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妍 王成东
大连外国语大学 大 连 116044 中 国
Perlmutter(1978)提出了“非宾格假说”(unaccusative hypothesis),将不及物动词分为非宾格动词和非作格动词。这两类不及物动词语义上只需要一个名词论元,非宾格动词句的表层主语在深层结构中位于动词后宾语的位置,而非作格动词句的表层主语在深层结构中仍位于主语的位置。在“非宾格假说”的基础上,Burzio(1986)提出了“Burzio准则”:如果一个动词不能给主语指派外题元角色,那么它就不能给宾语指派结构宾格,反之亦然。以[1]和[2]为例:
[1a] 客人来了。 [1b] 来了客人。
[2a] 孩子哭了。 [2b] *哭了孩子。
“来”和“哭”均为不及物动词,通过变换句式发现,[1]中论元“客人”既可以位于动词前,也可以位于动词后,[2]中的论元“孩子”只能出现在动词前,出现在动词后则不合法。根据Burzio准则,“来”在深层结构中无外论元,因此它无法为其唯一的内论元“客人”指派结构宾格,而[2]中非作格动词“哭”在深层结构中的唯一外论元“孩子”在句法上只能处于主语的位置。
在汉语非宾格句式中,NP的位置呈现出来的特殊性值得关注。潘海华、韩景泉(2005)、韩景泉(2019)分别通过语段理论对于汉语中显性非宾格句式进行了分析,他们认为,[1a]中位于动词前的NP“客人”为悬垂话题,在句法中悬垂话题直接和IP合并,位于话题的指示语位置。本文赞同此观点,除了话题以外,焦点、语气词等功能范畴在句法中也可以清晰地呈现,它们不仅丰富了句法结构,同时通过制图分析可以清楚地看出不同成分的句法位置、移位动因及句子的分布层级等信息。因此,本文以典型非宾格句式为基础,通过变换语序、增加外论元以及标记词,在制图理论框架下分析非宾格句式所呈现的句法图谱。
汉语非宾格的相关研究始于90年代末,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一些学者(黄正德,2007;熊仲儒,2012等)从论元结构的角度进行研究。他们认为,非宾格动词受事宾语之上的论元为经验者或“历事”。然而,“历事”论元如果占据主语位置,应该属于外论元,这与非宾格动词的属性相矛盾;客体内论元也无法完成格取值。韩景泉(2019)从动词的词汇语义着手,坚持非宾格动词为一元动词且只携带一个内论元的立场,以论元结构为基础探讨不同形式非宾格动词句的句法结构运算。
另有一些学者(徐杰,1999;Belletti,1988等)从格理论的角度进行分析。徐杰引用Belletti“部分格”(Partitive Case)并提出,汉语的非宾格动词与被动动词之所以允许保留宾语是因为其中的宾语名词组可以获得一种部分格。黄正德(2007)提出汉语动词都携带“固有格”,韩景泉(2019)认为,所谓“固有格”就是Belletti提出的“部分格”。但是,部分格并不具有普遍性(如汉语、芬兰语),并且该理论有悖于“非宾格假说”,据此潘海华、韩景泉(2005)认为,Belletti提出的部分格是表达数量的量化词语,和结构格不同。
近年来,部分学者(韩景泉,2019;杨大然 程工,2021等)致力于非宾格动词句的句法运算。韩景泉(2019)运用语段理论进行句法结构的推导,并提出句首非论元NP为基础生成的悬垂话题,依靠语义变量允准。杨大然、程工(2021)运用Bošković(2014)的动态语段探讨了汉语显性非宾格句式,他们结合语言类型学中分布形态学理论(DM)以及新建构主义的基本理念对于显性非宾格句式“瞎了一只眼睛”进行了句法推导。在格位核查方面,与韩景泉、潘海华(2005)的观点相吻合。
本文赞同将句首NP分析为悬垂话题的观点。此外,以往研究少有讨论变化语序及带有语气标记词的非宾格句式。因此,本文将通过变化语序、增加论元和语气标记词,在制图理论的框架下分析非宾格动词句式在句法上的变化。
制图理论(Cartographic Approach)是基于原则与参数理论框架发展而来的一种句法研究方案。Rizzi(1997)最先明确地对CP域或左缘结构(Left Periphery)进行制图分析,即标句词短语(Complementizer Phrase, 简称为CP)和屈折词短语(Inflectional Phrase, 简称为IP)之间的区域。根据Rizzi的观点,人类语言的话题和焦点成分分布在左缘结构区域上,其线性顺序为:
FORCE (TOP*) FOC (TOP*) FIN IP
在左缘结构中,“*”表示话题能以递归方式重复出现,且话题可以分布在焦点之上或之下。
Belleti(2004)进一步提出,焦点和话题除了可以出现在CP层,还可以出现在IP层和vP(轻动词短语,light verb phrase, 简称为vP)层之间的区域,这个区域被称之为屈折域内/低缘结构(Low IP area),其线性顺序为:
IP (TOP*) FOC (TOP*) vP
一些学者(Paul,2005;Del Gobbo & Badan,2010)在制图理论框架下基于汉语的语言事实进行了相关研究。根据Rizzi的左缘结构,句类的语调跟标句词C有关,但是,由于汉语中不仅有语调还存在语气词,二者成互动关系,左缘结构中的标句词无法满足汉语的句法制图分析。本文将以Rizzi(1997)的左缘结构为基础,结合邓思颖(2019)的“句末助词二分法”对汉语非宾格句式进行分析。
“来”属于典型的非宾格动词,以[1]为例,重复为[3]:
[3] a.客人来了。 b.来了客人。 c.来(了1)客人了2。
[3a]的句法分析为:VP“来客人”与助词“了”合并构成助词短语AuxP,AuxP与一个没有语音或形态的零形轻动词v合并。韩景泉(2019)认为作为词缀性质的轻动词v具有强力特征,吸引VP的中心语“来”显性移位至[Spec,vP],被移位的成分在原位置用删除线标记且不再拼读。根据语段理论(Chomsky2001:1-52),只有CP和v*P(具有及物性的动词短语)可以构成语段,因此无外论元的不及物性vP不构成语段。vP与时态中心语T合并后,T充当探针(probe)在整个vP范围内搜索带有匹配语法特征的活性目标(goal)。内论元“客人”由T充当探针在整个vP范围内搜寻到,作为活性目标与T形成一致关系并从T处取值主格。形成语段后,NP“客人”的落脚点为[Spec, IP],构成隐性非宾格句式。
[3b]的句法分析和上述[3a]一致,但是该句中NP“客人”基础生成于原位且不发生移位,构成显性非宾格句式。徐烈炯(2002:407)提出,汉语倾向于将信息焦点放在句末,表示新信息。[3a]中“来了”为该句的信息焦点,[3b]中“客人”为该句的信息焦点。它们的句法推导分别为:
汉语中的助词分为内助词和外助词,内助词包括事件类和时间类内助词,事件类句末助词最贴近谓语,句法分布较为自由,可以在轻动词短语vP之上或之下(邓思颖2019)。[3a]和[3b]中,VP“来客人”和时间类内助词“了”直接合并构成AuxP,而[3c]中“了1”为事件类内助词,“了2”则为时间类内助词。陈李军、王芳芳(2021)将事件类助词“了”称为事态助词,表示说话人从一种事态/状态变化为另一种事态/状态。该句的语义解读为:之前是客人没来的状态,现在的情况为客人出现的状态,属于新的情况的出现,是事态助词“了”的“变化”义的附带结果和延伸。“客人”为说话者想要强调的新信息,为信息焦点。如果考虑具体的语境因素,表达者应该带有命令或惊讶的语气,如:“(张三),来客人了!(招待一下!)”或“(呀),来客人了!”。因此,我们认为,助词“了2”后其实是省略了表示命令或惊讶的无标记的零形语气词,所以需要将其在句法推导上将其呈现出来。
[3c]的句法分析和上述[3a]基本一致,其中,事件类内助词“了1”和VP合并构成AuxP。时间类内助词“了2”与表示命令或惊讶的零形语气词Force合并得到ForceP。其句法推导为:
[3c]: [ForceP[TP[vP[v来i[AuxP[Aux了1[VP客人]]]]]了2]
综上,典型非宾格句式[3a]、[3b]均分布在低缘结构IP层,[3c]分布在左缘结构CP层。
例句[4a]、[4b]和[4c]分别在[3a]、[3b]和[3c]句的句首加入“张三”构成最小差异对,如下所示:
[4] a.张三,客人来了。 b.张三来了客人。 c.张三,来(了1) 客人了2。
韩景泉,潘海华(2016)、韩景泉(2019)认为,句首的非论元NP为基础生成的话题,属于悬垂话题(dangling topic),位于话题的指示语位置(即[Spec, Top P]);该话题在述题中没有句法空位,不依靠句法手段允准,而是依靠述题(comment)中的语义变量(variable)允准。本文赞同该观点,认为句首NP“张三”直接和IP合并。Del Gobbo& Badan (2010)基于汉语的语言事实将悬垂话题在CP左缘结构中的分布体现出来:
CP>Aboutness Topic>Hanging Topic>Left Dislocation>lian-Focus>IP
因此,[4a],[4b]和[4c]的句法推导为:
[4a]: [
综上,带有NP2论元的非宾格句式都分布在左缘结构CP层。
例[5]是在[3a]基础句式的句尾加上语气标记词“吗”“吧”和“啊”,[3b]和[3c]句末加上语气标记词和[5]在语义上重复或形成的句式结构不符合日常汉语表达(如,“?来了客人吗?”),因此不进行重复分析。[5]为:
[5] a.客人来了吗? b.客人来了吧? c.客人来了啊!
根据胡明扬(1987:76)对于语气词的分析,语气词“吗”为表意语气,表示疑问,用作向对方提问,要求回答(如[5a]);语气词“吧”为表态语气,赋予句子不肯定的口气,肯定的陈述加上不肯定的语气就是“传信”(如[5b])(如否定的陈述加上不肯定的语气就是“传疑”)。语气词“啊”为表情语气,表示说话人的感情,具体的感情色彩随说话内容和语言环境而定(如[5c])。Li(2006)认为,语气助词“吗”(和它的变体)反映较高的疑问程度,而“吧”反映较低的疑问程度。胡明扬(1987:77)把时间词“了”和语气词放在一起考虑,可以得出以下顺序:
了>呢>吧/吗/嚜 >啊/哎/呕
邓思颖(2019)将上述顺序简化为:事件>时间>焦点>程度>感情
制图理论可以将汉语中句子结构的复杂性更仔细地描绘出来。其句法结构如下所示,其中XP代表事件类,位于时间词短语TP以下,TP位于标句词短语CP以下,标句词本身和句类有关,在汉语中体现为语调,以空语类“ø”的方式表示。FP为F1、F2、F3组成的FP组群,分别表示焦点、程度、感情这三类助词,位于最高位置。
[FP3[FP2[FP1[CP[TP[XP……事件]时间] ø]焦点]程度]感情] (邓思颖,2019)
外助词往往和言语行为(SpeechAct)有密切关系(邓思颖,2019)。Wiltschko and Heim(2016)针对表示言语行为的句法层次提出两层结构,可以和语气词短语(FP)相结合,在下层的为“基础层次”(groundinglayer):由FP1和FP2共同组成,表示说话人对命题的态度、判断;基础层次之上为“回应层次”(responselayer或“Call on Addressee”,简称“CoA”),表达了说话人要求听话人做出回应,由CoA组成的短语被称为“RespP”。表示感情的FP3位于最高的位置。用树形图表示为:
很多学者曾尝试将语调等超音段成分当作句末助词安置于外助词的层次,分析句末助词和语调的关系,普通话当中可以将句末助词分为音段层次和超音段层次,将语调分为高语调和低语调,分别占据句法成分的不同位置(邓思颖,2019)。
[5a]的句法分析为:构成IP的句法推导过程和[3a]一致,将语气标记词“吗”分为音段和语调,相继与IP进行合并。音段成分“ma”表示高程度的语素(Li 2006),表疑问和肯定的意思分别通过高语调和低语调来显示(熊子瑜 林茂灿,2003);因此,语素“ma”(位于F2)与高语调(位于CoA)合并形成[8a]句式,表示疑问程度高。
[5b]的句法分析为:将语气标记词“吧”分为音段和语调,相继与IP进行合并。音段成分“ba”为低程度的语素(Li.Boya,2006),表示疑问和肯定的意思,分别通过甚低语调和低语调来显示,ba跟甚低语调结合表示疑问程度低,形成疑问句;ba与低语调结合表示肯定程度低,形成陈述句(贺阳、刘芳,2016)。因此,语素“ba”(位于F2)与甚低语调(位于CoA)合并形成[5b]句式,表示疑问程度低。
[5c]的句法分析为:将语气标记词“啊”与IP合并表示说话人的感情,位于F3最高位置。[5]的句法推导分别为:
[5a]: [RespP[FP2[CP[IP客人j[vP[v来i[AuxP[Aux了[VP来i客人j]]]]]]]ma]CoA高语调];
[5b]: [RespP[FP2[CP[IP客人j[vP[v来i[AuxP[Aux了[VP来i客人j]]]]]]]ba]CoA甚低语调];
[5c]: [FP3[CP[IP客人j[vP[v来i[AuxP[Aux了[VP来i客人j]]]]]]ah]
综上,例[5]均分布在左缘结构上层FP层。
本文在制图理论框架下探讨了汉语非宾格句式。我们认为,典型非宾格句式结构在句法图谱上的分布不只是IP层,还有CP层;带有外论元的非宾格句式分布在CP层;带有语气标记词的非宾格句式分布在FP层。但由于篇幅有限,本文只选取了典型的标记词,后续研究还可以添加疑问副词、程度副词等观察不同句类的非宾格动词句的“地图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