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于三个月二十四天又十七个小时前。
我和爸爸妈妈乘坐的飞船被摧毁了。我的大脑严重受损,医生给我上了生命维持系统,我身上插满各种管子,连着一堆电线,维持着进食、呼吸和泵血。我成了植物人,毫无知觉地躺在活动病床上。我不知道爸爸妈妈已经死了——关于他们的记忆也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一周后,一个三英寸见方的金属立方体被送到医院,这是我的新大脑。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些崭新的玩意儿。外公成了我的正式监护人,我有了新的姓氏,也搬了新的家,在朝鲜半岛朱步山上很高的地方。我读了新学校,也有了很多新朋友—至少我认为他们会成为我的朋友。
我的新大脑很单纯。
“棒极了,安朵美达。”郑女士拿着我们的数学卷子,“又是满分。”
旁边的盖娅翻了个白眼。“就好像你下了多大功夫似的。你就是个人形计算器。”
我的同学一直指控我作弊—也许他们是对的。如果我答不出某道题目,只需要把相关课程的记忆调出来,快进到重要的部分就可以了。有时甚至连这个都不必做,因为我的新大脑里存进了一整个图书馆的信息。像昨天在地理课上,我们学习大陆板块在22世纪的重组。我的大脑已经知道全球变暖导致冰川融化,新的洋流已经将附近的大陆板块冲击得移动了。写作业的时候,新大脑帮了我很大的忙。
然而在学习之外的技能上,新大脑就束手无策了。毕竟谁也不想跟机器人做朋友,因为机器人没有感情。
午餐时,我像往常一样,独自坐在角落里。
出乎意料的是,奥洛和他的朋友们把餐盘放在我的桌子上,围着我坐下了。这让我迷惑不解。
“你们干吗要坐这儿?”我问。
奥洛咧开嘴笑了:“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不知为什么,他的笑看起来并不友善。
“朋友有难就要帮忙,对不对?”奥洛在他的全息屏上点出一份文件,是上星期中村女士布置的历史作业,“下节课就要交,我做不完了。”
就我看来,他根本还没动笔呢。
“我真的很需要你的帮助。”他打开午餐盒,拿出一块撒着糖粒的绿色圆饼, “如果你能帮我写作业,我就把我的麻薯给你吃。”
我思忖着这一切。帮别人写作业,这可是作弊啊……可是外公上周做了麻薯,真的好美味。更重要的是,我不停地回想着奥洛说我是他的“朋友”。我喜欢这种感觉,要是能再来一次多好啊。
“好吧。”我接过他的全息屏。
这份作业对我来说太简单了。做完后我把全息屏还给了奥洛,可他没有把麻薯给我,反而放进自己的嘴巴大嚼起来。他不怀好意地笑着走远了,他的朋友们也哄堂大笑,直到他们端着餐盘离开的时候都还在笑。
我盯着他们的背影,大脑困惑极了,像短路了一样,怎么也动不了了。
一下午我都在想午饭时发生的事情。经过一番研判,我的新大脑认定奥洛的行为叫“撒谎”。但这并没有解答我的疑问,反而让我更困惑了。为什么会有人不说实话呢,尤其是在关系到麻薯的事情上?
放学后,我乘坐山腹中的电梯回到七十二层的公寓。一进门,首先看到的是挂在墙上的我和爸爸妈妈的合影。他们笑容绽放,我也一样——那是从前的安朵美达和她从前的大脑,在那个大脑里,关于从前的记忆还完好无损。
不知道新的安朵美达还能不能感受到那样的幸福。
外公在厨房弄一种红色的酱汁准备做晚餐。“在学校里怎么样啊?”他愉快地问。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他麻薯的事情。“嗯……还好。我数学考了满分。”
“太好了,安。”
我把书包扔到地板上。“也没那么好。考虑到我的大脑的计算能力和容量,要是没拿满分,只能说明大脑线路出故障了。”
我停顿了一下,意识到这话听起来是多么机械。我一直试图使用更多适龄的口语,让自己听起来更像个正常的十二岁孩子。“我是说,任何不完美的事情都很糟糕。”
外公微笑起来。“嗯,我还是很为你骄傲。要是别人有了这么神奇的新大脑,他们恐怕就要逃学了,但你没有。你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
我倒希望我能逃学。我喜欢学习,但讨厌其他的一切。盖娅叫我行走的计算器。午餐时人人都盯着我,但没人想坐在我旁边。我的大脑懂得地球上每一种重要语言,却分辨不出谁在撒谎。
“外公,你能教教我关于撒谎的事吗?”
“当然,你想知道什么?”他皱起灰色的眉头。
“什么都想知道。”我瘫坐在餐桌旁的一把椅子上,“人们为什么要撒谎,以及我如何阻止别人撒谎。”
“撒谎有很多原因。”外公把酱汁倒在两碗热气腾腾的铺着蔬菜的米饭上,“人人都会撒谎,即使像我们这样的好人也会。”
我皱起眉头,想起奥洛吃麻薯时脸上的表情。“撒谎似乎不是好事。”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不过如果你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撒谎也没什么问题。”他把饭碗放在餐桌上,坐到我对面,“举个例子吧,假设我是个电子设备走私犯,我刚绑架了你。”
我想起一堂关于电子设施走私的社会研究课。几十年来,地球上最大的犯罪集团一直在盗窃电子人体器官,比如我的新大脑,在黑市上出售。
外公继续说:“现在,我要问你电子部件都在哪里,你打算怎么办?”
我沉思了一会儿。有时在我专心思考时,大脑会发出一种别人听不到的轻微嗡嗡声。“我不会告诉你在哪里,因为你会把它们偷走。”
“对!”外公赞许地点点头,“这种时候你就得撒谎。准备好了吗?告诉我,电子部件在哪里?”
“我不知道附近有什么电子部件,我的头骨里肯定没有任何电子部件。”我撒了个谎。
外公的脸沉了下来。“行,好吧,毕竟刚开始。”
饭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感觉好了点儿。我的大脑懂得撒谎了,甚至下载了一个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的数据库,来帮我识破奥洛这种人的谎言。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回想着奥洛的话。唯一一次有人说我是他的“朋友”,却是一句谎言。
我坐在床上,决定去一个我觉得像是归宿地的地方:茧。
我叫它“茧”,是因为它有点儿像网络。网络是互联网的外在体现,是我在学校图书馆里研究俄罗斯和阿拉斯加的历史,或者月球上负责分解垃圾的乌龟时看到的。而“茧”,是隐藏在网络下面的更大更繁忙的网,是地球上数以亿计的机器彼此交流的所在。当你点进来说“我要去机器人博物馆旁边的寿司店”,空中计程车就知道怎么走。当你等着新大脑到来的时候,生命支持系统也知道怎么维持你的心脏跳动。
我第一次发现“茧”是在学校里,当时我的新大脑在课堂上感到无聊,于是调频到老师的电脑和墙上的屏幕之间的对话。电脑在告诉屏幕要给课堂展示什么内容。这很有意思,很快我的大脑就开始和我的手表、同学口袋里的手机,以及学校图书馆里巨大的电脑对话了。
现在我几乎每晚都去“茧”。我跟电梯、电围栏、厨房电器都聊过天。这就像交朋友一样——无非机器朋友没有感情。机器朋友没法让我像从前的安朵美达一样幸福快乐。
夜深了,我被肚子里一阵恼人的感觉唤醒。新大脑告诉我,我饿了。晚饭时我忙着学习撒谎,没吃饱。
我不想吵醒外公,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想去厨房里找点儿吃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我注意到门口有个不寻常的东西,准确地说,是两个。
两个人站在门口。
“你好。”其中一个说。他口音奇怪。我的新大脑开始检索他的语言系统,确定这是澳大利亚口音。“你是安朵美达吗?”
“是的,你是谁?”我开了灯,仔细打量他们。
“我们是你父母的朋友。”另外那个人说。
我看看墙上我和爸爸妈妈的照片,又看看他们。他们穿着黑衣服,蒙着面,看起来很不正常。我上前一步:“你们是怎么认识我父母的?”
“我们,呃,是同事。”其中一个回答,另一个赶紧点头。
我的新大脑发出轰鸣声。通过面罩的开口处,我看见一个人的眼神飘忽不定,另一个人舔着嘴唇。我从大脑数据库里搜寻着他们的肢体语言。
“你们在撒谎。”我得意地说。这是一次考试吗?是外公让他们来帮我练习如何分辨谎言的吗?
其中一个人掏出一枚闪闪发光的金属片,我的新大脑认出这是一个可以干扰脑神经活动的弱化器。
“等等!”我的新大脑飞速处理着这些新的信息,“你们是……”
他扣下扳机。神经射线太快了,大脑还没来得及指挥肌肉逃跑,我就被击中了。
我仰面倒下,头撞在实木地板上,发出一声巨响。我摔得眼冒金星,新大脑咔咔作响,信号时断时续。
其中一个人倒吸了一口气:“你!你杀了她!”
“你觉得我们是干吗来了?”
“我们只是要把她打晕,好搞清楚她究竟知道些什么!”
“太迟了。过来,抓住她的脚。”
我感觉到有手抓住我的脚踝和手臂,听到我被拽离地板时睡衣发出的噼啪声。我肌肉麻木,动弹不得,甚至想喊都喊不出声。
新大脑通知我,它收到了一种危险的电脉冲。它可能已经受到了永久的损伤,得暂时关闭等待维修。我的听觉像在外太空一样虚无,视觉也消失在黑暗之中。
新大脑重新启动时,我感到脑袋隐隐作痛。我睁开一只眼,发现自己躺在飞船后面的地板上。那两个人坐在前面,没有注意到我。他们默不作声地盯着挡风屏外面,一个用靴子轻轻敲着地板,另一个用手指敲着扶手。
我的大脑分析着他们的行为:他们紧张又焦虑,一心想着赶紧完事。
敲地板的人往前倾了倾身:“电脑,我们还要多久到?”
“十二分钟后到吉鲁岛。”电脑回答。
我访问了大脑里的地理数据库:吉鲁岛是朝鲜半岛西部的一个废弃岛屿,大概一个世纪前,那里曾发生过核反应堆熔毁事故,小岛变成了一片满是有毒废料的沼泽地。从那以后,再也没人踏上那片土地——一旦有人这么做,他们的脚在几分钟内就会溃烂崩裂。
这是个绝好的抛尸地。
我又闭上眼睛。我的新大脑怎么会如此愚蠢!它怎么能看见家里半夜闯进两个蒙面人还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如果是旧大脑,我肯定早就尖叫着去捶外公的门,按紧急按钮报警了。
话又说回来,如果是旧大脑,可能也会被弱化器搞死。
新大脑确定最好的方案是跟“茧”上的飞船联系。它发出一个信号,搜寻控制飞船的电脑。令人吃惊的是,好几十个信号回应了我。我花了点儿时间识别这些信号——绑架者的腕表、他们口袋里的手机、座位下面的一块全息屏。剩下的信号都很陌生,都是从我身下的某处传出来的。
新大脑识别出这些陌生的信号来自别的电子身体部件,有七条胳膊、六条腿、四只手、三只眼睛和一颗心,塞满了飞船的货舱。这艘飞船究竟能载下多少人?
大脑还了解到这些身体部件都是单独的,没有一个附着在身体上。这都是昨天从日本的一个航运码头偷来的,它们本来应该被送往各家医院,去帮助像我这样的人。
我皱起眉头。这是怎么回事?澳大利亚的罪犯。电子身体部件。还有我。就像外公说的那样,我得把这些点联系起来。
我浏览了大脑中关于电子设施的文件。警方在全球范围内追查电子设施走私集团,已经追到了大洋洲,那里曾经是澳大利亚和邻近岛屿的地界。犯罪团伙盗窃被送往医院的电子部件,在非法市场上出售。
那他们找我干什么呢?如果他们想要我的新大脑,应该早就拿走了。他们为什么要提到我的父母?大脑调出我和蒙面人交谈的记忆。根据他们的肢体语言——眼神飘忽不定,不停地舔嘴唇——他们说自己是我父母的同事,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我又想起一件事。很久之前,我看见外公也有过这样飘忽的眼神,在我有了新大脑之后从医院回家的那一天。那一天,外公告诉了我爸爸妈妈的死讯。他说,他们是科学家,我们是在去他们实验室的路上出的事故。
我想起外公的声音。“人人都会撒谎,即使像我们这样的好人也会。如果你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撒谎也没什么问题。”
也许外公就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所以一直在骗我。
新大脑飞速转动,搜寻关于飞船事故的信息。有用的信息很少,只有外公告诉我的那些。我搜寻了大脑的历史数据库:飞船事故,电子设备走私。几秒钟后,我找到一条四个月前的新闻,大概就是我得到新大脑的时候:
飞船灾难指向电子设施走私团伙
我浏览着这篇文章:一对科学家夫妇死于这次事故,丈夫是生物医学工程师,妻子是机器人编程工程师,他们正在研制用于人体仿生部件的防盗装置,力图打击走私团伙。为了阻止他们的研究,走私团伙摧毁了飞船。罪犯始终没抓到。
受害者的照片毫无疑问地熟悉。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用大脑的面部识别软件将受害者照片和公寓墙上的照片做了对比。
是我的爸爸妈妈。
有那么一会儿,我几乎难以呼吸。我想的都是错的。外公骗我说他们死于意外,也许是为了保护我,他一定是和警方合作,确保我的名字不会出现在新闻上,并给了我新的家、新的身份。如果走私团伙知道我还活着,他们肯定会灭我的口,因为我肯定会知道爸爸妈妈的防盗装置。爸爸妈妈可能是要把他们的工作教给我,甚至让我去帮忙——这就是为什么那天我也会在去实验室的飞船上。
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工作会让我们全家陷入危险。
我扫了一眼前排座位上的绑架犯。他们不知道怎么发现了我还活着,但肯定不知道我有了新大脑,否则就会明白我肯定搞不了什么防盗系统了。旧大脑中的一切都被那场事故摧毁了。
他们也会意识到,即使失去了那些记忆,我依然能将他们绳之以法。
跟飞船上的“茧”联系后,大脑开始搜寻距离最近的警察局。在往南十分钟的路程上有一家。飞船来了个急转弯,吓了绑架犯一大跳。
“电脑?为何改变航向?设定目标到吉鲁岛。电脑?”其中一个人盯着屏幕上的地图说。
没有回应。我的大脑已经给飞船上的电脑设定了拒绝音频命令的程序,并且禁用了仪表盘的触摸屏。此刻的飞行员是新的安朵美达。
“什么情况?”另外一个人问。
“你不觉得……”
他们转身看向我,我装死——我猜这也是一种撒谎。
“不对,我们搜过她了。”
他们肯定在我身上搜过了电子设备,以防外公通过手表或手机追踪到我们,不过有一样东西他们是看不见摸不着的。
这两个绑架犯慌忙用拳头捶打着仪表盘,没注意到船舱内某处的咔嚓声。当一双仿生手推开货舱门时,我滚到一旁。几条闪闪发光的机械腿和手臂爬了出来。在我大脑的指引下,它们悄悄穿过飞船的地板。它们都是刚出厂的新品,电量满格,而且都是用金属和聚合物制造的,远远要比人的肢体强壮得多。
罪犯们看见这些肢体,惊叫起来。孤零零的机械手钳住他们的手腕,把他们绑在椅子上;机械腿牢牢地踩住他们的脚。
当绑架者绝望地反抗着我的电子部件朋友时,我通过“茧”给警察局发了一则消息,告诉他们等着我们。我还给外公发了消息,告诉他我一切安好。
“我的小姑娘,你爸爸妈妈一定会为你骄傲。”外公回复我。
骄傲。如果我还有从前的大脑,此刻的感受就是“骄傲”吧?
可是从前的安朵美达没法改变飞船的航向,没法用“茧”联系其他失踪的电子部件,没法指挥电子部件攻击绑架我的人,也没法帮警察抓走私犯。从前的安朵美达没法帮父母伸张正义。
想到这里,我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幸福的泪水从脸颊上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