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小野
雨一直下,细细的,雾丝一般,远山罩着一层云雾,路边草地冒出嫩芽芽,土路被湿透了,黏黏一层湿泥巴。
摩托车顺着弯弯扭扭山路往上爬。花白头发的摩托车司机伸着脖子,粗糙的两手紧握着摇晃不定的车把,像个勇敢的斗牛士。后座上男人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帆布包,紧抓着骑车男人衣服。遇见一大斜坡,摩托车突突突一阵油门,又突突突一阵油门,路面泥泞被拧成蛇的样子,车前进几米又滑下来,两人脚撑了地,撇脚下车。
“就到这里吧。”司机说。
“哦,我的背包太沉了。”
“路滑,爬不动了,你也看见了。”司机说,含了一点儿委屈。
男人弯腰把大背包往上推了推说:“行,那就到这里,辛苦你了,多少钱?”
“约二十里山路,收你二十吧。”摩托车司机说。
男人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司机。司机接过,手伸进口袋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说:“找不开。”
男人说,“不用,都给你了。”
摩托车司机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卷好放进了胸前口袋,系上扣。他摸出一盒香烟,弹出一支递给男人,男人伸手,又缩回来,说:“不吸了,戒了,酒也戒了。”
司机尴尬地笑了笑,缩回手说:“戒了省事。”他抽出一支烟含在嘴里,上下摸火。
男人摸出一个打火机,“啪”,扔给司机,说:“给你了”。这打火机不知帮他点燃过多少支烟,真够累的。
司机放手里颠了颠,摩挲着,额上皱纹荡漾开,说:“城里的打火机真好,山里买不到这样的,我拿了去显摆显摆,多收了你八十块钱,你记下我号码,下山,打我电话,我来接你,不收钱了。”他说了电话号码让男人记下,叼着烟卷,突突突地蜿蜒而下。
他背起包,继续沿着小路往上爬。拐过“之”形路,穿过一片树林,绕过风车。天黑时,男人脚上沾满泥巴,停在一排青瓦老房子面前,石墙斑驳。男人伸手摸了摸缝里青苔,擦去额头上雨水与汗水。
他走到最南边的房子门前,深吸一口气。坐完高铁坐汽车,坐完汽车坐摩托,步行四五里,终于到了。敲了敲虚掩的杉木门,没有人答应,他轻轻推开,屋里一地昏黄的光,灯悬在炉上发出晕晕的光圈,煤炉子上坐着陶壶,噗噗冒着水汽,幽蓝的火苗围舔着壶底边活泼泼地舞蹈,空中浮动着润润浅浅的草木味。男人环视室内,木板搭起的桌上,一摞一摞小学生作业,语文、数学、科学,还有一摞绘画。桌边大肚陶罐里插着野菊花和干树枝,树枝上挂着一串纸鹤,还有两年前买给她的梅花夜光表,蓝莹莹的指针哒哒走着,椅子上搭着她旧羊绒大衣。
门吱呀一声推开。她手里提着水桶,身穿对襟棉袍,脚上是方脸布鞋,整个人说不出的素净。看见了他木头一样矗立在那里,她抬手把一缕头发别在耳后,轻声地说:“来了?”
男人说:“来了。”
女人问:“妈心脏好些没?”
男人说:“还好。”
男人问:“还是十七个?”
女人说:“十九个了。”
男人说:“幸好这次我买了二十份,天暖和了,再添些别的。”男人一阵轻松,产生了夜鸟归巢的感觉。他过去接过水桶。她虚掩了房门。
男人看着她。她摘下男人的帽子,弹着肩上细碎的湿,说:“这春雨真好啊。”她取了一条干毛巾,轻轻抽打男人的衣服,从衣领到裤脚。
她搬了两只木墩,分别放在炉子两边。说:“你坐,我来沏茶。”男人坐在炉火边,清香的空气里,全身舒适,关节咯吧咯吧松开。
她用茶盘端来紫砂陶壶,陶罐,两个粗瓷碗。说:“茶杯没了,咱用碗吧。”
她用开水烫热了紫砂壶,倒掉了壶里的开水,从陶罐里拣了银茶匙,挑出几匙茶叶放进茶壶,再次冲满开水,盖严壶盖。她又提起水瓶,将开水慢慢浇遍壶体,稳、准、柔。香气袅袅中,一双小巧白手提腕翘指,舒舒展展,仿佛还是在大茶楼里摆茶道的那双。人生很奇妙,两年前跟朋友来这里,一次偶然的捐赠活动,她便无法放下那十几个孩子,就像他放不下的母亲。
这双手从从容容地沏茶,茶香飘逸出来,是糯米香的熟普洱。她习惯改了很多,但喝茶的习惯一直没改。她为男人倒了半碗,自己倒了半碗。
隔着炉火,她脸上发着美丽的红光,微笑着看着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