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贺贺
(宝鸡文理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陕西 宝鸡 721013)
山阳县位于陕西省东南部的商洛地区,古名丰阳县,明成化十二年(1476)更置山阳县,以在商山之南而得名。山阳县地处陕鄂交界,人杂南北数省,境内方言十分复杂。张盛裕、张成材讨论“客伙话”在陕南的分布时涉及山阳,但对其确切分布范围、方言特点及形成历史未作进一步探究。[1]邢向东、郭沈青认为山阳分布着中原官话关中片。[2]郭沈青在讨论陕南“客伙话”、陕南中原官话的性质和归属时涉及山阳方言的相关情况,明确了“客伙话”在山阳的分布及来源,[3]将山阳北部的中原官话归为中原官话关中片,并提出将山阳南部漫川关镇、西照川镇等地的中原官话归入中原官话陕南片山白小片或中原官话信蚌片两种归属方案。[4]其《陕南江淮官话的特点与成因》将山阳小河口镇归入陕南江淮官话镇柞片。[5]孟万春在研究商洛方言语音的过程中描写了山阳城关镇、长沟镇、漫川关镇等地的方言音系并讨论了其归属方案。[6]180-184郭沈青在讨论陕南赣方言岛时涉及山阳赣方言分布情况和语音特点。[7]以上研究对山阳方言的语音概貌作了一定程度的描写,摸清了山阳方言分布的大致情况,为进一步研究山阳方音的内部差异奠定了基础。但上述研究均未将山阳方言作为一个独立的课题进行全面而细致的讨论,对其内部的差异及成因缺乏系统的分析。本文正是基于以上不足,在以往研究的基础上,深入分析山阳方音的内部差异,并从移民史和方言接触的角度解释其差异的成因。
山阳境内主要分布有四种方言:中原官话、江淮官话、赣方言、湘赣语混合型方言,其中中原官话又可细分为山阳北部中原官话和山阳南部中原官话。山阳北部中原官话主要分布在鹘岭以北的城关、杨地、户家塬、色河铺、十里铺、两岭、高坝店、中村、银花等镇,归为中原官话关中片。山阳南部中原官话主要分布于漫川关、西照川2个镇,属于中原官话信蚌片。[4]山阳江淮官话主要分布于西北部的小河口镇。[5]山阳赣方言主要分布于南部的南宽坪、板岩、延坪、法官等镇。[7]湘赣语混合型方言主要分布在天竺山镇。山阳境内方言分布情况详见图1。
图1 山阳方言分布图
1 中古全浊声母清化方式差异
山阳方音中古全浊声母清化方式有三种:第一种是平声字读送气清音,仄声字读不送气清音,如:排⊆phai|头⊆thəu|败pai⊃|动təŋ⊃|白⊆pɛ|读⊆təu,体现出典型的官话特征,代表点如城关镇、漫川关镇、小河口镇。第二种是不论平仄皆读送气清音,如:排⊆phai|头⊆thəu|败phai⊇|动thəŋ⊇|白phɛ⊇|读thəu⊇,体现出赣方言特征,代表点如南宽坪镇。第三种是不论平仄皆读不送气清音,如:排⊆pa|头⊆tɤ|败pa⊇|动təŋ⊇|白pua⊇|读təu⊇,体现出湘方言特征,代表点如天竺山镇。古全浊声母读音是汉语方言一级分区的重要条件,[8]山阳方音在古全浊声母读音方面呈现出官话、赣方言、湘方言三大方言的读音差异。
2 泥来母是否混同
山阳大部分方言泥母字和来母字不相混。如:脑⊂nau|老⊂lao|年⊆nie|连⊆lian,代表点如城关镇、南宽坪镇、天竺山镇。但漫川关镇泥母字在今洪音前读[1],与来母混同;细音前读[ȵ],与部分疑母开口三四等字相同。如:南=兰⊆lan|泥=宜⊆ȵi|年⊆ȵian|业⊂ȵiɛ。
3 是否分尖团
山阳大部分方言不分尖团,精组与见组细音字合流,读[tɕ]组声母,如:清=轻⊂tɕhin,代表点如城关镇、漫川关镇、南宽坪镇。但天竺山镇少部字分尖团音,如:齐⊆tshe≠旗⊆tɕhi|妻⊆tshe≠欺⊂tɕhi;部分字不分尖团音,如:清=轻⊂tɕhin。
4 知见系合口是否合流
知系、见系合口三四等合流为[tʂ]组,如:猪=居⊂tʂʯ|书=虚⊂ʂʯ,代表点如漫川关镇、南宽坪镇、天竺山镇。但城关镇知系、见系合口三四等不合流。
5 精组字今音差异
蟹深入臻入曾入梗入开三四读[tɕ]组声母,如:集⊆tɕhi|齐⊆tɕhi|洗⊂ɕi,代表点如南宽坪镇。但天竺山镇读[ts]组声母,如:集⊆tsei|齐⊆tshei|洗⊂sei。
1 果摄字今音差异
城关镇果咸入山入宕入江入开一二见系读[ɤ],如:哥⊂kɤ|河⊆xɤ|渴⊂khɤ|喝⊂xɤ。但漫川关镇、南宽坪镇果开合一、咸山开一入见系、山合一入、宕开一入、宕开三入知系、江开二入知系读[o],如:哥⊂ko|喝⊂xo|夺⊂tho|各⊂ko|桌⊂tʂo。
2 假摄字今音差异
城关镇假咸入山入开三知系读[ɤ],如:遮⊂tʂɤ|车⊂tʂhɤ|蛇⊆ʂɤ|舌⊆ʂɤ|热⊂ʐɤ。但漫川关镇、南宽坪镇假开三章组、咸山开三入知系、深臻开三入庄组、曾开一入、曾开三入庄组、梗开二入读[ɛ],如:车⊂tʂhɛ|舌⊂ʂɛ|虱⊂sɛ|北⊂pɛ|色⊂sɛ|册⊂tshɛ。
3 蟹止摄字今音差异
城关镇蟹止摄合口泥组仍读合口,如:雷⊆lui|内lui⊃|累lui⊃|泪lui⊃。但漫川关镇、南宽坪镇蟹合一三、止合三、山合一、臻合一端系字读如开口字,如:对tei⊃|罪tsei⊃|短⊂tan|村⊂tshən。
4 山合三四知见系韵母是否合流
南宽坪镇、天竺山镇、漫川关镇山摄合口三等知系与三四等见系韵母合流为[ʯ]类韵母,如:猪=居⊂tʂhʯ|书=虚⊂ʂʯ。但城关镇不合流。
5 深臻与曾梗通是否区别
城关镇深臻与曾梗通区别,如:真⊂tʂən|蒸⊂tʂəŋ|心⊂ɕin|星⊂ɕiŋ|村⊂tshun|聪⊂tshoŋ|熏⊂ɕyn|兄⊂ɕioŋ。漫川关镇深臻曾梗四摄开混合分,如:金⊂tɕin|近tɕin⊃|层⊂tshən|行⊆ɕin|笨pən⊃|门⊆mən|蓬⊆phəŋ|洞⊂səŋ。南宽坪镇深臻曾梗通摄开混合分,如:真⊂tʂən|蒸⊂tʂən|心⊂ɕin|星⊂ɕin|村⊂tshən|虫⊆tʂhəŋ|熏⊂ʂʯən|兄⊂ɕiəŋ。
6 薛月屑药觉韵今音差异
城关镇薛月屑药觉韵读[yɛ],如:⊂雪ɕyɛ|决⊆ɕyɛ|药yɛ|学⊆ɕyɛ。漫川关镇薛月屑韵读[ʯɛ],药觉韵读[yo],如:雪ʂʯɛ⊃|决⊂tʂʯɛ|药⊂yo|学⊆ɕyo。南宽坪镇薛月屑韵读[ʯɛ],药觉韵读[io],如:雪ʂʯɛ⊃|决tʂʯɛ⊃|药io⊃|学ɕio⊃。
1 单字调数目差异
山阳方言单字调数目差异很大,少则4个,多至6个,详见表1。
表1 山阳方言声调比较表
根据是否有入声以及去声是否分阴阳,山阳方言的声调可以分为三种类型:四调型、五调型和六调型。四调型的特点是没有入声,只有阴平、阳平、上声、去声4个声调,代表点如城关镇、漫川关镇。五调型的方言没有入声调,但去声分阴阳,具体包括阴平、阳平、上声、阴去、阳去5个声调,代表点如小河口镇。六调型的方言有入声调,去声分阴阳,具体包括阴平、阳平、上声、阴去、阳去、入声6个声调,代表点如南宽坪镇、天竺山镇。
2 去声是否分阴阳
城关镇和漫川关镇去声不分阴阳,全部归去声。但小河口镇、南宽坪镇、天竺山镇去声分阴阳,古清去今归阴去,古浊去、全浊上今归阳去。
3 有无入声
城关镇、漫川关镇、小河口镇皆无入声,但入声归派不同。城关镇、漫川关镇古清、次浊入今归阴平,古全浊入今归阳平;小河口镇清、次浊入多归阴平,全浊入多归阳去。天竺山镇、南宽坪镇皆有入声,但天竺山镇清入、次浊入保留入声调,全浊入归阳去;南宽坪镇仍保留独立的入声调。
历史上,山阳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加之地处封闭的山区,故自宋元以来便是各省移民的避乱之地。明清以来,由于地广人稀,又成为江淮灾民的垦荒就食之所。[9-10]明清时期,山阳经历过两次大的移民浪潮。
第一次是明代的移民浪潮。明代移民有两次,一次是洪武及永乐年间的山西大槐树移民,有晋南移民进入山阳鹘岭以北地区。[10]85另一次是明成化年间的“荆襄流民”附籍,又有大批移民迁入山阳。[10]86明成化十二年(1476),增设山阳县安置荆襄流民。[9]372明大理寺右少卿吴道宏曾上奏陈情:“荆襄虽称流民渊薮,其实来自河南。”苏新留也认为:“荆襄流民实际上大多数又来自河南。从一定意义上讲,没有河南流民的大量介入,荆襄流民问题就会简单得多。”[11]可见,虽是“荆襄流民”附籍,实际上河南流民占了很大的比重。再联系明朝中期信阳地区的移民迁出情况,可知河南流民中当有部分来自信阳。这批荆襄流民主要居住在漫川关、南宽坪、西照川等镇的川道地带。[10]86明洪武和成化年间的这两批移民,成为山阳居民的主体,从而奠定了山阳中原官话的基础。
第二次是清代的湖广移民。清乾隆年间,大批江淮灾民迁入山阳,居住在鹘岭以南各地和鹘岭以北的山乡。[10]86据乾隆《山阳县志》记载,当时迁居山阳的“新附之民,湖广、江南、河南共二千余户,江西、福建、广东共百余户,大半只身结伙,赁房侨居,又或携带家小,课买田地,筑室栖止”。乾隆末山阳知县何树滋系湖北钟祥人,为同乡所请,于县城东关修筑“湖广会馆”,与本地人所修“山西会馆”遥相对应。[10]86又清道光年间《秦疆治略》载:“山阳向来树木丛杂,人烟稀少,不过一万余口。近来各省客民渐来开山,加至十倍之多,五方杂处,良莠不一。”据《山阳县志》收录的清代18例移民档案分析,今属赣语怀岳片3例、大通片3例,西南官话4例,客家话1例,其余为湖北4例、湖广1 例、江南2 例。[10]89-91由此可见,山阳南部地区的移民来源比较复杂,但整体是以皖西南和鄂东南移民为主。
根据山阳地区移民史和移民档案来看,山阳大致有四个移民层:明清时期晋南移民层、明中期荆襄流民(豫南)层、清乾隆年间皖西南移民层及鄂东南移民层。山阳历史移民层次详见表2。移民来源的不同是形成山阳方音内部差异的主要原因。
表2 山阳历史移民层次表
一种语言在演变、发展的过程中都会在不同程度上跟其他语言发生接触,因为“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某个语言是在完全孤立于其他语言的情形下发展起来的”。[12]8法国著名语言学家房德里耶斯在谈到语言的接触和融合时说:“使语言不受任何外来影响而不发展的理想几乎从来没有实现过。相反,相邻语言的影响在语言的发展中常常起至大的作用。这是因为语言的接触是历史的必然,而接触必然会引起渗透。”[13]310-311可见语言接触在语言的发展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接触对象的不同和接触程度的深浅会使语言产生差异,接触程度深的语言变化大,接触程度浅的语言变化小。
山阳地区移民错杂分布,各移民方言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接触。山阳鹘岭北部一带地势相对平坦,与外界交流方便,方言接触频率高、接触程度深,变化较大。山阳北部居民虽然主要是明清时期晋南移民的后裔,但此片方言特征却与晋南方言有明显不同,而是更接近中原官话关中片。晋南移民迁入后,长期同相邻的商州区及丹凤中原官话关中片的居民密切接触,在整个接触过程中,关中方言由于政治、经济、文化水平方面的优势处于强势地位,移民方言晋南方言处于弱势地位。“接触双方力量悬殊,强势方言向弱势方言渗透,弱势方言逐渐融入强势方言”,[14]11最终,山阳北部中原官话呈现出更多关中方言特征,而与其源方言晋南方言有了较大差异。对此,学者们作了较为细致的研究。邢向东、郭沈青认为山阳分布着中原官话关中片。[2]孟万春将山阳本地话(北部中原官话)归为中原官话关中片东府小片,并分析了二者在音韵结构上的诸多共性。[6]156-157此外,熊根有、赵萍君也认为宜将山阳北部中原官话归为中原官话关中片。[15]141山阳西北部的小河口镇与柞水江淮官话区大面积接壤,长期以来接触频繁,江淮官话特征已十分明显,且此镇的居民也大都认为其方言与柞水江淮官话一致。山阳南部漫川关、西照川等镇沿河流分布,地势平坦,交通方便,人们交往密切。这一带的中原官话和周围不同方言密切接触,变化相对较大,带有了不同程度的混合方言色彩。山阳鹘岭南北部山区交通不便,方言间的接触频率较低,接触程度较浅,因此,这片区域的赣方言变化相对较小,保留了较多的源方言赣语怀岳片、大通片方言特征,如古全浊声母字今读塞音、塞擦音时,不论平仄皆为送气清音;去声分阴阳;非晓组合口混同;知见系合口三四等字相混。
山阳中部的高山区多为悬岩、陡坡,山大谷深,交通不便,方言接触相对较少,接触程度较浅。该区域天竺山镇的方言比较复杂,其方言归属也颇具争议。孟万春将其归为赣语大通片,[6]157郭沈青将其归为陕南湘方言,[16]2-3熊根有、赵萍君也认为宜归为赣语大通片。[15]141天竺山镇大部分村庄古全浊声母字今读塞音、塞擦音时,不论平仄,读为不送气清音,具有湘语的特征,但其他方面又多与赣语相似。从方言特征看,天竺山镇的方言具有湘赣语混合性质。从来源看,天竺山镇的居民主要是湖北通山县移民的后裔,其源方言通山县方言本身便具有一定的湘赣语混合性质。黄群建的研究也可以证明这一点:“从通山方言内部来看,又有东片和西片的区别。其东片的燕厦、大畈、黄沙等地解放前本属阳新,具有阳新方言的特征,其西片才是以县治通羊镇为代表点的通山方言区。东西两片最主要的区别在于东片的古全浊声母字今读塞音、塞擦音时,不论平仄,皆为送气清音,西片则皆为不送气清音……似乎有受到来自西部的湘语影响的痕迹,充分体现了湘鄂赣交界处的方言特色。”[17]此外,从方言接触角度看,带有湘语特征的通山县方言迁入天竺山镇后被周围山阳赣方言紧紧包围着,长期以来相互接触,“接触双方力量相当,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逐渐融为一体”,[14]11所以天竺山镇方言在今天的共时语言系统中出现了湘赣语特征混杂并存的局面。天竺山镇所在的高山地形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人们的接触,缓冲了方言接触变异的速度,所以源方言中古全浊塞音、塞擦音清化后不论平仄并入不送气清声母这一湘语特征被完好地保留下来。随着交通的改善,天竺山镇的居民与周围赣方言区的接触会逐渐增多,方言也会发生不同程度的变异,变异的大致趋势是湘语特征逐渐减少,赣方言特征逐渐增多。例如天竺山镇板仓沟村的板仓话在与周围山阳赣方言接触的过程中已变成典型的赣语,其古全浊声母字今读塞音、塞擦音时,不论平仄皆为送气清音。综上所述,山阳境内方言接触对象的不同和接触程度的深浅也是形成其内部差异的重要原因。
山阳方言是在明清两代大移民背景下形成的,是不同方言接触层叠的结果。山阳地区移民来源复杂,造成了各片方言形成时代不同,历史层次不一。再加上各片方言接触对象不同,接触程度有深有浅,从而形成了山阳方音的内部差异。由于移民来源、形成时间及方言接触背景存在差异,山阳方言既与移民来源地方言保持了许多一致性,又与来源地方言产生了或大或小的变异,使得其内部情况极其复杂。其移民来源的多样性和接触变异的复杂性在其他方言中很少见,为我们观察语言接触与演变提供了一个十分难得的活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