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雪
西岸辽阔,
有史前时光被耕种者
挖出了凌乱的脚印。
无际的田野从此如词章通古
给土壤以动感。
光阴的下落复叫人安静:
无主墓里的古人,
阶级是他们的秘密。
在棱角、态度和骨骼的热力
消失后,阒寂横陈。
残垣断壁、陶罐、玉石枯木
像虚构的纪念品,
在为观众讲故事。
一山之景栩栩如生
又像子虚无有。
直接为我表述四千年长度的
微不足道?
是的,我此时静静地
站在几具同类的骨架旁,
平静多于恐惧。
我静静地,虚弱般地
替远古人类发出永别的叹息,
如遗言,沉入自身的阴影。
考古者风餐露饮,
几个衣着简朴的人蹲下来,
寻索、修补丢失多年的旧事物。
像背着一座城市
向尘世的反面去而忘返。
毛刷轻扫的强度别有意想。
有些东西过于安静,
比如漂亮的玛瑙,玉刀的姿态,
风不能冒犯,你也不能。
有些东西亮了你的眼眸,
与一层包浆,一块玉石的灿烂,
像一个约定,陌而识之。
因长久在土层守慎,
温热对冷却致敬,
令你感受到笃信你的灵魂
发出了苏醒的回声:
时间如能重来,面色孤寂的人,
我想和你
在茫茫的白河边相遇。
黄山低矮,交融前世。
地下土壤里有玉石缄默,
描述着君子之气。
将黑、白、青色看作一句,
它亲口说出了时间之重
和生命之轻。留下三千年时光
尚未卸下的矜持。
将绿、黄、蓝、紫、红
看作一段,
有我们不曾知道的浸濡和虚化,
这是玉石的艺术天赋,
因多了盈盈感情,
而丰腴了起来——
且隐秘,克制,
且涵养很深。
因多了我的热爱,
把譬喻的权利留给了我。
因多了水的揉磨,
把渐变的理由交给了水。
还有玉碎,仿伊人之姿的伤感,
交给缕缕光阴掩埋了。
当一切随风归于阒无,
它也归于了平静。
几千年后,玉钺相安无事,
渐渐放弃了城池、王者。
不再对杀伐决断的刺痛负责,
不再制造多余的声响。
像生者归来,带着寒气,
对过去守口如瓶,
满足于婴儿般的陌生,
细腻,清洁。
像自我救赎,用泥土覆盖于黄山,
在一切假设的源头
幽闭一切心猿意马。
并将全部注解的权利都交给
一沓诗稿或人情味发生的地方?
也许它被埋得太久了,
欲失未失的感觉,有跌宕,
也有放下。如果
如果地下有知,
显灵之人必有难言之痛——
权利有很多表现,
原来
不夹杂一点记忆竟然
也是一种。
无数次的摩擦、耗敝
和丢失,
三千年时光
它们一一经过了。
若非阅历所训,
如何把握对一枚箭镞的
理解和使用?
若非以世俗生活的姿势
注释新石器时代,
一枚骨针就被记忆漏掉了,
最后变成灰?变成土?
变成风一样承认被否认的事实?
还有被用过的骨梭、骨梳、
骨耜、骨手镯……
无限流传中
牵连了多少与我无关的陌路人?
我欢呼黄山这一小片天地
留下这么多悬念。
所有骨器却像消失了一样
安静。它们是如此的僻陋,
曾经喧嚣、凋零的世界啊,
什么是它们从前,热忱的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