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积岭小学的位置有些奇怪,建在了一个长满兰竹的坡上。但从视野上来说似乎又不错,学校大门正对着密密麻麻的楼房和树木点缀后的街道,随着四季的变化,学生们可以尽享气候之神点化后的碧绿与金黄。
对大多数学生而言,上学的路途还算方便,如果骑自行车沿主路走,要花十五分钟左右。但家长一般还是让孩子三三两两地结伴走路来回,孩子们下了坡,会看到一棵硕大的绒花树,每年夏末秋初都开得格外打眼,一朵朵地张着,像极了胭脂扇。家住七德福的小孩们在这里就开始各自分开了,有的会继续走大路,而有的选择抄小路,在别人家的后院穿梭,然后择近到家。
潘芩月的家没有近路可抄,却也不能一直走大路。每天她都会和住在附近的小齐一起约伴,她们一路手牵着手,跑跑跳跳地绕过一个漂着水葫芦和荷花的大水塘,爬上一片有茶林的坡地,然后下坡,在坡下的地方爬到短墙上偷偷看一眼粉红楼才能安安静静地回家。
粉红楼是充满诱惑的,那种诱惑是像棉花糖一样的诱惑,有些松松软软的感觉。半年前,这里还只是一所空房子,院里长满了杂草。每次路过都让人有些阴森森的感觉,不禁要急走几步。可一个暑假后,她俩却发现房子已经大变模样,虽然楼房平时依旧院门深锁,偶尔能见着一个人,有时候又许久连人影都见不着,但那抹亮眼的粉红似乎抹去了衰败荒凉之感,平添了几分柔软的暖意。就几个月的工夫,从房子到人都在显着格外的生机。
这是四年级的上学期,夏末初秋的闷热已经让教室里蛰伏的气氛骚动不安,一面是数学老师在讲台上不厌其烦地念叨,学生们不由得昏昏欲睡,另一面又到了期中考的时候,对于考试的恐惧时时撞击着孩子们的心。教室黑板上画着的字符像极了一条条弯弯曲曲的虫子,此刻更是扭动得让人满眼昏花。
小齐向来是不爱听数学老师讲课的,反正她的数学成绩从来就没上过八十分,怎么努力都是个七十来分。于是,她干脆放弃了挣扎,眼盯着老师的一张嘴在嘀咕,手却在书底下写起纸条来。
“咻—”趁老师背过去在黑板上抄字的时候,一个小飞机从课桌底下飞到了坐前排的潘芩月的课桌里,小齐伸脚踢了一下芩月的椅子。芩月差点儿没稳住,愠怒地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又不敢说什么。
小齐捏着鼻子做了个鬼脸,偷偷地说:“看底下,看底下—”
芩月低下头捡起了纸飞机,看到了大大的“探险”二字,稍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决定和她“狼狈为奸”。毕竟芩月也很好奇,每次放学回家总要忍不住去门缝里看看,但每次看得都不太尽兴,总是无功而返。突然变成粉色的房子里究竟有什么呢?
这么想了想后,芩月朝后比了个手势,她俩放学后的约定就这样达成了。
二
终于等到了放学的铃声响起了,学校顿时沸腾起来,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声,还有打扫卫生的嘈杂声一浪高过一浪。孩子们像放归山野的猴子,浑身都带着用不完的精力。高年级的孩子骑着小车带风而过,还有刚上一年级的小孩因为找不到回去的路而放声嘶嚎的,也有打架的,一群群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在唱着歌。整个积岭小学几乎没有一处安静的地方。
小齐买了一支棒棒冰,一边吃着一边站在门口等潘芩月,她到放学时才想起今天自己要打扫。棒棒冰都快吃完了,芩月才背着书包缓缓悠悠地过来。看着小齐等得有些焦躁的脸,芩月只好嘻嘻着抱歉着,然后拉起小齐的手一路跑起来。
合欢花、荷叶还有人群,在她们的视野中一点点倒退。到了分岔的地方终于跑不动了,同路的小孩越来越少,下坡后,一阵风吹得她们的头发飞了起来,她们相视一笑,缓了缓气儿。
嗯,快要到了。今天院门没有打开,里面似乎没有人。小齐一遍遍踮起脚来往上跳,潘芩月围着围墙转了几圈,在侧面的草地旁居然发现了一扇小铁门!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这里还有个出入口,从铁门望进去,院里是敞开式的天井,花坛里种上了统一的四季青,还有一棵松柏和黄白红夹杂的菊花。
“小齐,小齐!快过来,这里有小门。”潘芩月压低着的声音藏不住发现意外的兴奋。
小齐拉着书包往这边跑。
小门后的院子与之前在前门门缝里看到的世界似乎有一点儿不一样。除了长带形花坛里的各色菊花,沿墙角摆设的刺玫瑰给她们带来了些许欢喜,除此之外,比一般农家更为整洁外,似乎也没有发现十分特别的东西。
她们试着往屋里推了一下,没想到小门居然没上锁!
小齐猫着腰细声细气地问了一句:“有人吗?有人吗?”芩月吓坏了,叫她赶紧回来。小齐止住脚步,屏住呼吸静静等着答复,空气像是凝滞了,没有人回复。小齐胆子大了起来,她伸了伸腰,装模作样地大步流星走了起来,一边还向后勾着手示意小齐。
“这里没人怎么还开着门呢?”芩月有些迟疑,突然想到以前这里齐膝深的野草,有些不安地说,“要不我们还是出去吧,被人看到了不好。”
小齐突然贼贼地笑了一下,说:“我们只看看,不动人家东西就好啦。”她登上了台阶,一会儿蹿到侧间门口听听,一会儿扒到大门门缝里看看,希望还能发现点儿有趣的东西。就这样,两个女孩在院子里东瞧瞧西望望开始了她们的“探险”。
芩月突然往侧厅屋里瞧了一瞧却发现了一只小猫,小猫浑身雪白,鼻子上带着点儿粉红,可爱极了。她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激动地叫了一声:“小齐,你快看,那有只猫。”
“真可爱—”
俩人隔着窗户逗起了猫,那只猫本来是有意无意蜷缩着睡觉的,被她们这么一闹腾,于是睁开了眯着的眼睛,懒懒地看了她们一眼,蜜黄的眼睛带着冷冷的傲气,大概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从桌台上跳下来逃走了。
猫一走芩月的兴趣就减了大半,顿时不知道再应该发现点儿什么了,在台子上顺溜着坐下来了。小齐似乎还有些不甘心似的,趴在窗户上盼着猫回来。潘芩月扫视了一圈院子,正当她看得入神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走路的脚步声,小门开了……芩月意识到有人回来了,她拉了一下小齐想要往外跑,可是来不及了—
她们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等待主人大发雷霆地收拾她们。一个戴草编帽穿着白色短袖米色裙裤的窈窕女子走了进来,她跌跌撞撞地搬着一箱东西,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了门口,一抬手,胳膊底下夹着的几枝荷花掉了下来。
“小孩,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高挑女子叉着腰喘着气看着她俩这紧张的样子,不由得放松表情,微微笑了一下,一边解着草帽,一边说,“不用紧张,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接着转身打开了门,又折回去抬那一箱子东西,芩月跑过去帮忙捡起了那两枝掉在地上的荷花递给了她,她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进来吧,你们不是好奇吗?”
一进门,芩月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啊,真好闻,这香气让人心神宁静,像阿婆给自己蒸的荷叶露滑过舌尖的清冽感觉。她变得小心翼翼了,不由得踮起了脚轻轻走着,瞬间变得安静了起来。小齐也放轻了脚步。女人让她们坐在沙发上,她起身拿起了一个沙青色的花瓶,将荷花插入花瓶,然后放到了电视机旁边的斗柜上,接着又开始倒腾那一箱子东西,箱子被绷带缠得有些过紧了,她找出剪刀,三下两下剪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堆包装好的垫子、一堆塑料材质的砖、一堆皮软软的彩色充气球,还有一个打气筒。
“小孩,你俩来帮我干活吧,帮我拆拆这些东西的外包装,好不好?”女子对着她们莞尔一笑。
这一笑实在太美了。摘了帽子后的她,面孔秀丽,肤色洁白如玉。潘芩月想,今天大概遇到仙女了吧。看看自己晒得黝黑的脸与手臂,芩月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后躲了躲,但女子眼神里透露出来的笑意融化了窘迫。两个女孩像盯着神像一样盯着美丽的女子,那样修长且匀称的身材,人们常说的“气质”大概就是这样了吧,她们不禁晃了晃神,也跟着她拆起包装来。
“你们帮我把瑜伽垫拿到院里竹竿上去晾着,都是新的,晾晾味儿。对了,你们叫什么名字?”女子看着她们,又举了举手里的垫子问道。
“我叫小齐,她是我的好朋友,芩月。”小齐抢着回答道,她和芩月不停地抬着一张张瑜伽垫往外送,后来干脆变成她俩拿着递给主人了。这一个个看着不重的东西,放在一起拿竟也费些事。
“哦,都是很美丽的名字呢。你们经常来这吗?”女子一面铺展着垫子,一面问着,然后又折回去自己抱了两卷过来。
“我们每天放学都从这里过,三年级的时候房子还是一个白色的空房子,好像没人住。可这个暑假后,却发现房子焕然一新了,还多好些花花草草。我们都特别好奇这个房子里住了什么样的人家,所以我们刚刚就从小门过来了。”小齐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用力解释,芩月总是腼腆地望着女子微笑着,又不停地忙活着,把晾完的垫子的包装纸收拾到空的纸箱里。
女子闪着眼神笑了笑,把剩下的东西一搂,回过头说了句:“你们跟我来吧。”
芩月和小齐跟着女子上了楼。一进楼上的房间,她们内心的惊奇又唤起了更大的涟漪:硕大的房间空旷而安静,墙壁四周贴满了镜子,墙上的窗户安上了白色的窗纱,墙角除了一张简单的桌子再没有多余的家具了。沿镜子而设的是一圈拔地而起横着的栏杆,潘芩月知道了,这是练功用的把杆,她在电视里见过。她激动地看着白衣阿姐,问道:“阿姐,你会跳舞,对吗?”女子笑着点点头看着她俩。
小齐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瞪大了眼睛问:“真的吗?”
女子微笑着问:“你们想学吗?”
芩月腼腆地点了点头,小齐像喜鹊一样,仰起了黝黑透红的脸,头点得像拨浪鼓一般。芩月走过去,摩挲着把杆,回头看了女人一眼,“不过,”她很快低下了头,声音低得像到了地板上,“阿姐,要交学费吗?我没有钱。”
女子停顿了一下,爽朗地大声回答:“没关系!不用!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你们有一个接触舞蹈的机会的,你们刚刚帮我干活了,就算你们交的学费啊。”她有些调皮地看着她俩,接着又说,“你们帮我晾的垫子就是练功用的。我啊,还有一年多就要出国留学了,来这里跟你们待在一起,我想一定是件不错的事情,能度过一年美好的时光,给你们也给我自己一种有价值的生活。人的一辈子长着呢,世界也大着呢,各样的生活都要体验,就像你们一样,生在乡下,山川河流花鸟虫鱼陪着你们长大,但也要知道还有舞蹈、音乐等各种美好的事情;我呢,长在城市,物质充足,但我没你们的自由,也没兄弟姐妹,也没你们与大自然共同生长的乐趣。我父亲说要去乡村生活,才可以真正了解它,了解社会,了解中国。总之啊,各种可能的事情等着你们,也等待着我。未来无限遥远,也无限可能……”说完她得意地粲然一笑,往墙角的桌子边走去,从桌子下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台录音机,一阵飘扬悠远的音乐在墙的四壁开始跳跃。她又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双舞蹈鞋,穿上了一条白色的长裤袜子。一切整理完毕后,起身跟上了音乐。
只见她的两条手臂像水波划过石头,又像微风拂过玫瑰的花瓣,一种毫不费力又满是弹性的美从延伸的指尖流出,高昂的头与细长的颈向上微仰着,随着侧起的手臂又变为轻轻颔首,她的眼神跟随着每一个动作的变化而流转,脚尖踮起,紧绷着,让本就修长的腿变得更加优美,时而交叉,时而单腿像仙鹤一般站立,时而飞跃、旋转……芩月和小齐惊叹着:“阿姐,你像会飞的天鹅,太美了。”她们小声雀跃着。随着音符跌落,直至静止,女人扶起裙裾将手扬在身后,前面延伸的脚尖将身子送向面前,她悠悠地向她们屈了屈身子,朝她们微笑。
两个女孩眼睛里闪着光。
“啊,真好!阿姐,你真像嫦娥一样美啊。”芩月也忍不住低声地惊叹着。
女子走过去,一手牵起一个,把她们领到了房子中间,换了首乐曲,又再次摁下了开启键。“来,你们跟着我一起。”
小齐笨拙地伸出手臂,芩月脸红得像个桃子,紧着又缩了回来,不好意思地说了声:“阿姐,我们不会—”
“没关系,你们跟着音乐走,来,看我,伸左臂,一哒哒,出右脚,二哒哒,抬右手,三哒哒。”小齐和芩月跟着跳起了机器舞。
女子终于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刚刚就是让你们感受一下,想要一起学习吗?”她们都满是欣喜地点了点头。
“喜欢,以后放学了就过来找我,回家也要跟你们的家长说一声。不过,芩月,小齐,学舞很辛苦,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容易。今天天色晚了,你们快回去吧。”
此时,天已露出了几分夜将近的气息。小齐和芩月出门时,太阳下山了,几片未退的彩霞依旧用力地飘着,空气里弥漫着苇草烧尽后的微温和江蓠的宁静香味。女子随着她们出了门,微笑着与她们挥手,最后,淡淡地说了一句:
“对了,我叫阿珍。”
“阿珍阿姐—”两个小姑娘不舍地挥着手,回头朝小路跑去。已经都走出去好远了,潘芩月突然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如梦一般,她看见粉房子的屋顶在茂密的竹林里露出了半个屋檐……
三
真正的体会是从第二堂课开始的。没有了轻纱曼舞的梦幻,一切的练习都变得无比艰难。面对真正的练习,阿珍阿姐一改往日的温柔笑意,虽然偶尔还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但在教学时也会板着脸变得严肃起来。一开始试验她们的软开度,小齐和芩月还嘻嘻哈哈,待到真正的教授具体动作,她们心里才开始慢慢嘀咕起来。手部动作还是能够坚持的,但当阿珍阿姐将绷脚练习加入,小齐和芩月才真正感受到疼痛。
“扶杆,膝盖闭紧,脚背绷直,脚踝对齐,抬头挺胸,坚持!”面对着歪歪斜斜的两个女孩,阿珍一次一次地跟在身后纠正。后来,她让她们站在扶杆后面,背对着墙,半脚绷直着维持两分钟,坚持二十组,还没做到三组,小齐就憋不住了,对阿珍说想上厕所,芩月顿时觉得有些好笑,抿着嘴微微扬起了嘴角。小齐嬉皮笑脸地对阿珍说:“阿珍阿姐,这个练习什么时候结束啊?我想学你那样的舞蹈。”
阿珍露出了一丝笑意,但没等笑意流露,她又严肃了起来,“你们哦,千万不要着急。没有一上来就能飞的天鹅,是不是?”她微笑着看着小齐,“天鹅都需要无数的练习、滑翔,才会飞翔,我们不是天鹅,学起来自然更难。我小时候学舞每天要学四个小时,回家我妈还逼着我练,我也很烦她。但现在觉得,那些都是值得的。所以啊,你们今天好好练好半脚尖站立,回家好好练习手部走位,日后再进行胯部、背部的训练,这些基础训练完了以后,半年左右后我会慢慢教你们完整的舞,大概一年左右,你们就能学会几支简单的舞了。小妞,要学会耐心哦—”这时,她温润地摸了摸两个女孩的头。
听完这些话,芩月收起了扬着的嘴角,顿觉有点儿后悔了,后悔倒不是因为觉得辛苦,而是因为练这么久是她之前没想过的问题。她想起来自己对着电视学习舞蹈的时候,左摇右摆的样子。那时,她还小,看着电视里小女孩在舞台上独自跳舞的场景,她满是羡慕,她问妈妈:“什么时候我可以去学跳舞啊?”当时妈妈苦涩地笑了一下,没多久妈妈就离开了。当时,她想,电视里的小孩真幸运,要是自己也有机会学跳舞,她一定会努力的,也会是跳得最好的。当然,后来,爸妈相继离去,她再没有想起过这样的事情。现在,像做梦一般,自己居然真的有机会学跳舞了,内心是真喜欢啊,疼痛、辛苦都能忍,但如果单要为了学舞蹈浪费这么久的时间,却有些不合适了,半年一年每天都来小半天,家里的活儿怎么办呢?阿公会不会生气?
这么一掂量,芩月已经打起了退堂鼓。小齐还未上楼,阿珍阿姐也下楼了。芩月迷惘地站在把杆的镜子面前愣起了神。
三岁她就跟着阿公阿婆了,家里的活计,单靠阿公和阿婆两个老人有些困难。杂货铺能换来三口人的吃食、自己的学费已经很不容易。家里那满地的货物今天上架了吗?还有小卖部里杂七杂八的零食也没整理。嗯,昨晚回去天已经很晚,回家时就有些后悔,不该和小齐一起出去玩的。橘黄的灯光黯淡地照着院门,一进院里,阿公就噼里啪啦地数落起来。“我眼睛都望长了,你这个时候才归屋,干什么去了?我都去小齐家问了好几遍了,再不回,我要准备出门去找了。”阿公一边从锅里盛着饭,一边叫阿婆收拾炒好的菜端过来,又是白菜豆腐,还有额外的一个鸡蛋。阿公又说明天早上还要杀猪,芩月也得早点儿起来,帮忙洗猪下水。芩月默默点了点头,她放下书包,扒拉了几口,没咸没淡地回楼上去写作业了。而跳舞的事,她都没好意思开口再说。
芩月又突然想到了父母,小时候他们在外面,是阿公阿婆带着她。后来,爸爸在工地上干活出事去世,妈妈没多久出去打工就再没回来,她一开始天天哭,天天坐路口盼,后来盼不过来,也就死心了,这时候还是阿公和阿婆领着她。阿婆常说,“一滴露水养一棵草,芩月你就是那根小草呢。芩月不用怕,小草有小草的活法。阿公阿婆都会养着你的。”一想起这些,芩月的眼睛就有点儿湿润了,竹林的风像是读懂了她的忧伤,吹着白色的窗纱抖动起来。哎,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父母?自己却……
不能去想啦,他们已经离自己很远。爸爸剩下了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在记忆里也是稀疏寥落的印象,而妈妈,她只记得她是一个很秀气的女人,喜欢唱歌,那时家里有收音机,她总能一边唱,一边摇晃着,一边干着手里的活儿,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像阿婆说的,就当她死了吧……
正当芩月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听到了她们上楼的声音,连忙抹了抹眼睛,阿珍看了看有些异样的她,没有多问,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之后,她们又恢复了绷脚尖的训练。阿珍为了带动她们的积极性,放起了音乐,也与她们一道练习起来。几个小时的时间就在这令人焦虑的煎熬中慢慢流过,每一次到两分钟,小齐都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而阿珍也不时在她们两人中检测,让她们变换着伸出一条腿。“一、左脚伸出来,绷住啦,好极了,收回去;二、右脚,好,这条腿贴墙!”
三个多小时训练下来,小齐和芩月都已双脚疼痛。待散课已经是漫天彩霞。她们三人顶着一头的汗水,下了楼,回到客厅沙发上拿了外套,阿珍也起身把她们送出了门外,天空的飞霞染得天空五彩斑斓,异常绚丽。此时的阿珍满眼笑意,看着还有一些青涩天真,“下次过来吧,下次我给你们准备好吃的。我跟你们两个小家伙格外有缘,我很期待听你们说说你们的事。今天你们辛苦了,跟预想的是不一样吧?”她看着芩月,接着眼神又在小齐身上流动着。“你们还准备跟我学跳舞吗?”芩月抬了抬眼,似乎有些心虚,感觉阿珍阿姐看穿了自己的心事似的,有些闪躲。
“其实,我以前第一次去学的时候也跟你们一样,看着老师美的时候,美得惊叹,但真正训练起来,又打起了退堂鼓。我那会劈叉疼得眼泪止不住,好长时间不想去上课,但我逃不掉。你们俩条件不错,芩月你的身体很柔软,适合学跳舞。你喜欢的话,其实可以好好学一下,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坚持学的。对你们来说,能接触到舞蹈的机会其实并不多,不管你们以后跳不跳舞,但这样的经历都是难能可贵的,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告诉我,我还在这里等你们。”她深深地望了芩月一眼,笑着搭着两个女孩的肩把她俩送出了铁门。
芩月偷偷地看了小齐一眼,其实,下楼之前她已经有些暗下决心不学了的。但看到此刻站在对面的阿珍阿姐,她实在无法说出口。她是那么喜欢这样美丽的舞蹈,她也幻想着有一天能像阿珍阿姐,像那个电视里的小姑娘一样站在舞台中央,跳出让人屏息的舞蹈。她不是怕苦,但家里那些活儿怎么能全扔给阿公阿婆呢?这些令人难堪的家事又如何能告诉眼前这个美丽的阿姐呢?自己可能天生就不配拥有这样的美丽吧。她在这样的思绪中挥了挥手。
四
那次练习之后,芩月有好些日子都没有再去粉房子。有天夜里睡觉前,芩月自己在楼上把着凳子压腿,爷爷上楼拿簸箕看到了,问她作业做完没有,最近怎么一个人回家,是不是跟小齐吵架了。芩月半天没说话,临了低头回复了一句:“我和小齐没吵。”爷爷看着她神思凝重,想到这个有些内向的孙女从小就懂事,父母不在身边,心思比一般的小孩都重,怕她自己遇到什么难过的事情闷在心里,于是放下簸箕坐了下来。
“你有什么心事,跟阿公说说。看看阿公能不能给你支支着。”芩月抬头看了看阿公,她看见那满是沟壑的脸庞上慈祥的表情,芩月不知道是不是该跟阿公说学舞的事。阿公看她捏着手指头上的倒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拍了拍她说不想说就不说,他以为她又在想父母了。“芩月,人一辈子长着呢。你看阿公也要活的,爸爸妈妈没在了,阿公阿婆不是还在你身边吗?我们老是老了,但也都是只愿你好的。没什么事是过不了的,你做好自己功课,好好学习就可以了,平时干活能帮就帮点儿,帮不了也没关系。其他不要想,知道吗?”
听了阿公的话,芩月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内心五味杂陈,犹豫之间还是把粉房子学跳舞的事跟阿公说了。
阿公听完一愣,脑袋没接上弦,问了句:“是学校组织的吗?”芩月摇了摇头,爷爷半天未置可否。他出门上小齐家了,小齐的爸爸是村长,向小齐爸爸聊起,小齐爸爸说是上面领导通知有这么个留守儿童关怀活动,地方基金资助乡村孩子学艺术,那个白衣女子就是支教老师,教跳舞的,“她阿公就是祁玉民,您认识的,咱村在国防大学当教授的祁向阳就是她爸爸,这次女儿回村里支教,她爸还拿了两万块钱给村上,在这里待一年,他们家老房子也重新修理了一下。我让我家小齐也去学了……”
阿公回家了。他喝了口搪瓷缸子里的凉茶,润了润嘴,“芩月,我听小齐爸爸说了。你喜欢你就去嘛,也不是骗子,还不要钱,你想学就去学。家里的事情我和你阿婆都能顾过来。小孩子家家的,多大点儿事,还值得你那二两金豆子?”爷爷笑着,又起身拿塑料袋装了两块上好的腊肉,让芩月带给那个老师。
芩月看阿公轻松的步伐,心里多了一丝欣喜,一时间觉得轻松了不少。看到阿婆从冰箱提出一大桶猪大肠,她连忙跑过去相帮着一起清理着。她看见阿婆哆嗦着干燥如树皮的老手翻腾着。干着干着,芩月发起了呆,她想着爷爷每天起早贪黑地忙活着,自己这两天没早些回来,猪大肠都已经积了一桶了。她心里一沉,还是不去了吧,喜欢归喜欢,学了有什么用呢?家里这样的条件,还是实际一些吧。
过了几天,爷爷看着芩月一个人放学回家,爷爷问起为什么不去学了,她也没多说什么,只说自己不喜欢。爷爷只说了句,你啊还是个小孩子,做啥都三分钟热度。芩月也没再解释。
虽没有再去,她在家干活的时候,还是会有意训练自己,蹲在地上洗猪蹄的时候,她会有意把半脚立住。空闲的时候,把着椅子背拉着压腿,在卫生间对着镜子练习手位。而小齐,依旧没有和她一起回家,芩月找了个借口,说是要在学校做完作业再回,小齐的爸妈有意鼓励她去学,小齐爸爸还送了一大袋瓜果特产给阿珍。于是,小齐下学后赶着去上舞课也没再等芩月。有时候小齐练完舞回来,还会找芩月聊天,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在阿珍那里的学习经历。“阿珍阿姐今天教我了丁字步。”“阿姐今天教我了擦地。”“阿珍阿姐要我问你为什么不去了。”“今天又多了四个学生,不过不是我们学校的,是前面巷子村的。”
芩月一边听着,一边干着手里的活计,她正帮爷爷洗猪蹄,洗完又拿拖把把地上的油擦干净,小齐跟在身后,“芩月,你还是去吧,你不去我也有些不想去了,新来的那四个女孩我都不认识,我一个人在那没意思。”芩月抬起头看了看小齐,她嘴唇颤了几下,又停住了。
过了一会儿,芩月突然问了一句,“阿珍阿姐问我的时候,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从来就爱学习,还有家里活也多,可能怕耽误学习了。阿珍阿姐说看出来你那次跳完有些犹豫了,她还说‘芩月怕是被我的第一堂课吓着了’。”
芩月听了沉默起来。她怎么会不想去呢?她为阿姐这样的误解伤心了。“阿珍阿姐,我不怕累,也不是被训练的苦吓着的,我最愿意去的。但阿公早上四点起来去村上别人家杀猪,五点半左右回来,还要分割肉,清理猪下水,分离猪板油,下午有时候还有县里送货的车过来,送下的货都要靠两位老人蚂蚁搬家一样一点点整理,上货。这些活儿有我帮着多少好点儿,两个老人也都是替我扛着,要全扔给他们,自己去学跳舞,心里怎么过得去?作为学生,上学是本业,跳舞却不算本业,家里的活儿干了实际就少了,舞蹈不学也不影响什么。虽然阿公让去,但那舞蹈……”
“小齐,你好好跟阿珍阿姐学吧。等你学会了,再教我。”芩月看了看小齐,苦笑着说了一句。
小齐一副天真的姿态:“莫非你不喜欢?难不成你比我还怕累?我看你那天高兴得很嘛,除了学习,平常很难看你对一个事情那么兴奋的。”
“不是啊,”芩月起身擦了擦手,“你也知道的,我家里有这么些活儿,咱俩偶然出去玩一趟也没事。但天天去练,我阿公阿婆年纪也大了,不帮衬着,他们吃不消。他们也都是为了我。阿公风湿痛,阿公的偏头痛……”芩月抬起头看了看公路。
看着芩月发愁的回答,小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决。“那好吧,我去学,学了回来告诉你。正好这样我也能认真点儿。”
看着小齐转身走出院门的身影,芩月还是忍不住偷偷抹起了眼泪……
五
这天下学,芩月一个人从学校往七德福走,她疾步走着,计算着五点半回到家。先帮阿公把四个猪蹄烫了、烧净、拔毛,再与阿婆一起把菜地里的水浇一遍,这样晚上她就能留出点儿时间自己练习,等到小齐回来了,也能空出时间听她教舞……是的,这样是最完美的,没有比这更合理的安排了,芩月心里念着,没有比这更合理的安排了……
就当芩月这么想的时候,身边有几个三年级的学生从身边走过,她们兴奋地谈论着有关粉房子的“秘密”。
“七德福的茶坡那有个粉房子,很漂亮呢,听说那是个教舞的地方,有不少女同学在那儿学跳舞了。”
“是啊,我也听说了,一个长得很漂亮的阿姐在跳舞,你知道吗?就是那种像天鹅一样的芭蕾。”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我跟我妈妈说了,我妈妈说免费的,你想去就去。”
“我们都去吧!”
哦,原来这个自己和小齐最初探险的粉房子,已经成为这么多女孩兴奋的去处了,芩月失神地望了望田野。
从兰竹坡走下来后,她放慢了脚步,一路上,她看着绒花树、水葫芦,池塘还有荷花一点点从她的眼角退去,她远远地望着拐弯就能上去的竹林,还有那影影绰绰的粉房子,那半漏面庞的屋檐,那是怎样美好的存在啊?脚底的沙子变成了无边的积雪,每走一步都被四周沉重的冰冷困住,而心跳却不断加速。
她犹豫着,已经好几天绕着回家了,但今天,不知怎么的,脚有了自己的主意。上那儿去吧!有什么呢?她们都去,你也是个孩子,为何你不能去?不能去,她们父母都在身边,不能去,阿公阿婆老了,你不能不懂事呢!不能去……
她想念翠绿的竹林里露出的半个粉红屋顶,想知道阿珍阿姐那里现在有几个人在学,她也想念镜子里踮起半脚咬牙的自己……耳边自行车铃声似乎飘得很远,田野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停在电线杆上,她咬了咬嘴唇,终于,开始奔跑起来,一旦另一个自我占了上风,那些困住自己的冰冷就开始逐渐升温,上了茶坡,过了一户人家,她没有再在岔路口绕远路,她感觉到那颗怦怦跳动着的心脏已经快要逃离身体,从口中、鼻孔或者自己的天灵盖上飞跃出去了。
她觉着白色的帆布鞋已经长上了翅膀,她感到自己的眼泪从眼角流出,额角的碎发和汗水混合着眼泪从皮肤上弹跳着向下坠落,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土地上。
一阵小提琴轻柔婉转的声音从翠竹的竹竿、叶子间流出,由远及近,由上沉入土地,最后在坡上,竹林间环绕飘荡,似乎此时的山间,只剩下音乐、风的声音和奔跑的呼吸声,她感受到那轻柔却带着重量的音符一阵强过一阵地敲打着自己的大脑、眼睛与心脏,向自己砸来,然后变成血液,从她的血管流淌出来。终于,她看到了粉红色的房子,院墙之间的小门……
“一哒哒”,无数双脚踢过地板,发出了落沓不齐的脚步声,“二哒哒”,右脚,起……
她推过小门,高抬着腿,跨进院子,扬起了头,“阿珍阿姐—”那声音穿过院墙,穿过竹林,在空中回响。
二楼煞然中断了乐曲,阿珍推开了窗户,“芩月,你回来啦—”阿珍开心着,却也毫不意外地问候道。
小齐扬着黝黑的齐耳短发,兴奋地挥舞着手,“真巧!我和阿姐正准备下课后一起去你家找你呢,你来啦—”
在芩月开心又迷蒙的泪眼里,几张稚嫩的脸庞伸出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