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前茶
那一年,我带着幼小的女儿回到故乡,外婆高兴坏了,一定要拿着不锈钢小锅去买槐古桥头的小笼包。我连忙拦住她,怕她受累。哪儿没有小笼包呢?无锡每条街上几乎都有一两家小笼包店。
外婆执拗地说:只有槐古桥的小笼包才值得一吃。别家的小笼包,要么用了机器绞出的肉馅,没有嚼头,要么剁馅的大师傅像少吃了一碗饭,没有力气,肉馅剁出来,颗粒都有石榴籽这么大,口感就不细腻。外婆还断言,槐古桥那家店的大师傅有匠心,路过时总见他在用力刮除肉皮上附着的肥油。肉皮处理得干净,小笼包吃起来才不会油腻,加上肉馅中搅入的纤细清白的小香葱,香气格外绵长。
外婆换上衣裳,拄着拐杖,一步一顿地出门去了。40 分钟后,她买了两笼小笼包回来,一向挑食、瘦弱的女儿吃了四个。这可把老祖宗高兴坏了,她叮嘱道:“你下次再来无锡,太婆婆不知道还在不在。不过不要紧,只要你到槐古桥去吃到小笼包,就会想起太婆婆来了。那家店会一直开着,开到你上大学,开到你结婚。”
我的外婆当时已经82 岁,我的女儿才4 岁。老人家知道她大概率不可能看到这一天,但小笼包萦绕的香气,一定会接上这些圆满的亲情记忆,让她的慈爱注视在小辈的心头浮现。
二十年后,我与女儿回到故乡,发现槐古桥头的小笼包店还开着。八张方桌坐满了人,女工在第九张方桌上娴熟地包着小笼包。每一笼小笼包是八个,和外婆在世时完全一样。
这家店离无锡市第二人民医院很近,经常会有病人穿着病号服来吃小笼包。离我最近的那张方桌上,剃了光头准备做开颅手术的阿姨和儿孙们一起来品尝小笼包。全家人边吃边谈,一些沉重的叮嘱似乎变得容易一些。
光头阿姨缄默良久才对儿孙开口——医生说她颅内的瘤子长得很深,切除不易,且恶性度不低。万一手术不顺利,勉强抢救回来也浑身插满管子,毫无生活质量。“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不希望被抢救,也请你们不要责怪医生。我这一辈子很幸福很圆满……这一次开刀要么开好了,我可以多陪你们几年,可以自由自在地溜达,出来吃小笼包,要么我就带着这份好的记忆与你们告别。”阿姨从容地笑着,她的媳妇和女儿,还有高高壮壮的孙辈倒是在抹泪。
可能是正在包小笼包的女工们听到了阿姨的这番谈话,她们主动给这家人端上了免费汤。
汤是店主人自己调的,无非是紫菜、蛋皮、虾皮和榨菜,再舀入一丁点儿猪油。一般来说,这是熟客才享有的待遇,但让人感到温暖的是,这里擦桌子的工友、一身制服的收银员,都会给穿病号服的人额外端上一碗汤。
面临人生的关口,再豁达的人也会紧张,并没有多少胃口吃小笼包。这碗紫菜蛋皮汤,可以顺滑人生那些难以吞咽的感受,令这个暖洋洋的下午变得格外宜人。邻桌的阿姨把上手术台前的最后一碗汤喝光了,她跟包小笼包的女工约定:“要是手术顺利,我要请我的主治医生们也来吃小笼包,那个时候,劳烦你们多给他一点蛋皮和紫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