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正新
原成都军区部队,习惯于把长期在西藏戍边卫国的军人,尤其是十八军首批进藏且在藏工作多年的同志,称之为“老西藏”。西藏高寒缺氧的自然条件、复杂险峻的地理环境、尖锐繁重的边防斗争,严峻考验着一代又一代边防军人,他们中的不少人牺牲了健康乃至生命。西藏军区第一任司令员张国华,长期在高原工作,罹患心脏病,58岁就英年早逝。第五任司令员张贵荣,在勘察一条待修的边防公路时,病累交加,只好拉着马尾巴前行,终因心脏病牺牲在雪地上,年仅49岁。原西藏军区边防二团团长高明诚,在踏勘边防补给路线时,长途跋涉,饥寒交迫,患感冒引发高原肺水肿、脑水肿,39岁便倒在了海拔4000多米的雪山上。墨脱曾经是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从1975年部队在此驻扎以来,先后有29名官兵因各种原因牺牲在巡逻路上。然而,也有不少人在“世界屋脊”历经艰险而生命之树常青,有的“老西藏”既创造了事业的辉煌,又战胜了高原对生命的挑战,成为百岁老人。
2002年冬,时任十三集团军政治部主任的我到驻四川眉山某团组织老兵退伍工作。一天中午,我和几位团领导正在会议室研究有关情况,阴法唐将军和夫人李国柱突然来到了团里,老两口衣着朴素,平易近人,与我们亲切地聊起来。阴法唐是这个团的老首长,山东肥城人,1922年7月生,1938年5月参加八路军,同年6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战争年代,多次参加战役战斗,担任过团政委、团长兼政委等职。进军西藏时任十八军五十二师副政委,1950年后,阴法唐两进两出西藏,两次从军队到地方工作,在藏27年。李国柱是十八军首批进藏女兵。二老此行,一是来看一看当年五十二师在眉山举行进军西藏誓师大会的场地,这是他们一直萦绕于心的愿望;二是来看一看老部队的同志。
我陪着他们来到眉山三苏祠前,1950年8月,五十二师主力就是在三苏祠对面的广场召开誓师大会后启程奔赴西藏的。他们仔细辨认着会场位置,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进军西藏前夕,还不满28岁的阴法唐被任命为五十二师副政委,此时师政委刘振国已升任十八军政治部主任,师政委未配,实际上由阴法唐负责全师政治工作。
为以打促和,我军于1950年10月发起昌都战役。阴法唐带领北线集团右路一五四团、青海骑兵支队等,实施战役大迂回,断敌退路,阻敌增援。兵分内外两翼,骑兵支队走外线,一五四团走内线,师前指随一五四团前进。据阴法唐回忆:骑兵支队顶着暴风雪,翻越了海拔5200米的永噶拉山和海拔5400米的磨格日峰两座大雪山,山上高寒缺氧,人马呼吸困难,多处积雪半人深,须手脚并用爬行前进。一路行军作战,人困马乏,马匹饿死、累死过半,有的骑兵不得不改为步兵,但仍勇往直前,战斗力不减。一天夜里,一五四团被大风雪和冰雹阻于囊谦寺以南高山上,干部战士和衣而眠。第二天清晨,整个部队已被大雪覆盖看不到人。连的领导叫战士起来,一会儿拱出一个,一会儿又拱出一个,大家抖掉身上积雪继续前进。官兵们在高原负重行军,翻高山、趟冰河、抗风雪,忍饥寒,克服千难万险,跨越四川、青海、西藏三省区,艰难跋涉14天,行程1400多里,到达昌都与拉萨之间的恩达,完成战役合围,保证了昌都战役的胜利。
阴法唐
《关于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协议》(即“十七条协议”)签订后,人民解放军进驻拉萨和边防要地。1952年6月,阴法唐带师直部分人员到达西藏重镇江孜,任中共西藏工委江孜分工委书记,主要从事地方工作。1959年江孜军分区成立,他又兼任军分区政委。阴法唐在江孜工作了11年。他认真贯彻党的民族宗教和统战政策,壮大了爱国力量,加强了民族团结;领导江孜军民战胜了1954年的特大洪水灾害,平息了1959年发生的叛乱,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民主改革运动;努力推进农牧业发展和文教、卫生、财贸、金融、邮电等事业,江孜的面貌发生很大变化。
1962年6月1日下午,阴法唐突然接到西藏工委和西藏军区的电令,要他6月3日到拉萨接受新任务。匆忙赶到拉萨后才得知,为应对尖锐严峻的中印边境紧张局势,军委、总部和西藏军区决定组建“西藏军区前进指挥部”,代号为藏字四一九部队,山南军分区司令员柴洪泉任司令员,阴法唐任政委。所辖部队为原五十二师一五四团、一五五团,原五十三师一五七团等。
1962年10月,阴法唐等率四一九部队进行了克节朗战役,全歼了印军“王牌”第七旅。11月又连续作战,率部参加西山口—邦迪拉战役,与十一师、五十五师、山南军分区等部队协同作战,给予印军以歼灭性打击。在边境反击战中,四一九部队战果显著。一是参加的战斗最多,涌现出“阳廷安班”、张映鑫等英雄群体、个人和180多个立功单位。二是歼敌的数量最大。毙敌1700余人,俘敌2300余人,居各参战部队之首。三是毙、俘的印军军官职衔最高。俘虏印军第七旅旅长达尔维准将,击毙印军第六十二旅旅长辛格准将,这成为我军胜利的标志之一。战后,阴法唐先后担任过三个大军区的政治部主任。1963年,升任西藏军区政治部主任。“文化大革命”中受到冲击,恢复工作后调离西藏,担任过福州、济南军区政治部主任。
1980年初,中組部领导在给济南军区司令员曾思玉、政委萧望东打电话后,与时任济南军区副政委的阴法唐通电话说:“西藏很多人要求你回去,中央也有这个意思,你看怎样?”出于与西藏割舍不掉的感情,阴法唐表示服从组织决定。3月,中央决定他重回西藏工作,担任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在党的十二大上,他当选为中共中央委员。阴法唐主政西藏五年多,坚决贯彻执行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路线、方针、政策和中央对西藏工作的指示精神,解放思想,从实际出发,大力发展经济,加强民族团结,推进了西藏各项事业蓬勃发展。这期间,西藏的各项经济指标大幅提升,人民生活得到明显改善,教科文卫体等全面加强,政治上安定团结,人民安居乐业。
1985年7月,为照顾阴法唐的身体,中央安排他回内地和军队工作,任第二炮兵副政委。1988年,阴法唐被授予中将军衔。据阴法唐的回忆:新中國成立后他被授过三次军衔。1955年第一次授衔时,他在江孜做地方工作,考虑到西藏特殊的政治、地理环境,组织仍保留其军人身份。类似情况,在西藏仅有两人。授衔前,组织没有告诉他,直到发给军装和军衔才知道这件事。原明确过他除担任分工委书记外,还任江孜警备区司令员兼政委,但后来情况发生变化,警备区没有成立。授衔时,按其在部队时任师副政委的职务,授了上校军衔。有些同志替他鸣不平,认为该授大校。阴法唐对此却很坦然,他觉得已到地方工作,还授了衔,出乎意料。不管授什么衔,都是组织的特殊关心,绝不能计较。1962年中印边境发生战事,阴法唐突然受令从地方回到军队,这也是他没有想到的。战前,晋升为大校军衔。1985年,阴法唐第二次由地方回到军队,到第二炮兵工作,三年后军队实行新的军衔制,他参加了授衔。阴法唐说,之前没有想到会再次从地方回到部队,更没有想到会赶上1988年的授衔。
离休后,阴法唐仍然把心血倾注到西藏的建设和发展上。他推动成立了北京建藏援藏工作者协会、“老西藏精神”研究会,历时九年组织编写了《解放西藏史》,出版后连获中央和国家部委三个大奖。他还撰写了大量回忆文章,先后作革命传统报告80余次,大力弘扬“老西藏精神”,讲好西藏故事。
修建青藏铁路,是阴法唐一直最为牵挂的事。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他就向胡耀邦等中央领导同志提出过建设青藏铁路的建议。1983年7月,邓小平在北戴河接见了阴法唐,向他询问修青藏路的一些问题。阴法唐离休后,又几次向江泽民等中央领导同志写报告,为修建青藏铁路立项建言献策。2004年秋,阴法唐应邀去西藏参加纪念抗英斗争100年活动。他不坐飞机,而是乘汽车经青藏公路前往。一路翻越昆仑山、唐古拉山,穿过藏北高原,沿着铁路建设实地察看和调研有关情况。根据现场了解到的修建进度和与工程技术人员交谈征求到的意见,是年12月,阴法唐向中央呈送了《建议提前修通青藏铁路的报告》,建言通车时间由原计划的2007年提前到2006年。分管此项建设的曾培炎副总理对这一建议很重视,胡锦涛、温家宝同志均批示同意。2006年7月1日,青藏铁路提前一年胜利通车。第二天阴法唐就乘坐火车进藏,终于圆了几十年的梦想。
1998年,阴法唐祖孙三代捐款16万元作为启动资金,成立了“江孜县第一小学阴法唐教育基金会”,后由自治区提议,扩大为“阴法唐西藏教育基金会”,用于奖励优秀教师和学生,资助在校贫困生。随后的20多年,他每年拿出5万到6万元,并动员各界人士捐款,共收到捐款1200余万元。基金会资助的学校,从幼儿园到大学共20多所,分布在西藏七个地市,受益师生4000多人。
2019年,98岁的阴法唐被评为“全军优秀离退休老干部”,夫人李国柱也获得“全国离退休干部先进个人”的荣誉,双双受到表彰。
有一年的八一建军节,上级要求对七七事变前参加革命的老同志专门进行一次慰问。我当时任成都军区联勤部政委,陈子植所在干休所属我部建制,我带着机关同志专程去看望了这位德高望重的老红军。
那时,陈子植已年近百岁,但思维和语言清晰,精神很好。他端坐在轮椅上,戴着助听器,与我们交谈。我对他说:“您带领部队修筑了中尼公路,为中尼友谊和西藏发展作出了很大贡献。”陈子植神情凝重地说:“筑路时牺牲了不少官兵,功劳是他们的。”他当时的神情至今仍印在我脑海中。
陈子植,河南修武人,1912年9月生,1937年2月参加革命,1939年3月加入中国共产党。他曾就读于河南开封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并担任过中学教员,是当时部队中为数不多的“文化高的人”。抗日战争时期,陈子植担任过军分区参谋长;解放战争时期,担任过军分区副司令员、副旅长兼参谋长等职。1955年我军实行军衔制,时任西藏军区副参谋长的陈子植被授予大校军衔。
陈子植
进军西藏前,陈子植调任五十二师副师长。遵照毛泽东关于“迅即占领打箭炉,以此为基地筹划入藏事宜”及“应争取由打箭炉分两路,推进至西康、西藏的接境地区”的指示,十八军于1950年2月1日成立了进藏先遣支队,以陈子植为司令员,军联络部部长陈竞波为政委,率军侦察营、工兵营先行进入藏区,执行了解康藏情况、调查进藏路线、修补道路和飞机场、筹集酥油和糌粑等任务。陈子植带领先遣支队于2月4日由乐山出发,沿途常遭溃散的国民党残余武装及潜伏特务袭扰和阻击,部队边打边走,14日才抵达雅安。因兵力较小,被阻留于此,后与十八军副政委王其梅、参谋长李觉率领的进藏先遣部队会合。有人评价说,陈子植和先遣支队,迈开了我军进军西藏的第一步。
在昌都战役中,我军组成南北两个作战集团,集中主要兵力于北线。五十二师师长吴忠和副师长陈子植统一指挥北线集团作战,并率担任主攻任务的北线集团中路部队,于邓柯渡江,经郭堆、生达南下,直取昌都。藏军在我多路部队猛烈打击下溃败逃窜,驻昌都藏军慌忙弃城撤离。我军乘胜勇猛追击,敌人走投无路,四处躲藏。陈子植后来回忆:撤离昌都的藏军躲进了拉贡拉以东的竹阁寺山沟里。当我部队搜山到该地区时,发现敌人正在森林中向天祈祷。我军迅速占据有利地形,进行阵前喊话,宣传我党我军政策。在我强大政治攻势和军事压力下,昌都逃敌2700余人放下武器投诚。
1952年,五十二师撤销,陈子植任日喀则警备区司令员。1955年5月,西藏军区升格为大军区,陈子植被任命为军区副参谋长。
1957年,陈子植经历了“五大部上书”事件。是年2月,西藏军区副司令员李觉主持军区办公会议,与会人员有司令部的陈子植,以及政治部、后勤部、干部部、财务部等部门的领导。会上,大家提出了一些西藏部队官兵的实际问题,如营房建设、干部婚姻、工资政策,军官健康、文化生活等,并谈到毛主席曾电示:“入藏部队可定为三年一换,以励士气。”由此建议实行轮换制度,能否三年到五年,将干部轮换一遍,让长期在高原工作和生活的干部们能缓一缓。会后,以上述五大部的名义,把突出问题汇总写了一个报告,文中没有不实之词,对存在的问题也没有夸大。恰逢一位军区领导进京参加全军政治工作会议,这份报告被带到北京,在总政治部征求意见时作为情况反映递了上去。总部有的领导看后批示,指责这些干部“革命意志衰退”“不安心西藏工作”,有“右倾逃跑主义倾向”,要严肃处理。陈子植等人受到严厉批判,有的受到处分。他们顶着巨大压力,在雪域高原舍身忘我拼命工作,以此来证明作为一个革命军人对党和国防事业的忠诚。1979年,该案重新审查,认定为“上书”是客观向上级机关和领导反映情况,内容是属实的,获得平反,陈子植等人恢复了名誉。
1961年10月15日,我国政府与尼泊尔王国政府,签订了修建拉萨至加德满都公路的协定。1962年6月,工程全面展开。这是一条友谊路,也是西藏第一条通往国外的国际公路。西藏军区副司令员陈明义任工程指挥部指挥长、陈子植任副指挥长。1962年10月,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打响,陈明义奉命上前线,指挥长由陈子植接任。中尼公路全长900多公里,西藏境内800余公里,其中500多公里为新建。这段线路要越过6座大山和几十条激流,从珠穆朗玛峰和希夏邦玛峰之间,横跨喜马拉雅山脉的分水岭,飞旋直下到达中尼边境,沿线山高谷深,地形险峻,山体破碎严重,工程难度极大。陈子植曾在回忆文章中写道:聂拉木到友谊桥的工程最为艰巨,直线距离不足20公里,高度下降竟达2000多米。有20多段线路要从三四百米高的绝壁悬崖上通过。在这种地段上施工挂一根保险绳都要付出巨大的勇气、智慧和劳动。战士们必须在悬空摇荡的条件下打炮眼,多次爆破才能开出一个小小的立足点,然后从这点出发逐步展开作业,凿石通壁。有的驻地和工地近在咫尺,但上工和下工都要经过吊绳、软梯、独木桥多种地段,攀行长达一两个小时。在那段岁月里,陈子植终日奔波在工地上,常常风餐露宿,率领1万多名铁道兵、工程兵、工兵、步兵和藏族民工,经过三年艰苦奋战,终于在1965年胜利完成国内段的修筑任务。109名官兵为此献出了宝贵的生命,长眠于聂拉木县樟木烈士陵园。
1973年,陈子植告别了工作、战斗了23年的西藏高原,调任四川省军区副司令员。1981年,他以副兵团职离职休养。离休后,仍心系军队、心系西藏,革命精神不减,积极宣讲革命传统,带头为灾区捐款捐物,以实际行动弘扬了党和军队的优良传统。2020年2月,陈子植在成都去世,享年108岁。
前几年,我在所住的军队大院操场散步时,常常遇到郄晋武司令员。那时,他已是90多岁高龄,乘坐轮椅到操场后,下来推扶着轮椅散步。有一次,我们近距离相遇,我走过去向他敬礼、问好,他放开轮椅和我聊起来。郄晋武身材高大,虽年事已高,但挺身直立,思维清晰,声音洪亮,语气干脆,仍保持着职业军人的气质与自信。作为十八军这支老部队的后来人,那一天我向他请教了解放军进军西藏的有关问题,受益匪浅。
郄晋武,河北平山人,1920年12月生,1937年10月参加八路军,1938年9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在战争年代,屡建战功,四次负伤,评定为二等甲级伤残。
1950年后,郄晋武两进两出西藏,在藏戍边卫国26年。十八军进军西藏时,他担任北路先遣部队一五四团团长,率部赴康北重镇甘孜,为进军建立前进基地。
郄晋武
1950年3月27日,一五四团在乐山召开进藏誓师大会,干部战士面对红旗宣誓:我们是人民的战士,是坚强的国防哨兵,一定要把红旗插上喜马拉雅山。为鼓舞士气,张国华军长向该团赠予“进军先锋”锦旗一面。28日,一部官兵带全团牲口,徒步向雅安进发。29日,部队在乐山军民热烈欢送下,乘坐西南军区司令部筹措的72辆汽车出发,由此拉开了解放军进军西藏的序幕。
到达雅安后,往藏区已无公路。4月4日,郄晋武率一五四团徒步向甘孜开进。各类物资全靠人背马驮,除武器装备外,每人要背三四十斤粮食,部分干部骨干竟背粮七八十斤。官兵们沿着山间小路和石梯、栈道,在高原负重艰难前行,翻越了二郎山、折多山、松林口等巍巍雪山,跨过了无数座铁索桥,徒步行程近1400里,经泸定,康定、炉霍等地,于4月28日进入甘孜城。
部队抵达甘孜时,携带粮食所剩无几,飞机空投一时也难以实现,粮荒接踵而来。从5月初开始,人、马粮定量减半,并捕捉麻雀、地鼠、鱼和挖野菜充饥。当了解到捕捉这几种动物是藏族群众的禁忌,为尊重民族风俗习惯,部队即规定不许打鹰、捉鱼、捕鼠。一次,一位连队干部无意中打落了一只被群众视为神鸟的乌鸦。郄晋武等团领导发现后,立即召开团党委会进行讨论。尽管那位干部是挺进大别山时的战斗英雄,但违反了藏族的风俗习惯,还是决定给他纪律处分,并以此告诫全团。消息传出,一些藏族群众感动得流下眼泪。在食不果腹的困境中,全团官兵迅速展开了前进基地建设。先遣部队一分为三:郄晋武率团主力,抢修原国民党政府遗留的一个简易机场,作为空投物资的场地和紧急备用场;团政委杨军带二营和从乐山请来的造船工人,西行至金沙江边的邓柯县,建造大小木船,为部队渡江做准备;还有一些分队,为后续部队抢修到炉霍的公路。同时,他们广泛开展群众工作。郄晋武带领官兵,为藏族群众种地、修路、补房、收拾马棚,组织医务人员送医送药。铁的纪律、模范的行动,逾越了语言不通的障碍,解放军逐步赢得了藏族人民和上层爱国人士的同情、信任和支持。
昌都战役中,一五四团担任迂回包围任务。郄晋武率部从邓柯出发,渡过金沙江,实施远距离大纵深迂回。该团在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上,会同青海骑兵支队昼夜兼程,每日徒步急行60里至80里,穿过横断山脉,两渡金沙江和澜沧江,越过多座雪山和冰河,并在甲藏卡和内乌齐等地痛击遭遇之敌,按时穿插到位,完成了战役大包围任务。后又在高原连续奔袭170里,在洛龙歼灭叛军七代本残部。该团受到西南军区的通令嘉奖。
“十七条协议”签订后,1951年9月,郄晋武再次率一五四团长途跋涉,向拉薩挺进,于10月7日到达拉萨附近驻扎。根据十八军李觉参谋长的指示,由郄晋武担任拉萨入城阅兵式和欢迎大会总指挥。26日上午,我军抵达部队和藏军两个团排好队形,迎出军旗。郄晋武骑马向首长敬礼、报告后,下马走上阅兵台,指挥部队接受中央代表张经武、十八军首长张国华、谭冠三以及西藏上层主要官员的检阅。部队在五星红旗和毛主席、朱总司令巨幅画像的引导下,进入会场。欢迎大会后,组织了盛大的入城式,部队威武雄壮地进入了拉萨城区。
举行拉萨入城式后,郄晋武奉命率部先后进驻江孜和亚东。
1953年5月,郄晋武离开了担任七年团长的一五四团,被任命为五十三师副师长。1955年4月,他进入南京军事学院学习深造。1958年11月毕业,分配到十五军二十九师任副师长兼参谋长。
1962年,中印边境紧张局势加剧。6月,郄晋武奉命重返西藏,任昌都军分区司令员。10月下旬,在中印边境自卫反击作战第一阶段行动中,为配合克节朗方向作战,郄晋武带领部队在察隅地区牵制、迷惑印军,并拔除了呷灵公、力秋、古玉通、打坝等地的10个印军据点。他还组织部队进一步侦察敌情,勘察地形,改善道路,运囤物资,为全歼瓦弄印军创造条件。
在反击作战第二阶段,昌都军分区配合紧急入藏的五十四军一三〇师,歼灭瓦弄地区印军第十一旅。军委、总参决定开设“丁指”,五十四军军长丁盛任司令员兼政委,郄晋武被任命为“丁指”副司令员,参与了战役指挥。瓦弄之战,一三〇师和昌都军分区部队,英勇战斗,机动灵活地歼灭敌人,共毙、俘印军1200多人,取得了重大胜利。
1965年3月,郄晋武调任西藏军区副参谋长,后任副司令员,1975年9月任西藏军区司令员。在担任司令员的八年时间里,他跑遍了西藏边防的山山水水,对管区内的边境情况了如指掌;大力加强边防巡逻、执勤、训练和设施建设,确保了西藏边防的稳定;努力推进党委班子、干部队伍和基层建设,西藏军区部队全面建设水平有了新提升。
1983年5月,他告别了为之奋斗近30年的西藏高原,到成都军区司令部任副兵团职顾问。从繁忙的边防军务统筹指挥转入了参谋部机关辅助工作状态,他仍不忘军人天职和“老西藏精神”,继续为部队建设努力作贡献,为军旅生涯画上了圆满句号。
郄晋武的妻子郭蕴中,是十八军随营学校学员、第一批进藏女兵。婚后,他们一起进拉萨,赴江孜,守亚东。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在江孜,两人爱如珍宝。不幸的是,因医疗条件差,这个女儿仅活了五个月。郄晋武腾出一个装书的木箱,把孩子裹好放进去,埋葬在住房后。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在亚东,刚生下几天,这个男孩就因不适应高原气候夭折了。郭蕴中回忆说,她当时躺在房东家的地铺上还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丈夫抱着孩子出了门。悲痛万分的郄晋武,将孩子埋在一个山脚的小树林边。因军情紧急,他们很快离开亚东。多年之后,他回来寻找孩子坟墓,因山林变化很大,已经找不到那个地方了。1955年裁军时,郭蕴中从部队复员。为了解决郄晋武在西藏边防工作的后顾之忧,她回到内地,从此开始了在后方一人支撑养育子女的重任。郄晋武在回忆文章中讲道:“我们长期两地分居,特别是早些年,由于交通不便,书信都常常在路途上走几个月,更不要说人了,经常几年才能团聚一次。她以羸弱的身躯承揽了全部家务,把五个子女带大并教育成才。正是一大批像她一样甘愿隐退在幕后的家属,用无私的奉献保证了西藏边防的稳定。”著名军旅女作家裘山山写过一本《我在天堂等你》的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欧战军、白雪梅的原型之一,就是郄晋武、郭蕴中。2017年郭蕴中去世时,郄晋武含泪在日记中写道:书中讲,我在天堂等你,万没想到你去等我了。
郄晋武从抗日战争时期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写到百岁,留下了100多本日记。最难能可贵的是,无论环境多么艰苦,他都會想方设法地保存好自己的手稿、照片等资料,甚至珍藏了进军西藏时吃的野菜的标本。这些“宝藏”给后人进行革命历史研究提供了有力佐证。
他未满17岁加入八路军。在艰苦卓绝的斗争环境中,目睹战友们一批批倒在枪林弹雨中,他觉得能活到30岁就是了不起的事。1940年7月,一枚弹片穿过他的气管嵌入主动脉与心脏之间,致使他昏死过去。幸亏处理遗体的战友发现他还有口气才幸免于难。仅过两周,他就奇迹般地恢复了战斗力。1941年10月,一发子弹掀起他的一块头盖骨,他被紧急送往后方救治。几次劫后余生,铸成了他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为了赢得战斗胜利,他总是身先士卒,冲在最危险的前沿阵地。在进军西藏途中,恶劣的生活环境夺走了许多战友的生命和健康,他除了金疮复发,还饱受发烧、腹泻、吐血等疾患侵袭,并常抱病徒步翻越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山,但他顽强地挺了过来。他两进西藏,在“世界屋脊”一直坚守到63岁。85岁高龄时,他应邀参加西藏自治区成立40周年大庆,并重回曾战斗过的边陲重地。连续数日奔波,却没有一点高山反应。他吃了那么多苦,过着简朴的生活,却健康长寿。98岁时发生腹内大出血,依然挺过了手术,战胜了病魔,其生命力的强大让人惊叹。
年过百岁后,郄晋武依然保持着清醒头脑,关心国家的发展,关注西藏的变化。2021年,郄晋武在成都去世,享年101岁。
2019年10月的一天,我受邀参加了魏克老的百岁寿辰活动。魏克身着红色唐装讲了话,精神矍铄,思维敏捷,语言清晰,看不出是一位已经百岁高龄的老人。
魏克,1920年11月出生,山东济南人。1938年5月参加八路军,同年6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战争年代,曾任宣传员、指导员、特派员、联络科长、宣传科长等职,多次参加战役战斗。
我军进军西藏时,魏克任十八军五十二师政治部宣传科科长。成都战役结束后,十八军原定进驻自贡、泸州、宜宾一带,进藏任务明确后,一些人在个人前途、家庭、婚姻、苦乐等问题上产生了种种思想问题,少数已经下到地方工作的干部不愿归队,有的部队还出现了逃兵。宣传科担负思想动员的任务,魏克根据师的指示,组织部队以“元旦献词”为教材,认真学习讨论,为迎接新的任务打下思想基础。2月5日,五十二师召开干部动员大会,张国华军长亲自到会作动员报告。会后,与会议人员进行了五天讨论。2月9日,张国华针对讨论中反映出的问题,作了第二次深入动员。在此期间,魏克带领宣传科,围绕打通思想、统一思想,对部队做了大量的教育引导工作。为了加强进军西藏的宣传力量,魏克建议将师文工队扩大到100人。他组织文工队上街敲锣打鼓扭秧歌,进行招收队员的宣传,还贴了广告。附近的男女学生踊跃报名,考试合格的补充到文工队。这支队伍,在此后进军西藏、解放西藏的历程中,积极开展多种形式的文艺宣传,对于鼓舞士气,激励斗志,团结藏族群众和上层人士,发挥了重要作用。
魏克
昌都战役胜利后,五十二师进驻昌都,他参与创办了西藏第一所新型小学—昌都小学。在十八军基础上组建西藏军区后,魏克担任过军区政治部文化部、青年部副部长,群工部、青年部部长等职,参与了大量统战活动,同拉萨几乎所有的上层贵族都打过交道。当时统战工作的重点,是争取和团结达赖、班禅及其上层集团的大多数。1953年1月2日,魏克受张经武代表和张国华司令员、谭冠三政委的委托,带领军区文工团向达赖喇嘛拜年,这是达赖第一次观看现代歌舞表演,引起他极大兴趣。此后,魏克又几次带文工团到布达拉宫或罗布林卡向达赖拜年。他还率团到山南,为班禅喇嘛演出。魏克善于与藏族同胞交朋友,尊重民族风俗习惯,积极宣传党的民族、宗教政策,与一些上层爱国人士乃至普通藏族群众建立了深厚友情。
1959年3月,西藏上层反动集團发动了全面武装叛乱。许多寺庙的反动上层活佛,裹挟一部分喇嘛参加叛乱,并以寺庙为据点袭击我军人员。拉萨甘丹、哲蚌、色拉三大寺的当权者,参与了叛乱的策划和组织。中共西藏工委经中央批准,组成三个军管会,派出军事代表和工作组,分别进驻三大寺,进行平叛和民主改革工作。魏克时任军区群工部长兼达孜县委第一书记,是驻甘丹寺工作组主要负责人之一。工作组3月30日到达该寺后,采取政治争取、军事戒备和充分发动群众三者紧密结合的方法开展工作,搜捕叛乱分子骨干,清查武器和反动文件,充分发动喇嘛检举揭发寺庙内的叛乱分子及其罪行,启发广大僧众的爱国觉悟。在此基础上,进行寺庙民主改革。魏克和工作组,组织开展了“反叛乱,反特权,反剥削”的“三反”斗争。这一斗争寺内与寺外结合进行,请寺庙所属庄园的农奴和农牧民参与寺庙改革,算政治迫害账、等级压迫账、经济剥削账。8月10日召开了控诉大会,在军管会支持下,将寺庙的所有乌拉差役、高利贷、卖身契约和所有封建特权文契、经济剥削字据等,统统投入火中化为灰烬。当晚,农牧民在甘丹寺山上载歌载舞欢庆翻身解放。9月15日,成立了甘丹寺民主管理委员会。推选贫苦喇嘛洛桑诺拉为主任、巴苏活佛为副主任,统一负责全寺的各项事务,甘丹寺走上了爱国守法、自食其力的新生道路。
1962年中印边境自卫反击作战前夕,魏克由西藏军区政治部青年部长,调任四一九部队政治部主任。发起反击后,参加了克节朗战役和西山口—邦迪拉战役。西山口—邦迪拉战役取得胜利后,魏克奉命以中国红十字会代表的身份,参与组织并圆满完成释放和遣返被俘印军人员工作。我军崇高的人道主义精神、对被俘人员无微不至的关心,以及和平解决边界问题的诚意,给全体印军俘虏和参加接收的印度红十字会人员,留下了极为深刻难忘的印象。
1970年,魏克在西藏工作、战斗了20年后,调到四川任五十军政治部副主任,后年任成都陆军学校副政委,1983年离职休养。
离开领导岗位后,魏克离而不休,一直从事西藏自治区、西藏军区的党史、战史的征集和编写工作,他参与编写了《第十八军暨西藏军区军史》《解放西藏史》《77156部队史》等重要史料,为此做了大量工作。
魏克对学习和锻炼,有一种锲而不舍、持之以恒的精神。从53岁时每早穿着短裤背心出门跑步,一跑就是30年。有年冬天在北京,零下11度,下着雪,他仍穿背心短裤上街跑步。魏克始终保持写日记的习惯,从1938年至今写了80多年。他还在82岁高龄时向孙女婷婷学电脑,把自己的日记、经历整理、打印出来,先后出版了六本回忆录,给国家和后人留下珍贵资料,为此写了一首诗:“耄耋之年不言老,拜师婷孙学电脑,留下一生风云录,权作身后传家宝。”
魏克两次到北京参加阅兵。2015年,95岁的魏克以八路军老战士的身份从成都到北京,参加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阅兵仪式。2019年,99岁的魏克再次受邀上北京,参加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的阅兵典礼,在“致敬”方阵的第三辆礼宾车驶过天安门时,他认认真真地行了一个军礼,手久久没有放下。在当天的日记中,魏克写道:“从城市到乡村,从平原到山地、海洋,到处是五星红旗飘扬。我又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友们,他们若能看到今日的中国,看到他们曾舍命守护的国家已如此强大,该多高兴啊!”
回顾人生,魏克写下了这样的诗句:“七十风云见高低,八十晨跑六公里,九十电脑写文章,百岁回望换天地。”
上述几位“老西藏”中的百岁老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始终保持着为党和人民的事业不懈奋斗的精神。在进军西藏、解放西藏、建设西藏、保卫国防的伟大斗争中,他们顽强奋斗,奉献了人生中最宝贵的年华,创造了显著的业绩。进入老年后,他们初心不改,仍然模范践行我党我军的优良传统,以新的奋斗方式,老有所为,继续为党和人民作贡献。进取者寿。奋斗,铸就了他们事业的辉煌,也为他们的生命之树增添了活力。
(责任编辑 杨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