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的舞蹈

1.做柳树的老师

天色渐晚，树木已染上夕阳的余晖，起伏的山峦被镀上一圈闪亮的金色，村庄里炊烟袅袅，我坐在田埂旁的柳树下发呆。思绪时而在空中飘飞，时而在田野里游荡，一切恍如梦中。

那个如烟的身影就是趁我发呆的时候，撞进了我的视线。她来得那么突然，不容我思虑，已飘然而至。一袭白裙，在风中飘舞，恍如惊飞的乳燕，我疑为遇见了仙女。

“可以跳一支舞吗？”那是一种似婴儿呓语的声音，很快将我融化，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被她牵着缓缓站起身子。

她顾盼生辉，浅笑嫣然间，一支长笛从水袖中甩将出来，悠扬的笛声在耳边响起，我随着她的律动，舞动衣袖，那一刻，似有无数花瓣飘飘荡荡凌空而下，一瓣儿，一瓣儿，牵着一缕缕沉香。

世界仿佛静止了，我的耳际没有一丝杂音。只感觉身后的柳树随着音乐的起伏摆动着腰肢。起初是一枝，两枝，接下来三枝，四枝，很快，整个树都跟着摇动。

笛声渺渺，在空中飘荡。

身边的柳树被感染着，随着音乐的节奏摆动着。

烟女赞赏的目光一次次与我相撞，我的心头涌上一股喜悦，尽管腰在扭摆的时候，隐隐作痛，我仍旧不肯停下脚步。柳枝似乎也愈发卖力，起初僵硬的枝条，逐渐变得柔软，在风中摇摆的姿态更加优美。渐渐的，我们融为一个整体，随着如烟女子在广阔的大地上旋转着律动着。

曾经我也是舞蹈系的佼佼者，在绚烂的舞台上像翩飞的蝴蝶一样美丽，如潮的赞美声和掌声让我如痴如醉，那是一个如梦如幻的世界，可如今……

忧伤一旦袭来，我立刻跟不上烟女的步伐。音乐也在我凌乱的舞步下慢慢停息。

“累了吧，我们休息一会儿！”烟女垂下手臂，牵过我的手，我们如同久别的老友相互依偎着坐在大柳树下。

“真是抱歉，原本我们跳得好好的。”我低着头，脸上一阵红似一阵。

“不碍事的，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呢。”烟女并不介意刚才的事。

“怎么？”我疑惑地望向她。

“你的加入，加快了柳树学跳舞的速度。”

“教柳树跳舞？”我疑惑了，从来没听说过人要教柳树跳舞，只知道人类的部分舞蹈动作，是对自然界各种景物的动态形象的提炼和加工。烟女的话，让我开了眼界。如果烟女是柳树的老师，她比我大两个辈分呢！

“‘春山如黛柳如烟，罨画楼台小洞天。’教柳树像烟一样舞蹈，是每一个烟女的任务。”

“烟女？”

“嗯，我的名字叫作烟，只要有炊烟的地方，就有我们！”烟女指着村庄里袅袅的炊烟。

哦，原来我面前的女子是一缕烟呀，难怪她的身段如烟一样轻柔。

“谁都能见到你吗？”

“有共性的人相互吸引，所以我们看到了对方！”

“哦，这样呀！”我点了点头，“教柳树舞蹈很难吗？”

从前村子里人多，家家户户都生火做饭，烟火气息浓，烟女的数目也多，教着就不难。

近些年，农村的年轻人去城里打工了，许多房子闲置着没有人居住，生火做饭的人家少了，烟女的人数也逐渐减少。任务日渐繁重，完成起来就变得难了。

“柳树的枝条像烟一样摆动的样子还真美呢！”

“当然啦！”烟女眼波闪烁，“不只要教柳树跳舞，还要踩江心。”

“天哪！”我简直惊掉了下巴，“那也是一种舞蹈吗？”

“对，只是比这个难度高很多。”

“难度高”这几个字总能激发人的斗志，我更不例外。说实在的，那次挑战失败，我一直都不服气。

“什么时候开始呢？我可以加入吗？”

“当然，我们一起跳效果会更好！”

“太好了！”

“明天寅时见！”烟女站起身，“我得趁最后一缕炊烟消失前回去！”

话音刚落，她就如一缕轻烟逐渐淡出我的视线。

2.感受江心的律动

外婆家的两间平房坐落在村子的边缘，离江边不远的地方。夜晚来临，小村里的家家户户都亮起灯盏时，外婆的家就变成了散落在天际的一颗孤星。

近些年来，村里人烟日渐稀少，年岁大的人除了干点儿力所能及的农活，再也没有力气到处遛弯，村子里一年四季都很安静，我并不担心秘密被人发现。

在这个安静的地方度假，可以让我暂时逃开一切。

我是在寅时的最后一刻来到江边的，附近没有发现烟女的身影。清澈的江水拍打着岸边，发出哗哗的响声。放眼江面，一片虚无缥缈的感觉涌上心头，恰在此时，烟女风一样出现在我身边。她抱歉地说，“你瞧，我只能在村庄升起第一缕炊烟时出现。”她指着村里唯一升起炊烟的屋子给我看。

我的疑虑瞬间消退，也清楚了一个事实，燃着的灶火对于她来说有多么重要。

“踩江心很难吗？”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以前还好，烟女们以五十米或者一百米的间距排成一排，在江面上来回穿梭踩着水面跑就可以了，那时候人多，不消一两个时辰就可以踩到江心。现在这片水面只有我一个，不知道要跑多少个来回。”

“我也会游泳，还会踩水，不过，从没在江面上跳过舞！”事到临近了，我突然怕自己拖了烟女的后腿。

“放心，你行的！”她拽着我的手，示意我坐在滩头，她似乎在等待时机。

我们仰起头，春季的天空，寂寥空旷，像一张蓝色的荧光纸，间或飞过头顶的归燕，不时在空中画过一道美丽的弧线，顺便带来几声鸣叫，单调的天空瞬间活泼起来。

风儿缓缓吹面颊，我和烟女的裙摆在微风中翩翩起伏。波浪拍打着江面，烟女再次拿出长笛，一曲婉转的笛声在江面飘散，烟女深情地望向我，像一只领头雁对同伴的召唤，我将裙裾甩向天空，手腕缓缓向下折去，此时我们是两只将要翩飞的大雁，烟女美丽的容颜像雪莲一样在风中绽放，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对我都是一种感召，我陶醉其中，如果这辈子能以跳舞为职业，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舞台，那将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

我太投入了，竟没注意到烟女是什么时候带我飞向江面的，如果说烟女是在江面上飞，还不恰当，因为她的双脚就像蜻蜓点水一样，不时落在江面，只是速度之快，让人感觉她是在飞。她的身影如烟似雾，没用多长时间，我们就扫过一大片江面，渐渐地她慢下速度，昂着美丽的脖颈在江面旋转，将江水撑出一个旋涡，我猜想，这个位置就是江心了吧？

果然不错，烟女在这个位置足足跳了半个时辰才结束舞蹈，带着我飞回岸边。

江面上升起一团雾气，烟女优雅的舞姿，让我心中蓦地升起一股愁绪，也是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原本可以在舞台上扬眉吐气的我，只因为脚下一滑，伤到了腰椎，一个绝好的工作机会被我错失了，想到可能要永远离开舞台，我的心里一剜一剜地疼。

“累了吧，我们休息一下，你又帮了我一个大忙！”烟女开心又真诚的话语，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她的喜悦感染着我。

“你踩到江心了？”我明知故问。

“是的！”烟女脸上闪着耀眼的光辉。

“为什么要踩江心呢？”

“没有被烟女踩过的江面是躁动不安的，它们像小孩子一样不时会掀起各种风浪，烟女要让它们安静下来，只有平静后的江水，才能学会烟的缥缈，‘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说的就是那种安静的美。烟女的任务，就是让原本美丽的事物更加美丽。”

我细细品味着烟女的话，今时的江水只是一个淘气的孩子，每时每刻都要有像烟一样的女子来引领，使它们变得成熟而美丽，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呀，我的心里涌上一股热流，突然不那么难过了。

“我们下次到哪里跳舞？教花还是教草？”我期待地望着烟女，真想成为她永远的舞伴。

“雨，我们到雨中舞蹈。”

“一定又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我的心中燃烧着一股热情。

“下一个落雨的日子，我们荷塘边见！”烟女消失在缥缈的江面时，村庄里的炊烟已经特别淡了。

我在江边发了一会儿呆，站起身子，向村庄走去。脚下浅浅的青草刚刚没过马蹄，目之所及，皆是绿色。外婆的房子像浮在这片绿色之上的一叶扁舟，屋后青山如黛，屋旁江水长流，古人眼里如诗如画的景色也不过如此吧。

3.与雨滴同频的舞蹈

天阴沉了好几个日子，终于在一个寂寥的黄昏，如绢丝般，轻轻曼曼降了下来。细雨斜斜的，像织机上正在纺织的透明的布。我举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仍旧是一袭白裙，踱出外婆的小屋，来到村东的荷花池边。

烟女已经等在池边了，我径直走向她。

“村里又有人搬到城里去了，听说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自打进入春天到现在，村里相继有三四家搬走了。”烟女的口吻中透出深深的无奈。

“如果有一天矮屋都建成了高楼，村庄都变成了城市，到处都见不到从烟囱里飘出来的烟火，你们……”我开始担忧烟女的未来了。

“不管怎样，舞还是要跳的。从前乡村的烟火气息浓，到处都是烟女，随处可以见到烟女的舞姿。烟女们的成就也很多，‘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讲的是云雾如烟。‘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聊的是细雨如烟。‘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说的是柳絮如烟。这些都是前辈努力的见证。”烟女顿了一下，“而今越来越难听到有谁吟诵出这么美的句子了。越是这样，越应该努力，总要有人去延续美好。”

“嗯，我们一起，现在开始！”

烟女冲着我会心一笑：“跟着音乐跳，直到雨点落下的频率同我们的舞点一样，我们便把烟一样的舞姿传递给了雨。”烟女的声音被雨浸湿了，若有似无地在漫空中回响。

我使劲点了点头。

笛声响起，我和烟女双双沐浴在细雨之中。烟女曼妙多姿的体态带动着我，我时而跟着烟女在雨中飘飞，时而围着烟女旋转，渐渐感受不到雨的存在。

池中荷花挺直茎秆，花瓣微微晃动，好似一群伴舞的粉面女子。

同烟女的每一次合作，都让我感受到了从没有过的快乐。那是一种物我合一的奇妙感觉，以后的日子，我们又跳了许多次，在熹微的晨光中，迷人的夕阳下，皎皎的月光中，每一次舞蹈都让我对未来升出许多幻想。只是她的体力一次比一次弱。最后一次，我们只是匆匆见了一次面，她便匆匆离去了。

从此，烟女消失在我的生活中，任我如何捕捉都搜寻不到。村庄里每日升起的炊烟一日日减少，我猜想，一定是仅剩的炊烟无法让烟女生存，她才离去的吧。

与烟女在一起的时光，成为我终生难忘的日子。

烟女离开不长时间，我的工作也有着落了。我接受了不能在舞台上跳舞的现实，选择留在外婆身边，把自己的后半生扎根在烟雨小镇，到镇里当上了舞蹈老师。

一群孩子围着我，我的生活是快乐、充实的。我从不放过任何一个生火做饭的机会，因为，我想留住更多像烟一样的女子，更想为人间烟火的延续做些什么。

我把掌握的本领悉数教给了一届一届的学生，早已没有了让自己成为舞台上主角的想法。如今，我的学生已经遍布全国各地，每年都有学生获奖或者成为艺术家的消息传到我的耳朵里。

又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我再一次穿上当年的白裙，伴着缠绵的细雨，跳起当年和烟女一起跳过的舞蹈。我的心是宁静的，曾经的辉煌再也不能影响我的生活，有了这群孩子，我的世界被无限放大。

烟雨茫茫，轻云薄裳，缥缈雨雾中传来琅琅读声：如烟往事俱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