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海山
转眼间,奶奶去世已经一年了。这一年中,我曾很多次梦见奶奶,有时候白天做事情的间隙,神经刚一松弛,无端地就看见她站在我的前面,并且我能很清晰地听见她同我说话,一语一笑、一言一行、神态动作都和她在世时没有任何两样。而每当我要努力地留存这情景时,一切又无影无踪,恢复了寂静。唉,想着以前的时光,还历历在目,我却再也不能接受奶奶的爱抚,哪怕是她对我的呵斥。有谁能够理解我此时的心情呢?
可以说,自嫁到关家,奶奶几乎没享过什么福。她十九岁进门,二十七岁时,爷爷便随国民党南京政府到了台湾,一去就是四十多年。曾祖父为早期山西同盟会会员,矢志革命,东奔西走,奶奶及其余家人相随左右,终年居无定所、食无饱腹。尤其在西安暂住的两年,姑妈四岁,父亲刚出生不久,为了一家人的生存,奶奶靠给人洗衣服和拣拾破烂维持生活,长期的凉水浸泡,致使她左臂红紫异常,终生没有恢复。后来,奶奶举家定居运城,生活刚安稳了一段日子,再后来,因为爷爷的问题,亲戚们怕受牵连,都与奶奶划清了界限,就连爷爷的亲哥哥也欺奶奶“家里没有男人”而以极不平等的方式与奶奶分了家。分家后,奶奶的生活如何艰难、困窘,就可想而知了。长大后,听长辈邻居告诉我,那时因为家里粮食不够吃,刚强的奶奶捧着饭碗跪在别人已拣过的地里拣麦粒,一个晌午下来,小腿、膝盖都被麦茬子扎磨得血迹斑斑!
奶奶心地善良、宽容大度,一辈子没和人吵过架,别人遇到困难,她总是倾力相助,她在村子里接生四十余年,无论刮风下雨、白天黑夜,从来是随叫随到,更没出过任何事故,直到她病重不能下床。村子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是奶奶接生的,因而形成了一个独特而有趣的现象:全村男女老少,不分父子(女)、遑论辈分,见面都亲热地称她为“关妈”。这真是一份特殊的荣誉!听到这称呼,想必奶奶很自豪吧!
奶奶虽然没有上过一天学,不认识几个字,但多少年来,她崇尚道德、和睦邻里、任劳任怨,拉扯着关家的后代,贫穷却从不龌龊,孱弱但从不弯腰。1988年,与奶奶分别了41年的爷爷从台湾回来探亲,看到儿女成群、家里井井有条,又听了乡邻的讲述,爷爷不禁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这时,奶奶反倒在一旁心态平和地劝爷爷:“回来了就好,儿孙一大堆的,哭什么?”其实,奶奶的心里何尝不在流血!多年的艰辛早磨就了她坚强乐观地面对一切的性格。
爷爷一回来,我们家的亲戚也骤然多了起来,许多未曾谋过面的“姑妈”等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过节似的,屋里院外热闹非凡。这时候,奶奶常常一个人默默地躲在背人处发呆,一坐就是小半天。叽叽喳喳的人们都忙着寒暄、攀附,忙着招呼台湾贵客去了,有谁还能留心到这不起眼的老太婆呢?终于有一天,爷爷带领一大群熟悉和并不很熟悉的人去给曾祖父上坟,奶奶说啥也不肯跟随。等爷爷带着人们浩浩荡荡的快到墓地时,有邻居跑来说,奶奶突然休克了。我赶忙跑回家去,只见奶奶紧闭双眼躺在土炕上,浑身抽搐,面无血色。我不清楚,在这瘦弱的身体里,究竟负载着多少责任和义务、抗争和呐喊?我不清楚,奶奶以坚强的意志和性格,几十年来抗击了那么多冷眼、欺侮,却如何在亲人的冷漠中被击垮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奶奶慢慢醒过来,大家见已无大碍,也就各忙各的去了。后来,也没有任何人再提起过此事,就像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自幼体弱多病,在家排行老大,因此,奶奶对我呵护备至,格外地溺爱,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然而,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时间长了,反倒觉着理应如此,凡事并不为奶奶或别人考虑。上学期间,我借口住校,礼拜天宁愿与同学一起吃喝疯玩、神侃瞎聊,也想不起来要回家去看看奶奶。偶尔回去几次,还找茬儿和奶奶拌嘴,惹她生闷气。大学毕业后,由于工作等诸事不太顺心,我把满腔的怒火发到了奶奶身上。那时候,我目空一切,即使半夜三更,也能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大闹一场,从没有考虑过奶奶的心情。现在想起来,我真是十足的混蛋呀!奶奶她一直生活在农村,走进城市,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她又有什么能力去解决使我感到头痛的事情呢?
每次我无理取闹时,奶奶总是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在我面前一声不吭,目光哀伤,满脸的木然,嘴唇颤动着,悄悄地缩在一边,以她的方式忍受着、原谅着,甚至在深深地、无情地自责着……后来奶奶得了癌症,我曾许多次怀着内疚的心情向当医生的父亲打听,奶奶的病与生气有无关系,与内心的压抑有无关系。或许我潜意识里想以“无知”来搪塞自己从前的所为;或许我更想听到父亲说一句“没有关系”之类的话,以此来减轻或解脱自己感情上的重负——奶奶的病实在是被我气出来的呀!
奶奶刚病时,先是右腿上部长出小拇指肚大的一个硬块,很快便影响到走路,去就近的医院检查,结果又被误诊,半年多时间做了两次手术。每次手术后的半个月左右,奶奶都因化疗而产生药物反应,恶心呕吐,水米不进,输液的针头扎得奶奶胳膊上、手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红点,病情却未见一点儿好转。到1993年6月,奶奶的右腿已经肿得套不进裤子了,而且不间歇地浑身瘙痒,我们在旁不停地轮换着帮她挠也不管用。不得已,一个月后,我们领奶奶去西安做手术。手术时,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我一直蹲在手术室门口,心里烦躁不安,看见什么都觉得不顺眼,听见有人咳嗽,也觉得刺耳,六个小时不吃不喝也不觉得饥渴。
下午四点十七分,手术做完了,医生说,你们放心吧,做了手术就好了。那时,听了医生的话,我高兴地跑出医院一口气喝下两瓶啤酒!心情略微放松了,晚上,我便和《美文》杂志社的安黎一起去贾平凹家聊天。贾平凹给我念了一篇他刚给《家庭》杂志写好的专栏文章《说死》,又给我讲了他父亲当时生病的情况,想藉以启发我思想上的超脱。我也欣喜地告诉他,我奶奶经过这次手术或许还就彻底好了呢!是否人在那种心情下都会变得蠢笨,都愿意相信奇迹会在自己的身上出现?唉,早知道后来的事,我宁愿在西安时一个朋友也不去见,时时刻刻守在奶奶身边,哪怕多陪伴她半分钟,也好让我少一分遗憾!
从西安回来,奶奶的病情便迅速恶化。她一辈子与人为善,多少困难挫折都没能让她喊一声苦、叫一声累,这时,她却不住地呻吟——奶奶是实在疼痛难忍了!后来每次输液时,奶奶都死死抓住我的手,有时,她不言不语只长时间地看着我,双眼满含着渴望。可是,奶奶呀,如果能让我加倍地替您受罪,甚至去死,我都会毫不犹豫,然而,现在我又能有什么更高明的办法呢?此时,我真希望奶奶是个哲学家,这样,她便能参透人生的是是非非、曲曲折折,以及生命的大有大无、苦长福短,潇洒而去。可是,我知道,奶奶根本不懂什么唯物主义,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她留恋这人间,她想再多活些日子,吃一吃哪怕是粗茶淡饭,她想再多看几眼儿孙们,她不想离开我们呀!
“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常言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我不明白,奶奶做了一辈子好事,为什么没有得到好报?而老天还要让她如此地受罪呢?我不明白,奶奶从来没有麻烦过任何人,这一次刚刚答应手术好了就到我太原的新家住几天,而就连这么一丁点儿的愿望,为什么也不能让她实现呢?我不明白,奶奶含辛茹苦地把我们养育成人,将我们交给爷爷,她拖着疲惫的身心完成了这一家族使命,为什么不能多活半年呢?
许多年来,我一直在外奔波,为名、为利,为一些俗之又俗的身外之物,即使逢年过节在家里住几天,也忙于应酬,说着一大堆淡而无味的客套话,在与朋友高谈阔论或酒足饭饱之余,我可曾想到过奶奶的孤寂以及她对我的拳拳之心呢?稍稍能让我感到宽慰点儿的,是奶奶患病期间我经常为她买一些高档水果,那时,她没有因为水果价格太贵而拒绝食用。
奶奶去世时,我哭得晕了过去。长辈邻居扶起我,说奶奶的眼睛一直睁着,任凭谁去说什么也合不上,一定是牵挂着我的事,让我去跟奶奶说说宽心话。我知道奶奶是为我的婚事操心,在这一点上,她有一种不近情理的封建思想,总觉得我到了结婚年龄而她又看不到孙媳妇,即使到了九泉之下也无法向先祖交代。
可以告慰奶奶的是,在她去世后不久,我已了却了她的心愿,我的妻子很贤惠,是她平时认可的那种女子。而且,奶奶托给从未见过面的孙媳妇的梦也已收到,日后,我们将继续按照奶奶的道德要求去做人做事,我们都在为了奶奶而努力地活着。
安息吧,奶奶!我们会时常去看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