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俊义
村庄人家传世的物件,都不是珍宝。我们家的传世物件,是一个铜瓢。
把儿是枫杨木的,掂在手里不很重。
很多年,在小雪那天早上,母亲用这个铜瓢熬糨糊。母亲说:“快下雪了,要糊窗户了。”
糊窗户用的是绵纸,很薄很薄,透亮丝丝。糊在窗户上,虽然不像玻璃能看到窗外,但是透光,有了光线,屋子里明晃晃的。
我端着铜瓢,母亲拿着一把高粱穗脱去高粱籽粒后剩下的毛子扎的刷子,蘸了浆糊均匀地抹在窗棂上,然后把一张一张绵纸贴上去。夜半醒来,月光如水,窗户上的绵纸是银白色的,窗棂是深黑色的,强烈的对比让我想到了学校脚踏风琴的黑白琴键。
节令的小雪来了,雪没有跟来,风跟着来了。
窗上绵纸是很薄的,能隔一个冬天的风,却隔不住声音。那些属于冬天夜晚一丝一毫的响动,都在一层透明绵纸那边闪烁着光亮:屋檐下燕子的巢穴,风能把它吹成一支竹笙;树杈上风老鸹的巢穴,风能把它吹成一支竹箫;装饰屋脊的两块半圆形瓦片,风能把它吹成一支泥哨。
少年时代,最憧憬的是外边。小雪的半夜,睡醒之后,总想有雪花落满院子,压弯石榴树。就踮着脚尖,伸出舌头,把窗户上的绵纸舔破一个洞,把眼睛贴上去,才发现白花花的不是雪,只是一地被风吹得更静的月光。
谁知被舔破的绵纸,被风一吹,竟然成了一支风笛,呜呜地重复着一个曲调。
小雪之后,村庄的棉花已经晒干,挨着河边的磨坊有两座枫杨树板材构筑的木屋,一座是轧花的,一座是弹花的。同一条河流的水,小雪的夜里,通过同一条水渠,推动了轧花机和弹花机。风从河流边吹回村子,就带着轧花机和弹花机的声音。母亲一大早踩着河岸边铺着一层浓霜的枫杨树叶子,把洁白的棉花包在被单子里背回来。那个棉花包袱很大,母亲很小。风吹动包袱,母亲很像一个刚刚跳下降落伞还拽着伞绳的人。
后来读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我总认为那本书的封面应该是一个瘦弱的母亲,背着一个重量超过自身很多倍的包袱——尽管里边是棉花,大风来临时,也会让那个母亲侧歪在生活的河岸边。母亲2015 年去世时已经90 岁,埋葬那天,我忽然想到小雪的某个早晨,母亲背着那个棉花包袱的画面,最后,被一锨黄土埋葬了。
夜里母亲开始搓棉花捻子。母亲一只手拿着一根芦苇莛儿,一只手拿着搓捻子的搓板。莛儿在棉花上轻轻裹了一下,卷起来一些棉花,母亲就把莛儿放在一个木板上,用搓板搓三圈,一根棉花捻子,就搓好了。母亲很轻地把捻子放在端菜的条盘里,不长时间条盘里就堆出来一个梯形,白白的很像一个画中的雪山。
棉花捻子堆满了条盘,母亲就把条盘放在纺花车前。母亲左手捏起一根捻子,拽出来很短一点儿棉线,缠在纺花车的锭子上,右手搅动纺花车的木片轮子,一根线绳的传送带就把锭子带得转动起来。母亲左手扬起来抽动捻子,棉线就从捻子里吐出来。母亲反搅一下纺花车的搅把,木片轮子就把锭子也带地反转一下,母亲左手的棉线就缠在了锭子上。这样周而复始,一根捻子接着一根捻子地纺,谁也不知道在小雪之后的长夜里,母亲会纺到什么时候。有时半夜醒来,母亲纺车前的油灯亮着,我总以为是天明了。大声问母亲:“天明了?”
母亲说:“早着呢,你睡吧。”
纺了几个夜晚之后,我不论在什么时候入睡,满耳朵都是母亲纺花车的声音。我第二天震耳,是对一种与你生命息息相关声音的条件反射,楔在骨头里的,你抠也抠不掉,剔也剔不净。在纺花车丢弃几十年之后,半夜醒来,偶尔还能听到母亲冬夜嗡嗡嘤嘤纺花的声音。
有一个小雪后的夜半,一直就刻印在我记忆的底板上:母亲的纺花车在缓慢地嗡嘤着,纺出来的线穗摆在竹篾编的笸箩里,如同罗马帝国宫殿的塔尖,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洁白着。棉花捻子堆在母亲的左手边,也洁白着。母亲和纺花车拉出来的棉线,也洁白着。窗外,下雪了,是小雪之后的第一场雪,不是很大却很洁白,与母亲面前的捻子和线穗那样,洁白得有些温暖,而不是寒冷。
早上起来问母亲:“你昨天夜里纺了一夜?”
母亲笑笑说:“你听震耳了,我昨天夜里早就睡了。”
屋内是与母亲纺花车有关的洁白,屋外是天空飘下的洁白。两个洁白联袂在一起,就是一个节令的洁白。那是无边无际的小雪,从外部世界的高处落下来,染白了少年时代的村庄。那是赓续永久的洁白,从母亲的手里纺出来,染白了少年时代的夜晚。
母亲虽然不认识一个字,手巧是惊动了附近几个村庄的。母亲纺的棉线,到西峡口染坊染成了深红的、深蓝的,在自己家的织布机上,织出来花格格土布,为我缝制出来少年时代最时髦的上衣。织花格格棉布,是要经线的,母亲最拿手的就是经线,几根红线夹进几根蓝线,还要夹进几根白线让红的蓝的更显眼。织布的时候,梭子里装着不同颜色的线穗做纬线。纬线也是要严格遵守根数的,花格格棉布才能规整得跟洋布一样。在生活很困苦的年代,母亲的手巧,让我们的生活过得相应灿烂一些。我们村庄有的人家,想让孩子们过年贴身套一件穿一件花格格衬衫,就要请母亲去经线。和我们村庄相邻的村子,也有人请母亲去经线,母亲不要工钱却也乐此不疲。有的时候从外村回来,天空忽然飘起小雪,母亲走回院落,肩膀上头发上落了薄薄一层雪花。她拍掉雪花说:“过年又有一群孩子要穿上花格格衬衫了。”
小雪时节的雪花真的来了,零零碎碎的一片慢悠悠地在风中飘飞着,伸开手去似乎要接住一朵雪花,风一吹就飘走了。黄昏放学之后,村庄的少年们就在河滩上迎接可能落到手上的每一朵雪花。我们昂起头颅,注视着天空,一朵雪花不经意地落在鼻尖上,一丝寒意还没有冷透,就被身体的温度融化了。
能让少年们看到积雪的地方,是枫杨树上风老鸹的巢穴,黑色的枯树枝没有体温,雪花落上去,夹在枯枝的缝隙里,慢慢地积累起来,鸟巢就变成了一顶白雪帽,戴在枫杨树的树冠上。风老鸹们趁着暮色还没有彻底笼罩四野,飞回枫杨树,落在自己的巢穴上啼叫。风老鸹的黑和雪花的白,强烈的对比,让风老鸹在夜色来临之前显得张狂了很多。
枕着北风入睡,雪花并没如梦。大地和昨天一样,空旷寂寥。
天还没有亮,村庄石碾上的碾轴吱吱呀呀响了,石磙跟着响声均匀地转动着。碾盘上铺着一层豌豆和蚕豆,一头老牛蒙上眼睛,在碾道上慢腾腾走着,石磙就随着老牛的步子慢腾腾转动着。碾盘上的豌豆和蚕豆被碾得半乍拉块,飘出浓烈的土腥味。诗人严阵曾在50 年代的《人民文学》发表过一组村庄素描的诗歌,里边有一句“天不亮,就听见碾轴叫”,歌吟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早上。
雪花在村庄的上空飘了几次,都没有飘出鹅毛大雪,只是把村庄飘冷了。日子过得富足一些的人家,每年喂的一头猪,是不会卖了换钱的,他们请一个杀猪匠,把猪杀了,腌制腊肉。村庄的腊肉,不是挂在墙上风干的,而是把腌制的腊肉晾去水分,挂在厨房的檩条上。灶火的烟雾熏着腊肉,锅里的烟雾熏着腊肉,村庄的腊肉就带着独特的味道。
还有的人家把腊肉挂在堂屋中间的檩条上,对着冬天烤火的火塘或是火盆。火塘的烟雾熏着腊肉,火盆的烟雾熏着腊肉,跟厨房的烟雾熏出来的腊肉,味道是很不相同的。有的人家生活细密,拿柏树的疙瘩烤火,拿松树的疙瘩烤火,烟雾熏出来的腊肉,就带着松树和柏树独特的香。
小雪杀猪腌制腊肉,对于村庄的少年,是一个饕餮的节日。杀猪的人家,在院子里垒一个临时的大锅灶,煮了满满一锅萝卜菜。把猪杂碎切碎,拿猪油炒了,丢在萝卜菜里一起煮。上午放学,猪肉萝卜菜就煮熟了。孩子们不回家,直接到杀猪人家的院落里。女主人拿着一个很大的铁勺子,搲了一勺子带猪杂碎的萝卜菜,放在一个黑色的瓦碗里,递给村庄的孩子们。那是一个很大的瓦碗,叫老海碗,一碗就能让一个孩子吃饱。一个村庄的孩子们吃饱了猪杂碎萝卜菜,懒洋洋地走回自己的院落,盘算着谁家还要杀猪。反正是小雪来了,村庄杀猪的人家多了起来,每一家都是要给全村子的孩子们吃一大瓦碗猪杂碎萝卜菜的。
这样的生活喂养大我们,我们就知道自己在生活里的具体位置。
小雪来了,村庄学校早上敲钟的时间是五点半,天是黑漆漆的。我们去上学,推开门,就把自己丢进了冬天黑色的田野里。不论穿着什么衣裳,都是黑的。七点半放学,天还没有大亮。学校后边山岗上的老柿树,还是一个黑白的轮廓。挂着铜钟的老柏树,也是一个黑白的轮廓。在学校门前看我们的村庄,也是一个黑白的轮廓。
地理老师说:“小雪了,天短了。早上起得早,弥补天短去的那些时间。”
我们问:“天有多短?”
地理老师说:“小雪之后最短的一天,只有9个钟头零49 分钟。”
我们问:“你咋知道?”
地理老师说:“连这个还不知道,我咋能教你们地理。”
回到家里,跟母亲说天短。母亲给的概念第一个是:“是啊,小雪了,天就短了,一眨眼一天就没有了。”
母亲第二个概念是:“小雪了,一天的时间,还没有一片雪花落地的时间长。”
在母亲凡俗的世界里,比雪花更短的是一天。
我们踏着短短的一天,往前走着,谁也不知道最后要走到哪里?
问母亲:“顺着小雪往前走,会走到哪里?”
母亲说:“我们村庄的河流走到哪里,你们也会走到哪里。”
天啊,我们村庄的河流交汇到西峡口,是鹳河的一部分;交汇到老河口,是丹江的一部分;交汇到丹江口,是汉江的一部分;交汇到武昌,是长江的一部分。我们只要走,长江到哪里,我们就会走到哪里。
地理老师说:“最后到了太平洋,就不是你们村庄的河流了?”
我们问:“那是谁的河流?”
地理老师说:“世界的河流。”
村庄的少年们笑笑,在小雪的某一天,迎着飘摇的雪花,顺着村庄的河流往前走,在他们空旷的内心,就是沿着世界的河流往前走。
每一片叶子都是为落而生的。大雪来了,树梢上盘踞的最后几片叶子,也不得不简装谢幕,把最后一声叹息,丢在风里。
村庄磨坊后边,有几棵苦楝树,黄叶落尽,挂满树枝的苦楝果拽摆起来。一颗一颗聚集在一起,被风摇晃出银白色的辉光。
苦楝树的果实,是很苦的,是不能吃的。村庄的少年们爬上苦楝树,摘下来几十颗,每个少年都能分到一颗。苦楝果里有一个黑色的籽粒,圆圆的,少年们摇晃苦楝果,那个籽粒就哗啦啦响。把苦楝果的果蒂抠开,苦楝果就成为苦楝哨。少年们把苦楝哨放在唇边一吹,苦楝果的籽粒在苦楝果的壳子里快速转动,苦楝哨就响了。
一支苦楝哨的声音就如同一只云雀的声音,几十个村庄少年集体吹着苦楝哨,就是几十只云雀在田畴里叫。尖利嘹亮地告诉村庄:大雪来了,大雪来了。
大雪的节令来了,寒冷来了,大雪还没有到来。村庄山岗的崖壁上,石洞里住着几十只鼯鼠,春夏秋三季,它们都在傍晚和黎明一边滑翔着一边鸣叫着,大雪来了,它们就闭上了嘴巴,躲在石洞里逃避雪花和寒冷。村庄人把鼯鼠叫做寒号鸟,以为它越是寒冷就越是鸣叫,然而村庄人失望了,寒冷来了,鼯鼠却不叫了。鼯鼠简直就像乐队的首席小提琴,冬季音乐会开始的时候,琴弦全部断了,琴音全部哑了。
鼯鼠不叫了,狼们却喜欢在大雪来临的季节里,坐在村庄的山尖上叫。干冷的风从山尖上吹过来的,顺便带来了狼的嚎叫。冬日的黄昏,阳光昏黄,山尖上的松树也昏黄了。狼就坐在一棵大松树下,俯视着村庄傍晚的炊烟,肆无忌惮地叫着,向村庄发出挑战。
村庄有几条狗,不愿意了,它们汇集到村庄东边河流边的石坝上,昂起头颅和山尖上的狼对叫。狗们能看见山尖上狼的轮廓,狼在山尖上也能看见狗的轮廓。村庄说狼是狗的老师,村庄还说狗是狼的老师,这两个互为老师和学生群体,是谁都不服气谁的。在大雪的傍晚,一个要侵犯村庄,一个要捍卫村庄,它们的对叫就是它们双方的号角。
雪花很稠密地飘摇的黄昏,狼不坐在山尖上叫了,狗也不到石坝上叫了。一头公狼和一头母狼,踏着雪路向村庄大摇大摆地走来。狗们集合起来,坐在狼要到村庄必经的路口,等着公狼和母狼。闻到狼的味道后,狗们就站起来,抖掉身上的雪花,抻长了脖子,压低了喘息。公狼走在前边,母狼跟在后边,尾巴耷拉着扫过雪路,恰好掩盖了刚刚踏出的蹄印。
公狼是识数的,它看到一只狗,给母狼点一下头。点了五次,公狼和母狼知道了村庄有五条狗在等待他们。掂量掂量自己的力量是很难咬过五条狗的,折过身子,顺着雪路狂奔而归。狗们对着狼归去的方向,高声狂吠,庆祝大雪来临之后的第一个胜利。
村庄也有没有狗的年月,狼们就狂躁了。大雪铺满群山和田野的日子,一头母狼就敢于只身闯荡村庄的夜晚。哪怕它没有背走村庄的猪或是羊,仅凭母狼留在村庄宽巷狭路的脚印,就把村庄的母亲恐吓倒了。天色刚刚傍晚,母亲们就把自己的孩子们都围拢到屋子里,谁也不敢出门。20 世纪70 年代之前,村庄经常流传着年年都相同的新闻:某个村庄的某个孩子被公狼叼走了,某个村庄的某个羊圈被母狼从房顶撕开,跳下去把一圈羊都咬死了。村庄的母亲们听了,都相信是真的。她们像老母鸡一样,每天黄昏,早早就把孩子们呼唤到自己的翅膀下边护卫起来。
村庄的磨坊在村子东边一条水渠旁,大雪纷飞的夜晚,轮到我们磨面。母亲晃动着面箩,把面粉晃落进一个笸箩里。我坐在很高的一个凳子上,不停地把小麦和麸皮拨进磨眼里去。稍有懈怠,石磨就会空转,两扇石磨中间就会磨出火花。母亲拿狼就在磨坊外边的话来吓唬我,不让我睡着了忘记拨磨。
大雪之夜拨磨是个很痛苦的活,寒冷折磨着人,瞌睡也折磨着人,不断重复的干活姿势也折磨人。母亲说:“人要吃饭,就要磨面。大人筛面,娃们拨磨,几百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磨好了面,母亲挑着两个席子箩头面粉,我抱着一个席子箩头的麦麸离开磨坊。
磨坊通往村子有条水渠,村庄人们就把老世宗的墓碑推倒,作为修建跨越水渠的桥面。全村的男人们用修建金字塔运石头的方法一样,把橿子木棍铺在地上,把石碑放在橿子木棍子上,撬动石碑往前走,一根木棍从后边露出来,把它摆到石碑前边,一直滚动到水渠旁,老世宗的墓碑就做了一座连接村庄与磨坊的石桥。
母亲走在前边,我跟在后边。磨面的时候,大雪堆积半尺多厚,踩上去咯吱咯吱响。走到石桥边,母亲把两个箩头放了下来,说:“把箩头放下来,狼站在石碑中间,把路挡住了。”
我把箩头放下来,狼蓝色的眼光,把石碑上的雪照射得蓝格莹莹的。
母亲对狼说:“你是土地爷的狗,和我们村子的土地爷是一个村庄的。”
狼根本不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站在石碑上压根也不准备离开。母亲说:“狼怕啜,狗怕摸。”就大声啜嚎啜嚎地喊叫起来,我也跟着啜嚎啜嚎地喊叫起来,狼被母亲和我的声音震撼了,扭过头拖着长尾巴缓慢离开了石碑,然后沿着水渠边的小路飞快地奔向村庄后边。
狼走了,我母亲说:“狼,还是怕人的。”
自从那次雪夜磨面遇到狼之后,母亲再也不在雪夜去磨坊磨面了。2014 年冬天,母亲89 岁,下雪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那个雪夜,反而恐惧了。她对我说:“老天爷啊,狼把我背走了,就算了,把你背走了,我就哭皇天也没有眼泪了。”
大雪来临的日子,总是在一个黄昏。坐在教室听老师讲课,和窗外的雪花比起来,老师的语言总是味同嚼蜡。我是挨着窗户而坐的,一扭头就能看见马头寨。落雪了,马头寨的寨顶,最先发白。祖父说过雪落高山霜落凹,遇到下雪天,就知道祖父说的是农谣也是真理。不知道是哪个学生大声说:“你们看,马头寨的寨顶,全白了。”
老师把课本放在桌子上,看了看窗外的马头寨说:“大雪,给马头寨披上了件白色斗篷。”真的,马头寨上半部分已经纯白,下半部分还是隐隐约约的白。寨顶距离天空更近一些,雪花飘下来,就先落到寨顶。从学校的窗户看过去,马头寨就是一个穿着白色斗篷的侠客,游走在群山之间。村庄的学校,冬天放学是很晚的。村庄的孩子们走出学校的大门,天已经擦黑。村庄在雪野里模模糊糊白着,村口的枫杨树也是模模糊糊白着。大雪,在黄昏,送给马头寨一件白色斗篷,到了夜色迷蒙,就送给黑夜一件白色的斗篷。雪花没有办法堆积的地方,比如墙壁,比如麦秸垛的四周,都黑成花朵,缀在斗篷的边缘。
堂屋的火塘,三个柏树块堆在一起,缓慢地燃烧出冒着柏香的火焰。祖父坐在火塘边的椅子上,给我说陆游宋词和雪花,唐诗李白和雪花。说西峡口过去有道菜叫孤竹蓑笠翁,就是把薄荷的叶子炸了,撒上一些白糖,插在装满白糖的盘子里,柳宗元的五言被西峡口彻底在世俗里高雅了。说距离我们三百里远的地方叫新野,唐朝出过一个边塞诗人叫岑参,写过“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祖父是很卑微的乡村男人,只有到了有机会说唐诗宋词的瞬间,他才抖落一身卑微,显得儒雅浪漫和大江东去。就像一个从大雪里回来的人,坐到火塘旁边,满脸通红起来,浑身温暖起来。在大雪飘摇的日子,给予祖父温暖的不仅仅是火塘,还有遥远在唐宋却近在咫尺的唐诗宋词。如今我还很少见到一个乡村老人,能把唐诗宋词作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而贯穿漫长又落寞的一生。大雪的火塘,是我少年时代唐诗宋词的学校,祖父背诵的唐诗宋词,如同火焰,点燃了我少年时代的很多个瞬间,温暖了我少年时代很多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其实我如今记忆的唐诗宋词,不是书本给的,而是祖父给的。
祖父说:“李白是唐朝最嚣张的男人,按照今天说是最浪漫的男人。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这两句是唐诗对雪的绝唱。”过了这么多年,我对于唐诗宋词的理解,基本来源于乡村的夜晚。不是雨打竹叶,就是雪落庭院,或是月落树梢,祖父都会给我述说他对于唐诗宋词的理解。
大雪飘摇,太阳还会从大雪里飘出来,把漫天的雪花涂抹得晶晶亮亮。村庄的人们坐在屋檐下,昂着头注视天空,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晒太阳,还是在晒雪花。太阳与雪花并存,村庄称为太阳雪。总会有人在太阳雪下的阡陌上踽踽而行,剪碎雪野原有的宁静。走向远处的,村庄屋檐下的人们,注视着他的背影缩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走回村庄的,坐在屋檐下的人们,视野把他们放大再放大,最后走到自己跟前,原来是送信的人,把来自青海高原的一封信送给村庄的某一个人家。村庄的人会说:“青海那个地方,雪下得比我们这儿还要大。”
祖父会说:“燕山雪花大如席,青海的雪花,可能大如房子吧?”
在县城读过高中的人说:“俄罗斯比青海还冷,头天夜里睡觉的时候,星光闪烁,第二天醒来,房子都被大雪覆盖了,他们推开门,雪就倒进屋子里来。他们要到外边去,就要在大雪里铲出一条隧道。”
屋檐下的人都笑了,只有一个人说:“你是吹牛的。”
夜晚来了,雪继续飘摇着,月亮从雪缝里挤出来,照耀着天空的雪花,也照耀着大地的洁白。一个人晃晃荡荡在雪地里走,身上披着雪花,也披着一身月光。这样的时刻,村庄人称为月亮雪。那个在月亮雪里行走的人是谁,不很重要,只要记住这个画面就行了。祖父说:“风雪夜归人,走着走着,这个人就变成一个雪人了。”
1996 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女诗人希姆博尔斯卡,曾出版过一本诗集叫《呼唤雪人》。里边有这样的句子:
雪人,每当黄昏来临,
我们便点起灯光。
这儿,不是月亮也不是大地,
这儿眼泪都结成了冰柱。
啊!传统中的雪人,
请你留下来吧,请你回来吧。
在冰雪围成的四面墙中,
我呼唤着雪人。
我跺着脚,
为了取暖,
在这终年的积雪上。
少年时代月亮雪的夜晚,祖父不经意的话,却和希姆博尔斯卡的诗歌基本雷同。大概祖父理解的唐诗宋词的意境,是没有国界的,就是波兰的希姆博尔斯卡,也会越过千年,找到相同的感觉。
雪停了,祖父扛起一把镢头,领着我去挖兰草。在山谷的一条溪流边,泉水构成的小溪在雪中间流淌着。一棵兰草,从雪中冒出了几片芽尖。祖父说:“冬天是春天他妈,大雪是兰草他妈。大雪封地之时,这棵兰草,萌发了一个新芽。”
祖父挖的兰草,栽在一个黑色的瓦盆里。浇过水之后,祖父又抓起几把雪丢在瓦盆里。过年的时候,兰草吐出了几片新鲜的叶子,给春天送来些许新绿。
到了大雪,总要想起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不知现在的燕山,还有大如席的雪花吗?总要想到祖父说的雪人和希姆博尔斯卡的呼唤雪人,不知道希姆博尔斯卡,最后呼喊到雪人了吗?剩下的就是那些散落在大雪里的兰草,雪花飘摇的季节,还会吐出几片芽尖,重复着祖父的话:“大雪是兰草他妈。”
冬至匆匆忙忙来了,村庄的人们说:“一年,太快了,还没有过几天呢?就快过完了。”
村庄的私塾先生说:“一年啊,就是一支蜡,刚刚点着,就烧得剩下一个蜡头了。”
是的,日子是很快的,一年也是会老的。最后人们跟着一年走,慢慢地就把自己走老了。在冬至那天,祖父站在屋檐下伸着懒腰说:“冬至,就剩一个天心了。”
所谓天心,就是说冬至这天是最短的,好像没有早上也没有下午,一天只剩下了一晌,夜幕就呼啦一声落下来,把村庄覆盖了。
物极必反,冬至这天短到了极致,接着天就慢慢变长了。这个看不见的过程,祖父说:“冬至当日回。短丢掉的,长捡回来。”
村庄的人,有村庄锈迹斑斑的时间简史。对日子的长和短,村庄的人凭着的不仅仅是一本老黄历,更有自己经年的感觉,还有祖父般苍老的赓续。
冬至这天中午,祖父和我行走于阡陌之间。我们的影子写在田埂上,瘦长瘦长。祖父说:“冬至这天,人落在地上的影子,是一年里最长的。”
我根本不明白冬至与时间的关系,对祖父说:“影子长了,我们没有长,我们俩还是我们俩,”
祖父说:“影子长了,天就短了。”
我问祖父:“你咋知道?”
祖父说:“汉朝的北平侯张苍编著了一本《九章算术》,里边记录了日晷的表影。冬至这天,日晷的表影是一丈三尺五寸,一天最短。夏至那天,日晷的表影只有一尺六寸,一天最长。在夏至那天正午,人的影子是个铁环,冬至这天,人的影子就是推着铁环走的竹竿。”
祖父有本发黄的《九章算术》,他掀开书页,在最后找到了古代最为精密的时间仪器——日晷。过去皇宫里,就有计算时间的人,计算季节的人,计算节令的人。首选的日子不是立春,而是冬至。冬至当天阳光留在大地上的影子,就是一年里计算时间的第一个刻度。
少年时代,不论祖父如何给我解读《九章算术》里影子与时间的关系,我也不能理解发黄书页里的古老奥妙,直到今年春天我在广州买了一本最新出版的带解读的《九章算术》,才真正明白了少年时代祖父告诉我的冬至和时间的关系:冬至和夏至,是两个极端,冬至日太阳投影长,日子短;夏至日太阳投影短,日子长。在日晷上的太阳投影长一寸,地上南北的距离减少一千里,短一寸就增加一千里。
过了冬至当天,天就慢慢变长。祖父说:“天亮得早一些,黑得晚一些,日子就变长了。”
从村庄到学校,要经过一条河流。夜里河流结了一层冰,霜降搭好的踏石,被冬至的夜冰覆盖了。村庄的孩子们,每年冬至过后,都要在河冰上滑翔,如同一群秋后飞过天空的大雁。村庄孩子们是没有滑冰鞋的,他们做了一双尖底木板鞋,套在布鞋上,轻轻一溜能在河冰上滑翔,这样的木鞋自然就是我们的滑冰鞋。没有被河冰覆盖的大石头,我们跳跃而过,在河冰上留下一个深刻的痕迹。
冬至结冰的河流,是一座乐园。早上放学,天空没有大亮,大地一片灰蒙蒙的。河冰玉带一样缠绕着村庄和学校,一直飘到视野看不到的地方。在河流南边的村庄居住的孩子们,顺着河冰往南滑翔;在河流北边居住的孩子们,顺着河流向北滑翔。那个时代,孩子们都穿着深蓝色或是黑色的土布袄子和棉裤,在河冰上,孩子们都是一个个黑色的点子,缀在白色的丝绸之上。
与孩子一起滑翔的,还有一只灰色狐狸,它从对面的山沟里出来,经过河流到村庄里去。它的速度比孩子们快很多,轻轻一闪,就越过了冰面,消失在河滩的芦苇丛里。有的狐狸并不幸运,在村庄外边田埂上就遇到了套狐狸的人下的套子。孩子们回到村庄的时候,这只狐狸就被剥下皮子,装上麦草挂在树上。孩子们摸摸填草的狐狸,有些忧伤。刚才还在河流里遇到它,一会儿就成了一个草狐狸,过一天就被卖到西峡口外贸的皮草收购门市,然后被卖到更远的地方。
冬至结冰的河流,很长时间不会融化。河边的水坑也结满了冰,隔着冰层,能看见下边有小鱼在游荡。小水坑结冰后,鱼就冻在冰上。掀开小水坑的冰块,把冰砸碎,捡起小鱼,串在柳枝上。晃晃柳枝,小鱼们呼呼啦啦响着冰的声音。捡一些枯树枝点燃起来,把柳树枝上的小鱼烤化烤焦,就是村庄孩子们冬至过后饕餮的飨宴。
回到家里,祖父问:“烧鱼吃了?”
我回答:“是的。”
祖父到井台上拔出一桶井温水,舀一瓢倒在瓦盆里说:“把脸上的黑灰洗洗吧。”
脸膛上留着吃烧鱼的灰烬,祖父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说:“你们把读书的时间,都用在逮鱼和烧鱼上了。”
我说:“烧焦的小鱼很香。”
祖父比我还明白,生活困苦的日子里,孩子对于小鱼的热爱,肯定胜过了对于读书的热爱。河流没有结冰的季节,捉小鱼是很困难的。冬至过后,捉小鱼太容易了,只要不是傻子,哪个孩子能放弃这样的机会,坐下来去读书呢?
河流边的小河沟,冬至之后全部冰冻了。祖父和我搬起来石头,把冰层砸断,搬开冰块子,露出了小水坑。麻虾们在结冰的时间段里,都汇集在小水坑里。我拿起一个笊篱,捞出小水坑里的麻虾。半个上午捞半篮子麻虾,抽出井水淘净,放在锅里炕红炕焦,就是少年时代的美味佳肴。每次吃饭,碗边放一小捏红麻虾,就是冬至对于我们很珍贵的馈赠。
祖父说;“过了冬至,一个麻虾四两油。”
我说:“十来个麻虾,还没有一两,一个麻虾咋能有四两油?”
祖父笑了笑说:“吹是很快乐的,一吹困苦就飘走了。”
冬至日最短,在中国古代被称为“日短”。过了冬至这一天,一天缓慢变长,村庄对于时间的认知,就具体了形象了。村庄的人们总是把自己很熟悉的具体事物,当做衡量另一很不具体的事物的标准。
“吃了冬至饺子,天长一个饺子。”被祖父解释为:“冬至当日回,回来多少?到了第二天,就比冬至当天长了一个饺子那么多。一个饺子长一寸,天也就长了一寸。”
“冬至十天浇蜡,天长一大扎拃。”祖父说:“在过往的年月,冬至十天之后,村庄人就用乌桕籽粒熬的油脂浇蜡。一支蜡有多长,就是一大拃那么长。冬至第十天,和冬至当天相比,就长了一根蜡烛。”
天长天短,是看不见的,纯粹由人的感觉来决定。村庄的人就把自己的感觉,变成了直觉。他们说出来天长的对应物件,人们就直接知道了每一天到底长了多少。祖父说:“天长是虚的,饺子和蜡烛是实的。虚是没有长度的,实是有长度的。用实的长度衡量虚,虚就变得实在了。”
过了很多天,进入腊月,村庄还在用冬至过后的办法丈量每一天。腊月初五,村庄要吃五豆。头天夜里,母亲就把绿豆、豇豆、蚕豆、豌豆、四季豆淘洗干净,丢在锅里添上水,烧滚之后,把锅盖盖上,把锅边捂严实,豆子就闷在锅里。初五一大早,母亲就起来煮五豆。豆子炸花之后,还要接着煮,直到把五种豆子煮得黏黏糊糊的,五豆就成功了。母亲切一大盆子红白萝卜片,兑上粉条炒熟,就是腊月初五吃五豆的佐餐菜肴。祖父说:“五豆是东南西北中,是金木水火土,是天地君亲师,是祭祀社稷的。”
其实谁也管不了那么多,孩子们拿着黑色的瓦碗,母亲搲一勺子五豆堆在碗里,再搲一勺子萝卜片粉条堆在碗里。每个孩子端着装满五豆的黑瓦碗,像端着一座山峰。村庄人吃饭是赶饭场的,腊月初五这天,全村人都聚集在一个宋朝的大碾盘旁边。每一个祖父级的老人,都会说:“吃了五豆儿,天长一斧头儿。”就是说,过了腊月初五,每一天都要比第一天长出一个斧头把,也就是一尺半到二尺左右。
往后再走三天,就到了腊月初八,村庄家家都要做腊八粥。母亲煮一锅米粥,兑上胡萝卜片白萝卜片和白菜片等,凑够七种丢在米粥里煮熟,最后丢进腊月初七夜晚包好的饺子,算是腊八粥里的第八个种类。腊八粥做好后,第一碗摆在堂屋条几上,是祭祀祖先的。等一会儿,祖父端起这碗腊八粥,摆在院子里的石板上。拿起一把篾刀,在石榴树上砍出一个小口子,把饺子的一个小角放进那个口子里,期待来年石榴结得更稠密一些。祖父转过身,抄出两个饺子,丢在食槽里,期待猪吃了腊八粥,生长得更肥实一些。屋檐下有个鸽子窝,也要放一个饺子,让鸽子归巢时,品味人类的手艺。就是门前的小路,祖父也要丢下两个饺子,喂养路神,让他护佑走夜路的人们。院落外边的井台上也会放两个饺子,期待第二年井水旺盛。
祖父说:“腊八粥来源于古代的蜡祭,祭祀八个护佑农事的神仙。第一个是神农,尝百草后诞生了庄稼。第二个是后稷,也就是谷神,古代人认为谷是百谷的领袖。第三个是农神,管理田畴和阡陌之间所有的事物。第四个是畴神,他管理田间的屋舍道路规整疆界,就是我们说的路神和宅神。第五个是虎猫神,他负责驱除田鼠和野猪,护佑田园平安。第六是坊神,就是管理河流堤坝的神,也顺便管理与水有关的磨坊油坊粉坊纸坊酒坊。第七是水庸神,他负责疏通渠道,蓄水和排水。第八个是昆虫神,负责庄稼不被昆虫啃噬。蜡祭是古代国王和皇帝的腊月郊祭,延伸到村庄,就成为了腊八粥,和吃联系在一起。”
祖父有的时候,俨然是个乡村的思想家和民俗专家,他说:“不论啥节日,只要与吃没有联系,村庄人就不过这样的节日。端阳节说是祭祀屈原的,在村庄就是吃粽子。六月六说是祭祀夏天的,村庄就是吃干饼。中秋节说是团圆的,村庄就是吃月饼。十来一说是鬼节,村庄就是炸油馍。腊月初五吃五豆,人们记住了腊月初五。腊月初八吃腊八粥,人们记住了腊月初八。腊月二十三说是祭灶神的,其实就是吃灶驼摞。腊月三十说是除夕,村庄就是一碗大米饭堆上几块子肥肉。初一说是过年的,其实就是早上那碗饺子。没有腊八粥,谁还在忙碌的一年里,记得有个腊月初八。”
祖父祭祀过了,我们就走到碾盘旁吃腊八粥。村庄说:“过了腊八,天长一杈把。”与冬至那天相比,吃腊八粥的时候,每一天就长了一个杈把。一杈把有多长,大概有五六尺长。也就是说,吃了腊八粥,一天都要长出五六尺。
作为空间的天是没有语言的,作为时间的一天也是没有语言的,对于村庄这样粗糙的衡量方式,天和一天都沉默地接受了。村庄的时间观,就是天空的时间观,也是具体一天的时间观。
冬至过后五六天,祖父总会说:“走吧,到橡树林里,找麋角吧。”
麋和鹿,是同科动物,我们说麋鹿,分别就在它们的角。鹿为阳,角就向前边生长。麋为阴,角就向后边生长。
麋和鹿走在一起,就是阴和阳走在一起,就是一个极佳的阴阳图。
冬至一阳生,大地深处的阳气,在寒冷的日子,慢慢地拱出地面,给万物的骨髓一点暖意,给冷透的大地一丝温和。我跟着祖父走进橡树林,脚下一半是积雪一半是落叶,踏上去嚓嚓作响。那个时候我刚刚开始读村庄里流传的几本小说,每一部小说里都有一个冰雪的世界。走在掺搅着落叶的雪地上,总认为是走在某篇小说的章节里,总认为自己不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保尔·柯察金,就是《静静的顿河》里的格里高利。最卑微的人,喜欢把自己与那些有点高度的人并列在一起。我就是在这样的徘徊里生长,最后只剩下了卑微。
穿过一片橡树林,前边还是橡树林。一条被雪覆盖的溪流,有溪水在冰雪下边静静地流淌。溪水来源于橡树林里的一口泉源,带着冬至过后大地深处的阳气,冒出地面,泉水就氤氲着一层淡然的蓝烟,散发着土地自身的温度。这口橡树林之泉,温暖了一条溪流,不断地从冬天的深处,流淌到橡树林外边,告诉村庄泉水是没有冬天的。
麋角脱落,是个自然的过程。它会找到橡树林的深处,在很苍老的一棵大橡树下,把角顶着橡树,慢慢地摩擦着,直到麋角从它的头颅上掉落下来。这棵橡树,就是麋的生命之地、时间之地。今年冬至,麋角脱落在这棵树下,第二年过了冬至,它还会来到这棵树下,把麋角脱落下来。祖父说:“麋鹿是没有家园的,脱角的老树,就成了它的家园。”
祖父和我寻找麋角,其实是在一年一度地寻找橡树林里最老的橡树。有时我们来得正好,找到麋角。有的时候来早了,麋角没有脱落,我们找不到。有的时候来晚了,麋角脱落之后,就被他人捡走了,我们也找不到麋角。
找到麋角的冬至,祖父就坐在老橡树下,双手掂量掂量麋角的重量,就知道这个麋角值当几块几毛。
那个时代,在西峡口老街中间有个国营的皮毛门店,不但收购豹子皮、狼皮、羚羊皮、狐狸皮,也收购苍鹰皮、老雕皮、猫头鹰皮,还代理收购鹿角和麋角。村庄的人们冬至捡到了麋角,夏至捡到了麋角,一般都会背上到西峡口去卖掉,换回几块钱。
祖父和我捡到的鹿角和麋角,从来没有卖掉过。麋角隶属于阴性,祖父说:“谁的心火大,喝点麋角粉就好了。”村庄总会有人到我们家里,讨要麋角粉。祖父拿起一把篾匠的刮刀,在麋角上刮下来一点儿麋角粉,递给来者。祖父说:“距离橡树林最近村庄的人们,喝橡树林里麋角粉,最为应验。”
讨要麋角粉的人说:“是的。麋子喝的是橡树林的泉水,那口泉的水流到溪流里,最后流到村庄的河流里,经过河床与河岸的过滤,渗透到村庄的水井里。喝着一个泉源的水,麋鹿就和我们最亲近,自然就最应验。”
祖父闲了,拿起一把钢锯,把麋子的角锯成珠子,在中间钻一个窟窿。祖父拿出一根很细的牛皮绳,把这些麋角珠子串在一起,制作出一个手链。谁家有人发烧之后说胡话,就借给谁家带在手脖上,过几日就不说胡话了。祖父说:“山岗的阴凉,橡树林的阴凉,都注入麋角里。人吸收了这些阴凉,就宁静了,就不说胡话了。”
冬至脱落的麋角,是阴凉的,但是挂在麋角上的,是来自大地深处的温暖。
擎一缕温暖走去,一不小心,春天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