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在跳舞

2023-04-08 11:06赵兰振
万松浦 2023年6期
关键词:军旗黄鳝

赵兰振

雪生给谷米讲了这样一件事:东队的转运你认识吧?就是好运他哥,当过兵,秋冬农闲时节没事儿总是斜挎长火枪排地转悠打野兔。他不单是好打兔子,还好钓黄鳝,我的黄鳝钩就是他帮我捏的,也是他教会我钓黄鳝的。前几天,他在北地野塘里发现了一个黄鳝洞,在塘北堰,靠近水边,一堆草盖得严严实实的一个碗口大的黄鳝洞。但凡大黄鳝都很狡猾,不是你想钓就能钓到的。转运每天清晨雾灰灰时分就去那儿守候,他与那条老黄鳝较劲儿,发誓一定要钓到它,要把它从草窝里掂上来。但老黄鳝也不是瓤茬,当然不会束手就擒。它也知道了转运的心思,也看到天不亮总在塘堰逡巡的人影。不,是它听见的,但也许是它藏在另一处洞口看见的。反正它是知道转运在打它的主意,清楚转运的心思。老黄鳝自有老黄鳝的办法,它叫来了一条长虫,蛇鳝同穴,这你知道吧?那是条大蛇,很多人都在北塘里扫见过这条蛇,所以北塘那儿人们轻易不敢前往,只有转运这种天不怕地不怕,当过兵摸过枪的信球轻车熟路,想去就去。老黄鳝请那条大蛇住在它洞里,大蛇不明底里,再说它也经常换洞住,也没太在意。但大清早那条蛇刚刚睡醒就闻到了曲蟮香,就在洞口,让它垂涎三尺。你知道吧,长虫除了好吃蛤蟆,偶尔也会品尝一口曲蟮,只是曲蟮不是随便就能碰到的,碰到了便当仁不让。大蛇睡眼惺忪,悄悄钻向洞口猛地一伸脖颈,一口咬住了香喷喷的曲蟮——我的个乖乖,这可是条壮嘴的大曲蟮,不只是填牙缝,说不定还要饱餐一顿呢!大蛇高兴万分,哇呜,又狠狠用劲,而且慌着要用弯曲的、颤动的长芯子舔舐品味——这时转运感到了手上的重浊感,知道大黄鳝终于咬钩了。只要咬住钩哪有可能再逃脱!转运心脏扑腾扑腾狂跳,但他压抑着兴奋的心情不紧不慢与钓钩上的沉重较劲儿。他逐渐加大提拉的力量,那条“老黄鳝”露头了,虎视眈眈。转运一直以为是老黄鳝呢,哪想到张冠李戴,已经“狸猫换太子”。他差不多是拽着钓钩,猛地朝上朝后用劲,哧哧溜溜——我的个乖乖,怎么这么长,这是条啥样的黄鳝啊,真是没见过啊!他已经后退到塘半坡,这个时候他还没发现不对劲儿。他仍在朝坡上退,但那条蛇等不及了,也可能是嘴上太疼,它自己出溜撅拱后半截长身子一家伙跳出洞来。说时迟那时快,大蛇一甩尾巴就缠住了转运。直到此时,转运还在发呓怔,还没意识到他钓到的是长虫而不是那条老黄鳝,老黄鳝施了调包计。但一切为时已晚,大蛇不依不饶,噌噌噌,尾巴打得啪啪响,将转运缠了几圈,又缠了几圈。转运有点出不来气儿,有点憋闷,只觉得身上像是被粗绠交错刹紧,连肋骨都要被勒断了。他当然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他嗅到了一股难闻的腥臭,也感到了透骨的冰凉,就像有人朝嘴里、鼻子里捂了一把冰片。转运已经知道那是条大蛇,老黄鳝骗了他,而且大蛇在缠紧他,他危在旦夕,小命马上就没了,一命呜呼了。

可转运是谁啊?转运当过特种兵,有一天夜里他站岗,一头凶猛的饿狼来找他,可能是闻到了他身上的热气,想尝尝他那一身腱子肉。那狼从背后跳上了他的肩膀,想哇呜一口咬断他的脖颈。转运站着没动,风刮得吼吼叫,他当然知道拍他肩膀的是谁。他没有扭头,伸手一拽抓住凶狼一条腿,咔嚓一扭,接着抓起呼嗵一摔,那头狼脑浆迸裂,就躺在他面前只有抽搐的分儿了。转运没有受大伤,只是脸上被狼抓了几道浅伤。你看见转运脸上的伤疤了吧?那就是那头狼留下的印迹。还有一回,转运要送一封信,是战备信,鸡毛信,要走夜路。我的个乖乖,这回碰见的不是一头狼,而是一头豹子!花斑金钱豹!豹子就卧在路边的树扑棱里、草窠里,单等着转运走过,就铺天盖地上去一家伙按着这个肉墩墩、香喷喷的人儿。豹子总是好做梦,更是好做美梦。它在这个夜里饿得肚子里滚车轱辘,饥肠辘辘,但它没想到碰上的是转运,是个一伸手就能抓住一头狼摔死的人。要是它知道这人的力气这么大,可以和武松比试,那它可能就去别处溜达了。可吃的人多了,何必单找这硌牙的人试嘴。所以这头豹子活该倒霉,它一看转运急匆匆走来,肚子一吸就蹿了出来。转运就是平时走路也防着路边飞祸,所以闪电般扑来的豹子并没有使他惊慌失措。他在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抬头不见月牙的暗夜里,一闪身躲过排山倒海般横压过来的飞物,接着一伸手捞住一条腿。他才不管是谁的腿呢,拎起来就转圈。转运就这样转圈(雪生磨转身子,学着黑夜里转运的动作,而且两只手做出握紧的样子),然后又是一摔,那头豹子就被摔死了。这一次可不是脑浆迸裂,豹子的肋骨都给摔断了,咔咔嚓嚓乱响,呜呼哀哉!

徒手摔死过狼和豹子的人,这个世界上他还能怕个啥!你一条细细的长虫真能捆死转运?哼!转运觉着那捆紧他的长虫像是浸饱水的湿泥,死沉死沉,但他还是拖拉着挪到那棵柳树旁。北塘北坡里那棵柳树,你见过吧,有一抱粗细,正疯长的年龄,得风得水得太阳,树皮胀破得沟沟壑壑,裂开一道道粗糙的口子。轉运出气、回气已经有点困难,但他坚持着,将大蛇的身子贴紧树皮,刺,刺,刺……转运开始一下一下摩擦。大蛇只顾用力缠紧,没有操心转运要做什么。它想,孙悟空再能,还能跳出如来佛的手心?你现在早已是我的盘中餐口中肉,我看你还能走几步!就让你走动几步吧,活泛活泛身子,血肉味道更鲜美!但大蛇没想它缠住的是一个特种兵,他有对付它的各种办法。转运不急不慌地摩擦,只听见大蛇的鳞片像剥玉米粒一样脱落,每片都有蒲扇大小。塘半坡里堆满长虫鳞,都没有转运下脚的空地儿了。转运磨了整整半上午啊,那条大蛇终于撑不住,一点一点被磨烂,磨死。肠子、肚子、扑棱鼓子,整个身体烂成好几截。

雪生讲得很投入,都忘了手里正在拾掇的黄鳝钩。他陷在大蛇出洞的那个恐怖的清晨,仿佛他就在现场,站在北塘的塘堰上睁大眼睛看转运对付缠紧他的那条大蛇。雪生讲话时头向一侧梗伸,嘴也跟着一歪一歪,像是狗啃骨头。他的眉头皱着,前额的皱纹像几根铁丝拧在一起,中间朝上弓起。他的眼睫毛很长。他并没有看谷米,甚至讲到最要紧处也没有盯谷米一眼。他朝外翻翻眼皮露出眼白,像是水塘里的鲢子在玩肚皮朝天的杂技。雪生操心的事情多着呢!他在朝上看树枝上的鸣蝉,他逮不着黄鳝但逮蝉却是个能手。他们此刻就站在村里东大坑旁的那排柳树下,柳荫并不稠密,阳光花花搭搭地洒下来。雪生皱纹间有细汗涔涔,但他一点儿也没感到热。谷米也不觉得热,转运的故事深深吸引着他。那口北塘谷米当然去过,只是不敢多去,尤其是夏天,玉米、高粱什么的大庄稼一长起来,他更不敢越雷池半步。谷米去年秋天去过那块地里薅草,是一群学生一起去的。他们是为班里割草,勤工俭学。那棵站在半坡里的柳树略略有点弯腰,但是长势喜人,一蓬伞似的。紧邻塘北堰是一处高岗,挖塘时塘土堆垒起来的。孩子们都喜欢高岗,放眼全是平坦得不能再平坦的土地,有一处异样的高岗会让人感觉敞亮,有大山的气息。谷米就登上了高岗,他似乎也想在那儿找到更茂盛的青草。岗上种着稀稀落落的谷子,砂姜土瘠薄,谷子并不茁壮,抽出的谷穗甚至比茅草穗也大不了多少,而且还没有红米,一律泛青泛白。蝈蝈喜欢在谷地里转悠,所以谷米左审右寻不是在找谷丛里的茅草,而是在探听蝈蝈的虚实。他听见了蝈蝈的一串弹琴。他循声静悄悄靠近。他尽可能不碰响谷棵。当一阵风吹来时,他才抬起一条腿,再轻轻放下。他的心都黏附在蝈蝈身上,哪还顾得上脚下。他踩到了一处软软的东西——他发觉不对劲,就像是踩在一个人的肚子上。谷米低头一看,猛地跳开,嗷嚎一声。有人也被吓跑。接着,吓跑的人远远地看着,又蹑手蹑脚围上来,问他遇见了什么。“是大长虫吗?”一个胳肢窝里抱着一掐子青草的女孩紧张地问他。大家伙儿都听说过这塘里有一条大长虫,好几个在这块田里干活的人扫见过,说是头在岗子顶,尖尖的尾巴还在水里乱扑悠;说是红芯子有尺把长,一闪一烁像火丛。谷米踩到的不是大长虫,也不是小长虫,而是一个婴儿。那个婴儿小脸干瘪,又青又黑,就那样四仰八叉躺在谷丛里,谷米一脚踩到了他的肚子上。谷米担心踩破了婴儿的肚子,更担心他的脚——那脚竟踩在了死婴的肚子上!他的脚一直沉重,心一直悬着。其实,这处高岗是一处乱葬岗子,是人们扔早天的婴儿的地方。当年的婴儿死亡率很高,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过孩子早天,不是啥稀罕事儿。但为啥早夭的孩子不埋葬而要露天扔在岗子上,好像没有人说得清原委。

后来,谷米在村口见到了转运,而且问了他大黄鳝的事情。但转运摸不着大小头,瞪大眼睛吼一句:“什么大和尚!”(他把“黄鳝”听成“和尚”了。)因而,谷米有点怀疑转运在北塘里钓到大蛇的事情是子虚乌有,但雪生当时言之凿凿的样子又不像是假的。转运从部队复员回村两三年了,连穿回来的军装都早已没了影儿,身上不见一丝绿,没有星点儿当过兵的痕迹,更别提什么特种兵了。转运有点游手好闲,名声不好,当兵那三年还不断地有媒人上门提亲,但他一回村,连媒人的影子也见不着了。他虽然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年纪已过而立,这辈子娶上媳妇的希望基本上成了泡影。但转运根本不当回事儿,该吃吃该喝喝,该耍劣时一点儿也不收敛。他总是嬉皮笑脸的,好逗孩子们玩,但要是惹恼他了,他就六亲不认,才不管谁大谁小呢,所以孩子们有点喜欢他,又有点怕他。他当时站在村口上,肩膀上站着一只喜鹊。那只喜鹊,是他从其浑身光屁股没扎一根毛羽时养起的,跟他熟得很,叫干啥干啥。转运手里拿着一只花蹦蹦(就是长着鲜艳的粉红翅膀的臭椿象),掐去了翅膀,暴露着肥嘟嘟的胖身体。他把它朝半空一丢,肩膀上的喜鹊便奋不顾身猛地飞起,用嘴精确地叼住了在抛物线下落阶段的花蹦蹦。喜鹊嘴里衔着那虫子,旋了半圈又落在转运的肩膀上,脖子一伸这才把它吞下去。转运笑眯眯地朝喜鹊伸出一个指头,让它亲切地空啄一下,眼睛却看着围着他的孩子们。此刻谷米就站在他面前,瞪大眼睛看着那只喜鹊,还有转运。他们都被喜鹊的表演惊呆。还有这么听话的喜鹊,听都没听说过。有人问转运在哪儿掏的喜鹊,是在东头你家附近那棵大桑树上吗?喜鹊根本不喜欢在桑树上垒窝,所以转运没有理睬那个问话的孩子。谷米却问了另一个问题(重问了一遍):“转运叔,你去北塘钓那条大黄鳝了吗?”伸手不打笑面人,转运对按辈分称他为叔的谷米还是很有礼貌的:“什么大和尚?北塘?钓——”他似乎有点犹豫该不该说这事儿,但最后还是话锋一转说了,“当然去了,还有我钓不到的黄鳝?”根据转运答话的口气,谷米确定转运对北塘的黄鳝并不熟悉,起码对他自己亲手磨死的大蛇知之甚少。谷米不再问他,只是走近他逗弄喜鹊。转运已经透支了他的嬉皮笑脸,开始翻脸不认人,眼珠瞪得像铜铃,大吼一声,唾沫星子喷老远:“你想让它啄死你啊!离远点!”

至于雪生手里的黄鳝钩是否与转运有关也是个问号,那是用一根大号缝衣针捏的钩,工艺并不复杂,不需要特种兵的什么特种手艺,只需要把针体在油灯灯头上烧红,然后用剪子的剪口卡着一弯也就成了。最好淬淬火,趁着烫红未褪朝水盆里一扔,刺的一响一冒烟,就通体变得钢硬无比,别说钓起一条黄鳝,就是钓起一头猪也不至于坠直弯钩。自行车的辐条也不是太难找,而一截细尼龙绳从针鼻里穿过,再拴在辐条末端捏出的圆圈上也就大功告成。再说雪生与转运非亲非故,一个住村东头,一个住村当中,八竿子打不着,犯不着因为一只黄鳝钩牵连一块。那个暑假的末梢,雪生确实热衷于钓黄鳝,而且需要一个支持者或者倾听者,而谷米是最佳人选。雪生与谷米门第隔得不是太远,两个人没有犯过红脸,好像关系一直不远也不近。谷米有点崇拜雪生,雪生天不怕地不怕的,是那种能对着皇帝老儿挥拳头的孩子——这一点让谷米甚是钦佩,两个人理所应当就成了好伙伴。雪生还得为他的兴趣找到一个可依傍的后盾人物,而转运自然是不二人选。

谷米和雪生交好,还因为上学期的一场无妄之灾。谷米性格温和胆小,和伙伴发生纠纷最多是斗斗嘴,几乎没有过肢体冲突。他动手动脚的能力太差,当看见其他孩子打架时互相揪扯对方的头发,他替他们心疼,心里一直牵着扯着。但他不動手并不能保证人家不会对他动手。那天,谷米放学时正摊值日,要打扫教室的卫生,他打扫完卫生一个人朝家走时就碰上了没事找事的人。那个大个头的学生叫军旗,是本大队一个叫白衣店村的人。军旗和谷米一个年级,但不在一个班。他们五年级有两个班,五一班和五二班。没人知道军旗为啥放学后没有回家,仍然优哉游哉地在路上晃悠。和他一样晃悠的,还有同村的两三个学生,平时都是军旗的跟屁虫。军旗仗着个头大,拳头硬实,说话很冲,三句话说不顺就要上手。要是隔一天不打架,他的手就痒痒,打架是他的嗜好。和他形影不离的那几个人也沾染了戾气,总是无事生非。他们几个也许是钻在护路沟里打扑克,或许是嘀咕偷偷摸摸的勾当。反正是他们嘻嘻哈哈地跳上护路沟要往前走时,一眼看见了急急慌慌朝另一个方向几乎在小跑的谷米。谷米得赶紧回家,整个学校大院里已经没有人影,而回家的路上也空空荡荡了。军旗看着前头找草的兔子一般一撅一撅走动的谷米说,这个小不点儿,我们揍他一顿怎样?我的手有点痒痒!他的提议得到了喽啰们的叫好。于是,军旗直冲冲地撞向前去。他也在小跑,但比谷米可是快多了。他没有背书包,他的书包已经扔给他的跟班们拿着。他们眼珠骨碌碌转着,互相鼓劲,看军旗将如何利落地收拾谷米。他们当然知道那是谷米,一个不敢打架的孩子。对付这样的孩子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时不时要拿一个孩子开开刀,只有这样才能“长治久安”,才能让同龄的其他孩子谈虎色变,老老实实败在他们手下。他们等待着捷报。

军旗就像一头蛮不讲理的野猪,或者熊,或者狼。他横冲直撞,身子一歪就把急慌走路的谷米撞了个趔趄,谷米差一点儿没摔倒。他吓了一跳,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儿。当他回头看见是军旗时,马上清楚遇见了什么。他怒火冲天,血在血管里呼呼乱响,鸟群一般盘旋直上,在头顶那儿聚集,越聚越多。谷米的眼睛圆睁,心脏在胸腔里乱撞,他有点约束不住自己,有点要爆炸溅散的劲头。但那张圆咕隆咚的脸在狞笑,等待着他的反击,只要他冲上前去,那粗壮的身体就会如三头牛拉的石磙一般朝他压来。他实在是太弱小了,太瘦了。他很明白,那戆实的骨骼撑起的一堆肉,能够轻易压得他喘不上来一口气。“鸟群”冲天而起,然后再度旋回,浓缩进他小小的颅腔。他的头一下子大了。他眼一闭牙一咬,猛冲上去,但他扑了个空,军旗毫发无损,只是那么一闪身子,根本就没当回事儿。接着,军旗的腿灵巧地一伸,谷米的身子向前掠去,因为遇到了阻挡而颠倒,他整个脸朝下,嘴里一下子涌进了伺机荡扬的尘土。谷米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听见不远处的叫好声——军旗的喽啰们开始喝彩。谷米这次没有不分青红皂白,闭着眼伸着头朝前撞。他一伸手搂着了军旗外罩的前襟且死死抓住不放。军旗穿的是一件新衣裳,是他娘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弄破也不能弄脏的。但现在谷米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裳,要是他再狠狠捶谷米,谷米更是不松手。谷米像一条小狗,赖皮狗,哇呜一口咬着人死活不丢。军旗担心他的碧绿色的新衣裳,手上的劲头开始软弱。但这绝不是他饶过谷米的理由,要是谷米还是死抓着不丢,那他就顾不了这件新衣裳了。他首先要狠狠地收拾这个竟然敢向他发难的又瘦又小的“小老鼠”!军旗嘴一咧身子一甩,差一点甩脱了谷米。但他甩不脱的,谷米死死地攥着军旗的新衣裳,军旗都听到了撕裂声,他替他的新衣裳心疼,但他更替他的面子心疼。他不能认怂,尤其是那几个平日对他唯唯诺诺的喽哕都在盯着他呢!要是他认怂了,以后还怎么在他们面前抬起头来。军旗大吼一声,就要发力,就要真正动手收拾谷米了。但这时他遇到了新情况,一个家伙正朝这儿飞奔,那不是他的喽哕,而是和谷米一个村的雪生。谁也不知道雪生从哪儿冒出来的,他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把斜挎在胸前的书包取下来,一边飞奔一边把略显沉重的书包抡圈儿。他要攒足劲儿,以盛满力气的书包作武器投掷军旗。雪生没有军旗个头大,论力气和军旗不是一个量级,但是他不要命的狠劲总是让军旗倒吸冷气。军旗明白,这可是棋逢对手,别看雪生个头不起眼,但绝对是一架小钢炮,惹恼了他,就是地堡他也能给你轰平。谷米的手限制了军旗躲避雪生投掷的书包,他觉得后背上闷闷地一响,这可是吃了大亏。军旗的呼吸被那只角棱尖锐的书包砸断,身体一瞬间松懈下来,甚至不再对抗谷米仍在用力的双手。“你个乖乖!我叫你欺负人!”雪生一边大骂一边不依不饶,再次拽回书包甩动运力,马上就要命中军旗的要害。这时军旗的口气软了下来。他抬起一只胳膊遮挡脸上浮起的浅笑:“我没惹你啊,你找我的事儿干吗?!”他求饶地看着雪生。雪生手里的书包没有马上朝军旗投掷,但他并没有放松警惕。他大声质问谷米:“惹你了吗?!”有一两点白色的唾沫星子粘附在他发白的嘴唇上。雪生仍处在盛怒之中。但“战争”基本宣告结束。谷米松了手。军旗没有赔笑脸,也没再发火,而是瞅个空子跳开身子,远远地离开两个人,悻悻地大踏步“凯旋”。他歪别着头,像是喝醉了,朝白衣店村的方向走去。他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们一眼,像是他们根本不存在一样……

此次事件之后,谷米和雪生就越走越近,上学放学你叫着我我等着你,一个成了另一个的尾巴。在硝烟升起的时刻,他们更是拧成一股绳,坚定地站在一个战壕里。但雪生不比谷米可以游手好闲,家里的事情从来不需要过问,雪生在家里已是半根顶梁柱,永远有忙不完的事情。对于雪生来说,上学是他最清闲的时候,一放学就要下地割猪草,进家还要烧火做饭。在雪生四岁的时候,他有了一个小弟弟,但正是这个小弟弟葬送了他娘的性命。雪生娘死于产褥感染。雪生四岁的时候已经在尽心尽力养好一头母羊,那头羊是他小弟弟的粮仓。那头羊最听雪生的话,每次挤奶的时候都要雪生搂着它的头,轻轻拍着它,它才肯让肚子下饱胀的粉红色乳房一股一股滋出雪白的奶汁。雪生的小弟弟叫羊生,是羊给了他第二次生命。这头母羊后来不能再生小羊羔也没被卖掉,直到有一天它不吃也不喝慢慢羸死。雪生爹亲手在院子角落挖了一口墓坑埋葬了母羊,而且按着羊生跪下给老羊磕了三个响头。

暑假的最后几天,雪生天天来找谷米一起去钓黄鳝。他从来不进谷米家的院门,只是站在路旁屋角处等谷米。他们头天已经约好一早起来会合,谷米就是再好睡懒觉,但只要麻雀一在院子里的大椿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他就知道,虽然太阳还没出来,但雪生已经在屋角等他了。谷米上学可以迟到,但和雪生约会不会迟到。他们要去钓黄鳝,要到那处东大坑的坑嘴处,那里有一个黄鳝洞,雪生已经发现好几天了。雪生可以肯定,那里有条老黄鳝。有一天黄昏时分,他守在坑堰上,发现那条黄鳝出洞了。“头有小葫芦那么大,慢慢地冒出来,就像有人从地底下撅起了光屁股,接着出溜一下就没影了!”黄鳝像一道黄色的闪电消失在深深的坑水中,这更吊起了两个孩子的胃口。要是没看见这条黄鳝,他们还不会这样上心,天天一大早就跑到那处黑黢黢的洞口守候。那是条老谋深算的黄鳝,也可能就是一条黄鳝精,因为一般的年轻黄鳝谁把窝打在那儿啊。那里充满危险,坑坡里长有一大片刺莓,到了春天能开出一大垛黄艳艳的碎花朵。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睛大小的花朵闪射着醉心的艳黄,像是一群穿着花衣裳的人有蹲有卧。尽管那一堆艳黄的火焰一般的花朵天天“燃烧”,让孩子们“隔岸观火”,但没有一个孩子试着去那儿摘朵花。每个孩子都清楚那花覆盖着怎样一个巨大的秘密。那处坑坡的主人是水缸,坑堰上就是他家耸起的院墙。水缸个头矮,到了冬天会穿一双底子很厚的补了又补的破旧军用大头靴招摇过市,而且总是夸夸其谈。他站在饭场里讲碰见了一条大蛇,讲得人们都忘记了吃饭,一边听他胡咧咧一边朝那处坑堰看。雪生和谷米都不喜欢水缸,他有灰指甲,手上起了很多皮癣,天气一冷就变成一块一块斑白剥落,弄得手背像烧瘤的砖块,像树心生虫蚀出凝结的成堆虫屎,看着就让人不舒服。到了夏天,水缸会一锹一锹刨起坑底的泥土,覆在坡上加大陡度,让人畜望之却步。真的没有谁去那处坑嘴的,孩子们一看那丛绿油油、覆盖着无限神秘的刺莓就有点胆怯,估计连猪啦狗啦也不轻易朝那儿挪一步。后来,水缸就不覆刺莓丛那儿的土坡了,因为他今年春上正在那儿覆土,一抬头看见了大蛇。“我的个乖乖,有两扁担长,比人的大腿还粗!”他瞪大眼睛,不敢稍动,怕惊动了大蛇朝他猛扑过来,一屈挛身子缠死他。他听说过有人被蛇缠死的事儿,所以尽管吓得要死,但站在近水的坡上没挪一步。他就像一截枯树桩,估计大蛇没有发现他,因为它正在仰着头看天,脖子像宫殿里的一根彩绘柱梁竖得笔直。在明丽的阳光下,它的红舌头颤出一团虚影,还流着涎水。那涎水星子也许溅了水缸一脸,也许没有溅那么远。反正水缸后来才发现,它是在瞅一只飞翔的黄蜂。那只黄蜂也不是瓤茬,围着蛇头盘旋。黄蜂以为那是一丛花,是它采蜜或者玩耍的好去处,所以嗡嗡嗡流连不行。接着就有好戏看了,筛糠的水缸看见大蛇猛地一跃,一口吞了黄蜂。那是只大黄蜂,肚子赛过一只鸡蛋,吃着确实可嘴。但大蛇没想到,黄蜂在它嗉子里,虽然没有再飞,可它的牙齿和毒针没有使闲,咬噬得大蛇满地打滚。水缸明白大蛇正在大战黄蜂,根本没有把他当回事儿,也没有顾上他。他找到了逃命的机会,马上绕过刺莓丛,小心翼翼弯着身子蹭走。他甚至没拿他的铁锹。那铁锹锹头吃进土里,锹把还颤悠悠地站在近水的坡上。水缸退到坑堰上时,看见大蛇弓起弓落、曲里拐弯的身体呼呼嗵嗵摔响,连刺莓上长满的尖刺也不管了,跳起来落下去,落下去再跳起来,就像有人用一盘彩绠在打夯。接着,它的某一节白生生的肚皮那儿就出了事儿,破了一个洞口,那只黄蜂嘤的一声运着劲儿飞走,囫囫囵囵的毫发无损。而大蛇仍在发脾气,猛一屈挛猛一屈挛,半里地外都能嗅到冰凉冰凉的腥气……大蛇又钻进了刺莓丛,不知道后来它怎么样了。

但那个黄鳝洞就打在刺莓丛旁边,也不知道雪生是如何发现的。黄鳝和那条大蛇的关系谁也说不清,人们不能保证钓上来的就是一条黄鳝;就是钓上来一条黄鳝,也不知道半道上它会不会变成一条蛇。雪生胆子大,但在这件事儿上他还是有点心虚,尤其是钓黄鳝的最佳时机是清晨,那时太阳还没出来,一切都雾蒙蒙的,啥事儿都可能发生。至于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儿,雪生不知道,谷米也不知道,这些不知道就更吸引他们去想知道。他们天天麻着胆子去那处刺莓丛旁的黄鳝洞一探究竟。雪生说,水缸讲的大蛇吃黄蜂那事儿一定是骗人的,是不想让他们踩颓他家的坑堰。谷米也说一定是骗人的,可一走到那丛刺莓旁他马上浑身冒出鸡皮疙瘩,像是刮起了一阵酥麻的冷风。

大坑的对面有几只鸭子在欢快地大叫,它们醒得比人早,一定是看见了什么异象才那样大惊小怪。雪生从墨水瓶子里倒出一条发青发紫的手指头粗的臭曲蟮,他说黄鳝喜欢这样的曲蟮,而不喜欢粉红色的香曲蟮。曲蟮的臭味在静寂中荡漾散开。鸭子扯着喉咙大叫,争先恐后从水里跳上坡,笨拙地一跩一跩扭动,不时灵巧地震颤尾巴抖落水珠。东边的天空明亮起来,那边高高的大椿树后头像是烧起了一堆火,但火勢还没有蓬勃。雪生拉着谷米的一只胳膊,一点一点地滑下坡去。坡度很陡,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水中。雪生艰难地屈起一条腿,斜伸另一条腿固定平衡身体。他已经松开了谷米的手。谷米忘了刺莓丛的危险,蹲下身来,看雪生将钓钩悄悄伸进那个碗口大小的黑黢黢的洞里。(没有黄鳝的空洞,水就不再清幽。)那个洞就藏在水皮下头,不仔细找根本看不出来。雪生抖动着钓钩,臭曲蟮的味道在水中弥散,那条黄鳝可能有点耐不住了。洞口黑黢黢的水猛地爆出细纹,雪生有条不紊,仍在抖嗦钓钩。谷米伸着头问:“吃钩了吗?”雪生的心都在黄鳝洞里,根本听不见谷米在说什么。突然,刺莓丛那儿呼啦大响一下,谷米噌地跳起来,他知道大蛇开始行动了。天亮了,大蛇要出来找食儿吃了。谷米不是黄蜂,大蛇要是一口吞了他,他可钻不透那带着鳞甲的疹人的肚皮。谷米一下蹿向更高更远处。雪生身子猛一抖擞,差点滑落水中,但接着更紧地贴在坡上。他紧张地注视着刺莓丛,等着大蛇冲来。他的钓钩仍然紧密连接在胳膊末端,悬等在黄鳝洞那儿。又有一股水顶起来。老黄鳝与大蛇遥相呼应、蠢蠢欲动。但大蛇停了下来,刺莓晃动着枝叶再度归于平静。大蛇可能会伸出锥子一般的长舌,嗖嗖颤动着嗅探动静。那红艳尖锐的蛇芯子从绿叶丛中捅出,像风中拂舞的赤色绫绸。谷米的声音在打摆子:“是一只老鼠——跑了。”谷米的心怦怦跳个不停,但看见老鼠他就不害怕了。他知道老鼠是蛇的美味早餐,要是老鼠活蹦乱跳的,就不用担心那条子虚乌有的大蛇了。谷米麻着胆子又蹲回原位。雪生临危不惧,没有屈回伸着的胳膊,钓钩顽固地伺伏洞口。鸭子们已经跩远,在另一处坑角“嘎嘎”叫喊。

谷米的二叔从对面的坑堰走过,一眼嘹见了他们。二叔勤谨,天天起得早。他扌汇着一只大条筐,也许是去田里割猪草,也许是去打秫叶。二叔喊:“谷米,小心点儿,那儿水深!”他担心谷米他们会不小心落水,“去别处玩吧!”谷米说:“好,好,我们马上走!”他不敢使大声,怕惊了老黄鳝。二叔最疼谷米,平素有啥好吃的都给他留着,下地逮了串蚂蚱烧了也要叫谷米尝尝解馋。好在二叔急急慌慌要下地,没有太多工夫赶他离开。

雪生用耳语招呼谷米:“待会儿黄鳝吃钩我往上提拽的时候,你就要拉着我一条胳膊,记住,使劲往上拉,不能松手!”雪生操心着黄鳝洞,跟谷米说话却没有看他。坑坡实在是太陡,施展不开身手,只能这样仄歪着平衡身体,像是一只攀爬的蛤蟆。英雄无用武之地,上钩的黄鳝要是与他拔河,他只有求助于谷米。

雪生两条腿叉巴着贴附在坑坡上,真像一只壁虎,不过壁虎是面朝里,雪生是面朝外。雪生仰着头用耳语声说话,叮嘱谷米听他的号令,紧要关头一定要拽死他一条胳膊不松手。坑坡就像竖起来的门扇,水缸这货锹底下可没少下功夫。那只看稀罕的黄鹭待在对岸的大柳树上,仍在不住地问:“你们在干啥啊?干啥啊?为啥不说话?为啥不说话?说话啊说话啊……”黄鹭鸟很漂亮,说话也好听,谷米有点烦,但并不想赶它走。大黄鳝虎视眈眈,就在雪生的脚底下,谷米的手有点哆嗦,现在他想纠集一切平时熟悉的事物来为自己壮胆。雪生的耳朵支棱着,身子一动不动,只有手在动。他的手在悄悄抖动钓钩,他要让那条臭烘烘的青曲蟮来回移动,像是真的还活着,到处乱爬,让老黄鳝心里痒痒,想一口吞掉它。老黄鳝真是老奸巨猾,它一点儿也不急,藏在黑黢黢的洞口深处,警惕地盯视着美味佳肴。到处都是陷阱,它警告自己要小心谨慎,要心无旁骛。它已经很老了,再没有什么物件能够诳绐得了它。它怀疑这条嘴头上的曲蟮有诈,但无论如何它还是一条黄鳝,经不起漾起的阵阵醇美味道的诱惑。它一次次尝试伸出头来,用钝滑的嘴唇拱一拱那曲蟮。它要证实,那确是一条曲蟮而非天敌的诱饵,是可以放心当作一顿丰盛早餐享用的。它沾有泥痕的头颅从洞口悄悄升起,冒出水皮,像是女人分娩。弧形颅顶展露的面积渐次扩展,像核潜艇浮出波峰浪谷,像地球在下蛋。但接着,它倏地一下消逝,像是从来也没存在过,仅留下一道烟形混浊曳动于浅水。但待了一刻,它又出现了,鼓出头颅再次触碰那美味佳肴,但还是没有一口吞掉。它克制着身体里蓄积的欲望。馋涎像火焰一般朝外蹿冒,它有点把持不住自己了。在又一次探出头来的一瞬间,它哇呜一口,毫不客气地一下子把青曲蟮吸进喉咙——雪生感到手上猛一沉重。他一激灵差点滑落水中,但他用左肘磕住了坑坡,赤裸的右脚踩进了水里,五个脚趾死死地抠住了一块黄胶泥。于是,他的身子停止了滑动,而手上仍在拔河。谷米!谷米!他大叫起来。谷米眼前一红,头轰的一响,像是捣了马蜂窝,蜂子四起。但他没有退却,他知道老黄鳝上钩了。他紧张得浑身哆嗦,扎出屙屎的架势,拽住了雪生的一条胳膊,制止了他的坠落。老黄鳝胖大的头颅被拽出洞外,已经露出了水面。雪生翕动着鼻翼,喘息急促而夸张。看见了老黄鳝的萝卜大头,他更是兴奋地叫:“我的个——”他没有说出他的口头禅“乖乖”两个字,而是吭哧吭哧地往手上憋劲儿。那是条黄鳝吗?怎么劲儿这么大,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劲儿。它不会是那条大蛇吧?是不是大蛇浑身涂抹了泥汁,于是成了黄鳝的模样?有一刻,雪生想松开手,他害怕自己所杜撰的故事真的会发生。他有这种经历,他胡思乱想的事情,有时竟然就变成了真事儿,令曾经冒出这个念头的他总是大吃一惊。如今会不会重蹈覆辙,这条黄鳝真的就是水缸所说的那条吃黄蜂的大蛇?他手上提拽的力气稍减,老黄鳝有了可乘之机,马上缩回去了半指,差一点就又收进了水皮下。只要它一进水里,可能就再也擒不住它了,雪生的钓钩会失去作用。他一下子没有了害怕,害怕就像秋天凉风里的蚊虫全跑光了。他咧着嘴用力,谷米在上头更卖力地死拽,于是老黄鳝不再心存侥幸,明白这一次可是遭遇了对手,它不一定能挣脱穿了嘴唇、让它饱受疼痛折磨、坚硬得从来没有碰到过的钩子了。它想拧动身子加劲,无奈这个念头被铁钩子破解,嘴唇上的提拔力量雄壮起来,而它因为颀长身体的蠕动而失去了与滑腻的洞壁的密切嵌合,它的身子被迫移出,一点一点移出。老黄鳝的胖头在升高,差不多都离开水皮半尺高了,按说这时候雪生应该腾出一只手,用拇指、食指与中指抹住老黄鳝的脖颈,让它别做回巢的梦。但雪生不敢,他再次加劲儿上提——我的个乖乖!哧溜一下,老黄鳝光溜溜的、圆硕的身子已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有三四尺那么长,在半空里屈屈挛挛,想缠住它的对手,但它碰不上对手一根毫毛。它开始狂怒,甚至要向嘴上的钓钩发火,让后半个身子变成一个弹簧圈住钓钩,也圈住拿钓钩的小手。雪生已经看见烁动滑腻的、带有麻点的金黄色,知道不是那条大蛇。他尽管身子仍在輕微筛糠,但已经不害怕那钝钝的、有点发褐的尾巴触碰他的手腕了。谷米一寸一寸拉着他渐次升高,爬过陡峭的坑坡。老黄鳝可怕的身子就要缠住雪生的手脖时,雪生已经整个人站在岸上了。他顺势将钓钩和黄鳝朝水缸家的院墙墙根儿扔去,那儿离坑堰还有几尺宽的安全距离,老黄鳝无论如何作法,要想远征回到水里绝非易事。应和着老黄鳝在地上狂怒而灵动的暴跳,黄澄澄的阳光从东边柳树梢头斜射过来,一道道上头细下头粗的光栅直棱棱蓬着,像是仙境。水面上有雾气在升腾,像是一垄垄庄稼。那些雾草不紧不慢地拂动,盯视着两个少年,看他们如何处置老黄鳝。

有一刻,老黄鳝不想反抗了,一动不动,像一条裤腰带蜷在墙根儿。它老谋深算,明白再那样暴跳如雷也是白搭,除了弄一身尘土草芥。它浑身沾满土粒和碎草,灰头土脸,没有了一丝水中的威风。它仍然伺机蹿进水中。它不会束手就擒。它在反思自己的鲁莽,后悔不该对那条臭曲蟮充满兴致。如果知道被这样钩着嘴唇狼狈地请到岸上,无论如何它也要禁食,要摒绝一切美味的引诱……但一切皆晚。雪生已经找到了一截细麻绳(这种苎麻的皮丝拧成的麻绳并不稀罕,总能在衣兜里找见),而且无视老黄鳝的反抗,拦胸系住了它且挽了个死结。雪生没有勒紧麻绳,他要让它好好地活着,等着他给它放血。黄鳝血喷到报纸上晒干,可以治疗各种创伤。

此时正值中伏,暑气最盛,大清早也是溽热难忍,一动就是一身汗。谷米的白背心全溻透了。雪生只穿了一条黑粗布裤衩,光脊梁上汗下如溪。他抹拉了一把头脸,拭去淌进眼里的发涩的汗水。远远近近的蝉已经开叫,高一阵低一阵,比阳光还稠密。雪生灵机一动,脖子上的头像侦察雷达一样转动,马上发现了墙头上斜伸出的高粱秸。水缸正在编织秫秸箔,他将那些高粱秸一根根爽得光光净净的斜倚在院墙上。伏天一过就要收秋,芝麻绿豆的接二连三要晾晒,家家户户都要织几领秫秸箔。但有一根光光溜溜站着等待“选妃”的箔材,注定加入不了秫秸箔“后宫”的序列了,因为雪生移步上前只轻轻一跳,吱吱啦啦,他已经将那根高粱秸从院子里抽到手中。雪生脑袋里仙点子最多,他要和谷米抬着这条老黄鳝游街。本来他们可以掂着它回家。这条黄鳝有两斤重,掂久了会手脖发酸,但他們可以轮换着掂,不至于要用一根长秫秸喝闪喝闪抬着它。谷米觉得这才是招惹老黄鳝愤怒的原因,而不是因为雪生杀了它。村子里杀黄鳝的人有的是,但那些将一腔热血洒在破报纸上给人们治疗创伤的黄鳝没听说有要报仇的。但雪生却要让这条黄鳝游街,在这个盛夏的早晨招摇过市,这不能不让老黄鳝怒火中烧。

水缸家的那处坑坡离雪生家不远,也就隔了几户人家,拐过一个胡同角,他们一路上也没碰上什么人。能打能跳的人都趁清早凉快下田干活了,留在家里的妇女、老人也大都在灶屋里做饭,没谁这个时刻在村街上闲逛。屋顶上炊烟袅袅,风箱呱嗒呱嗒有节奏的爆响此起彼伏,饭香弥漫在胡同里。雪生走在前头,他将高粱秸搁放在肩膀上不用手扶,这给后头的谷米增加了无限心事,既要操心平衡并不沉重的高粱秸防止滑落,又要操心屈挛扭动的老黄鳝。老黄鳝一直在挣扎反抗,有一次甚至撅起后半截身子缠住高粱秸打了个八字环……但一切终归是徒劳,一物降一物,一根高粱秸和一根麻绳足可以致它命。它的本事只能在大坑里施展,一旦上岸离了水,它只能任人宰割。

嘘水村是靠粮食活命,水族食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们只在逢年过节偶尔与鱼打个照面——能够吃到鱼的人也是有数的,而除鱼之外的水族,他们并不认为可当作食物充饥。尤其是这黄鳝,有着蛇的体形,怎么可以进嘴呢!没人会吃黄鳝,它唯一的用途是涂血纸:将黄鳝血洒在报纸上晒干,谁的手碰伤了就寻一溜儿贴上,伤口不会发炎而且愈合快。雪生只听说过剁掉黄鳝头涂晒黄鳝血,但他并没有亲手做过。他找来一张旧报纸——那些年报纸倒是不缺,公社邮电所的邮递员骑着深绿色自行车来村里,主要是送报纸,送信是少数。每次开会,家家户户都能发上几张报纸,于是报纸大部分充当了包装纸,一部分则当成了擦包纸(此前常用品是大小适中的土坷垃),没人去关注那上面印的是啥。当然,黄鳝一腔热血洒报纸也是用项之一。

雪生光着脊梁,黑粗布裤衩只起到遮羞作用,他像是远古的野人。他没有穿鞋,手里举着一把寒光闪射的菜刀,对谷米说:“你捏着黄鳝头,我来剁。”谷米试了几次,但无论怎样壮胆,也没敢捏住那只蠕动的滑腻头颅。雪生家的大黑狗不断地瞧稀罕,长嘴贴着地,鼻孔咻咻地出气,荡起一小缕土尘。它想打黄鳝的主意。它想尝鲜。“滚!”雪生踢了它一脚,大黑狗悻悻地哽叽着跳开,但并不死心。大黑狗有点委屈,其实它并不想吃掉黄鳝,再说黄鳝也不是它的食物,它估计也吃不了它。但它想嗅一嗅,或者伸出舌头舔舔。仅这样就遭受严厉的惩罚,它有点不服气。大黑狗站在稍远一点的大门口吠叫,它朝外说:“都来看啊,都来看啊,看他们要干啥!”接着,它又对着雪生和谷米发火,“看把……你们能的,我就……不信,你们能……放出血来!”

一只魁梧的赤红大公鸡和两只白母鸡也都脖子一梗一梗围上来,要趁机啄一口,但找不到下嘴的空档。雪生让谷米按平地上的报纸,别让鸡踏蹬。他额头上沁满汗珠,用左手掐住黄鳝的脖颈按在地上,接着右手手起刀落,咔哧剁掉了黄鳝头。谷米不敢看,只是用手按平报纸。那只孤独的黄鳝头在地上跳腾,竟然一蹦半尺高。谷米赶紧趔开身子,怕它蹦到了身上。雪生龇牙咧嘴地捏着黄鳝的断脖子,他想象的血流如注的景象没有出现,只是断茬上渗淌一堆凝血。他得将凝血按在报纸上涂抹摊匀。他捏着黄鳝的断脖颈在报纸上按擦,凝血仍在流淌积聚。黄鳝血像糨糊一般黏稠,报纸上的黑红扩展。黄鳝的身子已经缠紧雪生的胳膊,缠了三四圈,尖尾巴颤动着,探听肘窝的动静。雪生被缠了胳膊,还是有点怯劲儿。他也不敢细看,身子在轻轻哆嗦。但在谷米面前,他是英雄,不能临阵怯战,他咬牙也要坚持住。但他实在是太害怕了,尤其是黄鳝缠住他的胳膊,他觉得那滑腻沁入骨髓,世界被滑腻淹没,一切都滑得令人心惊胆战,也让人腻歪恶心。

苍蝇们闻讯赶来,嗡嗡嗡,趴满血纸。竟然还有绿头苍蝇,映着阳光绿莹莹的,两只红眼睛一歪一歪左审右瞅。谷米伸出胳膊呼扇,赶走了一拨又来一拨,而且越聚越多。雪生顾不上这些凑热闹的苍蝇,他在一只红瓦盆里洗手。他想赶紧洗去手上的血和滑腻,这些滑腻的血像毛毛虫在他心里爬动,让他刺挠难忍。黄鳝身子在地上一屈挛一屈挛,但不久就软塌塌不动了。黄鳝头仍在蹦跳,落地时发出轻微的啪啪声。谷米趔着身子躲避。他问雪生:“它怎么还跳啊?”雪生没有答话,他仍在颤抖中。大公鸡急慌慌跑向前来,盯着蹦跳的黄鳝头,它一定以为这是一只大蚂蚱。它严阵以待,瞅准时机一伸脖子啄住了黄鳝头。它掠起血淋淋的俘获物紧走几步,但又松了嘴。它发现不对劲儿,这不是蚂蚱或者蛾子,而是它不认识的但也不可口的一种东西。它有点失望,松开嘴让它落地,仍然盯着,但不再兴致盎然。那只个头略大的白母鸡一定是“正宫娘娘”,“夫君”尝过鲜,此时它也要走上前去品品滋味。大公鸡白了它一眼,它不管不顾噌地叼起了黄鳝头。大公鸡一边护着大白母鸡一边吼道:“雊雊,不是个东西!”大白母鸡不愿意了,一甩脖子扔掉黄鳝头,怒目圆睁叫道:“咯嗒咯嗒咯咯嗒,你说谁呢?谁不是东西?!”大公鸡忙不迭赔不是:“雊雊,当然不是说你,是说它呢!”它再次觊觎地上的黄鳝头,装模作样又要动喙。黄鳝头已经明显气力不支,又跳了起来,只是越跳越低,终于一派萎靡。但它仍然活着,仍在搐动,两只盲眼好像突然睁开,要仰望细察这世界上的一切。

转运当兵的地方吃黄鳝,而且把黄鳝当成美味。转运曾向雪生面授机宜,说是只要把黄鳝剁成鳝段,撒盐腌上,见火就熟,无论如何烹饪都鲜美可口,吃一回记一辈子。雪生想尝试。他对一切新奇之物都想一试身手。他嗑住上下牙齿的擅自撞击,再次拎起菜刀。他要把黄鳝剁成一截一截,洗净腌制。现在,失去了头颅的黄鳝在地上只是偶尔一屈挛,像是要寻找失物,而且信心十足。大黑狗瞪视着它,没有咬衔它的打算。雪生就在地上挥刀,没有将黄鳝拿到灶屋的案板上,也没有剖开黄鳝的肚子挖出其内脏。他的手劲很大,刀刃都剁进了土里,剁开的鳝段沾着泥土轻轻跳荡。雪生将鳝段一截一截收进瓦盆,嚷谷米握持压杆井的把柄,从地底下召唤出哗哗啦啦的清水冲洗。

父亲和姐姐都下田未归,羊生也不知跑哪儿疯玩了,家里没人干涉,听任雪生耍巴。小院里长着几棵泡桐树,树荫花花搭搭遮不严太阳,只有压杆井旁边站着一棵大腿粗的槐树,枝叶茂密,黑荫匝地。洗干净的鳝段在红瓦盆里纷纷颠跳,像是安了弹簧。谷米好奇,问雪生,黄鳝剁成了一截一截,怎么还这么乱跳、这么闹腾?他们见过猪肉、羊肉,也见过剥皮的青蛙,它们都很安静,红鲜鲜的搁那儿连动也不动一下。难道这黄鳝不会死,剁成一截一截还能自己再连接成一体?雪生茫然地盯着跳动的肉段,同样弄不懂答案。他们见识黄鳝实在是太少了,摸不准它们的脾性,除了知道黄鳝血能治疗创伤,其他算是一无所知。他们也不知道黄鳝肉究竟是啥滋味。雪生说,撒盐一腌它就不动了。于是,他们一起走进灶屋,在猛然降临的黑暗里摸到盐罐抓了一把盐。他们在屋肚里能渐渐看清东西了。雪生在案板上用擀面杖咯噔咯噔擀碎那些粗大的青盐疙瘩,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盐末撒在红瓦盆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些鳝段见了盐跳得更欢。它们一定以为,这些盐能够将它们再度带入水中,于是开始欢呼雀跃。我的天!它们越跳越高,有两个像是比赛,一蹿跳出了瓦盆,在案板上开辟了宽阔的新天地,一蹦老高。案板上沾满了红艳的血痕。雪生看见蹦跳的鳝段,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汗毛全竖了起来。他真想跑出灶屋逃开,再也不想碰这些麻烦连连的黄鳝了。但鳝段在案板上跳舞,打得案板叭叭直响,像是雷雨夹带冰雹。谷米只想趔远点,他本来可以从门口蹿出去,但灶屋门太窄,又挨着案板,他担心没走出门口就会被一截鳝段发现,它会猛跳起来打在他脸上,钻进领口里。他不敢贸然行事,于是缩到水缸旁边的角落里,静听那悚然的跳荡。雪生的腿在筛糠,但他沉着冷静,灵巧地从锅台那儿端过一只高粱莛子纳制的盛馍的筐子。他将馍筐翻转扣在案板上,盖住那些活泼的鳝段。雪生伸手抓住了最初跳开的鳝段,像捉小鸡一样从筐缝里塞它回群。他弯腰站在案板前,两手死死按住筐底,防止鳝段们齐心协力猛地蹿起顶开馍筐。透过薄薄的莛子,雪生能感受到下头的顶撞力量,就像是铁锤敲击。它们也许会撞开筐底,撞碎莛子蹿出来。雪生喊谷米拿来两块砖压上,但谷米上气不接下气,找不到砖头。“到院子里去找!”雪生命令他。谷米一闪身钻出灶屋,心里猛一透亮轻松,想着终于逃开那黑沉沉,像是被绳捆索绑一般的灶屋了。他在院子角落里找到了两块砖,马上吭哧吭哧搬起来,送给灶屋里的雪生。他真不想再走进灶屋一步,不想再听那些鳝段啪啪嗒嗒的敲击,但是雪生的两只手仍按紧筐底腾不出来,得谷米亲手把砖块压在筐底上。他们终于摆置好了馍筐和筐子里热闹的一切,但血糊淋啦一派狼藉,不知道下面还会发生什么事儿,他们又该如何应对。

待会儿,雪生姐姐就会下地归家,她要提前回来做饭。姐姐看见灶屋被弄成这个乱腾鳖形,肯定会大发雷霆。为了息事宁人,雪生有了扔掉这些捣蛋的黄鳝段的打算。那张报纸已经在阳光下变得黑红,接近干透,上头爬动的苍蝇也没剩几只了。不管咋说,他们忙乎了一大清早,也算没白干,落了这张黄鳝血纸,接下来的秋天和冬天谁要是受伤,就能送个顺水人情了。但这切成肉段还在敲打的黄鳝让雪生心焦瞀乱,他总觉得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来为什么。他不想摊上麻烦事儿,不如送走它们吧。这时大黑狗又出现了,它从敞开的院门那儿龇着牙慢吞吞踱回来。它嘴里衔着块什么,走到雪生跟前才松开嘴——原来还是那个黄鳝头。大黑狗衔着它兜了一圈,对它毫无办法,于是又衔着它跑回家来。

雪生找了块塑料薄膜,把馍筐盖着的鳝段一股脑儿收了进去,连带那只被咬啄得豁豁牙牙的黄鳝头。鳝段们也许是跳累了,反正不再像先前那样张狂,只是一咧嘴一咧嘴,像是在抽噎,这儿一搐那儿一紧,也让人心惊肉跳。雪生和谷米带着鳝段们返回水缸家的坑嘴,他们要送粉身碎骨的老黄鳝回家。此时阳光更热烈了,他们的汗水恣意横流,蝉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大喊,像是在笑话两个人。塑料薄膜兜着的鳝段们歇过了疲乏又开始跳梁,左拱右突,比一群蛤蟆还猖狂。雪生攥紧袋口,但又担心它们会顶破袋子。他们加疾脚步,要赶紧送这不省心的老黄鳝回家。

(趙兰振,作家,现居北京)

责任编辑:夏海涛 吕月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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