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康妮
我的学生时代有过一个高光时刻,那是小学的一堂语文课,老师找同学背诵苏东坡的诗。一时间,大家都被问住了。那一刻,我庆幸妈妈是位“东坡迷”。她告诉我,苏东坡是个极可爱的人,也是极伟大的人。我大脑转得飞快,心跳也倏地加快。最后,我举手,流利地背出了《题西林壁》。
那天,我兴高采烈地回家,心里生出莫名的兴致。翻开外公的《苏轼文集》,不多时便遇见了影响我一生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我像个初尝好茶的幼童,读得并不明白,却晓得其中有好味。夜里躺在床上,我分明看见鲜嫩的绿意,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小蛙,还有那位没带雨具的先生。雨点打在他身上,打湿了他的衣衫,却没有打乱他的节奏。
第二天一早,我向妈妈提到《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才得知写这首诗时,苏东坡被贬黄州,已遭遇寒彻骨的“乌台诗案”。我的心湖泛起涟漪,我把“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写在课本的扉页。是的,苏东坡的文字温暖了他自己,温暖了与他同时代的人,余热还暖到我所处的时代,乃至我这个生命个体。了解苏东坡越多,获得的启迪越深。后来,每当遭遇不如意,我都不由得忆起他“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气度。有什么是值得害怕的呢?有何可怕?为何要怕?谁怕?路的尽头,总是“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如果说课堂上背诵的《题西林壁》似一阵不疾不徐的风从我心灵的湖面吹过,那么这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便是往我的心湖投下一颗石子。
虽然这颗石子悄无声息地沉入平静的湖底,但是起大波澜时,黑云翻墨,这颗石子就会放出光来,照亮整片湖。
那时,父亲在春月微冷的医院里病成一头尽完使命的老牛,又在灼人的猩红火光中蜷成一堆残破的纸钱。在父亲的生命尽头,东坡的话语又一次在我的心头响起。这一次,它为我淡化了关于死别的恐惧。
岁岁清明,我蹲在清凉的风里。一片葳蕤之中,从前把我放在肩上的父亲,问我晚上想吃什么的父亲,一起挤着火车硬卧送我上大学的父亲,永远地缩在葱茏深处的一个盒子里。我记起苏东坡也有过相似的沉痛。當把“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流泻于笔端的时候,他胸中的苦井想必也随之涌出汩汩的水流,漫过心中的山林。虽然低落的情绪会将他淋湿,但是不会将他淹没。忆起父亲,我心中的田野不免被凄冷的苦雨再度浸湿。待到雨停风住,那便是我的自我开解之时。我又想起苏东坡的轻吟:“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再次认识到文字的力量能强大至此,甚至能越过近千年的时间叩击我的灵魂。受到这种神奇力量的鼓舞,我变得无比敬畏文字,信赖文字,生出学来他二分文采的心愿,也愿与文字终身为友,引领更多年轻一代与文字结伴。如今,我与学生讲苏东坡的故事,分享苏东坡的智慧。学生不禁啧啧称妙,既为他的可爱,又为他的伟大。
“老师,他做得真好!”一位学生乐呵呵地说道。他的脸上曾一度蒙着阴霾。
“老师,东坡先生这样的人,应该算是苦中作乐吧?”
也许是吧,然究竟何为苦,何为乐?千人自有千解。也许如《题西林壁》所写的那样:“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只缘身在此山中。”在命运的波澜面前,保持平和的心境是伟大的能力,这是苏东坡教给我的。他时时引导我保持达观,信步向前,一任生命的风雨从身边打叶而过。感谢苏东坡教会我以从容的心态与姿态应对人间万事。生如逆旅,我幸得与这样一位良师益友结缘。在风雨穿林之际,我早已习惯从心底掏出他的词默念,仿佛喃喃着能召唤福分的欢喜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