盛唐诗》一脉相承,认为“看来在学术生涯的早期,作者对唐代历史文化已经有了一个通盘的把握”。[17]成玮的论述自足性不够,只是简单地将宇文所安关于中唐诗人“自我”的发现与现代性联系在一起,却从另一个角度告诉我们:对宇文所安的西方理论背景追根溯源是有必要的,这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学术阐释的参照系。赵琼琼《浅析川合康三、宇文所安中唐文学研究的共见》也是一篇另辟蹊径的文章,对日、美两位卓有成就汉学家的中唐文学研究进行比较,川合康三《终南山的变容》、宇文所安《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唐文学文化论集》均涉及到文学转型的论述。赵琼琼在文章开头引出一个旧话题,“中唐”的文化史意义。作者从川合康三、宇文所安对中唐的认识出发论述中唐文学的地位,认为宇文所安对中唐文学的分期作出了有别于川合康三教授和其他学者的重新划定。接着赵琼琼比较了两位海外学者如何呈现出“盛中之变”的过程。文章认为宇文所安的观点尽管没有川合康三明确,却也梳理出从集团到个人的演变范式。[18]最后一个视点则是中唐文人精神与“盛中之变”的关系,透过宇文所安对自然、社会与文本诠释的论述,作者得出结论:宇文所安认为这是中唐文人主体意识觉醒的结果。这一点与成玮的观点颇为接近。宇文所安《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唐文学文化论集》使用了“中世纪”这个概念,他本人一再申明中国的“中世纪”与欧洲文学的“中世纪”不是一个概念,但关于“中世纪”的论述还是引起一些学者的注意。陈小亮《论宇文所安中国“中世纪”终结说的思想来源》便是最有代表性的文章。[19]161-172陈小亮认为宇文所安的这部著作虽然不是“中唐诗史”,但是延续了《初唐诗》《盛唐诗》的理论框架,仅仅时过境迁融入一些新的体验。这篇文章先是考察了自叶燮到陈寅恪关于中唐与古今诗风转变的论述,再梳理国外的研究现状,自内藤湖南的“宋代近世说”到包弼德的唐宋文学转型理论,认为宇文所安直接受到包弼德的影响。陈小亮从两人对于文学家思想家的关注、文本权威与斯文的概念对照得出这个结论。以此为前提,陈小亮直入主题,考察“中世纪终结”的思想来源,从中国文学史的相关论述到内藤湖南的细致梳理,尤其在文学分期上与思想史的对应关系让我们看到内藤湖南对于宇文所安的影响。但是,陈小亮还是分析了两者的不同之处,宇文所安以文化的标准划分时代构成文学文化研究理路,文化史、思想史的介入为文学研究带来活力的同时,也有可能偏离文学自身,关于这一点“这对文化的时空异质感敏感、尊重中国古代诗歌特殊经验的宇文所安来说,可能是始料不及的”。[20]89不过,宇文所安从内藤湖南这里获得启发经历对包弼德的理解后,显然存在基于西方立场的重新厘定,其思想来源虽然有迹可循却未必仅此一家。上述四篇文章从不同角度揭示了《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唐文学文化论集》的中国影响。
我们把《他山的石头记——宇文所安自选集》放在这一时期的最后进行评述基于两点:一是这部论文集的自选集性质,这是宇文所安第一次将发表在期刊上的文章集中收入,自先秦至民国以文学史为关键词串联起来;二是这部自选集是由田晓菲翻译的,田晓菲既是宇文所安的学生,又是宇文所安的妻子,还是一位从事文学创作又研究古典文学的华人学者。毫无疑问,译文应该能够真实地呈现宇文所安的表达意愿。这部自选集的中国影响如何呢?从发行来看,自2003年出版以后不断地再印再版,直至纳入“宇文所安作品系列”。虽然我们没有统计各种关于海外汉学、文学史研究、宇文所安研究的引用数字,却能够想到这个数字是相当可观的。查询知网,直接讨论宇文所安的文学史观的文章就有15篇,这还不算比较性的文章。虽然这个数字不一定具有权威性,却能够部分地呈现出宇文所安的中国影响。专门的评论有两篇:一篇讨论《瓠落的文学史》,一篇评述《他山的石头记》。因有专门的比较分析文章,此处不再赘言。
可称为“中期”的这一阶段是宇文所安文学研究的拓展期,更是其中国影响的扩展期。《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唐文学文化论集》为他带来了更大的声誉,改变了其文学史家身份的单一性。《迷楼:诗与欲望的迷宫》是对《追忆》写法的延续,却呈现出不同的面相。语言创造力十足的宇文所安正走在阅读中国文学文本的路上,这条路越来越宽阔,已经展现出自成一家的气象。
这一时期是宇文所安产生全面影响的重要阶段,不断推出重量级文学史著作的同时,各种选集奠定其不可或缺的文学史家地位。文学史方面,《晚唐:九世纪中叶的中国诗歌》(贾晋华等人翻译)由三联书店2011 年出版发行;《中国早期古典诗歌的生成》(胡秋蕾等人翻译)由三联书店2012年出版发行;《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世界的征象》(陈小亮翻译)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出版发行;《剑桥中国文学史》(刘倩等人翻译)由三联书店2013年出版发行。《剑桥中国文学史》带动了学术界长期面对的如何书写文学史话题,这一话题引发学者们不断地跨界对话,形成了一个不可忽略的热点。虽然这个热点不独属于宇文所安,却与他不可分割。至此,宇文所安的中国文学研究形成体系化成果,学界瞩目的荣休仪式或许意味着一个人创造汉学学术史的时代已经终结。
一个研究者的创造文本不断地被收入选集意味着权威地位的确立,他在某个领域的研究变得不可或缺。选集方面,《他山的石头记》2019 年由三联书店再版并收入“宇文所安系列”;《诗的引诱》出版于2019年,由季进编选;《华宴——宇文所安自选集》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于2020年。未能引入出版的尚有《诺顿中国文学选集》《杜甫诗》,以及一些关于中古诗歌的英译本。这些翻译作品的出版与学术著作相比难度并不大,是否出版并不会严重影响宇文所安研究的正常进行。
宇文所安在《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唐文学文化论集》中言明完成《中唐诗》的不可能性,因此我们不必期待此书的问世。随着《晚唐:九世纪中叶的中国诗歌》(以下简称《晚唐》)的出版,宇文所安的“四唐”系列拼上了最后一块版图。《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唐文学文化论集》《韩愈和孟郊的诗歌》已经构成了中唐诗的雏形,虽然缺少文学地图的丰富性和流动性,但是总还算有所凭依。基于此,《晚唐》出版后,学术界的评价呈现出多元化特征。时值互文性盛行,文学理论与文学史的关系成为一个关注话题。毫无疑问,宇文所安论述的“晚唐”并不完整,仅仅是文学史图景中的一部分,而且与中唐交集。除了《读书》杂志为《晚唐》所作的广告以外,王斌《异域视野中的晚唐诗坛——评宇文所安的唐诗史新著〈晚唐〉》是最具分量的书评。作者在晚唐诗歌研究趋向细化和深化的背景下评论宇文所安《晚唐》的求新求变,主要评述了宇文所安对晚唐诗歌风貌的宏观把握,认同这一时期诗歌的复杂性并以微观视野分析创作风格。宇文所安对于9世纪中叶诗歌创作的整体把握也令人称道,他将诗人划分为三个创作群体:白居易及其周边的“老人”、贾岛及其周边的新旧融合人物、杜牧及其周边的“新人”。作者认为宇文所安最重要的学术创新点之一便是关于杜牧的论述,以杜牧为中心的新诗人群体善于新式七律的创作,“作者将杜牧放归了其在晚唐诗坛环境中的原本位置,也给了赵嘏、李群玉等‘小诗人’以应有的关注,更让我们看到了这一群体在七律发展史上的重要作用”。[21]377此外,王斌的文章还评述了宇文所安对于诗人名望的关注,对于手抄本文化对文学史影响的关注等等。书评还讨论了一些可商榷的观点,如关于杜牧田园诗人的认定、李商隐与党争的关系以及其他涉嫌文本误读和过度阐释的问题。殷晓燕、万平则聚焦于宇文所安关于晚唐诗人李商隐的解读,将《晚唐》结合《柳枝听到了什么:〈燕台〉诗与中唐浪漫文化》,与《剑桥中国文学史》相互参照,算是《晚唐》产生反响的一个旁证。[22]夏菽则将讨论的个案放在许浑身上,与殷晓燕的讨论相比,《晚唐》则居于核心位置,文章有7处引用《晚唐》中的论断,却又以宇文所安的论断建构了自己的批评话语。[23]我们再选两本著作中的分析来印证宇文所安《晚唐》的影响。陈小亮《论宇文所安的唐代诗歌史研究》第三章“晚唐诗歌与诗学”共引《晚唐》英文著作80次,显然是以《晚唐》建构整章内容。陈小亮的论述集中于三点:姚贾诗人群、杜牧和李商隐。如关于李商隐的评述中论及宇文所安对于诠释传统的颠覆,通过文本细读呈现出宇文所安反驳传统观点的条目及涉及的文本,体现出《晚唐》的细微之处。[20]224-225孙太、王祖基的著作主要研究哈佛大学中国文学研究“四大家”,即宇文所安、韩南、李欧梵、王德威。宇文所安只是其中之一,在33 页篇幅里引用《晚唐》达27 处,足见其影响力。第六节“宇文所安的晚唐诗歌研究”从“文化的晚唐”说起,论述文化史与文学史的关系,接着引出“幸存的诗歌与手抄本文化”问题,这是宇文所安和田晓菲共同关注的问题,只是两人一个侧重唐代、一个侧重魏晋六朝文学而已。手抄本流传的局限性与文本遗存的不确定性让我们的论断难以成为最终的结论,基于此,宇文所安的论述常常有所保留。而后,沿着宇文所安确定的老人诗群、贾姚诗群、李贺与互文性、七律与互文性、李商隐的朦胧诗一路论述开来。这样的论述虽然可以呈现出宇文所安《晚唐》的基本脉络,却缺少评判性阅读的合理考察。《晚唐》为晚唐诗歌研究提出了一些新鲜的命题,关于新旧交替中的中晚唐的关联性问题,关于李贺、杜牧创作的互文性问题,关于诗人的名望与创作的选择路径问题都是在宏观研究与微观分析中得来的。
一个不容忽略的问题是:《中国早期古典诗歌的生成》所引起的反响不低于《晚唐》。与《晚唐》聚焦的问题类似,却采用完全不同的研究方法。宇文所安放弃了互文性而是用“并置”的方式讨论问题。《中国早期古典诗歌的生成》出版后,马上有两篇书评发表。林晓光认为其价值甚至高于作者赖以成名的唐诗研究。林晓光的评述是深入宇文所安的阐释世界得出的,其文章第一部分针对宇文所安的文学研究立场加以评述,“从汉魏六朝文学研究而言,作者这一工作在于透过文本中介和历史中介,追寻一个也许已经无可追寻的、真实的汉魏六朝诗歌的世界”。[24]由此宇文所安拥有了一个全新的中古文学研究阵地,提供了突破困境的另一种可能性。第二部分则论述宇文所安的研究范式对于研究者的挑战,这是向平庸研究的挑战,挑战的同时也会带来问题。第三部分指出新范式带来的新问题,即误读与无效阅读。与林晓光相比,张佳的评述直入诗史,他的《汉魏古诗如何进入诗史叙事——读宇文所安〈中国早期古典诗歌的生成〉隅见》则侧重于探讨文学史与文本的关系。许继起关于宇文所安论述的手抄本与诗歌创作的分析值得注意,这篇文章认为手抄本确实带来了文本面貌的变化,“《中国早期古典诗歌的生成》一书在手抄本的立场上,对中古诗歌的文本生成和诗歌创作进行解读,对我们重新认识中古诗歌的文本面貌以及创作特点有一定的启发意义”。[25]作者认为尽管手抄本会带来文本差异,但不能夸大文本差异的文学意义。李明华、胡良萍则探讨宇文所安的五言诗论,他们从手抄本、编者排序、拟古诗作等三个方面呈现出宇文所安对汉魏诗的质疑要点,从五言诗来源、学者争鸣来分析宇文所安对古诗的文本细读,最后聚焦于文本解读,分析其新意与可能的误读。文章认为:“宇文所安提出了有关五言诗的新观点对于诗歌的研究史是具有很大意义的。他不仅为诗歌史的研究注入了一股新泉,给予学者们反思,同时,也给读者们带来了新的看点。”[26]李林昊则探讨宇文所安中国诗歌研究的局限性,认为其研究有三个方面的价值:一是宇文所安强调了文本在流传与经典化过程中的流动性、不稳定性和变异性,对于研究先唐文本具有重要价值;二是宇文所安有见地性地提出了诗歌资料的共享性和公共性问题;三是宇文所安对待文本的审慎态度值得研究者借鉴。[27]但是过犹不及,作者认为宇文所安的研究也有局限性,如过于重视文本流动性、忽略经典的来源、忽视诗人的原创力等等。从上述研究可以看出,自《中国早期古典诗歌的生成》中译本问世,围绕手抄本文化与文学创作的关系构成了一个研究场域,围绕这一点,《晚唐》《中国早期古典诗歌的生成》便展示出独有的学术价值。互文性、手抄本文化作为西方汉学研究的核心范畴至此提供了成熟成果的典范,与田晓菲的陶渊明研究一起引发中国古典文学界的广泛讨论与深入研究。
关于《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世界的征象》,重要的书评有两篇:一篇是译者陈小亮所作,另一篇是李凤亮、周飞的文章。宇文所安的文论研究著作除《中国文学思想读本》以外,仅此一部。其他文章收入《他山的石头记》《华宴》之中。隔着28年回望,宇文所安的研究依然意义深远。陈小亮认为中国非虚构诗学已经成为西方汉学界普遍认同的共识,基于这个前置条件,宇文所安讨论中国抒情诗所提出的非虚构诗学建议便具有中西比较的意义。宇文所安的阅读实践具有强大的吸引力,这种立足于中国文学传统的建议还是离不开欧洲中心的。在肯定宇文所安的勇于探索之后,陈小亮认为:“由此可见,宇文氏非虚构诗学更多出于欧洲中心主义的比较策略,以中国诗歌作为西方诗歌的一个对照,这一比较如不回到历史语境中考察自然会有不确之处。此外,作者所持的是一种西方文化立场,更多针对的是西方读者的趣味,读中国诗歌的有效手段,其间仍存在大量西方文论的分析趣味。”[28]作为译者,陈小亮经历两年的跨语境实践之后自然有切实的体会,她的思考也会让我们阅读宇文所安著作时采取平视的态度,文化的融合是建立在文化本体基础上的,这应该是建构中国文学理论话语的重要前提。宇文所安、余宝琳等人提出的“非虚构诗学”值得继续讨论吗?答案是肯定的。李凤亮、周飞在《文艺研究》上发表文章继续这个话题,语言学转向带来的虚构与非虚构问题催动理论的革新。非虚构诗学传统是中国独有的历史经验还是一种不分东西的阅读批评传统?他们认为宇文所安提出的“非虚构诗学传统”是经过西方理论抽取后移植到中国诗学中的。比较诗学是需要比较对象的,无论是二分法还是多元的,因此就“类”与“隐喻”的关系而言,文章认为“宇文所安反复强调中国的‘类’与西方的‘隐喻’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异,然而,诗歌作品本身在这方面非但隐而不显,甚至还在以文本自身的方式加以否定与消解”。[29]比较对象被抽空之后,宇文所安就会混淆概念,割裂中国诗学文本的整体性,甚至混淆真实读者与理想读者的关系。因此“非虚构诗学传统”内部可能存在多种错位与颠倒,中西诗学比较应该在同一概念下进行。这篇文章与陈小亮的肯定优长不同,直接否定了“非虚构诗学传统”的提法,全盘否定了《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世界的征象》所使用的核心概念。
宇文所安的上述三种著作的中国影响加起来恐怕也抵不过一部《剑桥中国文学史》。这部由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的文学史中译本出版后就引起了相当大的反响。《剑桥中国文学史》与《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一起刮起了文学史如何生成的旋风,中国学界的蒋寅、方铭、陈文新、魏崇新、徐志啸等学者纷纷发表论文,一时成为热门话题。不过,先行的还是宇文所安发表在《读书》上的《史中有史:从编辑〈剑桥中国文学史〉说起》一文,宇文所安详细论述了自己的文学文化史观,并以此编纂《剑桥中国文学史》。徐志啸和王敏是较早推介《剑桥中国文学史》的学者,他们纷纷撰文介绍此书的特色和启示。王敏还就《剑桥中国文学史》为宇文所安做了访谈录,发表在《文艺理论研究》上。2013年起,《光明日报》《文艺研究》《中国图书评论》《首都师范大学学报》《中国比较文学》陆续发表了杜羽、徐文翔、陈文新、蒋寅、顾伟列的文章,就文学史的写法提出自己的评议。随后,便是“重写文学史”与比较分析的世界,《剑桥中国文学史》与《中国文学史新著》《哥伦比亚文学史》(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的比较成为一个话题。另一个话题是关于文学史分期的思考,这些文章集中在2016—2019 年之间。《文学评论》《文艺研究》陆续推出徐志啸、陈文新的文章,针对《剑桥中国文学史》的得失进行深入的研讨。可以说,《剑桥中国文学史》中译本的出版再度引燃已经搁置的一个话题:重写中国文学史如何可能。大家关注的焦点之一是文学文化史观,其实,文学经典、文学名家在文学史中如何登场是更重要的问题。此外,文学文本是否如教本一样频频出现在文学史叙事空间之中也是一个重要问题。2020 年,仍然有3 篇文章在重要期刊发表,并且有两篇硕士学位论文以此为题。热度还没有过去,大家针对的未必是宇文所安负责的部分内容,但是文学文化史观是撰写群体共同认同的理念,故而宇文所安始终在讨论的范围之内。
近些年来,研究者将视角集中到英译的专门研究上来,陆续出版了一批以博士论文为基础的学术著作。岳曼曼《宇文所安的中国文学英译研究》以他者的视角集中研究古典文学编译、古代文论翻译、文本细读与翻译思想的关系。著者钩稽中外研究文献甚勤,建构了一个有特色的英译研究体系。此外,副文本概念的引入进一步推动跨文化研究,概念本身就具有互文性特征,与正文本构成语言转换中的对应性关联。近期则以跨文化传播研究为主流,蔡华就围绕贾晋华的翻译策略分析《初唐诗》三种中译本“副文本”特征及其关系,[30]这篇文章构成《初唐诗》传播的三个路径:文学史、文本分析、跨文化翻译策略。周蓉蓉以副文本视角解读宇文所安《盛唐诗》,分析封面、致谢、序言、注释等内副文本,又从翻译策略、读者评价、译者评价等方面分析外副文本。二者合成副文本与文本的关系。[31]只是这个阶段关于宇文所安的研究因可阅读文本贫乏还没有形成文学史体系之建构格局。岳曼曼《宇文所安的中国文学英译研究》从他者视角出发,以副文本概念研究《诺顿中国文选》《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宇文所安为中英文著述所写的序言、再版序言、致谢等等已经引起研究者的注意,这些文字能够起到强化文学观的作用,堪称是其研究体系中重要的补白。副文本的研究能够从微观层面展示宇文所安跨文化研究的全面影响,当然不只是中国影响,而是跨语际跨文学的影响。裔传萍《宇文所安的翻译诗学》、魏家海《宇文所安唐诗翻译研究》、陈橙《文选编译与经典重构》等著作均有不同的创获,这些研究成果必然让我们更进一步走进宇文所安的跨文化视界,对于深入理解如何解读中国文学经典、传播中国文学经典提供了便捷的路径。引入克里斯蒂娃、热奈特等人提出的互文性、副文本等概念进入中国文学研究空间能够拓展理论视野,同时也要警惕概念性使用能否带来学术创新的问题。
宇文所安的中国影响有以下四端:一是以文学文化史观引领文学史研究促进中国文学传播;二是试图中西融合并站在中国文化立场上对中国经典进行文本细读,从而建立中国文学批评话语;三是用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完成《诺顿中国文学选集》《杜甫诗》《中国文学思想读本》的翻译,完成中学西渐;四是研究中国文学获得世界范围的认可,构建中国文学全方位研究的自家体系。以上四个方面都离不开中国文学传播,离不开其中英文著述的跨语境传播。由此可见,我们关于宇文所安的中国影响是片面的,大到西方世界关于宇文所安理解的中国传播,小到互联网书店上关于其每一本著述的评价,甚至每一篇征引其著述论文的用意,都可以看出宇文所安的中国影响。
作为汉学家的宇文所安在中国文学传播领域作出了突出的贡献,与钱锺书、许渊冲、叶嘉莹等学者一起构成了中国文学传播的四维视角。钱锺书是以本土文化为中心在世界视野中研究中国文明,《谈艺录》《管锥编》创造了比较诗学的经典范式;许渊冲是将中国文学经典传播出去,是立足本土文化翻译中国经典的典范;叶嘉莹是在全世界范围内阐释中国文化,承担了在国际视野中传播中国文化的使命。宇文所安驰骋在中国文学的多声部世界里采撷文化之花果放置于欧美文化传统中加以浇灌,这些花果经历欧风美雨之后回到故土又产生了滋补作用。从一定意义上说,宇文所安是提供了一个杠杆或者说一把铁锹,让我们重新撬动或者翻动故土上的文化之光,找到立足于世界的诗性文化特征。当然,宇文所安的研究体系一方面向我们呈现出中华文明的世界性特征,另一方面也让我们触摸到文化传统中未能融入的部分,告诉我们基于不同背景的文化差异是存在的。
宇文所安的影响不仅持续30 年以上,而且摆脱了时间性困境。所谓时间性困境是指他的作品传播仅仅是特定时间的产物,一旦时过境迁便烟消云散。四部唐研究著作(《初唐诗》《盛唐诗》《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唐文学文化论集》《晚唐:九世纪中叶的中国诗歌》)渐次经典化,这是海外汉学家创造的学术“神话”,《追忆》《迷楼》因其内蕴丰富还在继续挖掘的途中,《中国早期古典诗歌的生成》与《晚唐》一起成为互文性研究的经典,两部论文自选集《他山的石头记》《华宴》呈现出研究的广度及其问题意识。《剑桥中国文学史》乃是贯彻悬置名家主张的产物,一直是学术界研究的新热点话题。总之,宇文所安的汉学研究以文学史为第一关键词,以中国文学经典阐释(文本细读)为出发点,以中西文化融合为手段,集文学理论、文学选本、文学史著述于一身,形成了影响持久的文化传播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