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茂斌
写罢世德爷爷,我一直在想,该不该写一下润狗爷爷?
世德爷爷是主动要我去写的,而润狗爷爷恐怕永远也不会这样,更何况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年秋天回到村上,一进东坡,就碰到了蛮叔叔。刚打过招呼,我正给他掏烟,他就告诉我说,前一个月,你的老搭档——润狗老汉死了。
我愣怔了,哽咽了,流泪了。
有道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村上别的老人去世,我都会感到沉重和惋惜,何况他是我朝夕相处过的老搭档!
我总觉得,像他那样的可怜人,至少也应该是继续活着。
1975年春天,我高中毕业,回到村上,一开始跟着面换大爷爷抓粪,之后就是和润狗爷爷在一起。春种夏锄秋收冬藏,周而复始的农事活动,以及队上零零碎碎安排的营生,几乎是有他就有我,有我就有他,如影随形。尤其是那些脏活累活危险的活儿,比如砌窑背石头,大雪天到河曲拉炭,大伏天到窑上掏石灰,到石节坡背炕板石,打坝时用镢头放大山……诸如此类,没人愿意干的营生,根本缺不下我俩,至于被人们羡慕的“赶了平车放了羊,喂了牲口看了场”的四大好活营生,哪能轮到我们头上。
刚开始,我迷惑不解。我想,我出身(上层户子)不好,干这等营生,是骑二军吃高粱面——没得法子了,可润狗爷爷出身贫农,怎么会与我一同受罪?
我曾经跟五荣叔叔(润狗爷爷的本家侄儿子)探讨过这个问题。五荣叔叔似乎早就有了答案,他咬了咬牙脱口说道:“因为甚?因为他毬势!”
他毬势,这三个字,耐人寻味!
其实,日子长了,我才知道,说润狗爷爷他毬势,并不是单五荣叔叔,几乎全村人都这样子说。
我甚至经常怀疑,和润狗爷爷整天劳动在一起,是不是村上的人们,背地里指指戳戳,也如此这般地评价我。我真不想活成润狗爷爷那样——成为村里边的毬势第二。
掏良心说,润狗爷爷的劳动,在村上是最卖力气的。他不会投机,不会取巧,不会耍滑头。
学大寨那几年,我们村在南沟、井沟、臭泥沟各打了一条淤泥坝。其中南沟大坝的规模最大,投工数以万计,耗时十年之久。我在村上受苦那三年,正是学大寨最吃紧的时候。当时有三句口号回荡在晋西北的所有工地上,也回荡在我们的坝梁上。一句叫“一口气干到不出气”,一句叫“白天干,晚上干,白天黑夜连轴转,”一句叫“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三句话都是拿着生命来玩的。而润狗爷爷就是这三句话的忠诚实践者。他不仅出勤最多,而且任劳任怨,哪里危险就到哪里去,差点儿从一口气干到了不出气。
村上的人都清楚,冬天里打坝,最危险的活儿不是在坝梁上推平车,而是在半山腰上取冻土。而取冻土这个活儿,至少在我们村,非润狗爷爷莫属。经年累月,便成了他的专利。人们说润狗爷爷有技术,能从下面掏进一个深壕去,把上面的几方乃至几十方冻土同时“放”下来,别人没那本事。其实,这个活儿谁都会,没什么复杂,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只是人们怕危险,怕掏着掏着,就被随时可能塌下来的冻土给活埋了或打伤了或压死了,所以才众口一词地去吹打润狗爷爷。而这些吹吹打打的鬼话,润狗爷爷竟然能信以为真。他发自肺腑地认为,这营生也只有自己干得,别人差得远哩。
所以,每天一到工地,也不用队长指派,润狗爷爷绾抹起衣服,扛着镢头,就自个儿爬了上去。他爬山时,下面的人就会说,谁说锣不敲猴儿不爬杆,你们看爬得有多快!话毕,便会引来一沟笑声。那笑声里有蔑视、有欺凌、有捉弄,也有几分幸灾乐祸。因为润狗爷爷顾着爬山,照实没有听见。
坝梁两头的山坡,很陡,总有七八十度。润狗爷爷虽有技术,但爬山时,也必须脚手并用。有人就说,狗子嘛,本来就应该是四蹄着地。
等他爬到了工作面,队长就会向他喊话:“唉唉,我说润狗头(不知因为甚,队长叫他时,老要在名字的末尾加一个头字),你得赶紧掏哩,下面这么多人码着,就等你的土嘞。”只见润狗爷爷一边接和,一边往手心里吐口唾沫,然后甩开膀子就干开了。
在他干的时候,下面的人依旧围坐在一起,中间燃个火堆,抽烟的抽烟,烤火的烤火,说笑的说笑,有些会利用时间的妇女还做着针线活儿。
只见不大工夫,润狗爷爷就在冻土坡上掘开了一个口子,然后愈往里掏,速度愈快。其原因是,外面的土硬,里面的土软。再过一会儿,就见润狗爷爷掏开了一道壕,自己也钻了进去。掘进一米多深以后,土彻底松了,热气开始向外飘散,一会儿丝丝缕缕,一会儿团团簇簇。
这时,汗流浃背的润狗爷爷,开始变得小心谨慎起来。他一边掏土,一边观察动静。等发现顶子上的冻土变开裂缝,发出圪在在价的声音,润狗爷爷料定,大功即将告成,该抽身而退了。于是,他带着胜利的喜悦,来一个鹞子翻身,迅速从深壕中撤出,并奔向东边的平台,然后朝下面吼道:“冻土下去了,赶紧躲开,招架打住!”如此重复着,一声高过一声。那声音,浑厚、果敢、雄壮,既包含着坚定,也包含着力量,更包含着得意。
他像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居高临下,指挥着整个战场。在他眼里,下面的人们统统都是他手下的士兵,什么支书呀、主任呀、生产队长呀、民兵连长呀等等,一个也跑不掉,都得听他指挥。这不?只要自己一声令下,工地上的人们都会扔下工具,撒腿就跑,和一群受了惊吓的野兔子没甚区别。每每看到这一幕,他便特别开心,特别快慰。因为所有人都会顺着他的意志行事,而不敢有丝毫的违抗和怠慢。润狗爷爷心里在想,看看你们,平时一个个多体面啊,这个有老婆,那个有孩子,这个有权力,那个有威望,在这至关重要的时刻,不是照样得听命于我这个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的光棍汉。他甚至咬着牙,自言自语道,龟孙子们,看看你们哪个敢不听我的?不听你们试试!
大的有房来大,小的有箩筐大,再小的有山药大,大大小小的冻土块,在几百米的高坡上自上而下翻转着滚落着飞溅着,还夹带着相互撞击的声音,既惊险刺激,又蔚为大观!
在惊险刺激和蔚为大观的冻土块滚落过程中,润狗爷爷的心理获得了极大地满足。他觉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话没错。人就该有个一技之长。有了技术,方能活出身份、活出地位、活出尊严,活出个人模狗样来。
其实,润狗爷爷在陶醉这些东西的时候,大伙早就料定他迟早会出事,并且会出大事,只是没有明说。说出来,一来怕人们怀疑自己有诅咒之虞,二来怕点醒了润狗爷爷。倘使润狗爷爷洗手不干了,队长一准会再捉一个冤大头,这就很有可能会引火烧身。所以,大伙儿都为润狗爷爷的安危担心,但一想到自己的安危,觉得还是不说为妙。
如大家所料,润狗爷爷终于出事了。
那天下午,润狗爷爷依旧在半坡上掏了一个深壕。说来也怪,既没有看到变开裂缝,也没听到坍塌的声音,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润狗爷爷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坝梁南头,有人清晰地看到,润狗爷爷被压进去了,被偌大的冻土块压在了底下。等满坡冻土滚落完毕,坝梁上的人们一齐上去寻找,发现润狗爷爷的身体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糟糕——被冻土块砸成一摊肉泥,而是头迎下脚朝上嵌在一个水涮旮旯里。在面换大爷爷的指挥下,五六个后生揪着腿扳着脚一齐用力,总算把润狗爷爷拽扯了出来。之后,荣富大爹(村上的赤脚医生)赶快上手,现场施救。荣富大爹,扳开眼睛看了看,又把手捂在鼻子上试了试,然后说道,大家不要慌张,狗叔气虽没了,但瞳孔没放大,还有得救。于是,做了一番紧张而有节律的胸脯按压。其间,五荣叔叔不知从哪里捡拆了一张旧报纸,好像是《山西日报》,先撕成条子,又抟在一起,攥着。人们问,你那是做甚呀?五荣叔叔含着泪说,一旦救不过来,凑合着,给狗爹点个回头纸,免得到了那个世界没花项,继续受穷。满圈二爷爷说,还是五荣这小子机灵,总能想到事情的下一步,甚至把阴界的事也能想到。约莫过了十来分钟,但听得“哗出”一声,润狗爷爷又重新出上了气来。五荣叔叔才扔了那团报纸。
人们说,真是命不该死。这次事故,幸好是山坡上有那样一个水涮旮旯,也幸好是那样一个水涮旮旯就在润狗爷爷的脚下,也幸好是润狗爷爷不偏不倚地掉进了那样一个水涮旮旯。否则,房大的冻土,先砸在身上,又滚压过去,不用说润狗爷爷那点浅薄的技术了,就是换了能够七十二变的孙悟空来,恐怕也难逃一死。
人们纷纷惊叹润狗爷爷的命大。队长站在一旁却另有说法:真是胡扯,哪里是什么命大命小,还是润狗头这家伙的技术好!
润狗爷爷苏醒过来,睁开眼,只说了一句:“原来,死是这么简单。”然后,闭上眼睛,静静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看下重返岗位的可能性不大了,荣富大爹提议,赶快送回去哇,没有十来八天,恐怕缓不过劲儿来。于是,队上派了四个民兵,把润狗爷爷抬了回去。用的是民兵训练的担架,很是标准。
实践证明,荣富大爹的判断完全错了。第二天,润狗爷爷依旧出现在了工地上,依旧爬到了山坡上,依旧挥舞着那把锃光透亮的镢头……只是动作迟缓,力不从心,掏不下多少土来。
队长说,师傅不俅行了,徒弟上哇。
我知道,这个徒弟指的是我,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到了我的身上。于是,我也如同润狗爷爷那样,绾抹起衣服,扛着镢头,自个儿就上去了。
来到工作面,我对润狗爷爷说,队长说你不俅行了,我来哇。润狗爷爷把头一绕(润狗爷爷头上的动作非常发达,有其独特的一套肢体语言。发火动怒时,一定会出现拐头、调头、甩头、绕头四个动作。而这四个动作,分别代表着他发火动怒的四个不同级别,最轻级别是调头,最重级别是绕头,非细心观察,区分不开),并立起眼来骂道,他才不俅行了,他一家子都不俅行了,断子绝孙!
照实说来,他那天真的是不俅行了。整整一天,都由我这个徒弟掌管镢头,他只是打了打下手。
休息时,我不解地问润狗爷爷:“你受了如此大的一场惊吓,为何不在家中好生休养几天?”润狗爷爷把头左右一拐,极其反感地冲着我:“看你说的,误一天,就是一个工哩。误下了,是不是你给我补呀?”我没好气地对他道:“这是给你家打坝哩,还是给我家打坝哩,凭啥,你误下的工,要我来补?人人都说你毬势,看来你也真够毬势的。好好好,世上的工分多着哩,那你就好好挣哇。”之后,润狗爷爷把头甩到一边去,好长时间不跟我说话。
社员看重工分,天经地义。因为大家都被圈在同一个笼子里,都得靠工分吃饭。可是像润狗爷爷那样,把工分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人,实属罕见。
因为辈分关系,平常我还是很尊重润狗爷爷的,尽管他这个人很不值得人去尊重。但有些时候,看到他真的是太毬势了,我便会当面骂他毬势。次数不多,也就数见的几回。
1976年,大年三十,我们仍吃在大坝上,干在大坝上。因为春节前,公社革委发出紧急通知,要求所有学大寨的工地,都要热火朝天,过革命化的春节——大年三十不停工,吃罢饺子就劳动。那饺子,也得吃于坝梁,否则不叫革命化。
润狗爷爷是一个光棍汉。但他和四大爷那种光棍汉不同——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还有一个瞎眼老爹,打围在炕头,生活起居都得他来照料。倘或哪顿饭他不动手,瞎眼老爹就得饿肚子。
我发现,大年三十那天,尽管公社领导把话说得很硬,但村上还是打了一些折扣,出工人数不及平时的一半。因为春节,毕竟还是个春节。
那天早上,支书曾在大喇叭上明确地昭告全村:凡是家中有老人小孩妇女的可以请假,凡是家中没有妇女的光棍汉也可以请假,凡是不具备以上两条理由的都得到工地上过革命化,凡是到大坝上过革命化的都可以挣到双份儿工分。
润狗爷爷有足够的理由请假,但他没请。我就奇怪地问他:“光棍一条都可以请假,你家是两条,理由更足,为何不请假?你来了,瞎眼老爹中午可咋吃呀?”他苦笑了一下道:“我早晨多熬了一碗稀饭,放在锅头上,用盖体包着,他饿了一手就够上了。”听了这话,我不知从哪儿生出了一股子火气:“你真是个不孝之子,咱们在工地上,好歹还可以吃上几个饺子(由村里派人做好,送到工地上,茴子白猪肉馅的,菜多而肉少),可你老爹,七十几岁的人了,你忍心让他用一碗冷稀饭来过年?”我的话似乎刺痛了润狗爷爷的某根神经,他把头左右一甩,然后反驳我道:“你说我不孝?我的瞎眼老爹,好歹也是我养活哩,谁替我养活来?我顾了给他做饭,那工分谁给我挣呀?”我压了压火气继续对着他:“你就尽管放心哇,老爹没人替你养活,工分也没人替你去挣。但只是,老爹养了你一回,你得好好待他。挣工分?哪天不能,就非得今天?难道今天不出来,你爷儿俩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出人意料,这次他并没有甩头或者绕头,而是以极其平和的语气对我说道:“不怕你笑话,昨晚我还给老爹答应过,今天一准给他捏顿饺子,肉都消在了锅盖上(那年过年润狗爷爷割了一斤三两猪肉,足够包一顿饺子吃),可是早上一听说今天要革命化,既能挣双份工,又能白吃一顿,我就,我就改变了主意……”我沉默良久,最后又别无选择地端出了那句话:“你真毬势,真是毬势尽了!”之后的他,当然又是惯常的做法,头甩到一边去,半天扭不过来,更不与我说话。
有一个问题一直压在我的心底:润狗爷爷没儿没女,为啥还要拼命地去挣工分?村上有儿有女有贪头的人多哩,谁像他?有一次他求我给他外甥写信,我趁机问他,他照实告给了我。他说,人都得为以后打算哩。总有一天,老爹死了,我也老了。老得不能动弹了,你说我该咋弄哩?人常说养儿防老哩,我这过手了六个老婆,连个苍蝇蚊子也没飞出来。我敢是想,趁现在还能踢能咬,多挣些工分,多攒蹙两个,再摸捞个家口,看能不能生个一男半女……
那时,润狗爷爷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我真不知道他还有这等雄心壮志。
说到娶老婆,村上谁也不及润狗爷爷。当然,这话是单从数量上说的。他说是六个,其实不止。六个是他明媒正娶的,还有一个四川夸子、一个西兴县疯子,来村上要饭,不知是谁给他搭揽回去的,他也就稀里糊涂地和人家住在了一起。连上这两个临时性的,应该是过手了八个。他从二十大几岁开始,每隔三五年娶一个,当然都是些寡妇,有的还带着孩子。奇怪的是,娶了这么多老婆,连一个也没守住,更别说给他生儿育女了。长则三两年,短则几个月,铁绳都拽不住,非走不可。对于和这些寡妇的分手,双方各有各的说辞。润狗爷爷说,都不是些正经货,过日子大挖不腾,又不会生养,哪如戳点了利索。这些寡妇共同的说法是,润老狗不像个男人,娶回老婆来,不当个坛坛罐罐擦抹也就罢了,连吃饭也要打,做饭直嫌挖的米面多哩,吃饭直嫌人的肚大哩,和他这样的男人过日子,真是窝囊死了。有个寡妇说得更加生动,她说,吃饭吃到了半中间,人家润老狗要上来夺筷子;吃完饭,放下碗了,人家润老狗还要逼着俺再次端起来,把碗舔涮干净。你说说,咱又不是狗子,从小就没学下舔涮这本事。谁会舔,让他娶谁去哇。说实话,润狗爷爷的名声原来就不咋地,再加上这些寡妇的描画,就更坏了,坏得一塌糊涂。于是村上的人们就编出四句话来——
润狗子灰圪蛋,
娶下老婆怕吃饭。
夺了筷子还不算,
还要逼着去舔涮。
再说这些寡妇,其实也不是些省油的灯盏。看下日子过不成了,又听说润狗爷爷是个看小不看大的毬势货,就趁润狗爷爷上工去,往外面倒腾东西。粮食也倒腾,衣服也倒腾,钱财更不用说了。到分手的时候,就把个润狗爷爷的家当倒腾得差不多了。润狗爷爷无可奈何,自己看不住门,就把火气一股脑儿往老爹身上撒。他一边绕头,一边发毛:“我在外面挣工分,你整天待在家里,咋就没看住,是不是眼睛瞎了?”老爹不紧不慢地回话道:“狗儿啊,这还用说吗?老爹这眼睛早就瞎了,已经瞎了一胳膊深了。明眼人哪能办下这种瞎眼事!”其实这话是敲打狗儿的,可狗儿照实没有听懂。
再说这些寡妇,等把东西倒腾得差不多了,干干脆脆溜之大吉,并不曾打个招呼。润狗爷爷面对人财两空的烂摊子,气上十天半月,究竟还是想开了:“造他祖宗,东西是人闹来的,再攒他几年,我就不信,娶不下一个正经的。”于是,又从零开始了,拼着命去挣工分,到年底,分了红,一个不剩存入银行。他这举动,搞得爷儿俩非常紧张——盐买不回来是甜吃哩,油打不回来是黑摸哩,布买不回来是瞎穿哩。等省吃俭用,攒上几年,二三百元有了,就又把润狗爷爷烧的,烧成了二八月的狗子。于是,为挣羊腿的媒婆子来了,摇头晃脑地对他说,访查下一个,人倒是不赖,会过日子,会做饭,会做针线活儿,会体贴丈夫,更主要的是会生会养,不愁给你往下脱度一个小狗崽……天花乱坠说了一摊,把润狗爷爷说得心花怒放。于是,见一面,择个吉日,又娶进门来。
润狗爷爷这一辈子,实际上就是这么着走过来的——挣工分,娶老婆,拾掇转;从零开始,再挣工分,再娶老婆,再拾掇转;再从零开始……循环往复,直到不能动了,也就不见媒婆子来了。
润狗爷爷还有一个官名,叫世华。可是平常没人叫,知道的人也很少,村里不论辈分高低,大多叫他润狗老汉。像我一口一个润狗爷爷叫他的人,稀少。
他的官名,准确地说,是在1976年才普及了的。这个普及,也是因为南沟大坝,但与他的“掏山”技术无关。
润狗爷爷为了尽快积累财富,把下一个新娘(其实都很旧了)迎进家门,就又和工分飙上劲了。他咋想,也总觉得一天挣上一个工,这速度来得太慢了。于是,经过几天几夜思谋,突然眼前一亮,觉得有门道了,就去找主任。按理,挣工分这事儿还是找队长对头,但他没有,而是直接找了主任。因为他清楚,他曾经动过队长的奶酪,这仇是解不开的。他见到主任,就直奔主题:“主任你看,我是想,晌午收工后,大家回家吃饭,我留在坝梁上,给大家看平车子。不然,坝上那么多平车子,推回来,再推出去,再推回来,再推出去,挺麻烦的。”主任笑着说:“你说得也是,有一个人看住,省下全村人麻烦,倒不单是平车子,锹呀镢呀的,一并看住,也免得扛来扛去。这是好事,那以后你就给咱看哇。”润狗爷爷又说:“那看工地,也不能白看哇。”主任回答:“哪能白看哩?社会主义讲究按劳分配。”他又迫不及待地问:“那,那能给我分配几分?”主任痛快地说道:“每天给你挣三分,你看咋说?”润狗爷爷一算计,三三得九,这一个月,又能多挣九个工,于是满心欢喜地点了点头说:“行了,行了,管行了。”事毕,还给主任留下了一包二毛三分钱的白兰烟,表达谢意。打这以后,中午收工,大家回家吃饭,他就留在工地上,看平车子,也包括锹头镢头。他的做法依旧是,早上多熬一碗稀饭,多蒸两个玉米窝头。稀饭放在锅头上,用盖体包住,任由老爹中午享用;窝头用蒸布子包起来,提到工地,做自己中午的干粮。润狗爷爷很负责任,那两年贼多,疯偷疯抢疯刁,但工地上没丢过一件工具。当然,润狗爷爷也比一般社员多挣了好多工分,他很满意。有道是,有得必有失,这哲理老百姓也懂。他长期在坝梁上啃冷窝窝头,终于啃下了毛病。他不善待肠胃,肠胃便老和他闹别扭,这和娶寡妇的道理估计是一样样的。他当然不懂什么肠呀胃呀,只是说自己肚疼,这倒不是润狗爷爷的见识浅薄,村上的人也都不懂。他们用身体的部位来区分疾病,因为凡病都要伴有疼痛,不疼不痛那还叫病?所以就给人身上归纳下了三种病——头疼病、肚疼病、腿疼病。除此之外,还有啥病?想想也是,人身上要是这三个地方没有毛病,那还有啥怕的?润狗爷爷的肚疼病,很是厉害,疼起来跟二鬼抽筋似的。他虽然节省,舍不得花钱,更不会到医院去,但每天三分钱的止痛片还是要吃的,不然戗不住腚子。天长日久,也是一笔开销,润狗爷爷有点心疼,但没法子。
满圈二爷爷好开玩笑,好编几句话来讽刺人。那一日灵感来了,戏谑润狗爷爷道:“常驻联合国的是黄华,常驻外交部的是冠华,常驻南沟大坝的是世华。”(那个年代,黄华也好,冠华也罢,广播上常念叨,农民能不知道?只是世华这名字有点生疏。)大概是因为这几句话好玩——把一个毬势货与两个大人物串联在了一起。于是广为传播,十里八乡,尽人皆知,无形之中扩大了润狗爷爷的知名度。后来在传播中,又有了一个新版——
徐家村有个徐世华,
徐世华常驻南沟坝。
联合国里有黄华,
外交部里有冠华。
世华黄华乔冠华,
并称中国三大华。
润狗爷爷是地地道道的贫农,可他又是贫农这个群体里地地道道的一个另类。他不欺负人,可挡不住别人去欺负他。你说,那年右所村杀了支书一家七口,与他有俅的相干?可村上硬是把他捉了个活靶子——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活靶子,进行批斗。说他这种人,不保险,虽是贫农,但心理变态,有严重的暴力倾向,说不定哪一天,心不顺了,也会举起屠刀,趁着月黑风高,先跑到支书家,再跑到队长家,杀成一片血海。所以不得不防患于未然。他低声下气地给人家解释说,我这个人从小就胆子太小,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杀个鸡呀猪呀羊呀的,我都下不了手,我哪里会拿起屠刀来杀人?况且,那人又不是好杀的,谁让咱白杀哩,杀下敢得顶命哩哇。我要杀下一摊人,那瞎眼老爹可咋活呀?按说,这都是些实话,像润狗爷爷这样的可怜人,哪里会去行凶杀人?他要是杀人那种人,还至于活得这样毬势?可天底下的事情,哪里能够说得清楚,过去没有杀人,哪里能证明他今后就不去杀人?不敢杀猪杀羊,哪里能证明他就不敢杀人?有个瞎眼老爹,哪里能证明他就拿不起屠刀?既然一个都不能证明,那就还得加紧批斗哩。反过来,批他斗他的干部们说得似乎也有道理,人家说,不要听他那些鬼话,世上哪个杀人犯,在动手之前,会承认自己要去杀人?所以,为了迫使他尽快承认有杀支书和队长的想法,就加大了火力——该上拳头上拳头,该上绳子上绳子,有一次居然把火炷还打成了九十来度的圪溜棍。半个月下来,把润狗爷爷折磨了个半死不活。幸好,这时村上来了个下乡干部,姓李名鸿先,女的,二十五六,未婚,心好,脑子也很聪明。她对支书说,你这是逼着他动手哩哇?你们要是真的不想活了,就继续批斗,继续折磨。等哪天他吃架不住了,去寻死的时候,我敢断定,他一准会把你们全都给捎带上。这才把支书吓唬住,释放了润狗爷爷。
有一件事,至今都让我感动不已。1977年我考上了学校,走的那天,下着毛毛细雨,有好多人前来送我——沿着弯弯山道,一直把我送到了汽路上。送我的人,不论长辈、同辈,还是晚辈,大都是些上层户子。我清楚,他们一方面是在送我,一方面也是在送自己头上那顶愁帽。因为这二十年来,“上层户子”这顶愁帽,压得大家气喘不上来,头正不起来,腰直不起来。今天,从我上学这件事上,终于看到了翻身得解放的曙光——上层户子既然可以考学校了,那就说天变了,那就说明上层户子也是人了,那就说明上层户子也有了自己的权益。这种久旱逢甘霖的喜悦,把上层户子们高兴得手舞足蹈,欢呼雀跃,夜不能寐。所以,他们是要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宣示自己的权益,告诉那片沟壑纵横但向来反应迟钝的土地:你该醒醒了,你该醒醒了,严冬已经过去,春天已经来了。既是春天来了,这片大地,就应该成为生命的大地,就应该成为所有生命的大地!只要是生命的种子,一旦扑入你的怀抱,你就应该赐给他们同样的阳光、同样的雨露、同样的温度、同样的湿度、同样的养分,让他们自由而平等地生根、发芽、抽枝、开花!
然而,让我想不到的是,送行者中居然会有润狗爷爷。我敢肯定,他在送我之前,绝对没用阶级斗争的眼光来审视一下:一个贫农去送一个上层户子,会是什么性质的行为?也因为他历来就没有这个意识,所以他才混不到那个圈子里去,落得个如此毬势的下场!
我笑着,引用了他的一句话来问他:“你来了,那今天的工分谁替你挣呀?”润狗爷爷笑了笑,也引用了我的一句话来作答:“工分,哪天不能挣,就非得今天?莫非今天不挣工分,我爷儿俩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我又笑着问他:“我好几次骂你毬势来,你难道不恨我?”他一本正经地说:“不瞒你说,我觉着,这些年,就数你把我当个人看哩。”我似乎有感而发:“如果所有的贫下中农都能像你,都不欺负我们这些上层户子,那该有多好啊!”润狗爷爷也顺着说道:“如果所有人都能像你,都不欺负我这个毬势货,那该有多好啊!”话毕,他用袖口擦了擦眼上的泪水,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五颗煮熟了的尚带着温度的鸡蛋,递到我的手上,要我放到挂包里,路上做个干粮。此时的我,也如同润狗爷爷,哽咽了,流泪了,但我很快掩饰起来。因为我知道,面对这么多欣喜若狂的上层户子,我只能满面春风。这五颗鸡蛋,我在路上吃了,但它却永远地珍藏在了我的心中!
这几十年,每当想起这五颗鸡蛋,我就会想起那个心地善良的贫农,尽管他很毬势。但反过来想,如果所有的贫下中农都能像他那样毬势,那个年代不也是一个很好的年代吗?
念完书,参加了工作。后来每每回村小住,总见不着润狗爷爷。问其故,村人皆曰:那人忙哩,不用说你了,我们见一面都难。过去忙挣工分,现在忙种地、忙赚钱。分开地后,自家有二十亩,又租了三十亩,就一个人,你想哇,哪能营务过来?所以,天一亮就走了,黑死夜更才回来,这是农忙时候。农闲时,也闲不住,又到外面打短工、卖苦力、找活钱去了。这种人,鬼都见不上。
哦,既然鬼都见不上,我岂能见上?我自然会失望。
不。有一次,还是见上了。那年过年,我看到他在院里劈柴,就进去看他。说了一些话后,我给他留下二十块钱,让他买两条烟抽。他当然要和我夺扯,但没夺过我去。那是八二年,还是八三年,记不清了。反正那时的二十块钱,还是个钱。
之后,再就没有见过。
又过了几年,听说润狗爷爷发大财了——粮食打下好几窑洞,他吃,老鼠也吃;光手工加工出来的山药粉面就攒下了六大瓮,爷俩想喝粉汤喝粉汤,想吃烩菜吃烩菜;银行存款肯定是上万了,可他不承认,说是就几千。三中全会以后,日子好过了,可他仅仅娶了两次寡妇,这比我预料的要少。这两个寡妇,一如既往,住一段时间,蝇子也没飞出来,人倒飞走了。当然,飞走的时候,少不了也要卷包一些东西。但此时的润狗爷爷,皮背厚了,卷走一些,也无伤大体。
1985年瞎眼老爹去世。又隔了十几年,他也老得不能动了。村子里正给他考虑“五保”,一个外头的亲戚着着急急忙忙来到村上,说他愿意承担赡养义务,把润狗爷爷养活到个地头。为了表明诚意,权利呀义务呀还写下了一纸协议。于是,选了个日子,响了三声麻炮,就把他和他的家产一并拉走了。据说,光粮就拉了十来皮车。
大抵又过了一年,他就用爬水瓮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村上说甚话的人都有:有的说是自己爬进去的,有的说是硬按进去的,有的说是先饿死又填进去的……所有的说法,都不足为信。因为,真实情况谁见来?
可是,让人们亲眼见到的是:一辆皮车,拉着一副棺材,走到了东梁上的坟地,挖了一个土坑,就埋进去了,而且准确无误地埋在了瞎眼老爹的下面。
我一直在想,润狗爷爷也许是生错了年代,倘若生在这个年代,是不是会好一点呢?因为我们这个年代,没有阶级斗争,不需要他去同流合污。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我也没有绝对的把握。但转念一想,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他本身确也毬势。
那年秋天,大姐、大哥、三弟和我,回到村上捡地皮菜。顺着南沟走去,山还是那座山,沟还是那道沟,好不亲切。几十年不见,竟没有些许陌生的感觉。在这沟里,我们认真寻找着童年的记忆:捣鸟的快乐,耍水的兴奋,打柴的艰难,挽草的辛勤……不知不觉,走到了南沟大坝旧址,想着当年一幕幕战天斗地的情景,看着如今一片片残败的景象——坝梁垮塌了,大渠不见了,百亩淤坝地丧失殆尽,杂草和歪七扭八的树木掩映其中,一种说不出的悲凉,从心中掠过。细数当年那 些打坝的人,至少有一半已经走了——走到了那个阴冷而又潮湿的世界。这个被冲垮的坝梁,曾经和他们有着太大的关系,而现在还有什么关系呢?
来到沟口,微风徐来,南山坡上飘来了一阵如泣如诉的山曲儿——
挣了一辈子工分受了一辈子穷,
娶了一辈子老婆离了一辈子婚。
养不下儿女一场空,
临死还得爬水瓮。
……
我不知道这是谁在唱,在唱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