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浪
两年过去了。
而我要强调的是,直到今天,我仍旧怀疑两年前的那场大雪,它的源头一定是我的错觉,或者虚构。
那场大雪气势如虹,稳扎稳打地倾泻,我当时感觉它覆盖的一定不是整个涧河北岸,而是我的整个脑海。
无比硕大的白茫茫一片,冷静又猖狂。而我的思维,正在明显地滞涩——除了一缕缕隐约的疼痛,正在逐渐清晰和生动,像钝了的刀锋。
而夜色,说降临就真的不客气地降临了。我点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眼前潦草的烟雾,以及口腔中的混浊与粗糙,让我想不起究竟是我离开了小水,还是小水离开我。在我看来,厘清这两者的区别,性质严重着呢,不仅事关颜面,而且挑衅尊严。
小水的八寸半身照片,其实就立在我的床头。可是,一旦闭上眼睛,我却怎么也想不出小水的样子。这让我难堪。二十几岁了,马上就奔三了,我为什么还不能真正把善待自己,做到兵不血刃呢?为什么?
接下来,我就将烟蒂摁灭在了烟灰缸里,回手拿过小水的照片,把照片从相框中一下子拆了出来。这个过程过于顺利和流畅,让我想起过往的每一次,都是小水把我从睡衣中一下子就拆了出来。小水的十个手指就是十台拓荒机呢,为我开辟出了四通八达的道路。
这样想着,我就把小水的照片对撕成了两片,两片叠在一起,再一次对撕,就成了四片。
放下四片照片,我就不知该做什么了。
就在我发呆的时候,隐隐约约,我听到房门被人轻轻敲响。
门外的女子大约二十岁左右吧,但她究竟长什么样子,两年后的今天,我已不能想起。
但我记得,她的样貌起码是不难看。我还记得,她的短发上面,顶了一层薄薄的雪片。而且,雪片已经开始融化,一道水痕,小心翼翼地匍匐在她的左颊。
我不认识这个女子。她呢,看着我,不说话。
我是总要说点什么才对头的。我就说,上周二我刚交的电费,水费更早,大上个星期四交的。
女子突然就笑了起来,而且还笑得弯下了腰。她说:“夏榆呀夏榆,你见过拽这么大箱子收水电费的吗?”
我有些吃惊:她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我正要问她,她就拖着一个硕大的银色拉杆旅行箱,一步跨进了我的房里。
“你愣着干什么?给我找毛巾擦擦头呀。”女子很是熟络地对我说。说完,她还小孩子似的对我翻了个白眼。
我进了卫生间,拿过毛巾,返回,递给她。她风风火火地擦拭了几把头发,又信手把毛巾扔给我。
接着呢,这个女子就背着手,在我的房间中巡视。客厅、主卧室、书房、厨房,她每进一个房间就点点头,回身对我说:“嗯,不错,还不错哦。”
来到小卧室的时候,她说:“不好,这不好。咦,这是什么?”她边说边将床头上小水碎成四片的照片拿起,然后看也不看一眼,就将那四片相纸撕扯了几下,扔到了地板上。
这让我再次吃惊:相纸彻底成了一堆碎屑,每一片的面积都不会超过一平方厘米。而她刚刚分明不过只是撕扯了两三下,最多也就是撕扯了四五下,她是怎么做到的呢?我在前面说过的,小水的原照片是八寸的啊。
除了吃惊,我更多的是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睡醒,或者正处于一场梦魇之中。我就问她:“喂喂,你叫什么名字?这是我家还是你家?”
女子瞪大了眼睛。她说:“你家呀,当然是你家呀!这么简单的问题你都不知道?”
之后,她就右手伸了过来,摸了摸我的前额。她接着说:“也不发烧啊。夏榆,算我求你,你别吓唬我行吗?好了好了,你叫我叶子好了。天啊!我要饿死了!你有什么吃的呀?快点拿来,我现在能吃下一条鲸鱼。”
这个女子,她是说她叫叶子吗?叶子就叶子吧。我是不打算追问她什么了,起码是暂时不追问。因为我知道,我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
这就让我回想起了小水。当初小水离开我,或者我离开小水时,我们都没有问对方为什么。
干吗要问呢?伤口不是给任何人看的,更不是给自己看的。许多个夜晚,残月酷似锋利的弯刀,割瘦了夜晚,试图腾出空间,好让我的失眠茁壮成长。可是,翻了个身之后,我就重又睡去了,一个梦也没有做。
看来叶子没有说谎,她真的是饿了。前后也就十几分钟的样子,我家冰箱的半壁江山,就一股脑割让给了她的嘴巴。
把最后一块面包攥实,塞进嘴巴,她一边咀嚼,一边对我说:“你别总盯着人家吃嘛,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我能说什么呢?摇了下头,我说:“要不要来杯咖啡?”
她揉了揉肚子,说:“给你面子。”
我说:“拿铁没有了,只有雀巢,行不?”
她点了点头,说:“行,我克服一下。”
接下来的气氛,就有点沉闷了。我抽烟,叶子喝咖啡。我不说话,叶子也不说。这样的情形,真的挺像我和小水分手的前夜,两个人也是无话可说,就这么干巴巴地耗着。想到这点,我就忍不住笑了。确切地说,我是苦笑,左嘴角向斜上方抽动两三下而已。
叶子放下空杯子,她说:“你笑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反问她:“吃饱了吧?”
“嗯。”
“喝好了吧?”
“嗯。”
“那好吧,我想你现在该到门外帮我把门关上了,谢谢。”我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
叶子也腾一下站了起来,碰翻了咖啡杯子,咖啡洒在了桌面上,瞬间摊散开来。
“喂喂,你有点同情心行不行啊,我的夏榆?”叶子向我叫喊,“天黑了下雪了,你赶我出门你良心过不去吧,夏榆?”
我往外看了一眼,黏稠的夜色果然大手大脚地洇晕开来了,让我的胸口堵塞和憋闷。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怎么来到了我家?你找我到底想要做什么?”这三个问题,我终于抛给叶子了。
叶子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没有回答我。
我说:“你可以不回答我,除非你现在就走。”
叶子用左手托着右肘,用右手的掌心托着下颏。她小声说:“你别生气,别生气呀。我从五岁就开始喜欢你还不行吗?要不就四岁半开始。”
我有些哭笑不得,决意要撵她走。可就是这个时候,我就看到两行泪水,正急促地在叶子面颊上滑落。
应该说,两年后的今天,当我回想叶子的时候,我更多的是记住了她这一刻流泪的样子,像个天真的孩童,无力又无助。我的心,猛地紧了一下,紧接着就彻底软了下来。我知道,叶子勾起了我的保护欲,虽然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但还是要试着来保护她。我真是拿自己没有办法,只能是缓缓地吁出了一口长气。
叶子抽泣着说:“别撵我,我一个女孩子又能把你个大男人怎么样?你别撵我走。”
我说:“那我只好撵我自己了。”说完,我起身往外走。
叶子几步就跑到了我的前面,用后背靠着门。她说:“你别走,你别走呀,我一个人害怕。”
我忍不住笑了。我说:“两个人,我害怕。”
叶子的脸,逐渐红了起来,开始还只是一种粉嫩,很快就映出了锋利的光彩。
她对我筋了下鼻子,飞快地说:“你睡小屋,我睡大屋。”
两年过去了。
两年后的今天,我偶尔还是会听周蕙的歌碟的。这个长相乏善可陈的歌手,她每每唱到“我是原地打转的风铃,连痛苦都听起很抒情”这句,我都会在歌声之外,清晰地听到一阵水声,细碎的、毛茸茸的水声。
那是叶子,在卫生间里洗澡。
我承认,那个落雪的夜里,叶子洗澡时,我的呼吸不够均匀。我就打开了DVD,随手放进去了一张碟片,刚好是周蕙的歌,刚好是那首《风铃》。
后来,叶子就穿着我的睡衣,轻手轻脚地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她坐在我的对面,一瞬间里,一种茉莉花茶的清香,一五一十地充盈了我的鼻孔。我的深吸开始自作主张了,频率由平稳滑向波动不均。
叶子说:“哎,刚才我不该喝咖啡,不困了。”
我胡乱点了点头。
她说:“讲个故事吧。”
我说:“好。”
接下来就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我和她同时说:“你快讲啊。”然后我们两个都笑了。叶子笑得弯下了腰,肥大的领口呈现出一整片辽阔的白皙。我急忙闭上了双眼。
那个夜里,叶子和我给对方讲了什么故事,或者我们有没有给对方讲故事,我如今一点一滴也想不起了。
叶子打第二个哈欠时,我说:“你睡吧。”然后,我到小卧室里把被子、枕头拿给她。返回小卧室,我吃了两粒地西泮片,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的早上,大约七点整,我被一阵简直汹涌澎湃的饥饿给搅醒了。而且,我的头痛得就像要碎裂一样。我就在想:“我昨天没有吃晚饭吗?我是不是感冒了?”
随即,我就想起了叶子。
可是,叶子已经不见了,她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
主卧室中茉莉花茶的清香,仍旧丝丝缕缕的,提示我一个神秘的女子曾经来过。而小卧室地板上的照片碎屑,让这种提示更加凝重了,也或者恰恰相反。
我把照片的碎屑收拢起来,翻转、对比、调整角度,一小片一小片地拼接。这可真是一个细致工作呀,我的耐心遭受了空前的挑衅。
接下来的两年,那种又冷静又猖狂的大雪,再也没有莅临涧河的北岸,再也没有。
我终于把那些碎屑拼接成完整的照片时,小水对我说:“老公呀,别跟自己过不去了,我再照一张就得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