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花开

2023-04-11 01:55张岩
中国铁路文艺 2023年4期
关键词:吴英李庄李军

村支书老李家老屋的二梁上,到现在还挂着一个葫芦。这个葫芦有些年头了。小头大肚子,发黄,上面落了一层薄灰,还起了一些大大小小的褐色斑点,就像老李鬓角的老年斑。

“是的,葫芦也老了。人都老了,哪还有不老的葫芦?”老李摇摇头,对着落满雨迹的老墙,孤自叹了一声。他的叹声很低,只有盘旋在屋角的风能听见,只有藏在院子里草丛中的小虫儿能听见。

夜里下了雨,老李担心老屋的状况,一夜没睡安稳,身上就像有虱子在咬他,总想挠挠,又挠不中要害。上午,老李就拿着刀,出了桑树街,这走走那停停,看看麦子,看看油菜,看看沟渠两边细土上的蒲公英、灰灰菜和芨芨草,拐着拐着就拐进了自己家的老院子。

老院子现在是没人住了。新农村建设,桑树街上盖了一排排小楼。几年前,老李就和村里的许多人家一样,搬到街上住了。街不太远,所以老李就趁个空儿过来看看老屋。家里没人住了,大门都不用锁。大门是柳木门,往两边开着,门镣子上挂着锁,锁孔里还插着钥匙,生锈了,在风里悬着,倒落得逍遥自在。

老李一抬脚,就踏入一片旺盛的草里。原来没人居住的时候,院子里的地也是挺肥沃的。它的上面长了好几种草,旺旺的,像个草家族似的。老李走进堂屋,屋子里空空的,该搬的都搬到街上去了。东墙上面漏雨,所以白石灰墙现在污成了灰石灰墙。灰石灰墙上还耷拉着几张小学生奖状,很旧了,像废纸。那是老李三个孩子读小学时得的奖状。三个孩子,两个已出嫁多年,小儿子也是二十大几的人了。

老李的目光移开奖状,往西看,就看到立在西墙角的那个带着镜子的大衣柜,也是木头的,又笨又丑,旧得要死。当年请木匠大成来打这个柜子时,大成还在上面抹了涂料,画了藤蔓和细腰葫芦,现在一点葫芦的痕迹也看不到了。

老李走到柜前,往嵌在柜面上的方镜子里一瞅,就瞅见了一头灰白头发的自己。时间不饶人呀,还真是一把杀猪刀。老李把手里割草的刀丢在墙边,伸手就打开了柜门。柜里也是空的,不过柜底还平放着一件针织衣服,上面星星点点印着白色的小花朵,老李知道那是葫芦花儿,现在看上去还挺新的。这是老伴周荣的上衣,还是几年前吴英送给周荣的。周荣只穿过一回,好看,但她舍不得穿,一直放在这柜子里。周荣说就放在这柜子里,以后经常回老屋看看,说不定割草时还能穿上一回。可是现在周荣得病了,躺在了医院里,以后怕是再也不会割草,再也不会穿这件衣服了。

老李拿起衣服看了看,又放了回去。想了想,又拿了起来,装进了口袋。老李想,拿到医院去,周荣换身衣服时或许还能用着吧。

老李再一抬头,就看到了懸挂在二梁上的葫芦。老李还记着,这个葫芦是当年爷爷挂在这二梁上的。挂的时候,这老葫芦还不老,还是一个青色的葫芦,爷爷也还不怎么老,还可以种地,还可以从街上扛一袋芋干回来,做饭给一家几口吃。

老李记得,那时他才几岁,顶多不超过十岁,家里有一片自留地,每年到了春天,地的边上就会长出几棵葫芦。这葫芦就是爷爷点种的。奶奶当时已不在人世了,奶奶的活儿就由爷爷来干了。爷爷点种葫芦,还要侍弄葫芦,爷爷侍弄葫芦时的认真劲儿就像奶奶一样。

先是催芽,将一把葫芦种子浸在温水里,隔夜取出来,放在阴凉处,盖上纱布,等着。过几天就出芽了。然后,爷爷就拿着铲刀,到地边去松土,刨眼子,把葫芦芽种在土眼子里,轻轻掩上土,抚一抚,就算种好了。

土里埋着葫芦种子,也是埋着希望。守住了希望,再苦的春季也会过去。

爷爷种的葫芦是土葫芦,个大,上头小,下头大,有着圆鼓鼓的大肚子。爷爷说这种葫芦好养活,憨厚,肉多。种子埋在土里,浇两回水,就冒芽了,突突往上蹿,没过多少天,就爬到竹竿顶端,跟海棠树一样高了。

爷爷种这种土葫芦,其实图的就是肉多。那年月,肚子三天两头瘪着,是葫芦一回一回把肚子撑了起来。葫芦长大了,爷爷就提一把刀,把水嫩的葫芦砍回来,压在桌子上,去皮留肉,切成条条块块,放在锅里煮,一家人就可以吃上几顿。

老李现在还记得一家几口人围着桌子吃葫芦条的情景,都吃得很有味,爷爷却坐在一旁喝葫芦汤。爷爷说他不喜欢吃葫芦条,就喜欢喝葫芦汤。隔几天,爷爷又拎着一个葫芦和几条从沟渠里捉到的小鱼回来。葫芦块烧小鱼,大家都吃得很有味。爷爷坐在一旁喝酒,酒就装在一个小葫芦里,爷爷像神仙一样,喝得美滋滋的。爷爷没有吃鱼,他说鱼有刺,他爱吃葫芦块。

有一年初夏,爷爷去世了,没能吃上新麦,也没能吃上他点种的葫芦。他没有给家里留下什么,只有一样,就是这个悬在二梁上的葫芦。

老李并不清楚爷爷挂这个葫芦究竟有多大意思。它对于家人而言,难道是一种昭示吗?爱在地里刨食的爷爷还有一个爱好,他喜欢收集各种作物的种子,包括草籽。比如豌豆种子、黑豆种子、大葱种子、芫荽种子、野茅芋种子、野苋菜种子……在夏末,或者是暮秋,爷爷从大田地里回来,便把他收拾到的那些种子,用一块块碎布包起来,系上绳条儿,挂在屋檐下的墙皮上,或者是窗户框边。

爷爷做这些活儿的时候很仔细,好像他费劲积攒到的这些种子,就是专门用来传宗接代的。种子很重要,种子就是命脉,没有种子,就断了血脉。

爷爷还会把这些种子装在葫芦壳里。那时候,葫芦收了回来,爷爷把葫芦瓤子掏出来,放在窗台上晾晒,青白色的葫芦皮成了橙黄色的葫芦皮,就变成了葫芦壳了。壳里很干爽,是收藏种子的好地方。

老李就曾看过爷爷放在葫芦壳里的那些种子,有大粒的,有小颗粒的;有黑色、紫色、褐色的,还有白色的,它们躺在一起,很安静。

爷爷还用葫芦做过瓢。把一个葫芦切成两半,除去瓤子,放在水里煮一下,然后在太阳底下晒干,就是瓢了。用来舀水就是水瓢,用来舀面就是面瓢,虽土,但是个好东西!现在水瓢、面瓢早已过时,已没了踪迹,可这葫芦还挂着,还能有什么用呢?

老李四下找寻着,就寻见窗户下面的那个木凳子。他搬过木凳子,身子晃悠悠地站在上面,举着胳膊,就把葫芦从铁钩子上取了下来。

葫芦的上端系着短短的一截麻绳,上端的一少部分被锯开,便有了一个圆形的断面。被锯开的少部分成了盖子,而下面的大肚子就成了盖了盖子的容器。麻绳穿过盖子上的两个洞眼,把两头固定在大肚子断面的边沿,提着麻绳,就可以容纳日子里的点点滴滴了。

老李掀开盖子,朝葫芦肚里看。葫芦肚里黑魆魆的,一摇,有“刷刷”清脆的声音,像是爷爷留在岁月里的几句被风干了的语言。老李把葫芦肚子里的东西倒在手心里,一看,原来是一些灰褐色的葫芦种子——这在岁月的褶皱里藏了几十年的种子。

老李感到身上又有些刺挠了。这些灰褐色的种子,现在都变成了虱子。老李看到了他的痒处。

老李的邻居老王家的院子里不长草。

虽然老王家现在也搬到桑树街住了,但是老王的爱人吴英还会隔三岔五回来,打扫打扫院子,而且还在院子里种了葫芦。

老王家的院子里部分是打了水泥地坪的,中间还铺了砖道。靠近西墙边留着一小片地,大概有半分,种着一些小葱小菜,平日里由吴英侍弄。春天,吴英还会在院子四角点上几窝葫芦。葫芦长得快,一天一个样,不出一两个月,葫芦秧子就顺着墙爬到厨房的烟囱上去了。

吴英爱种它,一是因为吴英喜欢看葫芦叶子的鲜绿、葫芦花的洁白。吴英虽是农村妇女,长着一双粗糙的种地的手,但是吴英闲下来时喜欢看书,还能写几句小诗,不图发表,只图自己乐呵。二呢,是因为葫芦种子是她家老王从山东聊城带回来的。老王带回来的葫芦种子,跟老李家挂在二梁上的那个葫芦种子是不一样的。老李家的葫芦种子结出来的葫芦是憨大个儿,人家聊城这葫芦种子结出来的葫芦个子小,但是好看,弄好了还能卖钱。所以,年年春天,吴英都要种上几棵。倒不纯粹是为了卖钱,而是那葫芦和葫芦花都别致,吴英爱看,仿佛她看着那些葫芦花,就似看到了远在山东的老王似的。

吴英家开着葫芦花,老李家院子里却长着草,这让老李老婆周荣看着怎么也不得劲。村民家都开花了,你村支书家还长着荒草,这就有点狗皮挂在南墙上——不像话(画)了。

周荣给老李说她也想在院子里点几眼葫芦,就跟吴英家似的。老李不太支持。老李是村支书,这几年新农村建设,铺村路、扶贫,老李忙得很。周荣身体不太好,得过轻度脑梗,不能累着。老李想让周荣过安稳日子。周荣说:“老李,你就忘了咱家二梁上的葫芦?”老李说:“哪能忘呢,那是爷爷留下来的,早年天天吃葫芦,你看我这脑袋,都快变成葫芦了!”周荣说:“那咱就种几棵呗!咱不种,爷爷说不定在黄土下面骂咱忘本呢。”老李思忖了一下,说:“你想种就种,但我可没时间管理。”这不,一会儿又要去乡里开会。

周荣又说:“吴英家有葫芦种子,她跟我说过,种葫芦能卖钱。”

“能卖钱?”老李的眼睛发光了,“吴英说葫芦能卖钱?”

周荣说:“你看过她家老王带回来的那些葫芦吗?可不像咱家早年种的那种葫芦。”

老李说:“我该走了,老周,没事你就多去吴英家看看,老王又不在家,闺女吧又去读大学了,吴英一个人也挺不容易的,有啥事你就给帮衬帮衬。”

老王家和老李家处得不错。这些年,作为邻居两家一直互相帮忙。还是在许多年前,老王带着吴英走出那茅草都不长的大山,来到皖北这片土地,把根扎在了李庄。那时老王、老李都还年轻,都为人仗义,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好朋友。老李对远道而来的老王很关照,老王也是个勤快人,能种地,日子很快就安稳下来,过得顺心如意。

闺女王玫考上了大学,老王觉得需要钱的地方就多了。老王找到老李,给老李说自己的心事。老李支持老王出去,说:“怨我这个村支书没本事,是我没带好大家走向富裕呀。现在是个好时代,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老王,你有路子你就出去!”

老王經人介绍,去了聊城,也是种地,但种的是葫芦。人家那是葫芦种植基地,可不能小瞧葫芦呀,老王是亲眼见着人家赚钱了,看得眼红……

老王去了聊城,家里就吴英一个人了。周荣就常常隔着院墙和吴英说话,聊的话题也无非是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

“周荣姐,在不在家?”吴英边剪葫芦叶子边说。

“在家呢。”周荣在院墙那边应道。

“弄啥呢?”

“吃了一片药,歇着呢。”

“到我家来看葫芦吧,你看这葫芦都长一人高了。”

“这就过去。”

好像话音刚落似的,周荣就来到了吴英家。两个女人聊了一会自家的男人,接着就说各自的孩子。周荣说:“你家王玫真是好孩子,以后有出息了,哪像俺家小子,自家地不种,跑出去给人家种菜!谁知道他那闷葫芦里咋想的!”

吴英说:“周荣姐可不要这样说你家李军,我感觉李军这孩子不错,将来肯定能做大事。还有,这孩子不忘本呀,他哪次回来不带一些菜种子?咱李庄这上百户人家,哪一家没种过这孩子带回来的上海青?”

周荣嘟噜着说:“不是他那个爹让他带一些菜种子回来,他有这个心?”吴英叹了一声,说:“也难为李哥了,他让小子带菜种子回来,还不是想让俺们把蔬菜大棚搞起来,日子过得好一点吗?”周荣也“唉”了一声,“可不是嘛!若不是一场大雪落下来,大棚也不会趴窝,否则老李的心愿就完成了。吴英,你李哥的头发白了不少,是不是越来越像葫芦瓢了?那是他这两年急的!他年龄也快到杠了,这几年他带着村里人种果树、养龙虾、种莲藕,啥点子没想过?老李说在退休前还不能让李庄人过上好生活的话,就是退了也不会休。他说他丢不起这个人,对不起当年靠种葫芦把他拉扯大的爷爷!”

又说到了葫芦。

吴英沉思了一会儿,说:“要是……种植葫芦呢?”

“种植葫芦?”周荣看着吴英,“葫芦还能比小麦、玉米值钱?”

“那可说不定。”吴英说,“老王在聊城给人家种葫芦,人家都发财了。”

吴英把周荣带到偏房里,让周荣见识了老王从聊城带回来的那些宝贝。这偏房是老王的收藏室。周荣没想到这个牛桩子一样的老王还有这个爱好。偏房不大,可是几个木头架子上却摆满了各式葫芦——有大有小,颜色不同,形状各异,有的上面还画了画、写了字,排成一排排,确实很好看。“真是太好看了,这世界上竟还有这么好看的葫芦!”

周荣扭头问吴英,“你说的聊城那边就是靠这些葫芦发家致富的?”

吴英说:“可不是嘛!”

周荣说:“妹子,你家老王太有心了。”

老王是个有心的人,吴英当然知道了。老王这个人,别看像个愣葫芦,不爱说话,可是做起事来一点不虚。老王去聊城有几年了,聊城葫芦产业发展壮大的点点滴滴,他都看在眼里。他早就知道种葫芦可以赚钱了。每次从聊城回来,他都会带一些葫芦种子和工艺葫芦,他也曾几次跟吴英说起过种葫芦可以赚大钱的事,也希望自己带回来的葫芦种子被乡亲们喜欢,都能播撒到地里,开花,结果,收获,壮大。可是,村里的人对于种葫芦并不感兴趣。街上偶尔也能看到卖嫩葫芦的,青皮,毛茸茸的,不过几毛钱一斤。老王说他这葫芦可以卖到几十块钱一个,可乡亲们不太相信。老王就把带回来的葫芦种子一股脑地交给了吴英。家里地少,老王还要回聊城,那些葫芦种子也就被吴英装在包里挂在了墙上,葫芦也都收进了老王的收藏室。

两个女人,就这样欣赏着、聊着。院外的葫芦花,静静地在风中摆动。

回到家里,周荣就把在吴英那边听到的、看到的都说给了老李。

老李说:“老王自己咋不种葫芦卖呢?”

周荣说:“没人帮忙呗。老王在外地,指望吴英自己种葫芦?还要搭架子,哪里吃得消。还有,老王种的那些葫芦可不是咱家那样的大肚子葫芦,老王种的那些葫芦好看,上面还画着画,你看了你也会买一个。”

见老李抽出一支烟塞进嘴里,周荣推了老李一把,说:“老李,你好好考虑一下。葫芦,‘福禄呀,说不定葫芦这个东西,来到咱李庄,能给咱全村人带来‘福禄呢。”

老李是外表看来无所谓、内心却十分要强的人,当了村支书,他想的确实是要把村子弄得像样一些,对得起老百姓的信任。

这些年,老李觉得,种地能解决温饱问题,可要致富,就要发展产业。老李带领村民,种过果树、种过蔬菜,也种植过中草药……付出了很多,但收获都不太令人满意。慢慢地,村里的人越来越少,能出去的都出去了,甚至连他自己的儿子都去了外地。

从精准扶贫到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好政策如一缕春风吹绿了大地,老李觉得好机会来了,还是要继续为乡亲们服务。老李经常到乡里、到县里、到市里学习,还到别的农村实地考察,学习经验,是真心想为乡亲们做点事。

老李的心事,周荣都懂。

因是种瓜种豆的季节,有一次周荣到吴英家里闲聊,吴英给周荣说着说着,就又说到葫芦了。“老王说,王玫也快大学毕业了,实习期间,就让王玫到他那里去跟人家学葫芦烙画,将来回家就种葫芦。”

吴英还说:“咱李庄要是打算种葫芦,李哥也要派人到聊城看看呀。找到老王,带大家好好看看,看看人家的葫芦是怎么变成钱的。咱吃不准的事情也不能干呀!”

天气热起来的时候,葫芦花就开了。葫芦花开在傍晚,嫩嫩的白,淡黄的蕊儿,悠悠地,弥散着清香味儿。吴英这些天来很是兴奋,她家的房前屋后长满了绿叶,开满了白花,她其实就是置身在诗情画意里,咋能不开心呢?

老李从乡里咨询完技术人员,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老李说:“咱别忙着吃饭,你带我到吴英家看看。”

吴英带着老李和周荣参观了院子里的小菜园和院墙边的几棵葫芦。那葫芦长得真好,枝叶青青,层层叠叠,老李深吸了一口气,就想到,咱李庄的人要是都能长得像葫芦这样生龙活虎,该多好呀。

看过院子里的葫芦,吴英又带着老李和周荣出了院门,看屋后的葫芦。葫芦长势喜人,那用木棒和竹竿搭起的棚架上爬满了葫芦青青的秧子。秧梢子爬到好高,梢头上和枝杈间开着许多小白花,在濃密的绿叶间忽闪忽闪的,像孩子们童稚的眼睛。

老李在棚架下走着,看着,感到了一丝惊讶。这是绿色世界呀!什么叫价值?咱李庄人如果都能像吴英这样,家家都种上一片葫芦,哪怕就是不赚钱,咱活得也有价值!

看完了房前屋后的葫芦,吴英又把老李和周荣带到了老王的收藏室。在收藏室,老李看到了老王这几年收藏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葫芦,算是开了眼界。这些葫芦真的很好,画了画的,雕了刻的,个个活灵活现,这哪里是葫芦,简直就是一个个小精灵。

老李被这些葫芦的美感染了。

吴英说:“李哥,你别看这些葫芦奇形怪状的,老王说小的能卖几十元,大的能卖几百上千元呢。”

老李转过脸,看着吴英,点了点头说:“乡里的技术员给我看了资料,说可以尝试。”

老李和周荣要走的时候,吴英对周荣说:“周荣姐,我给你拿一样东西。”

吴英拉着周荣,往堂屋走去。

吴英从里屋拿出一件衣服,交到周荣手里,给周荣说:“这是老王在聊城买的衣服,他给咱俩一人买了一件,是针织上衣,你穿一下,看看合身不。”

周荣说:“给我买的?多少钱?我得给你。”

吴英呵呵笑起来,说:“老王是在聊城服装大市场买的,便宜得很,就给咱姐俩一人买了一件,你就别见外了。来,赶紧试试。”

这是一件印了星星点点的白色葫芦花的针织上衣,穿在周荣的身上,挺合身,也很好看。

赶到聊城,见到老王时,已是下午两点。

老李是来取经的。

老王正在葫芦种植园里为葫芦修剪侧枝。老王见到老李,很高兴,又有点紧张。整个下午,老王都像一个园丁,围着蓝粗布围裙,手里握着剪刀,陪着老李在偌大的葫芦种植园里看这看那。这偌大的葫芦园,面积真的是不小,老李目测了一下,少说也该有几百亩吧。棚架都搭起来了,用的是竹竿、水泥杆,方方正正的,看起来坚固牢靠,规范得很。

人走在棚架下,就像走在凉风嗖嗖的绿色世界。

葫芦长得都不错,每一棵葫芦的近前,都又架着小小的架子,是用细木棒支成的,那架子有的像“人”字,有的像“井”字,都是从葫芦秧苗的脾性考虑,为葫芦的枝蔓往上高攀铺路架桥的。在泛着绿意的阳光里,每一棵葫芦都活得悠然自在。风穿过,光照过,蝶飞过,葫芦们自由生长,向上,向上,爬上了棚顶,在上面纠缠,交织,亲密,依恋,一汪绿色铺满了天地。

有不少葫芦还没开花,有不少葫芦已经开花了,还有不少葫芦的花儿已经凋谢了。那凋谢的花儿后面结着小小的葫芦,毛毛的,浅绿色,很别致,很好看。老李就想到了在吴英家看到的那些葫芦。想必这些水嫩的葫芦,以后都会华丽转身变成老王收藏室里那样的葫芦吧。

沿着绿荫,继续朝前走,边走边看。老李看到一些工人像老王那样围着蓝粗布围裙,手里有的拿着剪刀,有的拿着镰刀、锄头,在葫芦架下为葫芦剪叶、修枝、松土、割草。其中有一个工人,看起来年纪比老王还大,但侍弄起葫芦来,双手却是那么灵巧,干起活来也是那样认真仔细,像是在轻轻地抚摸婴儿。

这一情景让老李蓦然想到了爷爷。想到爷爷,老李的眼睛不知怎么搞的,有点潮湿了。其实葫芦就是婴儿,而这些辛勤的工人都是葫芦的爷爷。

老王走在老李旁边,给老李讲起了这些“婴儿”成长的故事:

这些葫芦可不是李庄那样的葫芦。点种在这块地里的葫芦,有十几个品种。品种不一样,结出来的葫芦也就各不相同。当然,这些水嫩的葫芦首先是可以吃的,就像从前的岁月,饥荒时,谁没有吃过葫芦饼子、葫芦稀饭、葫芦条?现在还有很多人吃。只不过是现在吃的和过去吃的,感觉不同了。

当然,这葫芦园里的葫芦并不只是用来吃的,它还有更高的附加值——当这些朴实无华的素葫芦长大以后,经过绘画师、雕刻师的艺术加工,都会变成工艺葫芦,变成更具美学价值的葫芦,变成可以產生经济效益的葫芦。

最重要的是种子。种子里有好的种子和差的种子。好的或者差的,其成色、饱和度是不同的。葫芦好,种子才好;种子好,葫芦才好。这样说,好像不无道理,但是对不好的种子,咱也不能不问,咱也要用心培养它,让它结出好葫芦来。这就好比咱们李庄的李光头,他原先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终日里摇晃着葫芦头东逛西逛,若不是李支书帮助他,他能娶上媳妇,盖上两层小楼?

老李看了老王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让老李没想到的是,老王这样的闷葫芦里居然也能倒出这么漂亮的饺子来。

老王说:“想挣钱,就要像聊城这样,大面积、大规模种植,还要科学管理。”

看完了葫芦园,老王又带着老李看了葫芦展示馆。展示馆是钢架结构的大空间,四边摆了架子,中间是几排长长的桌案,架子上、桌案上摆满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葫芦,比老王收藏室的葫芦多太多了。这真的是琳琅满目,老李真正是开了眼界。

老王对老李说:“这排小葫芦叫亚腰葫芦。亚腰葫芦按个头大小,又分小亚腰、中亚腰、大亚腰、微型亚腰,长得玲珑好看。这几个带有花纹的,叫迷彩葫芦;这里几个更是好玩,它们叫蝈蝈葫芦;那一排葫芦是捶腿葫芦、捻手葫芦、鹤首葫芦、连体双胞胎葫芦、宫廷葫芦……这些葫芦的肚子上大都写了字、画了画,它们又叫工艺葫芦、文玩

葫芦。”

临近傍晚,老王又领着老李参观了葫芦工艺坊。这工艺坊有点像凌乱的车间,工作台上放着不少各式葫芦,十几个负责雕刻、烙画的工艺师正在埋头工作,他们抱着葫芦,坐在灯光下,有的拿着画笔,有的拿着刻刀,有的拿着雕针,在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往葫芦上雕绘、烙画。那原本的素葫芦,在工艺师的刻刀下变成了一件件有灵魂的艺术品。

老李到现在才算看出来门道。想必葫芦展示馆里的那些千姿百态的葫芦都是这些工艺大师的杰作吧。看到这里,老李真的是叹为观止了。他站在工艺师们的背后,屏息敛气看工艺师们在葫芦上画画,他们有的画着蝙蝠、有的画着梅花鹿、有的画着大额头的老寿星……很民俗,很温暖,很有文化味。还有栩栩如生的五牛图、八骏图、十二生肖图……这些就像是久违的情感,老李在这里与这份温暖的情感相遇了,他的心情无法不澎湃起来。

这哪里是葫芦,这是一份精神寄托,是一份浓郁的民间文化。

老李仔细打望着这些工艺师,冷不丁地,一张熟悉的面孔进入了他的眼帘。这张面孔青春、俊秀,眼神明亮、睿智,她是老王的闺女王玫。

“王玫?”老李叫道。

王玫转过身,把目光从葫芦上移开,“李伯?”王玫有点惊讶。

老李看向老王,说:“老王,你这是?”

老王又笑了,“我这是培养后备力量呢。这孩子快毕业了,现在是实习期,我动员她到这里来,她就过来了,现在跟这几个技师学烙画、浮雕技术呢!”

晚上,老王烧了几个菜,跟老李喝起了酒。人在异乡,老哥俩见面,心里边暖和呀。喝酒吃菜,说着话,老李的话越说越多。老王听着、应着。

回到李庄,老李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葫芦上。

一大早,老李吃了一点东西就去了村支部。老李到的时候,村支部的几个同志都到了。昨晚老李就给他们打了电话,说明天早点过来,开个会。

老李有话要跟他们讲。聊城一日,老李脑子里记着的东西太多了,很想把他在老王那里取到的经告诉他们。

老李开门见山,他把聊城之行简要地给大家说了几句,然后就直接说葫芦。他要带领大家种植葫芦。

就种植葫芦的事,开始讨论。老李说:“这回咱们种的是文玩葫芦,技术上是有保障的。”

老李就说到老王。

“收获的葫芦往哪里卖?”

老李说:“聊城那边大量收购葫芦,签订收购合同,跑都跑不掉。”

“网上有卖文玩葫芦的,有不同的价位。”

“那咱李庄的土地适合种这种文玩葫芦?”

老李说:“吴英家种的葫芦就是文玩葫芦,你们看到过吗?若是请师傅在葫芦上画上画,那葫芦就值钱了。关键是老王懂技术!不要害怕尝试,跌倒了再爬起来,拍拍屁股再朝前走,还怕走不到终点?光想不干,咱啥时才能真正富裕起来呀!咱们几个谋算谋算,看看能不能尽快搞起来。党员要带头,下到村里,到各家各户去动员,尽早把这件事情落实下去。没有钱买种子的,我老李先垫上。”

第二天,村干部们就下到了李庄的各家各户,给乡亲们讲种植葫芦的事。下午,老李把村民们召集起来,都来到吴英家,观看吴英种的葫芦。

看过鲜活的葫芦,吴英又带着大家来到老王的收藏室,看挂在墙上、摆放在木头架子上的工艺葫芦。听着吴英慢声细语的讲解,不觉间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老李回到家已是傍晚了,周荣给他炒了两个菜,老李自斟自饮起来。

“定了。”老李说。

“什么定了?”周荣问。

“去乡里做了汇报,咱李庄种植葫芦的事。”老李说。

“定了就定了,争取今年打个翻身仗。”

又说到了地。“李庄几百亩大田地,看来秋季过后不可以再种麦子了。”周荣说:“那可不,开春三四月,葫芦就可以下种了,这年前年后两三个月呢,还能种一点蔬菜,过年也可以换换口了,青菜吃不了就拿到街上卖去。李军拿回来的菜种子还有不少,谁想种菜谁拿去,不能空着地长草呀。”

“唉,村里的年轻劳力不多啊。”

“到时种葫芦,能回来的都回来,咱也要签个种植合同,弄个奖惩制度,可不能马马虎虎。李军也要回来吗?”

“咋能不回来,我还要他挑担子呢!这孩子现在在干什么?整天连个电话也没有……”

“能干什么呀,还不是种菜吗?听他说现在弄个蔬菜大棚,忙得很。”

老李一咕噜喝了一口酒。

周荣又问:“老王这回可回来?”

“还用说嘛!”老李翻了周荣一眼,“老王不仅回来,还要他挑大梁呢。他技术好,有经驗,回来教教年轻人,当个指导员不好吗?”

周荣就说:“老王回来,你要给人家开工资。”

老李说:“开什么工资?年终不分红吗?”

老李想了想,又说:“老王的闺女王玫,现在是葫芦画技师,出息大了。老王也一直想回来呀。李庄种了葫芦,是他的用武之地,他也高兴呀。他和吴英也不用再分开了。”

这些天,种植葫芦这事在老李的心里盘来盘去……这么多年,老李带领大家一起往致富路上奔,一起爬坡,吃了不少苦。

老李走家串户,宣传种植葫芦的事,尽心尽力,多方协调,最终得到了村民的支持。村主任拿个本子,一家家落实,往本子上记户主名字、记田地亩数……工作做得很细致。真正坐下来跟老百姓沟通,以心换心,老百姓也都很开明。说到钱的时候,老百姓跟老李说:“老支书,想种好地哪有不花钱的?跟着你干,这钱多少都得花,紧一紧裤腰也就出来了。这大喇叭里不是说打好脱贫攻坚战吗?咱也不能落后呀,跟着支书撸起袖子加油干。攻坚战打赢了,咱们不就有好日子过了吗?”

老李跟大家伙商量说:“到时有钱的出点钱,有人的出点力。总之,大家都想想办法,怎么好怎么弄,把这事情办好。不说别的,咱们的劲都要往一处使才行。”

这事情讲定了,就又谈到出地的事。李庄的地块比较分散,西北有百十亩,东北有百十亩,西南还有两三百亩。一条大河流到李庄,分了岔就变成了两条河,两条河从西边绕着小山往东流,流到小山的东边交汇了一下又分岔了,分别在李庄前后往东流,流到李庄东边就又交汇了,一路哗哗往前流去。李庄西依着山,其他三面临着水,所以平整的地块就分在了几处。若分开来种植葫芦,肯定不好管理。老李就和几个党员一起,跟大家伙进行了座谈,谈定了补缺换地的事,就是小地块不在李庄大田地里的,可以和在大田地里有地的人家进行交换。这样,分散的零星地块就被聚在一起变成了大块地,种葫芦好搭棚,也好管理了,而且家家有份。

地的事弄好了,规划基本上就有着落了。老李舒了一口气,对大家说:“秋天收了玉米、红薯,就不要种麦子了,等到开春种植葫芦。不过这两三个月地也不能闲着,可以种一茬蔬菜,胡萝卜、香菜、菠菜、上海青,都可以种呀,种了菜自己吃了也方便,吃不了可以到街上去卖。谁要菜种子的,可以给我儿子李军打电话,他免费提供,要多少给多少。”

到了秋天,收了玉米、黄豆、红薯,地里就没有再种麦子。地里等着种植葫芦,老李的心里也着急起来。老李急的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老王啥时回来。老李前些时候给老王打过电话,说:“老王,咱的舞台都给你搭好了,你这员猛将哪天回来呀?”老王说:“不急,等到了秋天,收了庄稼,我就辞职回去。”现在到秋天了,还没见老王回到家,老李这心里是七上八下,坐卧不安。

老李晚上又给老王打了电话,老王说他正在办理离职手续,下月初就到家了。老李挂了电话,立马给村主任打电话,说:“小马,弄啥呢?”小马说:“没弄啥,这不等着您安排任务呢。”老李说:“现在给你一个任务,你安排二十个年轻人,不分男女,明天就到聊城去,跟老王现场学习葫芦栽培、管理技术,老王下个月就回来了,咱要抢时间,把该做的能做的事情都做在前头。”小马说:“好的,我现在就定人选,明天一早就出发。”

老李撂下电话,抽了一根烟,又拿起电话。周荣看着老李,说:“你这一个晚上都没闲着,又打电话给谁?”老李说:“我想给李军打个电话。”周荣说:“打电话给李军弄啥?”老李踌躇了一下,说:“我想让李军回来。老王下个月就回来了,人家一把年纪都回来了,也是我叫人家回来的,咱李军不回来,这说不过去。”

周荣说:“理是这么个理,可是儿子的蔬菜大棚现在做得也很有起色……”

老李打通了儿子的电话,开口就说:“儿子,如果老爸让你回来,你会同意吗?”李军问:“怎么啦?家里出什么事了?”老李说:“没出什么事。就是村里准备种植文玩葫芦,想让你回来带领村民一起致富。”李军说:“我现在暂时回不去。就是不回去,也可以帮村里出力,有任何需求我都会全力以赴,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做你的后盾。”儿子的一席话让老李觉得也挺有道理。

跟老王学习技术的二十个年轻人都回来了,老王还没有回来。小马说:“老王确实已办理离职手续,交代完一些事情就回来。老王肯定会回来的,他天天都巴望着回来呢。”

到了月底,老李又给老王打电话,没打通。老李有点急了。老李来到吴英家,叫吴英给老王打个电话,看能不能打通。吴英也没打通。到了傍晚,老王的电话打回来了,是别人用老王的手机打来的,说老王出事了,回不去了。

吴英赶紧问:“老王出事了?老王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说:“老王今天是要回去的,他背着行李包,顺便搭了公司往市里送葫芦的车,结果出事了。为了躲开迎面开过来的大货车,送葫芦的车发生侧翻,撞到隔离栏上……”

吴英问:“老王呢?”

电话那头说:“老王在医院抢救

呢……”

吴英不信,赶紧给女儿打去电话。电话里,王玫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出来……

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呀。老王再也回不来了。

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连老李都被弄懵了。说得好好的,开了春就上马葫芦项目,难道就这么搁浅了?

老李窝在家里,喝了几天闷酒。周荣天天往吴英家去,陪着吴英,没少淌眼泪。劝了几天,吴英的情绪慢慢好了些,周荣就为吴英做了碗鸡蛋面。

吴英说:“周荣姐,你回去吧,谢谢你这些天对我的照顾,我也想明白了,老王他是回不来了。我要是想老王了就到院子里看看葫芦……”

那个晚上,月亮出来了。月光照在吴英家的院子里,照在那一片葫芦架上,微风下,葫芦叶在动,葫芦花在动,朦朦胧胧的。吴英睡不着,就来到葫芦架下看葫芦花。那些葫芦花,一朵一朵的,安静地绽放着,洁白,干净,像一尘不染的心灵,像清亮单纯的眼睛。吴英轻轻地抚弄它们,就像抚弄岁月,触碰回忆。这些花年年开,可是有一个人不在了。

“老王……”吴英低声地唤了一声。她蹲在葫芦架下,把自己抱得紧紧的。

清早,部分葫芦花开始收缩,凋零,但是还挂着露珠,清新得很。

吴英正给葫芦花授粉,老李走进了院子。

“李哥来了,这几天怎么没见到周荣姐。”吴英说。

“前几天就送到医院去了。”老李说。

“怎么了?”吴英有点惊讶。

“脑出血,半个身子瘫痪了。”老李叹了一声。

吴英呆呆地站着,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老李。

沉默了一会儿,老李说:“我今天见了赵队长。”

吴英问:“哪个赵队长?”

老李说:“驻村扶贫工作队的赵队长。咱李庄不是还有几户贫困户吗?赵队长要来咱们村指导工作。我把我的想法,还有你家老王的事、种植葫芦的情况,都给赵队长说了。赵队长查了很多资料,跟我说葫芦这个项目可以上,他全力支持我们。”

吴英说:“那老王可以安心了。”

说干就干。时间金贵,不能再等了。

年前,李庄村的大田地就早早翻耕好了。翻耕过的土地,躺在阳光下,暖暖地晒着,散发着泥土气息,远远望去,像一片海,翻动着波浪。村民们在村组长的带领下,起早贪黑在地里忙碌着,整田,拔草,打埂,挖沟。

过了年,开了春,老李更忙了,他又去了一趟聊城,在老王生前所在的葫芦产业园,和对方签订了葫芦供种包销合同。老李到聊城来,除了签合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亲自接老王的女儿王玫回家。王玫已大学毕业,实习期也过去了,工艺葫芦的烙画、雕刻技艺也学得差不多了,她是个难得的人才啊,李庄太需要她了。头两天,老李到吴英家闲坐,闷着头喝水,不曾开口,吴英就知道老李的来意。吴英说:“是不是过来跟我商量让王玫回来的事?”老李说:“是有这个意思,但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吴英就给王玫打去电话征求她的意见,结果王玫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老王没有回来,王玫实际上等于是接替了老王,为李庄的葫芦种植做了不少具体的事情。之前到老王那里学习的二十个年轻人,现在正是发挥作用的时候,都派上了用场。驻村扶贫工作队的赵队长也派来了县农科所的农业科学技术人员,在田间地头,和村民们一起为葫芦育种、搭棚、除草、施肥、修枝、剪叶、治虫、授粉。在新时代的春光里,李庄的葫芦沐浴着阳光雨露,旺盛地生长着。苍天不负,在收获的季节,李庄的几百亩葫芦取得了可喜的大丰收。

跟上了时代的节拍,李庄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明显提高了,贫困户不再贫困,李庄全部脱贫,走在了乡村振兴的大路上。

老李知道,葫芦的大丰收,只是成功的第一步,他还要把葫芦产业做大做强,把李庄发展得更好更美,就像全国那些富裕的美丽乡村一样。可是,这盘大棋需要大家合力来下,他老李一个人怕是不行啊。毕竟,他也快退休了。

老李就想到了儿子。

李军回来后,和王玫紧密配合,对李庄的葫芦事业做了更远的规划。

李庄的土地除了留一部分种植黄豆、麦子,其余土地都种上了葫芦。不仅如此,周边的几个自然村在李庄的影响和带动下,也都种上了葫芦。

为了让收下来的葫芦尽快销售出去,这段时间以来,李军马不停蹄地跑市场,与客户谈判,签订收购合同。为了让乡亲们放心,李军还牵头成立了葫芦合作社,和十里八乡的乡亲们签订了保供包收协议。

技术管理和葫芦加工这一块,主要由王玫负责。王玫做事很扎实,从一棵葫芦苗栽到土里开始,她便把自己学到的葫芦全套种植技术,手把手地教给了村民。从一个小葫芦开始,她又把葫芦打磨、烘干、晾晒、烙画、针雕、构图设计等葫芦深加工技艺,都免费传授给了村民。

为了李庄葫蘆的产业化发展,真正把李庄葫芦品牌打出去,把葫芦文化推广出去,老李又在村里召开了一次年轻人会议,李军和王玫都参加了。就产业化发展的事情,与会的年轻人踊跃发言,大家集思广益,讨论热烈。老李看着他们,目光炯炯,他仿佛看到了李庄的希望,李庄的未来。

不久,李庄就成立了葫芦工艺部,王玫带领工艺师们对合作社收购回来的各式各样的葫芦进行艺术加工;成立了葫芦种植示范园和葫芦文化园,对李庄葫芦进行展示、推广和文化宣传;成立了葫芦产品开发部和葫芦超市,对葫芦产品进行开发和线下销售。从葫芦做成瓢,到做成葫芦条、葫芦干、葫芦饼、葫芦馅饺子、葫芦馅包子……在李庄的葫芦超市,这些葫芦产品应有尽有。

不光是线下销售,还开通了线上直播,由王玫主播带货,李庄的葫芦产品源源不断地销往全国各地,深受用户喜爱。

现在,李庄人又构筑了一个更大的蓝图:充分开发李庄现有的依山傍水的环境资源,做好生态农业,发展乡村旅游。搞民宿和农家乐,建乡村大舞台,成立李庄葫芦文化传媒中心和李庄红葫芦歌舞队,打造李庄“葫芦小镇”。

乡村振兴,李庄做得红红火火。

其实老李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吹唢呐。《百鸟朝凤》《全家福》《一枝花》《凤阳歌》等唢呐名曲,老李都会吹。这些年,谁家有喜事,都会请老李来助兴,吹上两支欢乐曲子。老李和善,也不拘泥,拿着喇叭来到人家便吹起来。一曲下来,全场欢笑,老李也开心得意。

如今,李庄的日子越来越好,老李真想再抱着喇叭吹一支庆丰收的曲子!

接老李班的人选,一个是李军,一个是王玫。李庄不少人认为胜出的应该是李军。可是通过选民依法投票选举,投选结果出来了——王玫胜出。其实,李军也很优秀,他和王玫能力相当,都是李庄老百姓喜爱的年轻人。选票数上,王玫只比李军多一票。

老李知道,他的这一票就应该投给王玫。

周荣出院那天,是老李去接的。现在老李有了一点时间,可以好好陪陪他的老伴了。

老李推着轮椅上的周荣,来到自家门口。忽然,老李家的大门打开了,只见红葫芦歌舞队的十几个中老年演员都聚集在老李家的院子里,他们有的在化妆,有的在调琴……正在做演出前的准备。吴英也在其中。

蓦然看到这一幕,周荣很感动。她看到了吴英,便把挂在轮椅把手上的一个布包取下来,捧在手里,轻声地叫着吴英,吴英往周荣这边走过来。周荣说:“妹子,谢谢你,谢谢咱这个歌舞队,你今天有节目不?”吴英说,“有啊,你出院了,喜事呀,我们今天就是来演出给你看的啊。”周荣说:“感谢妹子。”说着,把布包打开。布包里是一件衣服——是那件印着星星点点白色葫芦花的针织上衣。周荣对吴英说:“妹子,这件衣服是几年前你送给我的,穿在身上好看,我平时都没舍得穿,就留到现在。现在,我是没机会再穿上它了,我现在就把它送给你。咱姐妹情义,你一定要收下。”

吴英接过周荣手里的衣服,她轻轻地抚摸着这件上衣,眼睛湿润了。

演出开始了。场面很喜庆。红葫芦歌舞队的老姐妹们穿着旗袍,载歌载舞,一派喜气洋洋,欢天喜地……

不少村民都来到老李家院子里观看。但是,王玫和李军没有出现在现场。

王玫和李军正在河边。河边在建民宿。他们两个,一个是“施工方”,一个是“监理方”。

中午休息的空隙,王玫喜欢吹葫芦丝。此时,她正坐在水边吹着葫芦丝。李军没有打扰她,他只是站在王玫的旁边,安静地听着。

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偶有小鱼儿露了露头,那水面便泛起一朵朵水花,那水花就像好看的白色的葫蘆花。

从水面吹过来的风清凉清凉的……

作者简介:张岩,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清明》《安徽文学》《北京文学》《中国作家》《电影文学》《读者》《海燕》《作家天地》等报刊。获过多次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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