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我的伯伯周恩来诞辰125周年。他离开我们已47年了。作为他的亲属,我与所有人一样,对这位世纪伟人一直充满景仰和怀念。每每想起与他相处的时光,就会被泪花模糊了视线……透过泪花,依稀看到伯伯为民操心、为国操劳的坚毅瘦削的身影。桩桩件件往事,历历在目,让人没齿难忘。此刻,西花厅发生的一幕,又浮上了我的眼帘。
为西花厅修缮一事,伯伯少有地动了火
中南海西花厅,今天已成为人们心中的一方圣土。我们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在这里昼夜操劳了整整27个年头。为了让中国人民能过上好日子,他呕心沥血,披荆克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人们常用“西花厅不灭的灯光” 称颂恩来伯伯伟大的公仆精神,它也象征着人民对光明与希望的期待,在一度凛冽的寒冬里温暖了每个人的心。
伯伯、伯母在遗言中申明,他俩身后,西花厅由公家安排使用,不得用作故居或纪念场所。因此,西花厅至今仍由中央有关部门管理,既不能违背他俩意志,对外陈列,又不能拂逆群众心愿,另作安排。从实际需要出发,我们家乡淮安周恩来纪念馆和天津周恩来邓颖超纪念馆,都按照原来样式,复制了西花厅的模型,供人们瞻仰纪念。
不过,模型毕竟是模型。即便是今天精心保管的西花厅原址,与当年伯伯、伯母在此生活、工作的实际情况对照,也是有所出入的。更不用说20世纪50年代我和爱人邓在军见到的西花厅了,完全是另一个模样。
说起西花厅的来历,有一段颇为曲折的历史。历代王朝的皇宫禁地,除皇帝外不允许任何人在其中占有半砖寸瓦。即使是最尊贵的皇亲国戚,也只能在皇宫附近修建住宅。清末宣统皇帝溥仪继位后,他的父亲载沣获准在中南海的一侧修建府邸,就是今天的西花厅。不过还未竣工,清朝就垮台了。此后,这个半截子工程先后被北洋军阀、国民党和日伪政府作为办公场所使用。据说袁世凯、段祺瑞也曾在这里办过公。随着战乱绵延,形形色色的“政府”机关像走马灯一样前脚走后脚进,西花厅并非权贵富豪所有,谁也不去认真修缮。到了解放初期,这里已经荒芜不堪了。
刚进北京,恩来伯伯一度在中南海丰泽园办公,后来让给毛主席居住。伯伯就选择相距不远的西花厅,作为自己的住宅和办公地址。一来方便共商国是,二来他和伯母都看中了院里有他俩喜爱的几株海棠树。搬进时只对院落做了简单拾掇,住房陈设一仍其旧,使用的也是战争时期的随身用具。
不过,毕竟是王府的建筑格局,我和在军1955年初进西花厅时,对有着长廊、假山和海棠盛开的庭院印象颇为美好。可当我们走近住房,一眼看到的却是嘎吱作响的房门、裂缝漏风的窗扇、漆痕剥落的梁柱、苔痕斑驳的砖地。说实在的,就像是北京随处可见的四合院。洗手间也很简陋,架子上挂的毛巾中间有破洞,用布缝上还在用。我俩禁不住惊讶,国家总理的住房、设施,怎么这样寒酸呢!
后来去得多了,也曾委婉地向伯伯、伯母提起这件事,他俩态度很明确:“这就不错了。不要忘了艰苦奋斗是共产党人的光荣传统,我们都要保持。”
实际上,不光居住条件简陋,而且潮湿的砖地使日夜在此办公的伯伯双腿患了关节炎,时常疼痛难忍,夜间工作时不得不盖上条旧毛毯。身边工作人员为此都心痛不安。
20世纪60年代初期,伯伯、伯母入住西花厅已经十多年,因房子实在太破旧,秘书何谦多次请示进行必要的修缮,都被伯伯拒绝了。恰好这时中央组织领导干部去南方集中学习,伯母也在外地療养,何谦便报经上级批准,利用这段时间对西花厅进行了简单的修缮。
何谦在抗战初期就担任伯伯的警卫秘书,历来办事勤勉谨慎。这次修缮,主要是从保护伯伯、伯母身体健康出发,把潮湿的砖地换成地板,漏风的门窗做了修补,更换了腐朽的房梁,增添了两张简易沙发,木板床换成弹簧床,实在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
想不到伯伯回来,只从门外瞥了一眼,就少有地动了肝火。伯伯历来对工作要求严谨但秉性温和,对身边工作人员从不疾言厉色,这次真的是发了脾气,连声责问何谦:“我是怎么交代你的,为什么搞这么铺张?!谁叫你添这些东西?!到底是谁的主意?!”伯伯说完,门也不进掉头就走。何谦边检讨边追上去劝,身旁其他人也跟着劝,伯伯都不听,生气地说:“我不进,那不是我的家!”后来,他还是住进了临时办公、休息的钓鱼台招待所,谁也劝不回去。
为了让伯伯消气,何谦写了好几份检查,后来又请来陈毅元帅帮忙。陈老总和伯伯感情深厚,他专门去西花厅看了看,哈哈一笑说:“啥子了不起的事吗?我看,只是修了该修的地方嘛!”但是,这次连陈老总也劝不动。
不久的一天,伯伯为纾解胸中的郁闷,找家人聚会,孙维世大姐和金山也到了。那天,他心情还算不错,中午同大家一起吃饭时,特意让在军坐他身旁。伯伯说:“伯母去广东从化疗养还没有回来。在军,你也姓邓,今天你就代表伯母坐我旁边。”吃饭时,伯伯有说有笑,他自己不提,大家也不好说修房子的事。
饭后,伯伯同大家聊天,我看机会来了,乘伯伯高兴,委婉向他进言:“伯伯,您平时常教育我们爱护国家财产,说实在的,西花厅已经相当破旧了。这也是历史文物,简单维修一下,也是保护国家财产,从这个意义上讲没有什么大错,您不要再生气了。”维世和在军也在一旁帮腔。伯伯听后点了点头,严肃认真地说:“你们讲的也有一定道理。我并不是反对做正常的维护、简单的修缮,问题是装修得过了些。你们要懂得,我是国家总理,如果我带这个头,下边就会跟着来,还有副总理,还有部长,如果一级一级地照这样下去,不知道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西花厅这样的房子,不用装修还能住嘛,我们国家现在还穷嘛,很多群众还没有房子住。改善群众的生活,让老百姓都能安居乐业,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第一位的事情。”
伯伯接着问我,有没有读过杜甫的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我说读过,并按伯伯的要求,背诵了诗中最后的几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伯伯说:“是啊!你们重温一下这首诗,就会懂得我为什么这样生气。要记住,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記群众!”
经过我们晚辈的集体劝慰,伯伯的心情有所宽解。他让何谦秘书把新添的地毯、窗帘、沙发、吊灯、弹簧床、浴缸统统撤走,换回了木板床,尽可能恢复原样。最后,还是陈老总帮上了忙,他说:“油漆要不要刮掉啊?地板要不要撬掉啊?那就不是节俭而是真正的浪费了!”伯伯也被陈老总的话逗笑了,这才搬回西花厅。这次修缮的“风波”算是告一段落。
为这件事,伯伯在国务院常务会议上作了两次检查。他说:“我没有做好,造成了浪费,让大家去看看,不要笑话。”但每次检查,他都是检查自己,把责任全部揽在身上,没有一字提及秘书或他人。这是伯伯历来为人做事的风格。
何谦秘书和他夫人林玉华大姐,20世纪50年代同我和在军就熟识。他俩同伯伯、伯母身边其他工作人员一样,为人谦虚谨慎,做事勤奋认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西花厅修缮这件事过后,何谦对我说了心里话:他的确是按伯伯的一贯要求,低标准办事,但恩来伯伯的以身作则、严于律己,迥异于常人。尽管追随伯伯多年,他仍从中受到一次不平常的教育。他含着热泪,把当年写下的日记拿给我看,使我和在军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何谦日记写于1960年,下面摘录其中两节的原文:
3月23日
总理抽空回来看了一下房子,给(予)严厉批评,总的就是批评修得好了,浪费,影响不好,因此不愿搬回西花厅住。可是又没别的地方搬。
我听到这些批评,心中非常难受,主要是我没有按中央政策办事,没认真执行总理的指示。让首长住下感到不安。
3月25日(于天津云南路 77号)
已经夜里一点了,总理开会回来后……又对西花厅修建问题,进行了严肃批评:
1.维修房子我不反对,为什么一定要修那么好呢?
2.你知道我要求得严,而你没有掌握这条原则;
3.你跟我一起工作20年了,我的一切要求、习惯你了解的;
4.国务院办公的地方都没有修,把我住的地方修那样好,这怎么能使我安心呢?
5.最后问我:“在银行还存多少钱?”(何谦回答:“哪有什么钱啦, 都用来交党费和补助别人了。”)“赔也赔不起。我不回去住吧,大家不安心,回去住吧,我不安心!”
听到这里,我两(眼)含着热泪,难过万分,想到总理几十年来, 哪一点不是艰苦朴素,为什么我就忘了这些呢?(总理)又说:“这次修房子,那样一个修法,我一点都不知道,这可要你一人负责。当然,我没有回去看看,这是我的缺点。”
我们敬爱的总理,是多么的谦虚啊!他有多少大事,要他操心和处理,这点小事,我没办好,完全是我个人的责任,总理有什么缺点呢? 听了总理的批评后,真使我难过万分,一夜没睡。尤其总理还自我批评,(说)他没回去看看,因此,更加使我难受了。我诚恳接受总理的批评,这个是完全正确的、及时的,是一次深刻的政策教育……
何谦同志业已逝世多年,我把他当年的日记转载在这里,以此缅怀伯伯的高风亮节,学习何谦同志高度自觉的自我批评精神。
在伯伯心中,群众的利益至高无上
西花厅修缮的这场“风波”深刻地说明,在恩来伯伯心中,群众利益是至高无上的,一切违背群众利益,脱离群众的行为,都是对党的事业的最大损害。
早在革命战争年代,伯伯就说过:不怕战争失利,就怕战争失了民心。
1943年,四十五岁的伯伯写下了《我的修养要则》,其中第六条写道:“永远不与群众隔离,向群众学习,并帮助他们。”
伯伯同我的谈话中,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群众”这两个字。他反复叮嘱我: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要关心群众利益,要向群众学习,要爱护各兄弟民族群众,好事要先尽着群众,不能脱离群众,等等。
伯母邓颖超在我入党时写给我的亲笔信中,突出地强调了:“你必须注意密切的联系群众,关心群众,向群众学习,从而你才能更好的为人民群众服务。”
伯伯还曾把为广大群众谋利益,概括为“立党为公”。他一针见血地指出:“立党为公,还是立党为私,这是无产阶级政党和资产阶级政党的分水岭,是真共产党员和假共产党员的试金石。”
著名电影演员张瑞芳在抗战时期是地下党员,她同我说:“每次见到周副主席,他都要告诫我深入群众、深入生活。他用浅显的道理、朴素的语言教育我:群众最善于从自己的角度看问题,作为领导人,不可能熟悉到那个程度。演员也是一样。所以共产党员要时时关心群众生活、倾听群众意见。”
行动胜于言语,细节彰显人格。一个个感人的事例,生动地展现了伯伯对人民群众无微不至的关怀。
20世纪60年代初国家困难时期,有一回在西花厅,伯母送给我和在军一个花生米罐头,说给孩子解馋。正巧被进屋的伯伯看到了。伯伯说:“现在群众生活困难,花生米罐头不要给孩子,留下换外汇,改善老百姓生活。”伯母向他解释:“这是出口苏联检验不合格给退回来的。”伯伯这才点头作罢。
在西花厅,我俩不时陪伯伯、伯母散步。有时,伯伯不让卫士跟随,同我们一起出后门,走进北海桥边人群中。安全起见,我俩有意遮挡一下,他不让。伯伯感到在群众中很自在,很愉快。
我家长期住在北京万寿路总后勤部大院,下一站就是“五棵松”。在军上班天天经过,我也不时路过,从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有一次七伯乘车经过这里,发现了问题,当即告诉身旁秘书:“这里怎么只有四棵松树?老百姓都知道‘五棵松’这个地方。你转告市政部门,再栽上一棵松树,免得过往的群众找不到路。”
我住过的总后勤部大院和现在住的国防大学二号院(原政治学院所在),以及海军、空军诸多兵种和军队大院,都位于西郊,这也是恩来伯伯的决定。北京刚解放时,政权由军队接管,部队占据了北京市城区的大块地方。伯伯说,所有的公园、公用住房和民宅,都要让给北京市的人民群众居住使用,军队各部门、各单位,原则上都在北京西郊荒地另行修建,从而形成今天的格局。
伯伯热爱文艺,他时常自己到剧场看戏,对他来说,这既是工作,又是休息,还能置身群众之中。每次,他都是自己花钱买票,从不给剧场或有关部门打招呼。他交代卫士,不要告诉剧场是他来看戏,位置要和观众挨着,不准特殊安排,并且要等演出开始、灯光熄灭后进场,结束前几分钟离开,以免妨碍他人。伯伯从来最喜欢同群众在一起,但又最不愿扰民,最反对张扬。
但也有过一次例外。那天,在军在民族文化宫剧场转播一个节目,给了我一张摄像机后面留给导演的票。我到场后不久,看到伯伯也去了,离得不远。按惯例,在军和我都没有上前打招呼,其他人也都没有发现。这是一台表现抗日内容的话剧,中间有个场景:演员齐唱《义勇军进行曲》,就在“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歌声响起那一刻,观众席中站起一个伟岸的身影,立得挺直。起初还有些不解的群众很快发现、醒悟了过来:“这不是周总理吗?”“是总理在立正唱国歌!”全场观众全都激动地站了起来,与总理一起同声歌唱。舞台上的演职员这时也发现了,顿时,全场灯光大亮,台上台下同时引吭高歌。中国人民的尊严、爱国主义的情怀、领导人与人民群众融为一体的深情,充满了每个人的心间,大家心潮澎湃,不能自已。遗憾的是,那时摄像器材还不够先进——摄像机是固定机位不能移动,没能把这个激动人心的历史场景记录下来。
后来我想,伯伯这次打破他平时观剧常规的举动,既是为了率先垂范,显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尊严,强化公民的国家意识和礼仪观念;同时也表明,国家总理也是与他们同行动、共命运的中国公民,是人民群众中的普通一员。我相信,这天在场的人,恐怕都不会忘记这个令人万分激动的时刻。
伯伯、伯母没有儿女,但他们对孩子的爱胜过父母。原国家经委主任袁宝华告诉我俩:“50年代‘大跃进’期间,由于缺碱,生产的纸张发黄。总理从小学课本中发现了问题,把我找去说,‘这样的纸,要把孩子眼睛看坏的,我这样的老年人看还不要紧,我们的眼睛早晚要坏,无论如何不能把孩子的眼睛弄坏’。”总理的話使袁宝华深受感动,他尽力克服困难,很快解决了这个问题。
伯伯在病重期间,仍不顾自身安危,处处想到群众的切身利益。全国人大常委会原委员长万里曾告诉我说:“70年代前期北京饭店扩建,总理已经病得很重了,他坚持同我乘坐四周没有遮挡的施工电梯,升到高空现场勘测。总理边看边嘱咐我:饭店扩建时要增盖职工宿舍,让员工都能就近居住。要从长远考虑,留下停车场的位置。他处处想到的是群众。”
这样的例子数也数不尽。
我常常想,伯伯的心中始终装着一杆秤,一头是群众,一头是其他包括他自己。他会时刻忖度、随时自省,在任何时候,他心中的这杆秤,群众这一头都要高过另一头。
“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群众!”伯伯的谆谆教诲永存人心!
【作者简介】周尔均,周恩来的侄儿,国防大学党委原常委、纪委副书记、政治部主任。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胜利功勋荣誉章获得者。1988年我军恢复军衔制后,首批被授予少将军衔、正军职。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军文化协会副理事长、中国中共文献研究会周恩来思想生平研究分会顾问。
责任编辑/危春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