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兵
读书要读经典,这是深入人心的常识。但谈到何谓经典,为什么读以及如何读,又往往言人人殊。意大利著名作家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一文中,对经典的定义是:“经典是那些你经常听人家说‘我正在重读……’而不是‘我正在读……’的书。”“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即使我们初读也好像是在重温的书。”“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永不会耗尽它要向读者说的一切东西的书。”这些话乍听起来翻来覆去,其实正道出了经典的真意,即真正的经典是跨越时空的,是具有奠基性和源头性的,是抗损耗的,是那些不依附于其他作品而被其他作品所依附的伟大著作,因为精微的深思与开广的观照而令人常读常新。关于阅读经典的意义,知识的获取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阅读者可借此“固本”,砥砺人格,涵养品性,明达历史,开阔胸怀,获得思辨和审美能力的全面提升。有些经典作品,距离今天久远,如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四书五经”,若没有文言文和中国传统文化的修养铺垫,读懂弄通绝非易事,对中学生而言,更是如此。当面对经典“望而生畏”或“敬而远之”时,就需要一些专业的指点,而朱自清先生的《经典常谈》正是引领我们进入中国传统经典堂奥的一本适切的指导书。
《经典常谈》写于1938年到1942年的抗战相持阶段,朱自清辗转昆明、成都等地,广泛搜求资料,采择“近人新说”,博观约取,精心撰著,七万多字的小书,历时四年多才完成,一经出版,便广为流传。
朱自清在自序中说,这部书“以书为主,不以‘经学’‘史学’‘诸子学’等作纲领”。全书共十三篇,目录如下:《说文解字》第一、《周易》第二、《尚书》第三、《诗经》第四、“三礼”第五、“春秋三传”第六、“四书”第七、《战国策》第八、《史记》《汉书》第九、诸子第十、辞赋第十一、诗第十二、文第十三。这个排序依照的是四部经史子集的分类法,简明扼要、线索清晰,而经史子集既是传统图书分类的主导性方法,亦体现古人经典理解的价值秩序。经部典籍是传统价值的核心,为其他各部提供思想与意义的诠释。需要稍作解释的是,许慎的《说文解字》是“字书之属”的小学类著作,古人视小学为经学之附庸,所以在经部排序中通常名列末尾。不过清代朴学发达,对小学极为重视,如张之洞在《书目答问》 中所言:“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由经学、史学入理学者,其理学可信;以经学、史学兼词章者,其词章有用;以经学、史学兼经济者,其经济成就远大。”朱自清根据“传统的意见”将“《说文解字》提到首位”,正体现了清代朴学的影响,也充分说明小学这类语言文字之学是我们进入中国传统经典必需的依仗。
《经典常谈》谈经典,有三大特点。
朱自清在自序中开宗明义:“经典训练的价值不在实用,而在文化。有一位外国教授说过,阅读经典的用处,就在教人见识经典一番。这是很明达的议论。再说做一个有相当教育的国民,至少对于本国的经典,也有接触的义务。”朱自清希望读者能通过阅读原典的“文化训练”获得对物我、古今的“明达”认识,了解“本国固有文化”,打牢思想修养的根基,并能在现代生活中融会贯通。
朱自清是新文化运动的参与者,而激烈地批判传统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导倾向。不过时移世易,及至写作《经典常谈》的时代,新文化知识群体越来越认识到传统经典在发扬民族精神上的伟大意义,是国民文化教育中“必得经过”的环节。朱自清曾在《古文学的欣赏》一文中谈到,阅读古人作品需要“设身处地”“感情移入”,因为“人情或人性不相远,而历史是连续的”,“关心朋友,关心大众,恕道和同情,都由于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甚至‘替古人担忧’也由于此”。这种对古人的“了解之同情”在《经典常谈》中体现得也是淋漓尽致。如谈“三礼”一篇,即围绕“人情之所必不免”展开,贯通古今,熔铸思辨;文章从中国人家中的“天地君亲师”的牌位说起,指出供奉这些,是因“人情不能忘本”,这种礼治主义体现于日常生活便是讲究礼节的秩序和规范,这种礼节应出于“敬意和诚心”,倘若礼徒有其形,就变成没有意义“不近人情的伪礼”,这也解释了为何五四时期会有“礼教吃人”之说。又如第九篇,谈《史记》《汉书》,这两部典籍学生读者相对熟悉,故全篇重点并未落在对两书体例内容等的细致介绍上,而是围绕司马迁和班固的行迹展开,为两位史家写心,又对二者短长做出公允比较。朱自清赞赏司马迁的胸襟“阔大”和“微情妙旨”,也褒奖班固的“取精用宏”和“情词俱尽”,对二人“通古”与“断代”的选择,皆有“设身处地”的会心,这种态度是很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的。
《经典常谈》的写作有一个背景:其时“教育部教育委员会”颁布了新的中学国文课程标准,为配合这一标准的实施,朱自清受杨振声等的委托,着手编写一本教学参考书,但后因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迁延多时方得完成。也就是说,《经典常谈》其实是有明确的读者对象的,因此,有着丰富一线教学实践并始终关注中学教育的朱自清在行文时很注意学术性和普及性的平衡,而他多年秉持的“近于人民” 的雅俗共赏的立场也在书中得到很好的体现。
朱自清认为,普及经典的工作要从“恢复一般人对于语言和文学的兴趣”入手,所以他谈论经典,也多采用说故事等贴近生活的方式,兴致盎然地引导读者登堂入室。首篇谈《说文解字》,他从仓颉造字和“天雨粟,鬼夜哭”的传说展开,引出“商契”和古文字的初始;在《〈周易〉第二》里,他以生活中常见的八卦及阴阳五行图形入手,引发读者思考“这些道理”背后的文化信仰;在关于《春秋》作者的讨论中,他也是先讲孔子获麟有感而作《春秋》的传说,然后话锋一转,正本清源,说“这个故事虽然够感伤的,但我们从种种方面知道,它却不是真的。《春秋》只是鲁国史官的旧文,孔子不曾掺进手去”。而在对经典的形成与传承作解释时,朱自清坚持使用“活的口语”,力避生涩,可谓“自然达意,委婉尽情”, 这也格外赋予作品一种亲切之感。
另一方面,《经典常谈》虽是普及之作,但每有发言,必有所本,含蕴的学术分量是非常厚重的。朱自清很注重吸纳时人新近的研究成果,广泛借鉴了顾颉刚、陈梦家、洪业、雷海宗、郑鹤声、冯友兰、游国恩、傅斯年、朱希祖、梁启超等人在古史学、文字学、经学、史学、哲学、楚辞学领域的发现,以因应对经典的“常谈常新”,彰显出很有前瞻性的学术视野。
朱自清是现代散文名家,也是优秀的白话诗人,论诗说文,乃当行本色。《经典常谈》十三篇,并非平均用力,第十二、十三篇论说诗文的两部分,篇幅更长,也更显才情。虽朱自清自谦,囿于书太多,不可穷举,这两篇不过“叙述源流”而已,但其实正像吴小如所言:“这本书中我认为写得最好的,乃是谈‘诗’与‘文’的两部分,抵得上一部清晰精到的文学史,甚至比那些粗制滥造的整部文学史还好。”
朱自清在自序中着意强调不用“国学”为名,目的之一也是为诗文的讨论留下空间,毕竟文学经典亦是经典构成的题中之义。朱自清曾在另一部专著《诗言志辨》中,梳理春秋战国时的“诗言志”说和汉代的“诗教”说,以及“比兴”和“正变”,以这贯穿中国诗歌发展的“四个批评意念”为关键,条理清楚地阐明了中国独特的诗学传统。而这些内容在《经典常谈》的诗、文两篇以及《〈诗经〉第四》中已有扼要的展现,是需要读者细心体会的。
朱自清说,如果读者能把《经典常谈》“当作一只船,航到经典的海里去”, 那么他当“自己庆幸,在经典训练上,尽了他做尖兵的一份儿”。这话里其实也寄寓着对读者更高的期望。我们已经有了一份漫游经典的合适的导游图,但导游图不能代替实地的寻访,更艰巨的工作随之而来,那就是直面经典之海,在实际的原典阅读中尽情领略它们永恒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