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先
花生有着诸多的优良品德,正如许地山在《落花生》里写到的,花生总是把根深深地扎进土壤之中,就连果实也是深埋在地下,而不像苹果或者其他果实,还没有成熟了就把果实高高地举过头顶,晃动着,招摇着,炫耀着。由物及人,做人也应该像花生一样,默默地耕耘,默默地收获,不必夸夸其谈,华而不实。
清明前后,种瓜种豆。清明节后,把花生的种子种到土里,一周左右就可以露出两个大大的芽瓣,再过几天,芽瓣的中间就会长出嫩芽。一个月左右的样子,花生便会长得郁郁葱葱了。
两个多月的时候,在花生秧蔓的下部就会开出金黄色的小花,像金黄色的蝴蝶一样,展翅欲飞。同时在秧蔓下部长出的还有一根根的触角样的根须,这些触角会一个劲地往土里扎,将来,这些扎进土里的一个个触角,就是一枚枚花生。
在童年,只有两个季节可以吃到花生,一是秋天花生收获的时候,另一个就是过年的时候。
秋天,花生已经成熟,母亲和乡邻到村西的青龙山上起花生,我也会跟着母亲到花生地里,尽情地吃花生。
母亲把花生薅起来,将根部的泥土抖一下,只剩下白花花的花生挂在花生秧的下面,在阳光下,十分耀眼。我把花生摘下来,将花生壳剥掉,花生米放进嘴里,就会满口生香。
此时,天上的阳光尽情地照在起花生的人身上,一张张紫红色的脸庞,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动,甚至还有一些兴奋。这是收获的季节,乡亲们时刻都在期盼着这一天。只有在秋天的时候,乡亲们才会感到富足和幸福,所有的苦涩和不快都会烟消云散。
有一年,母亲和乡亲们在离家很远的南小顶起花生,我也跟随着母亲到起花生的地方。我除了吃花生,有时还会帮助母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由于路远,乡亲们都是带着煎饼到田里,中午的时候,把新鲜的花生米包在煎饼里吃,渴了就喝一点用塑料桶装着的冷开水。
中午,我吃过煎饼以后,感觉浑身发冷,趴在花生秧的堆上,让太阳晒着,还是冷得牙齿打战,想呕吐又呕吐不出来,我感觉我就要死了。母亲在我身旁也束手无策,生产队长走过来说:“小二子可能是打摆子了(疟疾),你赶紧把他带到小药房(村卫生室)看看,工分照常记给你。”
从南小顶到村里,足有四五里的路程,母亲背着我一路小跑着来到卫生室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了。医生开了药让我回家吃,一会儿就好转了。母亲说:“这下好了,你刚才的样子,差点吓死我了。”
那一次的经历,让我刻骨铭心,母亲背着我一路奔跑的样子,还有她焦急的样子,成为我内心深处最脆弱的泪点,只要想到这个画面,我就会流泪不止,甚至哽咽起来。
母爱是灯,永远照耀着我前行的道路。
在童年时期,花生始终是一种难得的食物,是我的最爱。过年的时候,必须要吃炒熟了的花生,寓意着吉祥和美好,岁月的生生不息。炒熟的花生有着不一样的芳香,是生花生不好比的。
在童年的记忆中,我最盼的就是过年了。而一年又是那样的漫长,就像走在一条长长的路上,无法看到那尽头。
我兄妹四人,父母在生产队里挣的那点工分,年年透支,所以,我们家的生活一直是紧巴巴的。即便这样,过年的时候,父亲也会变魔术一样,为我们兄妹四人每人做上一件新衣裳,不管布料怎样,只要是新衣服,我们都会高兴整整一年的时间。我是老大(我哥哥十三岁的时候生病去世了,我的排行本来是老二,但是却变成了老大。),父亲有时会为我搞一些特殊,除了每人都有的上衣以外,有时我还会得到一件新的裤子或者鞋子,而弟弟和妹妹也并没有为此而眼红。穿着新衣服,走在过年的氛围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
大年三十的上午,母亲会让我和小伙伴一起,到安营村北边的小松林里采一些松枝,拿回家后把松枝插在磨眼里,再往磨眼里放一些麸皮,同时在松枝上夹一些花生。母亲说,青松不老,富(麸)贵有余。
我觉得真正的过年是从除夕开始的。吃完精心准备的年三十的午饭以后,天很快就黑了。这时候,父亲坐在灶前烧火,母亲站在锅台边,用锅铲一下一下地炒着锅里的花生。炒花生,火候很重要,火大了,花生很容易炒煳,火小了,花生又炒不熟。所以,每年炒花生的时候,都是由父亲烧锅,母亲用锅铲不停地翻炒着花生。我看见父亲一手拉着风箱,一手朝灶膛里续着草,那年就慢慢地近了。在风箱呱嗒呱嗒的节奏里,我的童年一片迷茫。
花生炒好以后,就放在簸箕里,然后放上小果子,好大年初一早上给拜年的人吃。一会儿,父亲开始给我们发压岁钱,每人几毛钱,母亲照例也会得到一份。这时,父亲就会对我和弟弟妹妹说,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用的人。我们懵懵懂懂,不住地打着哈欠。上床睡觉之前,母亲一遍遍地叮嘱我们,三十年晚和大年初一的早上,千万不要乱说话,更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我们就一遍遍地点头,说记住了。
我们睡下不久,父亲就把小果子和年糕用纸每人包上一份,放在我们的床头,说早上一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要吃这些小果子和年糕,这样吉利。然后,父亲就到门外放上几支高升,我看见父亲嘴里叼着的烟在黑夜里一闪一闪的。父亲回到屋里的时候,再从准备第二天早上放的鞭炮上取下一小节放在桌子上,好让我第二天早上放。
大年初一,天还蒙蒙亮,我就被一阵紧似一阵的鞭炮声惊醒,赶紧爬起来,吃了一点糕和小果子,然后学着父亲的样子,嘴里叼着一支烟,把父亲留给我的一节鞭炮放完。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在大年初一的早上不停地响着,我看见鞭炮的纸屑在灰蒙蒙的天空纷纷扬扬,持续了很长时间才落到地上。那浓浓的火药味虽然有些刺鼻,却又是那样的芬芳,在空气里飘了很久才四散而去。
放完鞭炮,我就给本族的长辈以及和我们家来往密切的邻居拜年。每到一家,我都会说,三爹或者四爷,我给你磕头了。磕头,也就是拜年。然后跪倒磕头,而他们总会赶紧让我起来,一边说着“新年发财”,一边从兜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压岁钱。
我那时候也就八九岁的模样,觉得磕头很好玩,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况且,一年到头,那些大人们也希望有人给他们磕头拜年,图个吉利。而驱使我给他们磕头拜年的最大动力,就是他们给我的压岁钱。每次,小叔在给我压岁钱的时候,祖母还会在我的口袋里装满熟花生和小果子。
记得那年,我兜里装着满满的压岁钱回到家里,把那一毛一毛的纸币叠起来,然后再一张张地数着,手指蘸着唾沫,那种感觉真的无法言喻。那个早上,我得到的压岁钱将近四块钱,对我来说那可是一笔巨款,我可以用它来买作业本和小人书,还可以为妹妹买她爱吃的米花糖。
这时候,父亲正在用芝麻秸引火,一会儿就把火烧得旺旺的,父亲说,这叫“元宝火”,我就把冻得通红的手放在火上烤,渐渐地,有些麻木的手脚开始暖和起来。然后,母亲就会叫弟弟和妹妹都起来,全家坐在一起吃“元宝”,所谓元宝也就是饺子。母亲说,把饺子叫元宝是为了吉利。父亲吃着“元宝”,还会喝上两盅“元宝酒”。有时,我会从饺子里吃出一枚一分或者二分的硬币,母亲便会笑着说,小二子要发财了。当我们全家围在一起吃着“元宝”的时候,年已经离我们远去了。于是,我便又会在漫长的等待里,期盼着又一个新年的到来。
花生的极品是花生饼,就是花生榨油之后的衍生品,厚度有2 厘米的样子,软软的,咬在嘴里,糯糯的,香香的,感觉人生真的已经达到了巅峰。
小婶的娘家在驼峰乡的范埠村,她每次回娘家都会带一些花生饼回来,除了给她自家的孩子吃,还会送一些给我家,我和弟弟妹妹便会开心得不得了。我把花生饼放在手里端详好长时间,再放到鼻子下面闻一闻,那种味道真的无法形容,然后轻轻地咬上一口,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让花生饼持久地在嘴里翻动,停留,持续很长时间才会把花生饼咽下。
我慢慢地吃,生怕吃得快了,花生饼就没有了。当我们把花生饼吃完的时候,妹妹会说:“二哥,花生饼真好吃,现在没有了怎么办?”我说:“好好好,我去找小婶要。”我来到小婶家,说:“小婶,花生饼吃完了,小妹还要吃!”小婶没有犹豫,很快又拿了好几块花生饼,装在我身上的衣兜里,说:“细细吃啊,再要就没有了。”
我一路小跑着回到家里,从衣兜里掏出花生饼,每人都有份,妹妹的那份稍微多一点。大家又是兴高采烈的样子。我说:“要慢慢吃啊,小婶说吃完就没有了。”此时,弟弟和妹妹的嘴里已塞满了花生饼,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后来,父亲告诉我,小叔和小婶结婚后,过了多少年也没有生育,小叔对我父亲说:“大哥,我打算离婚了,再重找一个。”父亲说:“不能,千万不能,那样就对不起人家了。你不要着急,你尽管去上班,我带她去治病,肯定会没事的。”
从那以后,父亲就到处打听哪里有治疗妇科病的医生,人家问他:“你帮谁看病啊?”父亲说:“我家的弟媳妇。”引得人家善意的大笑。后来,小婶的病果然治好了,生了三个男孩,一个女孩。小叔小婶高兴得不得了,祖母也非常开心。
小叔在县城的粮食部门上班,家里的活都是父亲帮助干的,特别是秋天收获的时候,父亲要把生产队分给小叔家的山芋、粮食什么的先运回小婶家,然后才会把我家的运回家。
所以,小婶把我们兄妹几个看得很亲,只要她家有好吃的东西,都会毫无保留地拿给我们吃。小叔每次从县城回家的时候,不仅请父亲到他家喝酒,还会把买回来的好吃的点心,拿给我们吃。我们就会经常盼着小叔早点从县城回家,给我们带回来好吃的东西。
花生又被叫作长生果,对人的延年益寿很有帮助。做人就要像花生那样,谦虚、内敛,不事张扬,踏踏实实,埋头苦干,有益他人,奉献社会。
有一年春天,我从篱笆上摘下一朵花,粉色的,呈喇叭状,又像一只小小的碗盏,十分漂亮,但是我不认识这花的名字。我就去问祖母,祖母说:“小二子啊,这叫打碗碗花。”我说:“奶奶,这个名字真好听,是谁的碗被打坏了吗?”奶奶说:“从前啊,有一个小女孩摘了这个花朵,在她吃饭的时候,她手里捧着的饭碗忽然就掉在地上打碎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摘这个花朵了。”
那一年,我有六七岁的样子,听了奶奶讲的故事,似懂非懂,但是内心却十分害怕,我怕吃饭时碗会被打碎。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双手抱着碗,生怕碗掉下来打碎了,一直到吃完饭,我的碗也没有掉下来。
春天的时候,我去淮沭新河东面的田野上割猪草,在沟边,在路旁,到处都有盛开的打碗碗花,一片片的,粉色的花朵向着太阳,像小喇叭,又像碗盏。这些打碗碗花是猪最为喜爱的食物,我用镰刀在松软的地上割这些打碗碗花。割了一会儿,感觉镰刀不够锋利,就从花篮里拿出一块刀砖(磨刀石)磨刀,刚磨了几下,右手的无名指忽然划到了刀口上,顿时鲜血直流,就地抓了一把细土按在伤口上,又从衣服上撕了一块布条把伤口包起来,再用一根细绳子扎起来。
回家后,祖母问我怎么不小心把手割成这样,我说在东湖割猪草的,祖母问:“割什么猪草啊?”我说:“打碗碗花。”祖母说:“嗨,告诉你不能碰这个草,你不听话。以后可不要再割了。”
后来,无名指上的伤口愈合了,但是这个手指却呈弯曲状,再也回不到原来那个笔直的样子了,我的心情不禁有点灰暗起来。
在我的家乡,打碗碗花被称为附秧,所开的花呈喇叭状,又像小小的碗盏,茎叶有微毒,不能食用。童年,把附秧挖来喂猪,是猪最喜爱的食物。长在地面上的称为附秧,它长在地下的根状茎叫附子,是可以吃的。
春天的时候,万物萌发,各种花儿草儿都一个劲地从地下冒出来,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对这个春天的礼赞。这些花儿草儿用碧绿的颜色,编织着春天,编织着整个季节最美的画面。
在这些植物当中,附秧一点也不起眼,纤细的茎叶,匍匐在地上,在料峭的风中,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春风一天天缓和起来的时候,附秧的茎叶变得粗壮起来,叶片也越发的碧绿。
有半个月左右的样子,附秧的茎叶间,竟然冒出了一朵两朵的花骨朵(花苞),这个花苞呈浅红色,还没有开放,在碧绿的叶片之间,静静地待着,就像一个婴儿。
第二天的早上,在附秧的叶片之间,就会出现一两朵粉色的花朵,呈喇叭状,像一只号角,虽然听不到它发出的声音,但是这个喇叭状的花朵,却昭示着新一天的开始。到了傍晚,这些喇叭状的花朵就会闭合起来,以便抵御春晚的风寒。
第二天早上,这些闭合的花朵,再也不会重新开放了,它的花期只有短短的一天时间。在这一天里,它要把自己的美丽尽情地展示出来,所以,在阳光下,它喇叭状的花朵,总是充满笑意。它的花期很短,但却总是微笑着面对,不气馁、不放弃、不抱怨,把一个冬天积攒的美丽,在一天的时间里全部释放出来。
天气变得一天天暖和起来,附秧的藤蔓爬得到处都是,这是一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植物,即便它们匍匐在大地上,与泥土为伴,依然坚强地活着,遇到杂草或者灌木,就会不失时机地爬上去,把自己的花朵悬挂在更高的地方。
有一天早上,父亲在院墙外的菜园里挖地,把地里挖出来的一根根洁白的像粉条状的附秧根茎堆在一起,园里一块不大的空地挖完,居然挖了一篮子。我问:“大(方言:对父亲的称呼),这是什么?”父亲说:“这些都是附秧的根茎,叫附子,很好吃的。”我拿起一根准备吃起来,父亲说:“生的不能吃,让你妈把这些放到锅里煮熟,就好吃了。”
我把父亲扔在地上的附子全部收集到篮子里,拿回家,母亲把附子在水里洗净,放在锅里添上水煮,一会儿就煮熟了。每人装上一碗,满满的,洁白的,像面条却比面条洁白,像粉条,却又比粉条粗壮。
我用筷子夹一根附子放进嘴里,慢慢地品尝,竟然有着甜丝丝的感觉,而且面面的,是我吃到的又一种美味。母亲问我:“好不好吃?”我说:“好吃好吃!”母亲说:“好吃就让你大多挖点来家,我煮给你吃。”
从那以后,父亲不管是在自家的菜园里,还是在生产队的地里挖地,只要发现附秧的附子,就会收集起来带回家,母亲就煮给我吃。想不到,附秧的叶子苦涩苦涩的,它的根茎竟然这样好吃。父亲说:“做人要学一学这附秧,虽然样貌不起眼,但是它把有用的东西都埋在地底下,从不张扬自己。”我似懂非懂的,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暮春时节,是附秧最旺盛的时候,在菜园子里,只要有空地,就会有它的身影,就会看见它开出的粉红色的小花。我时常会采一些喇叭状的花朵,再采一些它的藤蔓,编织成小小的花环,套在妹妹的头上,或者套在她的手上,妹妹头上戴着这些有着粉红色花朵的花环,显得特别漂亮。
此时,淮沭新河东面的田野上,已经成为花的世界,各种花儿竞相开放,而附秧花无疑是这些花儿当中的佼佼者,它粉红色的花朵,跟太阳一样,呈现着希望、美好和幸福。小路旁,沟渠边,河堤上,是附秧的世界,也是花的海洋。它无拘无束,在泥土上四处蔓生着,只要有土,只要有阳光,就会看到附秧花灿烂的笑容。
我和几个小伙伴在田野上割猪草,一边割猪草,一边唱着儿歌:
打碗碗花,
绿叶配红花,
不怕风吹,
不怕雨打。
心中没有忧愁,
每天吹着小喇叭。
我想陪着你,
一起闯天涯。
春天是短暂的,童年是美好的,就像这附秧花一样,花期短暂,留下的都是怀念。
田野上的花草树木,都是站立着生长,这样,才会接触到更多的阳光和雨露。唯有附秧是附着在大地上生长,他们匍匐在泥土上,不自卑,不抱怨,默默地生长,悄悄地开花,愉快地歌唱。
附秧紧紧地贴着大地,低到尘埃,把根须深深地扎进泥土里,这多像王巷村这片土地上的乡亲们,无论面对怎样的困难和挫折,他们总是百折不回,向往着幸福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