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子熟了

2023-04-12 00:00:00罗荣青
十月·少年文学 2023年3期

顺顺沿着绳子,把一棵棵秧苗插到软乎乎的水田里,他走过的地方,水是浑的。爸爸回过头来看一下他,说:“顺顺,你插的秧苗都浮起来了。”

果然,有几棵秧苗漂在水面。

顺顺过去,重新把秧苗插到泥地里。爸爸说:“不是两个指头捏着秧苗插的。四指并排,直直地插下去,才稳当。你看看人家安生是怎么插的。”

爸爸像看到顺顺插秧的手势似的。

日头大,晒着山坡和田野,顺顺的头皮有点儿发烫。他看看对面的安生,手势熟练地边插秧边走过来,顺顺不吭声,他心里铆着一股劲,弯下腰,把秧苗插到水田里。没多久,顺顺有点儿累了,见安生没有停下来歇息,顺顺也不停下来。

田野里,到处是插秧人。有些田地是早几日插的秧苗,已经开始返青了,远远望去一片嫩绿。秧苗还很疏朗,一行行对得整齐。这地方不兴抛秧,秧苗都是一棵棵插下去的。人人插秧手艺好,对抛秧有一种偏见,以为抛秧是手艺不济的人家才那样做,是要被人笑话的。

爸爸说,禾苗是大地上的诗行,插秧就是写诗。

顺顺想,爸爸真有意思,插秧那样苦的差事,他竟然说是写诗。顺顺不以为然。“你想想看,以大地为纸,秧苗为字,这个气魄大不大?到时候禾苗长大了,青青一片,来一阵风,稻田里推起绿色的波浪,好不好看?谷子黄了,稻花香里说丰年,是不是很有诗意?”爸爸一边说,一边插秧,一点儿也没有耽误手上的功夫。爸爸插秧的功夫好,他的前面是一行行横平竖直的秧苗,从地头上看过去,就像打了格子画了线再插上去的一样。爸爸说,他十岁就开始跟着爷爷插秧,要不是进了城,在九州县城工作,他每年都要插秧的。说得好像他的工作耽误了他种稻子似的。爸爸妈妈在顺顺和安生上学的学校当老师。顺顺知道,爸爸以前在桐木镇老家的学校工作,每年要种两季稻子,自己吃的米,是自己种出来的。好些年不种地了,爸爸插秧的功夫还没落下。爸爸还说:“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我已经会犁地了。哪像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五谷不分。”

安生和他的爸爸老六也在旁边插秧,爸爸这样一说,顺顺有些不好意思。爸爸又说:“你得向安生学学,看看人家,和你同岁,做事情多老练。”

老六说:“种地是力气活,学这个干什么?把书念好才算本事,安生,你的功课要像顺顺一样,样样过劲。”

过劲是地方上的话,过硬的意思,含着褒扬的意味。

顺顺长到十三岁,还没下过地干活,这次算是头一回。

要不是那天的偶遇,顺顺和安生不会在同一块水田里插秧。

一个多月前,顺顺跟着爸爸去城郊散步,说是城郊,只是和顺顺家隔一条高速公路,过了高速公路的桥洞,就是双水村。城郊有城郊的样子,稻田、菜地、鱼塘、山林,在村子里错错落落地排开,四季不同的风,吹来不同的景色。以前,顺顺和爸爸常去双水村走走。年前突然来了新冠疫情,一时间,大家关门闭户,窝在家里。顺顺在家里待了好些日子,连楼下也不能去,憋得慌,某一天偷偷地溜了出去,到外面逛了一圈。小区大门有人把守,他是翻墙出去的。等他翻墙回来,爸爸跟他说,一路之隔的双水村,刚刚发现一例新冠患者。这个消息,很快在小小的县城炸开了。从此以后,顺顺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哪里也不敢去。顺顺问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爸爸正在看一本书,眼也不抬地说:“总不会太久的。”

春风和暖的时候,解了封,小城空荡荡的街道上又有了人群。爸爸和顺顺打算去双水村走走,过了桥洞,山水朗润,是春天该有的模样。顺顺看到路旁有一棵矮矮的灌木,叶子嚼起来是甜的,他是知道的,折了树枝,边走边嚼。走到一户人家门口,院墙上的三角梅红艳艳的,顺顺正在看那一抹红。突然窜出一条黑狗来,声音洪亮,样子也凶,顺顺吓了一跳,一惊,一脚踩到旁边的水沟里去了,水不多,那也弄了两脚泥。从半掩的院门里出来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叫住了黑狗,笑嘻嘻地说:“你跑什么呀,我们家大黑不咬人的。”

顺顺弄了两裤腿的泥巴,心里正窝火,听他那口气,狗没拴好,惊了人,倒怪罪起人家来,无名火就起来了。顺顺说:“你赔我鞋子,赔我裤子。”

男孩说:“又没咬着你,你自己跳水沟里的。”

院门开了,出来一个大人,顺顺的爸爸说:“你住这里?”

这人是老六。

去年冬天,顺顺的爸爸下班回家,十字路口,偶遇车祸现场,一辆轿车和老六的三轮车相撞,三轮车侧倒在地,纸壳、废纸、旧书撒了一地。轿车的车主声音很大地指责老六,说转弯不看路,把他的车漆蹭坏了,把三轮车卖了都不够赔,态度很蛮横。顺顺的爸爸路过,把老六扶起来,说:“先别争吵,大家消消气,先报警,等警察来处理。”

一说报警,开轿车那人口气却软下来,要求私了。后来是顺顺的爸爸帮着老六处理的这事,把他送到医院,一检查,只是腿脚受了些皮外伤,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开轿车那人付完药费,走了。老六不知道怎么感谢顺顺的爸爸,拿出几百块钱来,一定要顺顺的爸爸收下,他不收。顺顺的爸爸见老六三轮车斗里的旧书,挑了几本,拍拍灰尘,说:“这几本书送给我吧。”

想不到当废纸卖的旧书,在他眼里是好东西。

地方不大,两人平时要逢上一回,也很不容易。想不到在这里相逢了。老六说:“那天忘记留你电话号码了,幸亏今天又逢到了。”

顺顺的爸爸说:“许久没见了,腿脚没事了吧。”

老六说:“没事了。”

老六把顺顺父子俩迎进院子里,喊道:“安生,泡茶。”

院子的一角,堆放了许多废旧纸壳、塑料瓶子等杂物。

刚刚那个男孩,规规矩矩的样子,把茶端上来。顺顺的爸爸喝了一口,茶水含在嘴里转了几转,才吞下去,他是懂茶的,他说:“这茶好。”

老六说茶叶是自己家做的,自己家有一片茶山,每年都摘些茶叶,自己炒制。临走,还送了一包茶叶给顺顺的爸爸。往后,每次来散步,只要院门敞开,他都进去坐坐,喝点儿茶。

一来二去,两户人家就熟了。

再来坐,老六说,门前有块地,要是有兴趣,给你种种,田地已经翻好了,秧苗不用担心,有现成的。

是多大一块地?老六说,是块一亩多的水田。

顺顺的爸爸早听说了,现在荒废多年的田地都要重新翻过来种稻子。前一段时间,桐木镇老家那边还打电话来,问他家里的地种不种了?要是不种,可以承包给别人。顺顺的爸爸想想,父亲已经老迈了,只能在老家种种菜,做不动重活了,自己工作又忙,无暇顾及,就给了别人种。最近来双水村散步,路边常有挖土机翻地,有些田地荒废太久,都长出树苗来了。这么好的地,不种粮食,可惜了。想当初新冠疫情刚刚开始的时候,超市里最抢手的就是米面了。手里有粮,心中不慌。顺顺的爸爸还没回话,顺顺抢先答应了,说:“好啊,好啊,我们家也种稻子吧。”

顺顺从小在九州县城长大,从来没有种过地,觉得能种一回地,是很好玩的事。这地方离住处不远,方便照看。稻子不是娇气的作物,种下去偶尔看看,撒几次肥,打几次药,就等着收割了,顺顺感兴趣,爸爸就应承下来。许久没做农活了,就算玩玩吧。

顺顺到了田边,才知道,原来那块地那样大。还好,插秧这天,老六和安生来帮忙了。

派给顺顺和安生的活儿比较简单,用绳子拉出一道直线,绳子两端系着用来固定的木棍,将水田隔成一道道刚好够一个人插秧的条块,是一行秧苗的宽度,八棵。顺顺和安生分别从两边田塍下水,沿着绳子插秧。插完,再用绳子隔出一个条块,沿着绳子插上秧苗。这样,方便大人插秧。顺顺的爸爸说:“他小时候见过村里的插秧高手,插秧是不用拉绳子的。不光是在方正的水田插秧不用绳子,在不规整的水田插秧,也不用绳子。人往田地里一站,只管弯腰插秧,横竖成行,行距均匀,比拉了绳子还直,比尺子量的还准。”

顺顺想,行行出状元,这就是插秧行业里的状元了吧。顺顺正在想,安生说:“你腿上有一条蚂蟥。”

顺顺低头一看,果然看到一条黑色蚂蟥在腿肚子上蠕动,腿就软了,颤抖着声音让安生帮忙弄掉。安生却跑到田塍上,顺顺以为他要走,就急了。安生折来一根草茎,过来,捏起蚂蟥,把蚂蟥用草茎穿过去,整个地翻过来,插在田塍上晒,安生说:“这下它就不得翻身了。”

顺顺再也不敢下水田了,在岸上看着。爸爸手上的秧苗用完,让他拿秧苗,他也不敢下水,秧苗远远地扔过去,溅起水花,落到爸爸身上,把衣裤弄脏了。爸爸说:“蚂蟥有什么好怕呀……”

路边上,安生的妈妈六婶在喊:“过来歇一歇……咳咳……吃点点心……咳咳……”

她每说一句话,就要咳一下。安生说,他妈妈得了一种病,长年吃药,他爸爸收废品挣的那点儿钱,全垫到妈妈的药罐子里去了。顺顺问过他,有没有去外面的大医院看看呢?顺顺也是听别人说的,外面的大医院,无论多难治的病,都能治好。安生说没有试过,医生说了,妈妈的病要靠静养,急不得的。安生的妈妈瘦瘦的,过一阵风要晃三晃,平时就在家里帮衬着安生的爸爸拾掇一下废品,做不了重活。这天插秧,她怕大家累着了,拿了些点心,提了一壶温开水过来。

吃完点心喝完水,顺顺和安生待不住,摘刺莓去了。插秧时节,正是吃刺莓的时候。

顺顺家的稻田插完,顺顺和爸爸帮安生家插秧。顺顺听爸爸说,爸爸还小的时候,爷爷奶奶经常和邻居们相互帮衬干农活,叫换工,主家管饭,省时,省麻烦。农时宝贵,换工的邻舍来了,多双筷子的事。老六留顺顺的爸爸在自家吃饭,去隔壁邻居绣花婶子家打了一壶水酒回来。顺顺的爸爸不怎么喝酒,老六打酒回来,大多数是老六自己喝。以酒待客是一种很老的礼数,不管客人喝不喝,来了客人,家里总是要备点儿酒的。老六酒量不大,一碗水酒下去,就面色酡红。喝完一碗,绝不贪杯,这一点,老六把控得很好。他喝完酒容易犯困,蒙头就睡,睡醒了,酒也醒了。

绣花婶子的酒好,附近有点儿名气,一年四季不断货。

饭好了,六婶扶着院门,喊安生他们吃饭,不见回应。老六说:“别喊了,摘刺莓去了吧,先吃吧,他们肚子饿了就回来了。”

吃完饭,要收碗筷了,顺顺和安生回来了。六婶重新热了菜,让他们吃饭。吃饭时,安生说:“晚上在村里有戏看。”

这是他们回家路上听说的。

老六说:“什么戏?”

安生说:“不知道,反正是戏。”

早些年,顺顺的爸爸还小的时候,经常有外地的戏班子来镇里演出。桐木镇中心的平地上搭起一个大大的帐篷,有两层楼高,把戏台子遮得严严实实。要看戏,得花几块钱买一张票。门口看守的人看过了手里的戏票,撩起布帘子,把人放进去。这些走南闯北的民间戏班子,走到哪儿,演到哪儿,一个地方驻扎下来,往往要演上好几天。有些时候,是马戏团,他们的马呀,驴子呀,就放在桐木镇湘江河边吃草。有一回,顺顺的爸爸还看到一匹纯白的马,没有一丝杂毛,像一匹天马。后来,这些戏班子不知道怎么消失了,再也没见过了,成了一种遗憾。顺顺的爸爸给他们讲小时候看戏的事,顺顺和安生都觉得好玩。

顺顺的爸爸说:“晚上我陪你们一起去看戏。”

下午日头落山,终于把安生家那块地插完。顺顺的爸爸又去了自家的稻田,给空出的一角稻田种上了空心菜,才把脚从泥地里拔出来。前几天插秧,缺些秧苗,留下一角空地,老六说第二天去拔些秧苗过来,顺顺的爸爸说,算了,种些空心菜,正好。顺顺才知道,空心菜是种水田里的。爸爸说,空心菜有两种,一种种水里,一种种旱地里。

月亮早早地出来,照着水田,泛起点点的光,远远近近有青蛙的叫声,有各种虫子的叫声。远处近处的山,一重浓,一重淡,层层叠叠,山脊波浪一样涌起又落下,在天幕下划出好看的弧线,远处的灯火亮起来,安生说:“戏要开始了。”

顺顺的爸爸说:“问了几点开始没有?”

安生说:“七点。”

顺顺的爸爸说:“还早着呢。”

等大家回到安生家的院子,洗干净手脚,还真不早了。饭已经好了,安生和顺顺胡乱地扒了几口饭,急匆匆要走,顺顺的爸爸只好吃快一点儿。

安生和顺顺拿了手电筒,就要出门,六婶过来,把一包炒花生放顺顺手里,说:“带着看戏吃。”

老六和六婶没去看戏,他们晚上要分拣前几天收来的废品。

没多久,三人到了看戏的地方。戏台子搭在一个宽阔的空地上,戏台子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些人。戏已经开唱了,顺顺说:“什么戏呀?”

旁边的一个人说:“采茶戏。”

安生和顺顺都听得索然无味。顺顺的爸爸就说起了采茶戏。采茶戏是赣南的传统戏曲,早先是茶山上采茶的客娘唱的山歌,后来渐渐形成了固定的风格,成了一种地方戏。顺顺说:“上面怎么老是三个人转来转去呀?”

顺顺的爸爸说:“是啊,采茶戏又叫三角班,生、旦、丑三个角色一台戏。”

顺顺的爸爸细细地和他们说每个角色的特点。

正说着,下一个节目来了,是一个唢呐独奏《百鸟朝凤》,唢呐声明亮、激越、欢快,在夜空里回荡,安生觉得有点儿意思。他的爸爸闲时也吹吹唢呐,有时候,人家做喜事,也请老六坐在汉调班子里,堂堂正正地做一回吹鼓手。

这个节目演完,上来一个人,让大家安静,他在上面讲话。顺顺和安生都没怎么听,只是有意无意地听到他在上面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大家不要荒废田地,要种稻子。听旁边的人说,上面说话的是村里管事的人。说了很久,下面看戏的人就有了意见,有咳嗽的,有吐痰的,有训孩子的,有说闲天的,就是没几个好好听他说话的。安生抱怨,说:“怎么不演完节目再说这些。”

顺顺的爸爸说:“节目演完,还有人听吗?就是要中途停下来说,这才是要紧事。”

顺顺的爸爸说他小时候也这样,那时候,种地要交粮,每年将收下的一部分谷子挑到粮站去。到了交谷子的时候,村里就叫来镇上放电影的人,晚上到村里放一场电影,等银幕上正精彩的时候,画面突然定住,大灯一开,只见屏幕前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村里管事的人拿一个大喇叭,站到银幕前,动员大家及时把谷子交给镇上的粮站。自己种稻子还要交一部分给公家,安生和顺顺都觉得很新鲜。

村里管事的人还在说,什么民以食为天,食以粮为要,说了很多,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打算下去的。

上面的人还没有说完,安生口渴了,想喝水,就跟顺顺说了,顺顺也要喝水,两个人离开了人群,找到一户人家的压水井,自己打水喝。有人用手电闪了他们一下,有人在暗地里说:“是捡破烂的。”

安生知道是说他,说:“谁啊?”

不见回响。

喝完水回来,刚刚戏台上讲话那人下去了。下一个节目是一首歌,一群穿花衣的人伴舞,闹哄哄的,没什么看头。后面来一个小品,笑得大家眼泪都出来了。

看完了节目,看戏的人群渐渐散开。月亮移到中天,月光那么白,照着戏台,照着山村。演戏的人把电源一掐,戏台周边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灯就灭了,四处暗下来,更见月光的白。

顺顺的爸爸要去解手,让顺顺他们在原地等他一下。

安生正好不打算马上就走,他想捡拾一些人家扔下的水瓶。他捡起地上的塑料瓶子,就像捡起一枚枚果实。场地边的一棵大树下有三五个瓶子,安生正要捡,暗里扔出一个瓶子,落在安生的脚边,安生说:“谁扔的?”

黑暗里一个声音:“那是我的瓶子。”

一个黑影走到月光下,安生看清楚了,是同村的宝山,他比安生高出一个头,他家就住在这附近,宝山重复一遍,说:“那是我的瓶子。”

顺顺以为是碰到找碴儿的,说:“什么就你的瓶子,我们也看到了的。”

宝山说:“就是我的瓶子。”

宝山弯下腰去,捡地上的瓶子。顺顺不服气,故意将几个瓶子踢到一旁。宝山慌忙追上去,生怕被别人捡了去。安生拉拉顺顺的衣摆,小声说:“算了,算了,他是个宝。”

“宝”就是有点儿傻气的意思。回去的路上,顺顺听安生说,宝山小的时候生了一场病,脑子不灵醒了,念书使不上劲,比安生大两岁,还和安生念同一个年级。学校不允许留级,他的妈妈三秀嫲怕宝山跟不上,跑到学校求情,让宝山留了两次级,要宝山打好基础,将来出人头地。没有用,宝山只是多了个“老班等”的外号,让人笑话。老班等是留级生的戏称,有些嘲讽的意味。

旁边有人说:“捡破烂的,欺负宝山算什么本事呢。”

安生是要面子的,特别是,顺顺在一边看着呢,他是安生的客人,他说:“你再说一遍?”

那人不吭声,另外一个人说:“捡破烂的。”

旁边的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笑,安生很恼火。

要是老六在,肯定要劝安生,别人要叫就让他叫吧,本来就是捡破烂的,和他们争什么呢?可安生不是这样想,即使是捡破烂,也轮不着别人指指点点,关键是,他说话的口气不怀好意。安生突然就扬起手里的一个瓶子,往前一扔,瓶子划过夜空,差一点儿就扔到一个人身上。那人显然被安生的这个举动激怒了,气势汹汹地过来。正在收拾戏台的那人见了,忙过来劝架,把两人扯开。那人不依不饶,临走,还冲着安生说:“捡破烂的。”

回到家,安生的脸色还不顺,老六说:“干吗一张脸拉那么长?”

安生没有说话,顺顺见安生对老六不理不睬,就把看戏发生的事情说了。

老六过来,摸摸安生的头,说:“别人要说,就让他们说好了。”

六婶说:“宝山那样一个人,怎么好跟他去争几个瓶子呢?他的命运已经够苦的了。”

六婶的话顺顺听进去了,他想起自己一脚把几个瓶子踢开,懊悔不已,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

安生不吭声。

老六说:“你要是有志气,把偏科的功课补上去。”

安生的成绩不算差,只是英语老是拖后腿。安生一看到英文字母就打瞌睡,实在提不起兴趣来,英语成绩一直磕磕绊绊的,没什么起色。英语老师见他其他科目的成绩挺好,就英语偏科,有一天上课故意刺激他,说:“难道你长大了想继承你爸爸的事业吗?”

老师没有明说他爸爸是回收废品的,班上也极少数人知道他们家是做这个的,老师这样说,照顾了他的感受。安生听了很不服气,说:“收废品怎么了,我家就是收废品的。”

这样一来,倒是把老师弄得有些难堪。很多同学暗地里都为安生叫好,觉得他有骨气。英语老师平时待学生严,很多学生背单词、背课文、默写单词吃过苦头,安生相当于给大家出了一口气。

安生也想把功课做好的,夜里硬板床上躺直了,想起父亲的辛劳,想起母亲的咳嗽,暗暗掉过很多次眼泪,把枕头给弄湿了。只是,安生这样的年纪,天光白日一玩起来,就又什么都忘了。这下,老六这样说他,他暗暗发誓,要把偏科的英语补上去。

禾苗长得很快,没几日,就长得茂盛起来,绿绿一片,水田里看不见缝隙。顺顺的爸爸说:“该给禾苗除草了。”

正好是周末,顺顺也去。顺顺去的时候,带了一盆兰花。前几日,顺顺和爸爸去河边散步,看到路边有人卖花,养得精精神神的。想到安生的妈妈喜欢养一些花花草草,顺顺停下了脚步,挑了一盆兰花,买了。

到得安生家门口,六婶正在把一碗药渣倒家门口,抬头见了顺顺,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把他们迎进院子里。顺顺的爸爸随口问了句:“好些了吗?”

六婶说:“还是老样子。”

顺顺把兰花送给她,她很是高兴。拿了布,把花盆细细地擦了一遍。又从角落里头捡了几块砖出来,垒成一个坛子,把兰花安放在上头,显得更加亭亭玉立。

安生在房间里背单词。

顺顺看到,他房间的墙上,贴了好些小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单词。安生将一个单词在嘴巴里念叨了几次,确认记住了,才回过头来和顺顺搭话。

顺顺的英语好,又同是一个年级,就和安生聊起怎么记单词。两人在房间里聊了一会儿。

顺顺和爸爸要去稻田里除草,安生没什么事,老六让他一起去帮帮忙。

老六用三轮车帮忙把肥料送到地里。除完草,要撒上一遍化肥。插秧的时候撒过一次肥料,等禾苗在水田里立住了脚,再撒一次,催一催,禾苗长得快。

到得田里,顺顺的爸爸故意考一考顺顺,说:“你认不认得稗子?”

顺顺不认得。

爸爸把一片禾苗的叶子和一片稗子的叶子放在一起,说:“你猜猜哪一片是稗子?”

顺顺摇头。

安生说:“稗子叶中间是白色的。”

顺顺细看,果然,其中一片叶子的中间是白色的。

顺顺下了水田,禾苗到膝盖,软软地拂过小腿。禾苗丛中,隐藏着鸭舌草、水葫芦、稗子,不下到田里细看,根本看不见。爸爸说这些草不拔掉,要跟禾苗争肥料的。爸爸下了腰,张开手指,一行行禾苗过一遍,他走过的地方,水是浑浊的。爸爸教顺顺把拔下来的杂草揉成一团,踩进泥土里面,杂草沤烂,是肥料。

顺顺比较慢,安生时不时停下来等等他。

顺顺在水田里走了两趟,喊累。到旁边的水沟里草草地洗了洗脚,拉着安生来到老樟树下,就地画好棋盘,下起六子棋来。顺顺下棋不是安生的对手,安生时不时来一个双响炮,就是预先几步设好了局,一把打掉顺顺两个棋子。顺顺一输,更是拉着安生不许走,非得赢了人家才甘心。安生哪里有那么好赢的?那边,顺顺的爸爸喊顺顺过去,顺顺刚刚被安生吃掉一颗棋子,不肯就此罢休。顺顺的爸爸再喊,要顺顺把田里的鸭子赶走,安生也听见了,回头,果然看到一群鸭子到了田里。

顺顺拿起一根树枝,到田里一赶,那些鸭子都跑到种了空心菜的一角去了。空心菜刚刚落了泥,没立住脚,本来就弱不禁风,经不住鸭群的糟蹋,鸭子过了一遍,全都东倒西歪了。鸭子过了一遍水田,上岸了,顺顺心里有气,追着鸭群跑。顺顺的爸爸在后面喊:“赶走就好了,别追了,别追了。”

顺顺根本听不到,鸭群四散逃窜着鸣叫,太吵了。顺顺这个年纪,脚步快得追得上狗。慌乱中,他踩到了一只白鸭子,那只鸭子拼命地扇动着翅膀往前跑,还是被顺顺踩到了。他也不是故意要踩中它的,他只是想吓唬一下鸭群,把它们赶得远远的。那只被顺顺踩到的鸭子,无论怎么扑腾,只能在原地打转。鸭群越来越远,像一群溃败的逃兵。

顺顺不再追了,那只受伤的鸭子,让他心底有了些许的愧疚。没多久,宝山手持一根长竿出现在田野中,他在稻田里来回奔跑,把惊慌逃跑的鸭群集中起来,往大路上赶。鸭群在他的指挥下,渐渐安静下来。宝山很快发现少了一只鸭子,这只受伤的鸭子,在顺顺的脚边,发出悲伤的鸣叫。

宝山走过来,看到顺顺脚边的那只鸭子。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它的脚受了伤。鸭子脚受了伤,又被长得茂盛的草给绊住了,看到主人来了,更加高声地叫着,不断地扑动翅膀,想要挣脱出来。宝山走过去,抱起鸭子。鸭子安静地在他怀里,时不时伸长脖子叫唤一声,像是在诉苦。宝山的目光,像一道火光,让顺顺不敢与他直视。原本,顺顺以为宝山会发火,可是没有,宝山看着顺顺,说:“你打伤了我的鸭子。”

顺顺说:“我没有打你的鸭子。”

宝山说:“你打伤了我的鸭子。”

他重复了一遍。

这时,安生也过来了,安生说:“你的鸭群跑到我们的稻田里了。”

宝山说:“你打伤了我的鸭子,要赔。”

顺顺说:“我只是不小心踩到它了。”

宝山不管顺顺说什么,弄伤了他的鸭子,不赔,他是不会罢休的。顺顺的爸爸从稻田里过来,他承认是顺顺把他的鸭子弄伤了。顺顺的爸爸说,他知道有一种草药专门治鸭脚的跌打损伤,是一个兽医告诉他的,有奇效,他会把宝山的鸭子治好。宝山呆呆地看着顺顺的爸爸,摇头,不信他说的话。顺顺的爸爸问宝山要怎么赔偿,宝山又不说话。

没过多久,宝山的妈妈三秀嫲来了,双水村的人都知道,这是个厉害的女人。以前村里孩子在小溪边捡了她两枚鸭蛋,被她知道了,骂到人家家门口。后来,那户人家把蛋还给她,她还不依不饶,说人家小孩没教养,从小偷针,长大偷金,迟早吃牢饭。村里长辈听不下去了,劝她别这样,都是一个村的,又不是有意偷的,小溪边的蛋,孩子见了捡回家,不是什么大事。她这才偃旗息鼓。她的男人两年没回家了,有时候故意耍耍泼,做出不能受一点点委屈的样子。人家背后说,男人长年不在家,她一个女人不容易的,人善被人欺嘛,在外面不硬气一点儿怎么行。

三秀嫲从宝山怀里把鸭子抱过来,看了看,鸭子在她手里挣扎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家的鸭子受伤了,看看顺顺的爸爸,说:“你不是我们村的吧?”

顺顺的爸爸说:“不是,鸭子是我的顺顺弄伤的,我们会赔。”

三秀嫲说:“会赔?你们怎么赔?这是正在下蛋的鸭子,每天一个蛋,双黄蛋,我们家就这只下的蛋最大了,现在被你们弄伤了。”

顺顺的爸爸理亏,就和她商量着怎么来赔,顺顺的爸爸说了一个数字,是市面上鸭子的价钱。她说:“我这是下蛋的鸭子,不是肉鸭。”

这时已经有几个路过的人过来围观了,他们中有人说:“差不多了,拿到市场上,不会超过这个价。”

三秀嫲说:“是你们给钱吗?”

那些人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顺顺的爸爸一咬牙,说了一个数,要把鸭子买下来,一开始,她还不大乐意,人群里来了一个岁数大的人,说:“三秀嫲,你家什么鸭子这么金贵,人家这个价钱,在菜市场能买一只比你手上还大的鸭子,差不多就行了,我们这地方小,大家拐弯抹角都相熟。况且,这是县城学校的教书先生,村里许多孩子都在那里上学,碰上了,都要叫一声程老师的。”

三秀嫲这才收了钱,把鸭子放在地上,带着宝山走了。

这只受伤的鸭子,羽毛纯白,不带一片其他颜色的羽毛,像一团雪。要是腿伤能治好,还是一只下蛋鸭子,多好啊。顺顺的爸爸花高价买了一只鸭子,到了顺顺和安生这里倒成了一桩好事。顺顺家住的是套房,不方便养鸭子。这只鸭子理所当然地留在了安生家,安生家的院子够大,本来就养了一些鸡鸭,不在乎多这一只。

顺顺的爸爸说的那个医治鸭子脚伤的秘方,他自己以前在桐木镇老家时给鸭子用过,效果好。他让顺顺把鸭子带回安生家去,自己到田野里去找草药。走了许久,仍然没找到。真是怪,有的地方连片是这种草,没有的地方,一棵都难见。

顺顺的爸爸顾不上那一半还没有除完草的稻田,开了车,去往老家找草药,顺顺和安生也一同去了。鸭子用纸箱装了,放在后备厢,一路上嘎嘎嘎地叫唤。到得桐木镇程坊村,一下车,下到野地里,果然到处是那种草药。顺顺的爸爸连根拔了几棵草药,在水沟里用水洗干净,找了两块石头,捣烂,在鸭脚受伤的地方轻轻地擦,弄得一手绿绿的汁液。安生说:“有用吗?”

顺顺的爸爸说:“嗯,每天擦两三次,过几天就好了。”

顺顺和安生又拔了好些草药,打算带回去用。

这只鸭子就在安生家住下了,安生用碎砖头和木板单独给它垒了一个窝。安生每餐给它吃剩饭剩菜,有时候直接从自己的碗里扒拉出来给它吃。他们两个下午放了学,时常约好一起去小溪里头捞螺蛳,捞回来,一个个用小石块砸碎了,给鸭子吃,也每天记得按照顺顺的爸爸教的方法,捣碎了草药给鸭子的脚擦一擦。老六说:“你这哪里是养鸭子,你这是养太公。”

过了些日子,鸭子果然能走几步了,它就在安生家的院子里一瘸一拐地走。它吃东西,其他的鸡鸭不得靠过来,见到其他鸡鸭过来捡拾食盆外面的饭粒,就伸长脖子驱赶。它在安生家享受了优渥的待遇,却不曾下过一个蛋,这多少有些让顺顺和安生失望,不是说它每天一个双黄蛋的吗?怎么一个蛋也不下?半个多月过去,鸭子的腿脚全好了,走起路来,是一只神气的鸭子。顺顺和安生当个宝似的,老六很看不上这鸭子,说:“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到了端午节,买几瓶啤酒焖了吧。”

安生正在房间背单词,听到了,跑出来说:“谁也别想打它的歪主意。”

老六说:“你这份心思,能用到念书上就好了。听说你们刚考完试,考得怎么样?”

安生的脸红了一下,他这次是进步了一些,仍然不太理想。他将一门门功课的情况跟老六说了,老六不作声。安生说,英语这次太难了。老六心里有底,比起头一年期末,已经有很大进步了,就说:“好好念书。”

老六自己没什么文化,不知道怎么管安生学业上的事情,只会问安生缺什么文具,要买什么书,对安生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好好念书。很笼统的一句话,包含了一个父亲对儿子在学业上的所有期待,安生知道父亲话里的分量。

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日子越拉越长。顺顺和安生放了学,天要好一阵才黑。自从有了那只鸭子,顺顺下午一放学就往安生家跑,到小溪里捞螺蛳,到地里翻蚯蚓给鸭子吃。有时,也去菜园子里,摘一些新鲜的蔬菜回来,切成丝喂鸭子,那么大的鸭子吃青菜是不用切的,安生和顺顺乐意切。安生和顺顺乐在其中,对鸭子下蛋的期待渐渐地淡了。看到两个人对鸭子这么上心,老六说:“过段日子给你们买些鸭苗。”

突然有一天早上,安生在鸭窝里看到了白亮的影子,一掏,是一枚鸭蛋。鸭窝光线很暗,里面还有隐约白光,安生伸手进去,又掏了两枚鸭蛋出来。这可是自己家养的鸭子下的蛋,鸭蛋青青的壳,卧在手心里凉凉的。没想到,鸭子下蛋了,还是前几天就开始的,安生和顺顺都还不知道。顺顺不在安生家,他打算见了顺顺,再告诉他这个消息。

安生把鸭蛋给了六婶看,六婶说:“哎呀,鸭子下蛋了,这只金贵的鸭子,终于舍得放下身段下蛋了。”

安生听出来了,妈妈的话里有点儿挖苦的意思,安生不计较,鸭子会下蛋了,这是一件很好的事。

中午放学回来,安生看到饭桌上有一碗蒸蛋,安生心里紧了一下,试探着说:“这不会是鸭蛋吧?”

六婶看着他,说:“怎么,你不是爱吃蒸蛋吗?放了茶油,很香的,你尝尝。”

安生的心沉下来,说:“我上午跟顺顺说好了,下午让他来看鸭蛋的。”

六婶说:“还有一枚鸭蛋。”

蒸蛋安生一口都没吃,午饭吃得很少。

安生要出门上学,六婶叫住他,说:“蒸蛋之前,我该和你说一下的,以后的鸭蛋你做主。”

说完,她咳了几下。安生心疼地看了一眼妈妈,终究没说什么,出了门。路上,他看到有一群鸭子在小溪边嬉戏,三秀嫲拿着长长的竿子,赶鸭群上岸。安生突然很想拥有一个鸭群,他们家从来没有养过超过十只的鸡鸭。家里头养几只鸡鸭,拿六婶的话来说是捡捡剩饭剩菜,数量不会太多。

下午,顺顺来了,书包一放,就要看鸭蛋。安生从床底下的一个罐子里拿出一枚鸭蛋。顺顺说:“不是有三枚鸭蛋吗?”

安生迟疑了一下,说:“中午蒸了两个。”

顺顺看到屋檐下青青的蛋壳,说:“你怎么吃了呢?”

安生本来想解释一下的,看了一下灶房里忙碌的妈妈,也许是生火的柴草烟熏着了她,在里头连续不断地咳,安生改变了主意,说:“鸭蛋不就是用来吃的嘛。”

顺顺不响。

安生说:“我们去捞螺蛳吧,村里上湾的小溪里头有很多螺蛳。”

他们前些日子去过上湾,那里水静,小溪底下的石头上,螺蛳和石子一样多,个头也大。他们捞回来的螺蛳,六婶挑出一些大的来,放在清水里养着,一天换一次水。六婶说,等螺蛳把肚子里的脏东西吐出来,就给他们做香辣螺蛳,到时候把顺顺的爸爸也叫上,这是顺顺和爸爸最爱的小吃。

顺顺说:“天要暗下来了,我得回去了。”

天还早,西边的霞光一片通红,小小的院子,也是红的。

顺顺走了。顺顺走的时候,安生到门口送了一下。以往,顺顺要走,都会约好下一次来玩。这次顺顺不声不响地走了,安生心里闷着一股气。

六婶出来,看到安生一个人在院子门口,说:“顺顺呢?”

安生说:“回去了。”

六婶说:“我特意做了他爱吃的小炒鱼。”

安生说:“他不吃就自己吃。”

六婶定定地看着安生,不知道他吃了什么火药,说话这么冲。六婶说:“你们是不是闹别扭了?”

安生没有说话。

这时老六背着一个喷雾器进了院子,大黑摇头摆尾地凑了上去。老六卸下喷雾器,洗澡去了。安生进了房间,拿起英语书,读课文。读了几段,没声了。

吃完饭,老六在院子里乘凉,沏了一杯淡盐水,老六说:“顺顺家的稻子长了卷叶螟,也有枯叶病,要打药了。”

他下午去给自己家的稻子打药,路过顺顺家的那块稻田,顺便看了看。顺顺的爸爸那边忙得顾不上那块地,有些日子没来双水村了。老六打电话给顺顺的爸爸,告诉他稻子长虫生病了。顺顺的爸爸这才想起,在双水村,还有块稻田。稻田很久没去料理,稻子快要出穗了,要是这个时候没有把虫病治好,严重影响收成,弄不好颗粒无收。顺顺的爸爸非常焦急又无奈地跟老六说,周末学校要组织学生活动,实在挪不开身。稻子长了虫子,是不能等的。就在电话里头跟老六说了,让他帮忙打药,等有空了把买农药的钱给他。老六听着有些不高兴,这点儿农药钱算什么?相处这么些日子了,这么生分干什么呢?老六说:“你忙你的吧,打药的事,就包在我身上好了。”

顺顺的爸爸在电话里谢过了老六,说:“等有空,来你那里喝一壶好茶。”

老六说:“桶里的螺蛳养干净了,就等你过来了,到时候带上顺顺啊。安生的老师打电话来,说是他的英语有些长进了,多亏了这段时间顺顺的帮助。”

一亩多地打农药,一个下午足够了。

这天下午,老六把六婶的药罐子放在小火炉上,用松针点燃了木炭,背起喷雾器,出了门。

老六前脚出门,邻居绣花婶子后脚就来了,她端了一碗酒糟过来,这天滤酒,六婶叮嘱给她留一些酒糟做酒糟芋羹。酒糟芋羹是本地的一道菜,芋仔煮得软烂,和到过滤完米酒的酒糟里头煮,是一道下饭的家常菜。

下午,六婶到菜园子里摘菜,好些黄瓜、豆角、辣椒成熟了,不摘就老了。摘下来,在菜畦上堆成小山,一家子一下吃不完。就打了顺顺的妈妈的电话,让她来拿点儿蔬菜回去,妈妈说她放学后要辅导几个学生,让顺顺来拿。

顺顺到了安生家,那只白色鸭子站在墙头上,不知道它是怎么上去的。鸭子见了顺顺,扑动翅膀从墙头上飞下来,惊动了正在地上吃谷子的几只鸡。安生正在灶房烧火,膝盖上,放着一本英语书,六婶在做菜。顺顺进来,安生抬头,把书放柴垛上。六婶说:“顺顺来得正好,今天做了酒糟芋羹,晚上就在我家吃饭吧!”

锅里正冒出阵阵酒香味。

顺顺看看外面的天说:“怕太晚了。”

六婶说:“没事,就在这里吃饭,我等下打电话给你爸妈。吃完饭,我们送你回去。”又说,“这些天,你爸爸很忙吧?”

顺顺说:“嗯。”

顺顺没有主动和安生搭话,安生时不时抓起一小把柴火,扔进灶膛里,火焰在灶膛里腾腾燃烧,映得安生的脸红扑扑的。顺顺和安生都没有主动搭话,两人显得有些局促,六婶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说:“安生,去罐子里拿些鲫鱼酥出来给顺顺吃。”

鲫鱼酥端出来,安生说:“吃吧。”

他有些心虚。

顺顺没有说话,伸手拿了鲫鱼酥,放到嘴里,发出脆响。算是回应了安生,安生松了一口气。要是顺顺不理他,他太难受了。

正说着话,老六回来了,顺顺到院子里来,和他打招呼。老六从顺顺面前走过,带来一阵浓重的农药味。一问才知道,他刚刚从自己家那块稻田回来。老六卸下喷雾器,洗澡去了。

等老六洗完澡出来,饭菜做好了,热气腾腾的一桌子,一盆酒糟芋羹放在中间,旁边有一小碟油浸鸭,一小碟花生米,一盘海带丝,一盘白菜。

那一小碟油浸鸭,显然是有客人才出场的。

过了冬至,选本地花面鸭收拾干净,抹盐挂在屋檐下晾干,到了年关砍成小块,下油锅炸好,等油凉了,将炸好的鸭块和油一起装坛子里,来了客人,夹一些出来待客。这油浸鸭泡在油里,能放大半年不坏。

吃饭时,六婶给顺顺夹油浸鸭,劝他不要客气,顺顺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最喜欢吃的是酒糟芋羹,这在家里是很少吃的。老六看样子也很喜欢吃酒糟芋羹,几乎很少动其他的菜,盛好了饭,将酒糟芋羹浇在上头,三下五除二就把一碗饭吃完了,简直是风卷残云,顺顺想起了上古一种名叫饕餮的神兽,就笑出声来。

老六吃完饭,倒了一杯水,在院子里坐一坐。他的兴致不错,让安生把唢呐拿出来,他要露两手。老六就在院子里吹起了唢呐,隔壁的绣花婶子听到了,手里抓着一把瓜子,一边嗑瓜子,倚在院门口听。

这一夜,很多人都听到了老六的唢呐声,那样浑厚,那样喜庆,那样元气淋漓。

吹了几首曲子,老六的额头开始冒汗,他让安生给他倒温开水。老六有些不舒服,不吹了。绣花婶子说:“怎么不吹了?再来几个调子。”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有些头晕,全身乏力。他让安生扶他到房间躺一躺。躺下也不舒服,想吐,又吐不出来。顺顺想到他今天去打农药了,心里一惊,一个不妙的念头跳出来,说:“六叔不会是中毒了吧?”

顺顺这么一说,六婶想起来了,晚上吃的是酒糟芋羹,打了农药是不能喝酒的,会中毒,酒糟滤过了酒液,但多少还有点儿酒在里头。

六婶忙拨通了顺顺的爸爸的电话,让他帮忙开车送老六去医院。

顺顺的爸爸没多久就到了,火急火燎地把老六送到医院。安生和顺顺也跟着去了。医生一看,说得亏送得及时。又是催吐,又是输液,忙乎了大半夜,老六总算没事了。

安生和顺顺一直在走廊上等,安生从小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忍不住淌下眼水,他背过脸去,悄悄地抹了一下眼睛。眼水不断地涌出来,安生轻轻地哭出声来,顺顺拍他后背,说:“不怕,不怕,会没事的。”

隔了许久,顺顺鼓起勇气说:“我不该生你的气的。”

安生知道他说的是鸭蛋被蒸吃掉而赌气这事。他这么一说,这块压在两人心头的石头就算拿开了,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病房里,安生终于见到了爸爸,他躺在病床上,身子小小的,淹没在白色床单上。安生过去,握住父亲的手,他的手掌宽厚、粗糙,想起往日里父亲这瘦小身子扛起各种重物,悲从中来,眼泪又下来了。父亲抬起手,拍了拍安生的肩膀,说:“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这不是没事了嘛。”

安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擦擦眼睛。

老六出院了。顺顺的爸爸妈妈抽空带了些礼品去看老六,老六是给顺顺家的稻子打药中毒的。老六看到他们一家子提了大包小包来,都是补品,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顺顺的爸爸说:“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这不是好久没来了嘛。”

六婶说:“人来了就好,带什么东西嘛。”

顺顺的爸爸听说安生正在英语学科上发狠,给了他一本中英文字典,砖头那样厚,六婶看到了,说:“这样厚的书,花费了不少钱吧,安生,好好念书,念不好你都对不住这本书。”

安生的爸爸买了些鸭苗回来,有十几只,毛茸茸的,像一个个小绒球。老六说:“安生,好好养着,等到八月中秋,就可以拿去卖了,卖得了钱,够你下学期上初中的学费。”

老六说这话的时候,安生正在房间里背英语课文,顺顺也在,顺顺看着书,看安生背没背错。

安生的心头震了一下,到了秋学期,就要到高一级的学校去念书了。如今离学期结束没多久了。

安生和顺顺都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小鸭子,这些鸭子成天在院子里叽叽叽叽。顺顺和安生一有空,就去小溪里捞螺蛳。天上的日头火辣辣地挂了半个多月,滴雨不下。这时候小溪的水浅,更方便捞了。两岸的稻子正是灌浆的时候,大家提了小水泵,把管子插到小溪里头,日夜不停地抽水。双水村的地,好些是沙地,藏不住水,抽完水没几天,地又干了。

安生和顺顺傍晚提了小桶,到得小溪边,就要下水,老六喝住了他们,说:“别下去,不要命啦,你看看人家正在抽水,要是电线漏电,麻烦就大了。”又说,“你们等我一下,自家的稻子也要抽水了,我去把抽水机扛过来。”

正在抽水的是三秀嫲,她说:“知道就好,电可不长眼睛。”

老六没理她。

三秀嫲叮嘱宝山:“好好看着,别再让人动了手脚。”

前些日子,三秀嫲家的地刚刚抽完水,第二天就干了,隔壁安生家的地,倒是水汪汪一片。三秀嫲气得直跳脚,疑心是别人暗中动了手脚。三秀嫲让宝山去稻田四周看看,不要被人穿了孔,漏了水。宝山记得,抽水的那天,安生就在田塍上割草,谁知道他蹲在地上干什么呢?别看宝山他傻,有时也很有办法。等稻田里重新抽了水,他沿着田塍四周把水搅浑。没多久,就有浑水从另一侧安生家的稻田冒出来。宝山说:“洞,有洞。”

三秀嫲让老六自己过去看,老六不知道怎么回事。三秀嫲说:“装傻呀,自己干的不光彩的事,瞒得住吗?”

三秀嫲说:“看你老老实实的一个人,也会耍心眼呀。”

三秀嫲说:“长本事了呀,做了亏心事,也不会脸红啦。”

老六说:“谁做亏心事?谁做亏心事?我一辈子本本分分。”

三秀嫲冷笑一声,说:“你本本分分?那是谁的鬼主意,把田埂打穿了?”

老六这才看到,有水从田埂下面冒出来。老六伸手过去摸了摸,跟三秀嫲解释说,是曲鳝洞,不是人挖的,不信你摸一下,曲鳝洞是弯弯曲曲的。老六抓曲鳝是老手了,每年开了春,田地里的曲鳝醒过来,老六要抓好些曲鳝去桐木镇卖钱。曲鳝躲在什么样的洞里,老六是清楚的。三秀嫲不信,怎么就这么巧呢,曲鳝知道老六家的稻田没水了,就来打洞。老六说不过三秀嫲,也不跟她计较,让她一个人骂骂咧咧。

这一晚,顺顺和安生陪着老六看管抽水泵。

夜色浓重起来,远处是星星点点的灯火。除了水泵抽水的声音,周遭是青蛙和虫子的交响,小溪对岸的林中,传来各式各样的鸟叫。这块稻田离村里的住户很远,偶尔能听到一两声狗吠。顺顺和安生坐在草地上,仰头望见满天星斗,顺顺住在小城里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黑的夜空,没有见过这样好的星光。有人在田野里走动,是一点儿小小的光,走近了,才知道是个人。顺顺把手电打开,往夜空里一戳,光束在夜空里像一根柱子。安生也打开手电,晃来晃去,照见树影,照见稻田,两束光在夜空下的野地里亮起来,有微微的风,吹来田野的清香。安生说,那是稻田的味道。

一些萤火虫飞来,一闪一闪,像坠落人间的星星。安生捉了一只,装在透明的纯净水瓶子里,闪着光。顺顺也捉了一只,拿手电一照,他第一次知道,萤火虫是用屁股发光的。两个人在田野里捉起萤火虫来,不一会儿,两人捉了十来只,放在瓶子里。顺顺想起囊萤映雪的典故,心想,古人果然没有骗人,要是萤火虫多一点儿,是可以用来照明看书的。

一旁的宝山见了,也去捉萤火虫。捉到第三只,那只萤火虫像是特别机灵,宝山从路边追到稻田,又从稻田追到路边,往小溪边去了。小溪边有一棵大榕树,萤火虫像故意逗宝山,绕着树忽高忽低地飞,有一下宝山跳起来,差点儿就抓住了,萤火虫斜斜地往上一蹿,躲到树叶里,没多久,又冒出来。宝山心里跟它较劲,非把它捉到不可。萤火虫引诱宝山往小溪边去了,眼见就要追上,宝山一脚踏空,整个人掉到小溪里头。

顺顺和安生离宝山不远,听到他落水的声音,安生急忙喊爸爸救人。

老六从稻田的另一头赶了过来。宝山落水的地方,水不算深。老六关了附近的两个抽水泵,下去,扶起宝山,把他搀到岸边,自己弄了一身湿漉漉的。顺顺的手电照见宝山的腿肚子流下鲜红的血,才知道他摔下去时磕到了尖锐的石头。老六从口袋里掏出烟来,剥出烟丝,敷在宝山伤口上。老六把他送到村里的诊所,医生看了,说,要是再深一点点,就割到血管了。

后来,三秀嫲说:“老六,你是我们家宝山的大恩公,我欠你一个人情。”

老六淡淡地说:“大家乡里乡邻的。”

老六做了一回宝山的大恩公,照规矩,三秀嫲要请老六去家里吃蒸蛋。三秀嫲平日里有些不讲理,礼数还是懂的。老六没去,说:“不用那么客气,喊了就当是吃了。”

这是句客套的话,人家请客,去不了,就这样委婉地领了人家的心意,又不让人家太难堪。

好晚了,稻田里的水灌得差不多了,老六让顺顺和安生帮忙收管子回家。

这晚老六着了凉,一路上打了好几个喷嚏。

夜越来越沉,远处人家的灯火熄灭了,到处黑漆漆一片。三个人打着手电,走在田野上,无边的黑暗被手电撕开,又在身后合拢。老六回去,用开水冲了一碗姜糖水,还是感冒了,一连几天流鼻涕。

三秀嫲用篮子装了一些鸡蛋来老六家,老六没吃她的蒸蛋,她是特地来谢老六的。一进门,大黑冲出来,大叫两声,吓得她连连后退,退到门外,蹲下来,作势捡石头。大黑守在院子门口,还在叫。正在浇花的六婶,提了洒水壶出来,见是三秀嫲,喝住了大黑,让她进来。三秀嫲进了院子,见屋檐下摆了好些坛坛罐罐,种了各色花草,说:“你家是个花园。”

六婶说:“见笑了,见笑了,我这是个收破烂的院子。”

三秀嫲这才看到院子里堆积成山的那些废旧物品,东西码得整整齐齐,见不到乱。老六正在整理一沓旧书,有几本品相好的,挑出来,放在一旁,是给顺顺的爸爸留的。见三秀嫲来了,起身打招呼。

六婶泡好热茶,让三秀嫲坐坐,又去装了一些鲫鱼酥出来待客。鲫鱼酥是过年做好的,鲫鱼剁碎,掺到米粉里面,放盐放香料,泼上米酒缸底的酒脚,发酵一晚上,第二天掰成小块,油锅里炸得酥脆,凉凉,装罐子里密封起来,能存好几个月不坏。家里来了客人,装一盘出来,算是一个茶点。下地干活回来,也可以垫一垫肚子。

三秀嫲正在里面坐,顺顺和安生把小鸭苗送到野地里,顺便捡了些螺蛳回来,在院子里用石头砸破。那只大白鸭守在一旁,享受特地为它准备的美味。三秀嫲出来的时候,看到了那只白色的鸭子,毛色发亮,正伸长脖子吃螺蛳肉。忍不住蹲下来要摸一摸它的羽毛,鸭子往旁边一躲。三秀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哎呀,被你们养得真好。”

六婶说:“他们两个闲得没事,天天给它喂螺蛳、蚯蚓。”

三秀嫲说:“它在你们家可享福了。”

三秀嫲要走,六婶把她带来的那一篮子鸡蛋提出来,让她带回去。三秀嫲不肯,说什么也要留下,说了一堆好话,让六婶不好拒绝。

三秀嫲走出好远,安生有点儿不满地说:“她来干什么?送鸡蛋,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呢?”

六婶说:“为什么这样看人家呢?家门打开,来了都是客呀。”又说,“是个人,谁没点儿毛病呢。”

那边,老六一阵剧烈的咳嗽,吐出一口痰。安生看到,有些心疼爸爸。要不是那天晚上下水救宝山,弄湿衣服受了风寒,爸爸也不至于咳那么些天。

屋檐下,两个小火炉正在煎药,一个是妈妈的,一个是爸爸的。

稻子出了穗,谷子从嘴尖开始黄,白晃晃的日头晒几天,一川稻子黄的黄,绿的绿,层层叠叠,斑斑驳驳。老六说:“现在的鸟雀子厉害,要吃不少谷子呢。”

顺顺想起老六说过的话,只要年成好,鸟雀子能吃几颗谷子?老六收废品,时常能收到一些书报。村里有些胆大的孩子,知道他院子里有旧书,从矮矮的院墙外面拿书,一本又一本抽走,抽到不合胃口的,就扔回去。原本堆得整整齐齐的书,弄得乱糟糟。那是老六一家子费了好大工夫才堆好的。一日,安生和顺顺在院子里吃饭,安生正把碗里的饭粒,扒拉到地上给鸭子吃,看到院墙外面有人影一闪,大概猜到是有人来拿书了。安生跟爸爸说了,老六出来,看到两个孩子趴在院子墙头,只露出一对屁股,上半身探到院墙里头。老六怕吓到他们,悄悄地过去,说:“你们谁家的孩子呀,要书看进院子来挑呀。”

两人吓了一跳,从墙头下来,低着头,等着挨骂。没有,老六和和气气地带他们到院子里,让他们挑拣喜欢的书。他们挑了一些书,临走,安生说:“以后可别再拿了。”

老六说:“只要年成好,鸟雀子能吃几颗谷子?”

老六收废品赚了些钱,说这话的时候,底气蛮足。

大片大片的稻子谷粒饱满,即将成熟,各种鸟雀来了,让人伤透脑筋。鸟雀的嘴子瓜子大,能吃多少?一群鸟雀下来,黑压压的一片,不是来一趟,天天来,要吃半仓谷子。

家家户户想办法赶鸟雀。安生照着别人家,用破布扎了几个稻草人,插在稻田里,来一阵风,手脚乱舞,鸟雀见了,就往林子里钻。时间久了,鸟雀也不怕,照样在稻田里起起落落。

安生坐在院子里吃午饭,见院子门口的两个易拉罐被风吹得满地跑,发出声响,突然想到用易拉罐赶鸟雀。他用绳子绑住一截竹子卡进易拉罐口,另一头绑在竹竿上,一根竹竿绑三两个易拉罐,做成一个风铃,往稻田一插。有风吹过稻田,风铃响,惊走鸟雀。许多人见了,都来安生家讨要易拉罐,他们家是收废旧物品的,不缺这个,可是他们家的易拉罐也不是白捡来的,是花钱收来的,三五个、十来个不是问题,来的人一多,也架不住。再有人上门来,安生按收购价卖给他们,两毛钱一个。安生跟他们说好了,等他们不要用了,再卖回给安生。双水村的稻田里,插满了风铃。一阵风来,满耳朵是风铃声。

稻子越来越黄,稻穗沉甸甸地垂下来,空气里满是稻子混杂着青草的清香。

稻子差不多有半人高,密不透风。稻田里有青虫,有甲壳虫,有蛾子,有各种大大小小的虫子,鸭子和鸡都喜欢往稻田里跑。大部分人家的稻田,蓄着浅浅一汪水,不让田地晒硬了,将来割完稻子,方便翻耕,种第二茬的稻子。鸡只是在田塍边上啄食成熟的谷子,鸭子不一样,鸭子不怕水,往稻田深处钻,寻虫子吃。一大群鸭子在稻田里觅食,不见鸭子的影子,只听得见哗啦啦的声响。大部分人不计较,也有人介意,有时候鸭子会踩倒一些稻子,特别是熟透的稻子,禾秆已经干了软了,一碰就倒,将来不好割稻子,谷子倒地沾了水,容易发芽。

安生早上把鸭子赶到小溪,过不了多久,鸭子就往稻田里钻。他们家那群鸭子,已经褪去了绒毛,全身上下一身黑亮的羽毛。六婶叮嘱安生,把鸭子赶远一点儿,送到上湾的小溪里去。

安生和顺顺一路将鸭子送到上湾,看到小溪边有许多小竹子,顺顺生了做叭叭筒的念头,从裤袋里掏出一把削铅笔的小刀来,砍了一根竹子,两人每人一节竹筒,坐在小溪边上削起来,费了好些时候,终于做好。要是在家里,六婶是反对他们做这个的,他们老是拿筷子做叭叭筒中间的那根推杆,家里吃饭用的那把筷子,经不起他们折腾。

小溪旁边,正好有一棵树,结一种比干黄豆小一点儿的树籽,是叭叭筒上好的子弹,一颗树籽压进叭叭筒,推到另一头,再压一颗树籽,叭叭筒中间是一截空气,用力一推,前一颗树籽就嘭的一声射出来,像一把小型的枪。

安生是爬树能手,一层楼高光溜溜的树干,他也有办法爬上去,他爬树也没什么特别的,双手双脚夹住树干,一蹭一蹭地往上爬,看似简单,顺顺学不来。那棵树光溜溜的,斜斜地往小溪探出去,很高的地方才有树杈,顺顺一看就犯难,只好在下面接应。安生上树把结满树籽的树枝折下来,往下扔,顺顺在下面捡。安生坐在横枝上,试了几下,还不错,没有哑炮,每一发树籽发出去都很响亮,射程也不错。顺顺试了几炮,对自己的那支叭叭筒也很满意。

树下的顺顺隐约听到鸭子慌乱的叫声,回头一看,鸭子不在小溪,就朝树上的安生喊:“鸭子,鸭子跑啦。”

安生在树上,看得远。他看到自己的鸭群在不远处的稻田里,被宝山追得满地跑,宝山一边追赶,一边喊。鸭子张开翅膀,伸长脖子只顾着往前跑,几只鸭子闷头跑到高坎边,才发现是死路,又折回来,刚好撞到宝山手里。

安生从树上溜下来,带着顺顺朝鸭子的方向跑去。

安生他们到得田边,宝山停了下来,他大概猜到了是安生家的鸭子,看着安生和顺顺,宝山有些慌张。他提着一只鸭子的脖子,任凭鸭子拼命地扑腾双脚和翅膀,也无法挣脱。安生记得,这块地是宝山家的,去年,宝山家这块地种的是荸荠,六婶还带着安生去地里买过一些。到了年关,家家户户买荸荠备着过年吃,三秀嫲忙不过来,让人去地里挖,就地过秤。今年这块地的稻子长得太茂盛,前几天一阵暴风雨扫过,稻子有一半多伏倒在地。安生很大声地说:“把我的鸭子放下来。”

宝山说:“鸭子踩了我的稻子。”

安生说:“你放不放?”

顺顺在一边提醒,说:“他是个宝呀。”

安生过去,推了宝山一把,很大声地喊了一句,放开,从他手里夺过鸭子,放了。鸭子受了惊吓,惊叫着找鸭群会合去了。宝山那么高大一个人,安生推他一下,并没有推倒,他自己坐在稻田里,哭了。

安生赶着鸭子从稻田里出来,顺顺看到宝山还在哭,有些过意不去,挽起裤腿,过去,把他扶起来,宝山好重,顺顺扶不起来。顺顺说:“快起,快起,别哭了。”

宝山不起来,顺顺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三秀嫲来了,她站在田塍上,一喊,宝山就爬起来了。三秀嫲问他怎么了,宝山说安生家的鸭子跑稻田里来了,他赶鸭子。

安生以为,三秀嫲又要骂上一通了。安生想,自己家的鸭子是跑你们家稻田里了,踩了你们家的稻子,是不对。你们家宝山也不能那样呀,把鸭子赶出去就好了呀,干吗要死追呢?再说了,你们家稻子本来就倒了,又不是鸭子踩成那样的。你们家宝山还抓了我一只鸭子,要不是我们及时赶过来,那只鸭子怕是要死在他手里。安生看着三秀嫲,嘴皮子没动,肚子里说了一堆不满。

三秀嫲没有说什么,一手把宝山拉走了。

安生两只裤脚都是湿的。回去,六婶问他怎么把裤子弄湿了,安生轻描淡写地说是赶鸭子弄的。

六婶说:“你是不是推了宝山?”

安生看着六婶,知道是当时有人看到了,跟她说的。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六婶听完,说:“唉,三秀嫲种稻子不容易。”又说,“以后鸭子看紧一点儿,别光顾着玩。”

后来,安生听说,前一阵子,三秀嫲误把除草剂当农药,把两亩地的稻子全除掉了。三秀嫲不识字,拿农药只看图,那天她记错了,除草剂当农药打。日后禾苗枯萎,才知道自己拿错了药,那时,稻子已经出穗了,可惜了两亩稻子。安生想起妈妈说的人家种稻子不容易,同情起她来。

打谷机的声响整天在双水村回荡,村子到了一年最忙碌的时候。金黄的稻田旁边往往是秧苗地,收割完这一茬稻子,人们不歇息,把地翻过来,种下一茬稻子。

顺顺的爸爸和老六一大早把打谷机扛到地里,收割开始了。稻穗沉沉地垂下来,在微微的风里轻轻摇晃。田野里,顺顺闻到了成熟的稻子散发出来的清香。顺顺见安生的禾刀凑近稻子,麻利地割下一行稻子,头也不抬,微微侧身,把稻子放在身后,伸手又割下一行稻子,两行稻子放一起,是小小的一把。他学着安生他们的样子,手握稻秆,割下了第一棵稻子。爸爸见了,说:“割那么短,等下怎么打谷子?”

顺顺看看手上的稻子,再看看安生割的,果然,太短了。稻茬倒是很高,直直地戳在水田里。老六跟他说,稻茬留得太长,将来不好翻地。说得顺顺有些不好意思,再割,顺顺就知道怎么下刀了。

老六割稻子很快,他不像顺顺,割完一小把就要起身。老六是把头埋下去,轻易不起身,一排排稻子伏倒在他的身后,摆放得那么整齐。顺顺的爸爸也差不多,手脚麻利,不多大工夫,就割下长长的一排稻子。日头越来越热,老六说:“开始打谷子吧,割下来的稻子晒得太久,稻秆软了不好打。”

顺顺的爸爸踩动打谷机踏板,打谷机的齿轮飞快转动,稻田里响起了嗡嗡嗡的声响。一把把稻子被放到打谷机的脱粒斗里,沙的一声,谷粒就下来了。顺顺给爸爸打下手,把稻子递给他。

安生闷头割稻子,一抬头,面前是个鸟窝,鸟窝里面,有三只尚未长满羽毛的雏鸟,他轻轻地将鸟窝摘下来。到了割稻子的时候,稻田里的鸟窝没法留的。安生的爸爸见了,凑过来看看,说:“是禾鸡的崽。”

顺顺他们刚好打完了一片稻穗,要停下来歇一歇。顺顺见安生的手上拿着东西,过来看,说:“什么呀?”

安生把鸟窝递过去,说:“一窝小鸟。”

顺顺的眼睛一下就亮了。顺顺说:“这些鸟这么小,怎么办?”

安生说:“养着呀。”

从小到大,安生没有养过小鸟,他早就期盼自己有一只小鸟了。有一阵子,村子里的好些孩子都养小鸟,他们有的是买来的,有的是自己抓来的。安生心里痒痒的,也想抓一只鸟来养。他甚至都已经物色好了下手的对象,他知道屋后山坡上有一棵乌桕树上,有一个鸟窝。但是呢,六婶是不允许安生抓鸟的,六婶说:“安生,不要去抓鸟,抓鸟是造孽的事情。人家也有妻儿父母,你把人家抓了,人家家里人多着急呀。”

顺顺的爸爸也说过,前段时间,桐木镇老家,有个人捉鸟,被公家人抓到了,捉的是金贵的国家保护动物,关起来了,现在还在里面穿灯泡呢。穿灯泡是大家对牢房里面的生活的一种想象,关起来不是闲着等三餐饭吃,也得干活。

他们这样说,安生就不敢去抓鸟了。

这下好了,得来全不费工夫,是小鸟自己撞上门来的。安生要养小鸟,六婶也没说什么了,她只是顺口问了安生一下:“你打算怎么个养法?”

安生说:“这还不简单,给它喝米汤,吃虫子。”

后来,等到这些鸟羽翼丰满,六婶让安生将它们放归了山林。

几个人忙了一上午,只收割了一角稻子,安生估摸着,得有两天的时间,才能把整块地收割完。

中午收了工,六婶让安生把家里的鸭子赶到田里去。割完了稻子的水田,虫子多。顺顺要一起去,顺顺去,是想去游泳。这个暑假,爸爸已经带他去双水村的小溪游过几次了。说是小溪,溪水长年冲刷,水深的地方,碧绿一潭水,冒着凉气,顺顺和安生都探不到底。顺顺和安生不敢去水深的地方,只在齐腰深的水里泡一泡。安生赶着鸭子出了院门,六婶追出来,叮嘱他掐一把空心菜回来,安生家的空心菜长得又粗又嫩,安生的妈妈常常摘了空心菜送给左邻右舍。

两人把鸭子赶到空荡荡的水田,摘了些空心菜,来到顺顺的爸爸带他们游过泳的地方,已经有人在游泳了,是宝山,旁边一个魁梧的光头托着他,正在教他怎么游。顺顺犹豫着,到底要不要下水。宝山一边手脚乱舞,一边喊:“爸爸,把我托起来,托起来。”

那人是宝山的爸爸。安生说:“我们不游了吧?”

顺顺说:“就游一小会儿吧。”

安生说:“不游了,我妈等着我的空心菜下锅呢。”

顺顺只好不下水。洗好了空心菜,两人往回走。路上,顺顺说:“那个是宝山的爸爸?”

安生说:“嗯。”

顺顺听六婶说,宝山的爸爸长年在外面做事,过完年出门,要到年关才回来,村里很多人都这样。去年,宝山的爸爸过年没回家。有人编瞎话,说宝山的爸爸在外面有了家,难怪一年到头不回家,再忙,也不过是一天一夜的路程嘛,说这话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怂恿三秀嫲去找他。三秀嫲只是当笑话听听,说完,笑完,也就忘了。人家逗宝山说:“你想不想爸爸?”

宝山说:“想。”

人家说:“你爸爸不要你们娘俩了。”

宝山说:“爸爸要我,爸爸要我。”

人家故意逗他,他就哭。有一次六婶在场,她心软,站出来说:“不要逗他,你看他哭得眼水都出来了,是真伤心,拿人家的伤疤寻开心,不好。”

宝山家里除了他们娘俩,还有个年迈的爷爷。他已经很老了,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家里。有时候,宝山会扶他出来走走,他自己是走不了了,一走路,腿就哆嗦。有一次,宝山扶爷爷出来晒太阳,自己被别人叫去捉迷藏,结果宝山藏在稻草堆里睡着了,爷爷没人管。三秀嫲傍晚回来,冷锅冷灶的,又不见人,就到处找他爷孙俩。她先是找到了睡在稻草堆里的宝山,宝山带她去晒谷坪边上,找到了窝在谷墙根下的爷爷。

安生回去,跟妈妈说了在小溪碰到宝山的爸爸的事,六婶说:“宝山这孩子也挺可人怜的,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爸爸。”

很快,双水村很多人都知道宝山的爸爸回来了。

第二天,学校的老师暑假家访来了,正是饭点,老六留老师在家里吃饭。让安生去绣花婶子家打酒,正好,宝山的爸爸也来打酒,安生记得他那颗光溜溜的大光头。安生提了酒壶,莽莽撞撞地奔过去,不小心撞到了他的酒壶,壶盖开了,浓浓的酒洒出来。安生有些内疚,看着洒在地上的酒,不知道怎么办。宝山的爸爸看了一眼安生,说:“小心不要摔倒了。”又说,“谁家的孩子?”

绣花婶子说:“隔壁老六的孩子。”

他说:“哦,这么大了。”

绣花婶子说:“孩子嘛,都长得快,你家宝山不也是个大后生了。”

他说:“是啊,是啊,有的人长大了,有的人老了。”

他提着酒壶走了,从背后看,他的光头还是那样亮,有一块闪着光。这些日子,宝山的爸爸每天拿起禾刀,在稻田里割稻子。他们一家人,爸爸踩打谷机,妈妈割稻子,宝山把割好的稻子递给爸爸。大家感慨,多好的一家子,唉。那一声叹息里,含着许多怜悯和遗憾。

来家访的老师跟老六说安生的学业,安生就在一边听着。老师说他的英语功课有很大进步,以后要是上了初中,不要翘尾巴,要吃苦,老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老六听了,很欣慰,说:“听老师的,好好念书。”

临走,老师叮嘱安生不要私自去小溪、去水塘里游泳。安生说,嗯。声音很轻,他有点儿心虚。这些日子,他经常跟着顺顺和他爸爸到小溪里去游泳。好在,有顺顺的爸爸陪伴,也不算违背老师的忠告。

这天下午,割完稻子,安生跟着顺顺的爸爸去了小溪冲洗,顺顺是一起去的。割稻子弄得浑身上下一身泥水,不冲一下,衣服好难洗。说是冲洗,顺顺的爸爸会带着他们在小溪里头游泳,这是他们劳累一天后最快乐的时光。不多时,安生家的鸭群也下来,在小溪里嘎嘎地叫。突然,宝山在不远处说:“白鸭子,我们家的白鸭子。”

安生这才看到不远处的宝山父子俩。他们也时常来小溪游泳,安生和顺顺好几次看到他们在小溪里了。安生想说,什么你们家的白鸭子,那是我们家的白鸭子,花了钱买的。宝山又说:“白鸭子,白鸭子,我们家的白鸭子。”

顺顺忍不住,说:“怎么成你的白鸭子了?”

宝山的爸爸带着宝山,从那头游过来,说:“我都听宝山说了,鸭子卖给你了,你们把鸭子的腿治好了。”又说,“一群鸭子养得挺不错嘛,羽毛油光水亮的。”

他故意省略了顺顺踩伤鸭子的那段。

宝山的爸爸让安生和顺顺他们照顾宝山,要是宝山不懂事,就让着他点儿,他和一般人不一样,小时候伤了脑子,医不好了。他这样一说,安生和顺顺都明白。

他们父子俩玩了一会儿水,宝山提起用裤腿装的一裤管螺蛳,跟安生他们打过招呼,就走了。

安生他们玩到很晚。

薄薄的月亮升起来,慢慢地变得厚实、黄亮。顺顺和安生听顺顺的爸爸传授的仰泳诀窍,挺直了腰杆,轻轻松松地就能浮在水面。人在水里仰泳,能望见满天星斗。他们全身被水包围,像漂浮在浓浓的夜色里。

顺顺扛着一根摊谷子用的丁字耙赶去收谷子,这耙没有齿,前端是个平板,方便摊谷子、收谷子。路上遇到了挑着两捆稻草的宝山,那两捆稻草出奇的大,把人遮住了,远处看,是两捆有脚的稻草在走路。顺顺走得急,起风了,他得快点儿赶到晒谷子的禾坪,把谷子收拢,装袋,堆到谷里去避避雨。没留神丁字耙勾到了宝山的稻草,宝山被带了一下,失去平衡,摔倒了。顺顺正要去扶他,宝山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肩膀扛起穿着两捆稻草的杠子。顺顺很吃惊,他那样小的肩膀,能扛那么大的东西。

顺顺见宝山没什么事,捡起丁字耙就走。到得禾坪,天开云散,不像要下雨的意思,就躲到稻草堆下的阴影里,看起闲书来。顺顺家的谷子晒在双水村,晒谷子的禾坪是老六帮忙找的。

谷子收下来,愁晒。

稻子还没熟,顺顺的爸爸就愁晒谷子的地方了,那样大的一块稻田,要打不少的谷子。要是在老家,可以将谷子摊在楼顶上,摊在禾坪上,到处有晒谷子的地方。安生家倒是有一块晒谷子的禾坪,他们家也割了稻子,不够两家人用。父子俩在自己小区楼下散步,顺顺想,小区的空地晒谷子不是正好嘛。

割稻子这天早上,顺顺把楼下的空地扫干净,以免有沙子混入谷子里面。清洁阿姨见了顺顺,说:“谁家孩子,这么懂事,放了暑假知道做好事。”

说得顺顺有些不好意思。

顺顺的爸爸让老六帮忙用三轮车把湿漉漉的谷子送到小区,空地上薄薄地摊开,好散尽水分。顺顺的爸爸干农活是一把好手,他晒谷子厚薄均匀。不多时,楼下的那块空地,就被顺顺家的谷子铺满了,顺顺站在楼上看,地上像贴了一层金,黄亮亮,明晃晃。第一天才收割了这么一小块地,就打下那么多谷子,顺顺的心头涌起收获的喜悦。要是全部稻子割完,那就是好几个这么多,够自己一家人吃上好久的吧。妈妈说:“够吃个大半年的。”

爸爸说:“够吃一年。”

顺顺睁大了眼睛,不太信。爸爸说:“没骗你。”下午,顺顺和爸爸去双水村割稻子,顺顺的妈妈在家,她翻谷子。刚收回来的谷子光摊开不行,还得时不时翻动一下,才更容易晒干。

到得太阳落山,谷子的水分晒干了不少。表皮见不着水了,妈妈抓起一把谷子,说:“再有今天那么大的太阳,晒上两天就好了。”

顺顺和安生也回来了,帮忙一起收谷子。

小区的保安来了,他们说不能在楼下晒谷子。顺顺的妈妈说:“我们就晒几天,把谷子晒完就不晒了。”

几天也不行,楼下的空地是大家的,晒了稻子,影响人家进出。顺顺的妈妈说:“我们家的谷子别人踩一踩,车子偶尔压一下也没关系的。”

她早听说了,有些地方的村民,在马路上晒谷子,过往车辆从谷子上面压过,压出了白森森的米粒,村民不乐意了,和司机起了冲突,闹出不小的动静来。

保安说:“不是这个事。”

顺顺的妈妈说:“那总不能让谷子捂在袋子里发芽吧,这不是浪费粮食嘛,我们也是响应国家号召种粮食,现在粮食打下来,总得有个地方晒吧。”

顺顺的妈妈说得好像有点儿道理,她把国家两个字搬出来,楼下晒谷子好像就有了很正当的理由。保安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大概也是农村出来的,一下子就理解了顺顺的妈妈的难处。这么多的谷子,除了小区里面的空地,好像也真没什么地方可以晒了。他默不作声地走了。

第二天,继续在小区里晒谷子。

大中午,一阵阴,一阵晴。地面上能够看到云朵的阴影移动。顺顺和妈妈正在翻谷子,一个保安过来,不是昨天那个。他一脸严肃地跟顺顺说:“你们不能在这里晒谷子。”

顺顺的妈妈说:“昨天那人都说可以的。”

保安说:“哪个说可以的?哪个说了可以的?”

顺顺的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实在说不出昨天那人的名字。说着,那保安就来了。顺顺的妈妈像见着了大救星似的,说:“我说怎么来着,就是他。”

另外一个保安问:“昨天你说了这里可以晒谷子?”

那人摇头。

顺顺的妈妈说:“昨天你不是同意了吗?”

那人否认,说:“没有。”

她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没有。他只是什么都没有说,就走了。顺顺的妈妈说:“就晒几天,能怎么样。”

她的意思原本是,晒几天也没什么大碍。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保安听出了言外之意,以为她要对着干。

保安说:“明天别在这里晒谷子了,再晒,我们倒是不能把你怎么样,我们这个月要扣工资的。”

说完就走了。

顺顺的妈妈刚才那句话一出口,自己就觉察到了不妥,心里有了愧疚,朝着他们的背影说:“不晒了,不晒了。”

后来,顺顺家的谷子,是在双水村晒的。

正是割稻子的时候,大家都晒谷子。老六走了好几户人家,给顺顺借来禾坪晒谷子。禾坪离安生家有点儿远,不是同一个屋场,不过禾坪边上,有一间谷,可以临时放放谷子,也不算太麻烦。

老六用三轮车将谷子送过去,送了好几趟。

顺顺的爸爸给顺顺指派了一个差事,让他翻谷子。翻谷子不是什么累活,手上功夫,但是费时间。爸爸叮嘱顺顺,半天得翻上四次,规定了次数,省得他偷懒。安生也一样,要翻自家的谷子。

这些日子,田野里的稻子收割得差不多了,人们把地翻过来,把空荡荡的大地插上秧苗,过不了多久,田野又是绿油油一片。

除了插秧,人们还将上一茬的稻草晒干,捆好,挑到大路边上,堆成山一样,等待来收购的卡车把它们拉走。顺顺问过老六,他们收稻草干什么呢?老六说,稻草的用处大得去了,喂牛喂羊,种蘑菇,做防护垫,编草绳。当初,安生家每收割完一块地的稻子,老六就将稻草绑成一个个小把,拖到稻田附近的山坡上、路旁,支起来,像一个个稻草人,摊开晾晒。有几个大日头,就晒干了。这几天顺顺的爸爸正帮老六收晒好的稻草,送去路边收购点。

这时候的天,不会做天,时不时要来一阵雷阵雨,眼见晒干的稻草,淋了雨,就没那么好看了,原本金黄的颜色,变得暗淡,要掉价的。

晒稻草要防雨,晒谷子更要防雨。淋了雨的谷子,水分大,装在袋子里或堆在地上都容易发热,过不了多久,要发霉坏掉的。顺顺翻谷子,还得看天、看云。

顺顺晒谷子的禾坪旁边,有几个好看的稻草垛。人们以树为圆心,厚厚地堆一圈稻草,一直堆到两米多高,成了一个圆柱形的稻草垛。不翻谷子的时候,顺顺就坐在稻草垛下面看书。顺顺喜欢看闲书,在老六收来的废纸堆里,翻出不少好书来,旧是旧了点儿,照样能看。有些书品相还挺好,只是纸张有些发黄。顺顺一看起书来,就忘了正事,就连乌云盖顶都没有察觉到。夏天的天气是小孩的脸,变得快。邻近的禾坪,人家已经在跟雨脚抢时间了,顺顺还低着头在稻草垛下面看书。有人在喊:“收谷子了,收谷子了。”

顺顺没有听见。

天上响了炸雷,风也大起来,天色越来越暗,一股小旋风,旋起一些稻草。夏天的雨就是这样,说来就来。黄豆大的雨滴零零星星落下来,打在树叶上,打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雨滴打在顺顺膝盖摊开的书上,顺顺才慌起来,像根弹簧一样跳起来,抓起扫把扫谷子。

他看到宝山和他的爸爸,已经先他一步帮他抢收谷子了。宝山父子俩,一个拿袋子,一个拿铲子,帮他将谷子装袋子里。再看远处,密实的雨幕已经铺过来了,要是那边的雨脚扫过来,这谷子就全湿了。没多久,安生来了,爸爸也来了,几个人风风火火,赶在倾盆大雨来临前,把谷子收起来了。宝山的爸爸帮忙把谷子扛到谷竂里避雨。宝山的一个手指被小小的篾片刺到了,流出血来,顺顺很过意不去。

雨势很大,没多久,谷瓦顶挂下一排雨帘子。禾坪上积起一汪浅浅的水,顺顺想,要不是宝山父子俩帮忙,那几袋谷子就全泡水里了。他朝宝山笑笑,宝山也笑。顺顺的爸爸说:“好在有你们帮忙。”

宝山的爸爸说:“我们正在堆稻草,碰巧遇上了变天。”

他们在狭小的谷里聊着,宝山的爸爸说,过些日子,忙完家里的事,他又要出门了,待在家里不行啊,家里趁不下钱。又有些担心地说,这疫情一闹,没那么好找事做了。顺顺看了看宝山,他正用手去接屋檐下的水,乐呵呵的。远处,几个稻草垛矗立在雨中,像几座高塔。

顺顺突然想起,自己的书还在稻草垛底下,他顾不得谷外的大雨,冲出去,已经晚了,一本书湿透了。顺顺全身上下淌着水,就像他手上那本书一样。

雨停了,顺顺告别了宝山,回到安生家,六婶正在剥花生种子,准备翻秋种的。见顺顺一身湿漉漉的进来,六婶忙寻了安生的衣服来,给顺顺换上,说:“怎么弄成这样,要生病的。”

这一天,六婶带顺顺去看了屋后的花草,说过些日子,晒完了谷子,插完了秧,种好翻秋的花生、豆子,要出一趟远门,到时候要顺顺照看一下院子和屋后的花草。出远门干什么呢?安生说,去给他妈妈看病,去很远的地方,到时候一家人去,在那边的姨妈家住一段时间。顺顺才知道,在很遥远的地方,安生有一个姨妈,他姨妈的那个城市,靠海。一碧万顷的大海,无边无际的海,波涛汹涌的海,顺顺的脑袋里跳出几个词语来。

日头晴好,顺顺将谷子摊到禾坪上暴晒。谷子放到嘴边,咬一下,是咔嚓一声脆响,就晒好了,这是顺顺的爸爸说的。

晒好的谷子,要过风车,吹去秕谷,留下的谷粒颗颗饱满。

用风车吹谷子是顺顺和安生都愿意干的活。谷子晒干收起来,还带着日头暴晒的余温,把谷子装入风车的车斗里,定好出口大小,让谷子均匀地漏下来,摇起风车的叶片,谷子的层次就分开了。顺顺想,不知道哪个发明的风车,心思真是巧妙。顺顺手痒,想玩一玩风车,爸爸不反对。

最后一次晒谷子的那天,收完谷子天已经黑了,是个很好的夜晚,天上的星子大颗大颗的。禾坪上,不止一架风车在转。顺顺摇动风车的手柄,在满天星光下,越摇越快,越摇越快。

夜风一阵阵吹过,空气里尽是晴天辣日下暴晒了整整一天的谷子的气息,这是粮食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