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 车

2023-04-08 11:15相裕亭
连云港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螺母车子轴承

相裕亭

车子坏了,我想去把车子修修。

我说的车子,不是轿车,也不是时下满大街像小蝗虫一样飞来奔去的摩托车、电动车。而是我胯下那头“老驴”——一辆骑了差不多有三十年的“老爷车”。我感觉脚踏子哪儿出了毛病,用力一蹬,它“咔叭咔叭”地响。

那响声,好像不是一天了。半年前,我骑车上坡时,它就那样咬牙切齿地响了。但等我把它骑到平坦的柏油路上,它又不怎么响了。所以,我一直没有去捣鼓它。这一回,它突然暴躁起来,不管是上坡还是下坡,都响个不停。如果我再不去搭理它,它可能随时都会罢工。万一哪一天,它把我扔在半道上了,我可就傻了。

所以,我得去捣鼓捣鼓它。我将它推到我们小区门口的小沈车行。

小沈是修理电动车、摩托车的。可我每回把自行车推给他,他也修。但他总是会说:“你放那儿吧。”

言下之意,他那会儿手头正忙着,顾不上我的车子。过个小半天,或许就是我回家吃顿午饭的工夫,再来看我那车子,他已经修好了。

可这一次,我把车子推到小沈那儿时,小沈弯腰捏住脚踏子晃了晃,说:“轴承坏了,换轴承。”随后,他又让我把车子放在他那儿。

我说:“中午我要到外面吃饭。”言下之意,我要等着骑。

小沈抬头瞥了下他墙上的石英钟,已经十点多了,他问我:“你这车子,还能蹬得动吧?”

我说:“蹬得动,就是咔叭咔叭响。”

小沈说:“那没事,你就让它响吧!”

小沈让我骑上车子,直接到盐河巷那边,去找“老岳车行”。并告诉我进了盐河巷以后,往南走上两百米,就可以看到老岳车行了。

我按照小沈说给我的盐河巷位置,一路“咔叭咔叭”地蹬着车子找过去。快到盐河巷北头时,我从车上下来,推着车子往前走,省得一蹬那脚踏子,“咔叭咔叭”响,让那巷子里的行人听到,怪难为情的。

盐河巷,是盐区这边的一条老旧街巷,也是被现代化都市遗忘的一处地方。用当今的话说,那地方属于都市里的村庄。街坊们住的还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那种青砖红瓦的“个”字形小平房。巷子两边的店铺,更像是“万花筒”。蒸米糕、滚糖球、剜鸡眼、炸油条、卖包子、收鸭毛的小铺子,一家挨着一家,出售水暖器材的,干脆把卷帘门掀起来,让行人一眼就能看到他们店内粗细不一的钢管,各类灯具以及红黄两色的太阳能管线。我推着车子往前走过了二百米、三百米,甚至是四百米,一直没有看到路两边有修理自行车的摊点儿。

在我的印象中,但凡是修理自行车的摊点儿,门口都会停放几辆破旧的自行车作为标志。讲究一点的,还会在门前铺上一块破旧的毡子,或是老帆布,门脸上挂几个旧车卷或是破旧的车胎做幌子。可我目视着巷子两边,往前走,又回头看,眼看就要走到巷子那头了,仍然没有找到那样的修车点。

这时,我问一个往街口泼水的大妈:“此处可有修理自行车的?”

那大妈抬手往我身后一指,说:“后面,炸麻花的那地方。”说完,没等我向她说声谢谢,便转身缩回一条“短脖巷”里了。

我说的“短脖巷”,是一处房屋与房屋之间的夹巷,只能走行人,不能过车辆。那一带的房屋前后挨得很近,而且在房屋或隔墙的上空,都搭起了篷布与支架。本该是住家的房子,似乎都破墙开店,租给外乡来做小买卖的生意人。有一家修锁、配钥匙的,干脆挤在两墙之间较为狭小的空档里,上方搭了几片石棉瓦,便成了他的“作坊”。那泼水的大妈,同样就是住在那样的夹巷里。

我按照大妈指给我的摊点找过去,没见到有修理自行车的铺子。

我怀疑此处修理自行车的摊点可能搬走了,或者是那门营生不挣钱,人家“金盆洗手”——不干了。

因为,眼下城里人都开轿车、骑摩托车、电动车,偶尔有人骑自行车搭一下脚儿,也都是城里的“共享单车”——骑一段路程后,停放到下一个“共享点”就不管了。哪里还有像我这样,迷上了一辆上海产的老“永久”,一骑就是几十年。我们小区内,上千户人家,像我这样执着于骑自行车的人,只怕是找不出三五个。

这就是说,当下城里骑自行车的人少了,修理自行车的人自然也就没了市场。

我想去问问旁边那个两手正架着长长的竹筷,在一个汽油桶似的大锅上炸麻花的小个子男人。确认一下,此处修自行车的人是不是已经搬走了。

那家麻花店,是一对小夫妻在经营着。我刚走到摊点跟前,正要与他们搭话,身后突然蹿出一只狗,冲着我“汪汪汪”地狂吠起来。

我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是一只拴在夹道内的黄狗,它守着那扇半开的夹道铁门,冲我狂吠了两声后,等我扭头向它张望时,它却装作很是害羞的样子,狗脸别向了一边,冲着隔墙,或者说是冲着隔墙里面黑乎乎的夹巷,在那自顾自地“汪汪汪”狂吠。

我没去搭理它,只想询问炸麻花的那小两口,此处可有个修理自行车的老岳。没料想,就在这时,小巷的夹道里,突然有人问我:

“干什么的?”

我扭头一看,是一位矮胖胖的老人,他两手正握着一条大白萝卜似的鲢花鱼。问我话时,他只闪露出半个身躯,但他手中一直在掐住那鱼。我告诉他是修理自行车的。

那老人回我一句,说:“你等一下。”

随后,老人缩回身去,大半天不见他露面儿。想必他就是小沈告诉我的那个修理自行车的老岳。也就在此时,我留意到那个“夹道口”的正上方,悬着一块红底黄字的牌子:“老岳车行”。

那块牌子挤在“小伍麻花”和“俏红娘婚姻介绍所”的当中,左右两家的牌子底下,都有门面支撑着,唯独“老岳车行”底下是个空荡荡的过道。难怪我在那边来回走了两趟,都没有看到老岳的修车摊点儿。他把那地方让给了一只黄狗在那儿把守着。可那只“汪汪”叫的黄狗,自从我与老岳搭上话儿,它便一声不吭了。反而向我示好,它想靠近我,低头嗅我刚刚移开的脚印子,还想去嗅我的裤脚,我怕它咬我,连连后退。那狗“唔唔”两声,不知是想赶我走开,还是想让我把自行车留下来给它的主人去修理。此时,只听老岳在夹道里面,又喊了一声:

“门铃!”

那黄狗立马调头冲着老岳摇起尾巴。

我很好奇,问老岳:“你喊它什么?”

老岳说:“门铃。”

说完,老岳往他那黑乎乎的夹巷里一比画,说:“没有它,这小街上闹嚷嚷的,来个客户上门,我在家院里根本听不到。”

我问老岳,你门口这么多人,它知道哪一个是你的客户?

老岳说:“你不在巷口停留,它不叫唤。”

我轻“哦”了一声,难怪我刚才在巷口来回走了好几趟,都没有听到那狗叫声。可等我车子一停下,它立马叫唤起来。

原来,它是老岳修车点上的门铃。老岳就给它起个名字叫门铃。

我听老岳那样一说,瞬间对那只黄狗产生了几分好奇,连喊了它两声:“门铃!门铃!”

可它趴在那儿,睬都不睬我。

老岳告诉我,老狗了,你喊它没用。转过脸来,老岳把目光盯在我那辆大梁上缠满电影胶片的“老爷车”上,问我:“哪里坏了?”

我用脚踢了踢脚踏拐子,说:“这里,咔叭咔叭响。”我故意没有说出小沈给我诊断出是轴承坏了。我想再听听眼前的老岳怎么讲。

没料想,老岳弯腰捏住我那脚踏拐子,左右一摇晃,同样说:“轴承坏了。”

说完,老岳直起腰来,单手搭在我的车把上,看我的车座子怪新的,问我:“你换这车座子花了多少钱?”

我如实说:“三十。”

老岳说:“在我这里换二十五。”并说,那车座子就是从他那里拿的货。

我轻“哦!”了一声,心里想,难怪小沈每回都让我把车子留在他那里待修,原来他是到老岳这边来倒腾零件呢。

那一刻,我似乎在想,以后我这车子再坏了,干脆不找小沈,直接到老岳这边来修。省得小沈从中再过一“水”了。

接下来,老岳轻抖了下我的车子,说:“我先跟你讲,你这车子,若是要修,修理费可能比你这车子还要贵!”

我问:“多少钱?”

老岳向我伸出了一个巴掌,说:“五十。”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说:“就你这车子,现在推到废旧市场,不值三十块钱!”

老岳问我修不修?

我说:“便宜点,三十?”

老岳一脸严肃地说:“不修!”

我说:“四十?”

老岳仍旧板着脸,摇摇头,说:“就五十,你修就修,不修你现在就推走。”

说完那话,老岳好像要急着回去剖鱼、洗鱼似的,冲着我又重复了一遍,说:“五十块钱,你修不修?”

看他那架势,我若说不修。他立马转脸就走,没工夫跟我再扯淡了。

那一刻,我突然表态说:“修!”

我心里话,这辆车子,伴随我风风雨雨地走过几十年,而且车座啥的,都是前一段时间刚换的。别说是五十块钱,就是六十块钱,七十块钱,今天我也修。

当下,老岳与我热情起来,他感叹说:“哎!这就对啦!别看是辆旧车子,我给你修好以后,你可以当辆新车子骑。否则,扔掉就可惜了!”

说话间,老岳转身钻进他那夹巷里,我认为他是要回家搬弄修车的工具。没料想,他走进夹巷后,那狗知趣地躲到一边。老岳就在刚才那黄狗趴卧的地方,抓住墙体上的一块铁皮,用力横向一拉。刹那间,那面墙体上像展现两军作战时的军事地图一样,显露出一个一个小格儿。而那些上上下下的格内,层层叠叠地摆满了各种修车工具。钳子,扳手、大锤、小锤、黄油、胶带,链条、车座、钢条、钢豆豆,应有尽有。但是,如果那面铁皮不拉开,那地方就是一堵墙,或者说是贴着墙体站立着的一块铁板。一旦把那面铁皮拉开,瞬间就展现出老岳修车的“百宝箱”。

老岳从中拿出一个“三角叉”似的银亮扳手,他让我在左边帮他踩住脚踏子,他在右边像是开车的司机那样,双手抱住那个“三叉”式的扳手,咬住牙根儿,猛力拧轴承上的螺母。

我那脚踏拐子上的螺母可能与轴承锈在一起了。老岳把他的半张脸都拧歪了,螺母竟然丝毫没动。

“哎哟,我的个娘哎!”

老岳自我轻叹的同时,他还抬起头来,与我对视了一下,似乎是向我告白,你看看我,我挣你这五十块钱多不容易!

当然,从老岳脸上那镇定的表情来看,他是有办法拧下我那螺母的。紧接着,只见他扔掉手中的“三叉”扳手,起身走到那铁门背后的“百宝箱”,拿来两把大小不一的锤子,看样子他要用那锤子,让螺母尝尝他的厉害。

随后,只见老岳先用那把小锤,掂了掂螺母,随之大锤子抡起来,“咔嚓”一下,来了个两锤接力——大锤打在了小锤上。而小锤的锤尖儿,直抵螺母的一侧。

响声过后,不!是老岳的大锤子举起的一刹那,我突然发现那只黄狗,闪电般地跑到了夹巷里头。

我问老岳:“那狗在干啥呢?”

老岳答非所问,说:“你看看它的眼睛。”

呀!那黄狗有一只眼睛,长出了一个白乎乎的肉球,如同一枚扒开的桂圆果的果肉一样。

我惊讶一下,问老岳:“它那只眼睛怎么了?”

老岳说:“瞎了。”

“怎么瞎的?”

老岳敲着手中的锤子,说:“铁块崩到它眼睛上了。”

乖乖!难怪老岳这边的锤子一举起来,它就牵动着脖颈上的绳索跑到夹巷的那一头,敢情那狗成精了!

老岳说:“它是吃过亏的。”

听老岳那样一说,我对那只黄狗爱怜起来,问老岳:“是只老狗吧?”

老岳说:“九年了。”

说完,老岳又改口说:“噢,不对,十年了。”

老岳说,那狗是他从盐场抱回来的。老岳又说,那会儿他还没有退休。

我问老岳:“你是盐场的工人?”

老岳说:“下放知青,回城没处安插,就让我们下盐田了。”

我说:“晒盐不是很好吗?”

老岳说:“唉,苦死啦!一年四季,穿不上一件干净衣裳。”

老岳那话,是真的。晒盐人,整天泥里水里,有件干净的衣裳,也穿不出好来。

我问老岳:“你现在退休了,一个月能拿多少钱?”

老岳说:“三千多一点。”

我知道,老岳退休以后拿三千多块钱,在我们这个东部沿海城市不算多。因为有我比着,我是从机关退下来的,我一个月的退休金是一万二千多。我怕老岳问我从哪里退的,再问我一个月拿多少退休金,会造成他心理上的不平衡。可那样的话语,老岳一直没有问我,他始终都在那儿捣鼓车子。

接下来,我转移了话题,问老岳:“眼前这门面房是你的?”

他用手中的螺丝刀,比画了一下前面的油炸麻花,还有他墙上开格子的地方,说里面院子里还有两间住房,都是盐场分给他的。

我说:“哟!这要是赶上拆迁,你可就发了!”

老岳说:“我不想拆迁。”并说,拆迁以后,政府虽然能给他分一套住房。但那样,他只能坐吃山空。可眼下,他守着门口的铺子,每个月还能有点进项。我知道他指的是门口“油炸麻花”的房租和他本人的修车手艺。

我问他:“你是盐场的工人,怎么还会修车的?”

老岳抬头望了我一眼,大概是看我的年龄,从而推算出我的经历,他问我:“你可知道此地的黄包车罢工事件?”

我似懂非懂地说:“在书本上看过。”

老岳说:“我们祖上,就是那个时候过来的。”

老岳说的黄包车罢工事件,是指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期,此地一户大盐商,从青岛购来两辆白头绿腚的客运汽车,专门接送新浦往返于海州的两地客人。让当时的黄包车夫们,一夜之间,没了事情可做。

于是,黄包车夫们团结起来,用他们的黄包车把新浦到海州的道路给封堵起来。他们打出的口号是——我们要生存,我们要吃饭。

最后,硬生生地把那两辆汽车给逼停在路边。不让它们在新浦到海州的路上行驶。

这便是盐区这边著名的“黄包车罢工”事件。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那是贫穷、落后,很不文明的表现。看着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不让使用,偏偏要用人力三轮车去拉人载货。

老岳说,他爷爷当时是黄包车队里的修车工。还说,那时间的车子好修,除了补胎,就是更换轴承。临到他父亲再摆摊修车子时,盐区这边,满街都是自行车铃铛响了。

老岳感叹,时代发展得可真是快呀!老岳没好说,轮到他退休以后,想在街口摆个地摊修理自行车时,街上已经找不到骑自行车的人了。

我问老岳几个孩子。

老岳说就一个儿子。

“你儿子会修理自行车吗?”

老岳摇摇头,说:“他不学这个。”

“那他干啥?”

老岳说:“没工作。”随后,又补充说:“读了个职高,学的是计算机。可眼下,人人都会计算机,他还到哪去找工作?”

我知道老岳所说的计算机,可能是指电脑、手机之类。那些简单的电器设备,确实是人人都会。但是,老岳并不知道,真正的计算机,也是一门高科技,有着很深的学问。老岳的儿子只读了个职高,他可能没有把计算机学深学透。

我问老岳:“儿子结婚没有?”

老岳说:“结了,又离了。留下个小孙子,都上一年级了。”说那话时,老岳又埋怨起他的儿子,三十好几的人啦,整天就知道在家玩手机。

接下来,我不好再跟老岳聊那些令他烦心的话题了。我夸他体格好,手上有劲儿!

老岳说:“下了一辈子苦力。”说话间,老岳还把他手上裂开的口子亮给我看。我看到老岳手上的“裂口”,还有他的指甲盖里,都是黑乎乎的油垢。当时,我心里就想,老岳修个车子,怎么把手弄成那样呢?

回头,等老岳把轴承卸下来,用指尖往钢圈里面抹黄油时,我才知道他那手上为什么都是油垢了。

我问老岳:“你找个物件抹黄油不行吗?”

老岳摇摇头,说:“那样抹不均匀。”

我不知道老岳所说的抹不均匀,是指黄油“含”不住钢豆,还是指会在轴承里面留下间隙,造成轴承的“二次响动”。我只觉得老岳那样手工操作,很不卫生。

老岳却不管那些,他把我的轴承装好以后,又把我车上各处的螺丝紧了紧,链条往后拉了一小段儿。然后,又给我的车胎打足了气,这才冲我挥了下手,说:“好啦!”

我知道,此时我该付钱给他了,问老岳:“扫微信行吗?”

老岳说:“行!”

说话间,老岳弯腰扯起狗绳,把那狗扯到夹巷的里头,对我说:“微信码在门后。”

我扫过微信,没有听到老岳身上有“回铃”,便与老岳核实,说:“我扫过了,你看一下你手机上接收到了没有?”

老岳冲我摆摆手,说:“手机在他儿子那儿。”也就是说,我扫码的钱,扫到他儿子的手机上了。

我惊讶了一下子,问老岳:“万一我没有给你扫上,你忙乎这么大半天,可不就是白干了!”

老岳笑一下,说:“哪能呢,都是街坊。”说话间,老岳冲我憨憨地一笑,下意识地又冲我挥了手,示意我放心地走吧。

我骑上车子刚走出几步,又听老岳在我身后大声喊:“一年之内,车子坏了,你再来找我,我免费帮你修理。”

我回头应了一声,老岳可能没有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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