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洪波
一顶软轿斜靠在潘河码头青石台阶上,周四焦急地望着河面上来来往往的帆影。
日头已经偏西了,慢慢沉向河口的波光里,船影被映照得像红色的云。周四的身上有一股香草味,闻到这股味道,不用猜,也就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了。认识他的人,远远地就会和他打个招呼,很敬重的样子;不认识他的人,只要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也都会扭头对他客气地笑上一笑。
他是赊店百草堂最年轻的制药师,他为他身上有着草药的味道感到自豪。
来到潘河岸边,他的两眼不够用了。潘河上有几篷花船,花船船头均站着浓妆艳抹的女子,迎风飘起的裙子荡在河面上,让他眼睛一热一热地流泪。他认识的叫水眉的女子,不知道此时在哪条花船上。不知不觉中,一条精致的小船轻轻地靠近上岸。
一团柔软的水汽笼罩下,小船上走出一个柔弱女子,身体略瘦偏高,头戴丝网遮阳帽,身着黑色的摆裙,气色看上去不是太好,脸部和嘴唇都发白。一个妇人紧挨着身子,后面还有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女子和随从踏着石阶,仰脸就看见了那顶软轿,径直朝软轿走去。女子走得有点吃力,还小声地咳嗽着,脚步缓慢抬起,每一脚落下去都十分艰巨,妇人想搀扶她一把,被拒绝了。
周四两眼的余光扫来,吃了一惊。跌跌撞撞地小跑着下了台阶,恨不得一头撞到女子怀里。一个趔趄,终于刹住了脚。
小姐,小姐,对不起,对不起!一眼没看见小姐便下了船……周四为他的怠慢道歉。女子并没有对他多看一眼,绕开他抬脚走向另一个台阶。女子身边的妇人,哼了一声。丫鬟远远地躲了他,瞄了一眼,嘻嘻一笑,像是对他的嘲讽。
软轿早已摆好。两个轿夫十分敬业,女子坐稳后,软轿咯吱一响,便飘了起来。女子用袖口捂着嘴,一点点地咳嗽着,抬头望了一眼高大的迎旭牌楼,一副留恋和神往的样子,宛如蝴蝶飞了起来。
软轿闪过牌楼,前面便是赊店最热闹的街市了。过载行多了起来。挑挑的,担担的,扛包的,抬货的,吱吱呀呀的独轮推车从过载行门口出出进进,更有一队骆驼慢慢腾腾,叮叮当当地走过,这沙漠之舟,竟然在这座古城让她见到了。
坐在轿上的女子应该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这里的热闹仿佛她不曾见到过,她努力地四下来看。最吸引女子眼球的是那一排排推独轮车的,一架架独轮车被男子扭腰掉胯,推得吱扭乱叫,那叫声似乎是从青石板的路面下钻出来的鼓声,如悠远的古韵声,静谧幽深又响彻云霄。
软轿蝴蝶一样在街道上飞着,两边的门店有点眼花缭乱。穿过一条青石板街,一座气势恢宏,庙宇一样的建筑扑面而来,女子呼地仰了仰身子,软轿弹簧一样颤了颤。抬轿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一惊。周四赶快扶了骄子,问小姐哪里不舒服了?小姐用手指一指,惊奇地问,那个就是山陕庙?
周四说,是,小姐,它又叫山陕会馆。
这时候,软轿一拐,就拐进了一个砖楼参差的胡同,隔断了女子恋恋不舍的目光。
软轿直接抬进了一处不大的宅院,宅院上房五间,东西各有厢房三间,高雅清幽,小院里一架凌霄正在怒放,凌霄树百年有余,枝干有碗口那么粗,橙红的花朵使得清静的院子又显得热闹非凡。早有人等在院子里,一位四十岁左右的贵妇人和两个丫头。贵妇人见小软轿咯吱咯吱进院了,明朗地笑着来到软轿前。
沈小姐呀,可把你盼来了!
轿子落稳,叫沈小姐的女子站在地上,两眼混浊,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有点胆怯地小声地答谢着:梦辰让金夫人挂念了!
叫金夫人的贵妇人心疼地上前去搀扶叫梦辰的女子。
房间已经给你安置妥当了。
她用圆润丰腴的手指一指:上房你住,下房就让奶妈和丫头住吧!沈梦辰道了个万福,金夫人连忙还了,嘻嘻一笑,上前握住了沈梦辰的手,那手有点冰。金夫人愣了一下神,笑道,我虽是第一次见沈小姐,但沈小姐的音容笑貌和我一直如影随形,我觉得我身边从来就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似的。沈梦辰又慌忙地再道一声万福。金夫人把她引进屋里,含笑说,一路船行颠簸,一定很累的了,还是去上房休息吧,金先生一会儿会过来给你诊脉,我就不陪你了,说着让周四把沈梦辰小姐的行李送到房间里去。
行李并不多,两个皮箱子,一个大包袱,包袱是下人的衣服之类的。
周四从接受金先生的安排去码头接站,到现在心里还犯嘀咕。但周四见到沈小姐第一眼,就确定这个沈小姐是来金家治病的,他从她气色和咳嗽声判断,沈小姐一定是得了痨病。
因为要用软轿,只告诉他是一行三人,周四原以为先生只是让他去接一个从汉口来的亲戚或者朋友的女眷。金夫人自打进了金府,很少走进这个院子。今天金夫人出现在这个院子里迎接沈小姐,又要把沈小姐看作是自己的女儿,这就有些不一般了,可见沈小姐在金家心目中的位置。
金夫人轻盈的脚步已经离开了院子。不待多想,沈小姐进了屋却站在门口扭头去看凌霄树,那些怒放的花儿迎着她,在凌霄花热烈的映射下,沈小姐的脸色容光了许多。周四连忙回禀金先生去了。
金先生正在坐堂,屋里拥了许多人,都是来看病的,愁苦的神色,布满了诊室。金夫人正从人群中走过,周四赶快跟夫人点了一下头,不用说,金夫人已经向金先生说了迎接沈小姐的事了。周四还得回报,周四来见金先生还要看看先生还有什么安排。金先生的手正搭在一个病人的脉上,手指微微隆起,那手指瘦而润,眼睛微闭,沉静而安详。他似乎早已知道周四来了,问了一句,老北山的血参炮制好了没有?周四说炮制好了。金先生说,好,没你什么事了,药工们的活可不能懈怠,今年的天气有点不太正常。周四说知道了。
周四离开诊室直接去了工坊,工坊是炮制中草药的重要地方。赊店百草堂屹立百年不倒,除了金氏家族祖传的医术,还有这里的炮制方法,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周四15 岁就进了药房,跟着金先生和他的师父严从道学习药材炮制,二十几年下来他对药材的属性了如指掌,对蒸、炒、炙、煅、炮、炼、煮沸、火熬、烧、研、挫、捣、酒洗、酒浸、酒蒸、苦酒煮、水浸、汤洗、刮皮、去核、去足翅、去毛等等,都手到擒来。
周四见到沈小姐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姑娘的身体虚弱,是气血方面出了问题。金先生一定在沈小姐父亲的信中已知道了沈小姐的病情。气血双亏离不开重要的一味药就是血参,血参的功效就是活血调经、祛瘀止痛、凉血消痈。小姐的病一定还要有难言之隐。
血参以南阳伏牛山脉出产的最为上等,根茎粗大肉质肥厚血浆饱满,而产自赊店霸王山的血参更是珍贵。血参有七八种炮制方法,什么酒制、酒麸制、醋制、猪心血制、鳖血制、米制、炭制……
金先生特意交代了,这次要用本地霸王山的血参,炮制要用猪心血炮制。霸王山上的血参好说,虽说现在周边的药农采到的血参越来越少了,但还不至于断货,猪心血虽说也不算太难取,只是麻烦也不小,猪要选择半年以上一年以内的,还要不肥不瘦的,四蹄有力,叫声响亮,这些说辞无非是要好的猪心血。只是这屠夫杀猪是直接把刀尖插进心脏,全身的血全部顺着刀尖流了出来,分不清哪是猪心血,哪是猪身血,只有有经验的屠夫才知道怎样才能把猪心血收留下来。前几天,周四费尽心思和乔家屠行的老把式乔二套了半天近乎,并同意有空了带他去炮制工坊看一眼,要知道那地方可是金家的禁地,绝不让闲杂人等进入的。就这样也只是得了小半碗猪心血,周四宝贝似的全用在了炮制血参上。
他突然想起了雅安少爷,几天没见少爷了,如果金少爷在,这等迎接女嘉宾的差事,会能落到他头上!金少爷去了西峡口进药材,这两天应该就会回来,少爷把药材进回来,又得他们工坊忙上一阵子了。
周四正心下思忖,猛然发现工坊到了,半个城池都飘荡着药材炮制中发出的好闻清香。
自从沈梦辰进了金夫人给她精心准备好的房子的那一刻,就觉得自己心里暖融融的,充满了感激之情。她坐在船上,一路下来都在想金夫人的模样,等到软轿落下来,她还在想着如何看一眼她想象中的金夫人,金夫人立在面前的时候,她有些胆怯和慌乱。她痛恨起她自己不争气的身体起来,她知道自己这次到赊店必须放下一些东西,必须调养好自己的身体。
她还记得母亲曾经给她说过的话,母亲说汉水的上游有个赊店镇,镇上有家赊店百草堂,百草堂的金先生,早年娶了个年轻美貌佳人,这个佳人不但貌美如花,还练就了一身功夫,是个有胆有识的女中豪杰。沈梦辰那时还小,总是嚷着要妈妈带她到赊店见见金夫人,她崇拜传说中的女中豪杰、大侠类的人物。好景不长,母亲突然身患急疾去世,父亲一边经商一边把她拉扯大。这些年父亲东奔西跑,也不知道干的是什么事儿,总之是忙。
现在她病了,父亲终于抽出点时间陪她,并给她请了很多医生,都是汉口有名气的,但她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并且病情有加重的倾向。父亲把她的病情写信告诉了金先生,金先生告诉父亲,说小姐的病不只是在身体上,她母亲去世后这些年你又东奔西跑,难得有时间照顾她,你还要干大事,还是让她来赊店疗养吧,我保证一年之内还你个漂亮活泼的女儿。父亲不愿麻烦金先生,没有立即答应,是金先生再三要求下,父亲才终于同意她来到赊店治病疗养。当父亲告诉她让她来赊店时,她竟然高兴得要哭了,那几天她十分的病情就好了七分,父亲见她这样就格外地放心了,让她的奶妈和丫头都随她去照顾她,以减轻金先生的负担。
沈梦辰收拾完行李,就倚在门口看院子里的那架凌霄树,凌霄花好艳好亮丽,落在地上的花朵也一个个饱满耀眼。她有点痴迷上这种凌霄花了。
这时候,夫人何郁香引着一位仙风道骨般的老者来到她身边,她都没有发现。还是金先生先给她打了个招呼,贤侄女一路辛苦了!沈梦辰一个激灵,仿佛吓到了一样,显得手足无措。金夫人马上说,这是你金伯伯,他刚忙完,来给你诊诊脉。金先生目光温和,两腮含笑,慈祥地看着沈梦辰,沈梦辰羞赧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赶忙道一声:金伯父好!
金焕章说,你父亲可好!
沈梦辰说,父亲好,让伯父挂念了!
金焕章和沈梦辰说话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沈梦辰的病情,她神情浮飘,内神不在,形态和话语透着寡弱。金焕章到屋里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金夫人又给沈梦辰搬了张椅子,金夫人示意沈梦辰坐下来,金焕章从怀里掏出个轻巧的小手诊,沈梦辰立即明白金伯父要给她诊病了。沈梦辰把手放在小手诊上,她看到金伯父眉毛已经隐隐发白,而眼皮也有些微微下垂了。他的手又长又白,似挨似不挨搭在她的脉搏上,她不敢看自己的手面,她只顾注意金伯父金伯母了,这样就没有把心思放在诊脉上,两个人变得都很轻松。
金伯伯我是不是得了痨病?
你怎么知道你得的是痨病呢?
我咳嗽,温烧。
咳嗽温烧就是痨病了?孩子,我明确地告诉你,你得的不是痨病,好好地在这里静养一段时间,吃上伯伯的药,伯伯保证还你父亲一个活蹦乱跳的乖女儿。
金夫人一直歪头看着她:孩子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咳嗽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到了咱百草堂,天大的病疾都会好的。
沈梦辰听金伯伯金夫人这么一说,点点头,心里一阵轻松。
金焕章把沈梦辰的脉号完之后,脸上带着浅浅的笑,问了一句:侄女坐船一路上来,可还适应?
沈梦辰答道,挺好的,我还没有坐过那么远的船呢。
金焕章说,那好!不知道进得赊店后,侄女儿可曾多看上几眼?
沈梦辰觉得金伯父这不是在给她看病,而是在故意没话找话说。沈梦辰倒也不紧张了,且来了精神。沈梦辰说,金伯父,这赊店真的跟我们的汉口太不一样了,一切都那么慢慢吞吞地,听那独轮车的声音,吱扭扭吱扭扭,鼓声一样让人着迷……
金焕章不忍打断她话。金夫人忍不住插了一句,侄女好厉害,独轮车的声音都听出情怀了,明天让雅安陪你到处走走,使劲儿品味品味独轮车叫声的美妙。
雅安,是不是接我的那个男子。
金夫人和金焕章交换了一下眼光。金夫人笑道,那是我们的药师周四,雅安是我们的儿子,他外出进药去了,明天才能回来。
噢,是贵公子呀!那我太高兴了。沈梦辰说。
金焕章觉得这女孩没什么大病,精神头还算可以。就对沈梦辰说,侄女既然对赊店印象这么好,就在这里住下来,这里就是你的家,可莫见外了!
沈梦辰极力掩饰内心的感激之情,说,有伯父伯母的照料,我一切听伯父伯母的。
周四从迎旭门回来后,脑子里满满的全是水,一河一河的水,水上漂着花船,一篷一篷的花船,花船上一浪一浪的歌声。周四六神无主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出错了,就去了一趟迎旭门,接了个病恹恹的小女子,反正这会儿见啥啥不亲,见啥都烦。他带着这种感觉,在炮制工坊转悠一圈,觉得没什么事情可干的,天还不黑,他突然想起来他这是想见见水眉了。想到这里,周四浑身热燥起来。周四和水眉这种花船上的女子扯拉是犯大忌的,如果金先生知道了,轻则被贬为杂役,打水扫地抹桌子,永不得接近药坊;重则打出百草堂,永不得称自己是百草堂弟子。应该说,他一个赊店最大的百草堂的药师,是不会和花船上的女子有什么瓜葛的,但偏偏让他遇上了,也许是他命犯桃花。曾经有一次金先生在面前扫了他一眼,对他轻描淡写说,周四呀,你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该成个婚了?什么叫不小了,周四心里明白,他已经是兔子跑过岭的年龄了,不是他不急,是爹妈下世早,在金先生这儿,他早把自己的年龄给忘掉了。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他在一个朋友家里喝了酒,趁着酒兴往家走,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潘河岸上。他的家在百草堂的工坊里,独独一座小院,那小院里是满满的草药,满满的草药芳香,平时周四一步也不愿离开那座小院的。他确实有点醉了,走着走着他仰头一看,看到了满天攒动的星星,那星星可真多呀!他感觉到天上星星一颗一颗地往潘河里掉,像下饺子一样,还有那些个花船在河心里飘来荡去,多自在呀!他坐在码头一个台阶上,像个孩子一样仰着头,看起了星星。
他是个药剂师,整天和草呀花呀草根树皮打交道,今天他突然觉得天上星星也是树呀花呀草呀,也是一味味草药,要是能上天采些星星作草药该多好。他就这样浪漫地想着走着,隐隐约约的,听到了潘河里飘来的歌声:“妹妹是水哥是船哟,船儿与水最有缘。水亲船儿船亲水哟,潘河流水冲大船……”歌声让他悄悄地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了一女子细细的叫声,哎哎醒醒,醒醒,你怎么睡在这里呀?他被女子叫醒,发现三四名女子围着他笑。他说星星呢?河里的星星呢?几个女子笑得更是前仰后翻。叫他的女子说,星星都被我们打捞上来了,这不又放在天上了。她用手向天上一指。他一仰头,确实看到了满天的星星,他才醒悟过来,羞愧得无地自容。自嘲道,喝醉了,喝醉了!女子们自顾地笑。叫醒他的女子说,你是百草堂的吧?周四说是呀,你认识我?女子说我不认识你,但闻到了你身上满满的药味儿就知道了。周四正要道谢,女子们一窝蜂地哼着小曲儿:妹妹是水哥是船,船儿与水最有缘……周四在她们身后大声问了一句,妹子,你叫啥?其中一个女子回转头来应了一声,叫水眉,叫水眉的女子追着应声的女子在拍打。
水眉,水眉,从此周四记住了在潘河花船上唱曲儿的一个叫水眉的女子。
后来,有意无意地见过几次水眉。水眉的一个小姐妹生病了不愿让别人知道,就告诉了水眉,让水眉给她想办法。水眉就想到了周四,周四可是百草堂的药师,他肯定是有办法的呀。小姐妹就催促水眉去找周四,说救人救到底,还说我都看出来了,周四那人眼里有你水眉,或许见这一面,你水眉能交上个相好的呢。水眉一边骂着,再胡说八道,就不帮她的忙了,一边朝外走。
水眉也是个直性女子,就径直去了百草堂。在赊店,花船女子都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她们在船上坐惯了,都是屁股大,腰围细,走路风摆柳。水眉的腰儿很细,走起路来,如蛇般摆动得妖娆。百草堂里有很多病人都把目光哗啦一声涨潮似的投向她。水眉闪着一双水灵的眼睛,把百草堂扫视了一遍,本来她就是来找人的,并没有想买药,没有见到周四,水眉什么也没说就退出了百草堂,百草堂里的目光又哗啦一声退潮似的落了下来。
也是该水眉见到周四,也是周四该见到水眉。水眉退出百草堂,低头沉思,扭着水蛇腰拐进一条窄窄的胡同,却迎面和周四撞了个满怀。周四刚把药给一个老主顾送走,直顾着脚下石板路,不想和一个女的撞到了一起。
水眉“啊”了一声!
周四也“啊”了一声!
水眉说,你!
周四说,你!
水眉说,我去百草堂找你去了。
周四有点错愕不已,啊!找我,找我什么事儿。
水眉看到周四的样子有点好笑,四下瞅瞅,胡同里并没有人。水眉说我有事要你帮忙。周四已经退到墙角边了,他扶着墙,好好好你说什么事吧?水眉说我一个要好的姐妹生病了,她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就想到了你,想向你讨个方子。周四的心放松下来,说,你们大可去百草堂找金先生,或其他先生,我只是个炙药的呀!水眉把一双细眉立起来,就是找你这个炙药的,你一个药师什么样的药理不懂,否则,我能低三下四找到你吗?
周四说好好好,你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水眉把病情告诉了周四。
周四说,你找些卷柏黄柏叶子,胆矶煮水洗几次就是了。
水眉想了想说,这卷柏黄柏叶子还好找,胆矶我们上哪里找呀?不如你找些给我送去。水眉说这话时,眼睛里喷出两团激情般的火焰,烧得周四浑身上下也着了火似的。
吃过晚饭之后,第一碗汤药是金夫人送过来的。金夫人手提着一盏青花小暖壶走进凌霄小院,奶妈见状直呼,小姐小姐夫人来看你了。上去就要接金夫人手里的暖壶。金夫人并没有把暖壶交给奶妈,而是问了一句,沈小姐可好?奶妈满脸是笑地回答,小姐休息了半晌,精神头可好了!
沈梦辰急忙从床上下来,喊了一声伯母。金夫人看着沈梦辰说道,别动别动,气色好多了呀!沈梦辰说,是好多了,院子里的凌霄花看着令人舒服。金夫人说,舒服就好,你金伯父给你调配的汤药,小火煎了,我给你掂了过来,你趁早喝了,晚上再睡个好觉。
沈梦辰谢过金夫人,奶妈和丫鬟把汤药倒进一个小青花瓷碗里,淡淡的药香飘出,沈梦辰微微皱了一下眉,这么个微小的细节还是让金夫人捕捉到了。金夫人用汤匙扬了扬碗里的药,药汤荡起艳红的涟漪,冒着丝丝的暖气,不像是苦口难咽的药汁。金夫人说,这是你金伯伯让人特炙的赊店霸王山的血参汤,放心吧不苦,好喝着呢!金夫人把碗端起来,递给了她,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脸,又一次让沈梦辰感动。
沈梦辰想要是妈妈还在该多么好,眼里立马汪起了水,她强忍着不让泪流下来,小口喝着药汤,药汤真的不苦,有一股淡淡的涩甜味,还有一种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但所有的味道,都不如金夫人那一个端碗的举动,给沈梦辰带来的温情更加有味。
金夫人是笑眯眯看着她喝完这碗药的,金夫人说,我这就放心了。她自己亲自来给沈梦辰送药,关爱地看着她把药喝下去,也是怕她惧怕药苦,生出畏难情绪来。
沈梦辰理解了金夫人的用心,说,伯母,你放心吧,别再为我操心了,我会配合好伯父给我治病的。
金夫人走的时候,小院已经黑了,院子里的凌霄花一闪一闪亮着。
沈梦辰这时候才觉得嘴里汤药的苦来,满嘴满嘴草药的苦涩,直冲鼻孔。她有点想呕,弯腰一阵干咳,脸色更加发白了,丫鬟赶紧把痰盂端到她面前,沈梦辰摆摆手,又让丫鬟把痰盂弄走了。她顽强地直起身子,让单薄的身体尽量端正,心情尽量地平静,她要把最坚强最美好的一面展现给这座院子。
院子里灼灼的凌霄花已经照进了她心里。
夜晚,沈梦辰平静地躺在软床上,一盏明亮的油灯咝咝地叫着,窗外不知道什么样的虫儿在唱,一声声都是那么的动听。她是睡不着了,也不显得疲倦,想着从汉口坐上船,一路上都在心中描绘着赊店,不想还是比她心中的赊店要繁华多了。她还一直想象着她要治病的百草堂是个什么样子,她要见到的金伯父金伯母是个什么样子。虽然,她的父亲已经给他描述了一遍又一遍,但她还是在心里按她自己的想象,把金伯父金伯母描述了许多遍,今天她见到他们后,并没有特别的吃惊,也没有感觉到十分的陌生,仿佛回到了盼望已久的家中,他们早就认识和熟悉似的,包括这座开满了凌霄花的小院,在她的生命里似乎早就已经存在。
她回忆起父亲告诉她的一件事,父亲曾经告诉过她他是怎样认识金先生的。父亲是一位常年奔波在水道上的茶商,主要是为赊店的茶商供应茶叶,从汉口到赊店常来常往,风里来雨里去,已是家常便饭。
他早就听说百草堂的金先生医道高明,却从来没有步入过百草堂半步,偶尔从百草堂门口经过,也是匆忙而过,即使回头一望,也不知道金先生是高是低是胖是瘦,百草堂的草和他的茶虽同属植物类别,却不是同道,有点老死不相往来的意味。
一天他准备从汉口坐船到赊店处理茶商之间债务引起的矛盾纠纷,因为怕出大乱子,他也顾不上许多,就把一大堆银票放在手提皮包里。他的穿戴引起了贼人的注意,贼人认定他是个有钱人。父亲那天心里慌张,身体又不太好,在汉口码头等船的时候,坐在码头栏杆旁透风,不料一阵阵眩晕袭来,贼人就是这个时候向父亲下了手,父亲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手提皮包被顺走了,财物尽失,那可是茶行的血本钱呀!发现手提包不见了,父亲一阵慌乱和紧张,加上身体本来就有问题,一下子就昏倒在了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一对穿着考究的中年夫妻路过这里,男人瘦高稳健,略显苍老,一袭灰色大褂,女人微胖丰满,一双长腿,显得整个人亭亭玉立,身着绲边蓝色旗袍,年轻貌美。女人说这个人晕倒了,你看看是怎么回事?男人立马上前去察看,他用两个指头放在晕倒的男人鼻孔下试了试,还在呼吸,他又掰开眼皮看了看,只见瞳孔正常,说明问题不大,是劳累和过度焦虑所致。男人说,把你带的藿香正气水拿过来,灌下去就好了。这时候,码头上人围了过来,男人掐着病人的人中,女人把藿香正气水也拿过来了,用手把他的嘴打开,顺手把藿香正气水倒进了他嘴里,男人放开了掐在人中的手,倒地男人突然长出了一口气,睁开了双眼,眼前围着一群人,倒地男人来不及说一声感谢的话,就去四处找他的包,嘴里叫着谁见我的包了,你们见我的包了吗?见我的包了吗?父亲见无人应答,欲哭无泪,竟然傻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任凭围观的人轰轰烈烈地议论。他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说,这人怎么这么样呢?只知道找包,怎么就不知道谢谢救命恩人呢?
金夫人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这个男人的钱财肯定是被盗了,并且还不是个小数目,如果钱财不多的话,凭男人的穿戴也不至于这样子。金夫人想起了她和丈夫一起上码头时碰到了一个慌慌张张下石阶的人,金夫人一眼就觉得这人一定不是个好人,金夫人有一个本事,就看一眼这个人,就能记住这个人的相貌,任凭那人如何装扮都逃不过她的慧眼。
金夫人朝岸边望了一眼,一时还没有离岸的船,贼子不可能离开码头,他得了这大笔现款,估计很快会坐船离开码头,让人无踪可寻。
金夫人对金大夫说,我去找找看,不然这位先生丢了这个钱会急死的。金大夫对于夫人的三脚猫本事并不放心,犹豫了一下说,你可得当心了,这可是汉口码头,比不得赊店码头。金夫人撩开旗袍朝贼子跑走的方向追去。
也该贼子倒霉,据说金夫人在码头上找了好几个来回,也没发现贼人的踪影,这期间还有两艘船离岸,都是去淅川南阳方向的。金夫人挤在船边两眼眨也不眨一下,紧盯着上船的人看,却没有发现贼子上船,两船都离开码头开远了,正在夫人感到失望之时,金夫人朝码头岸边望了一眼,突然瞟见贼子挤挤拥拥地站在一群人堆里,似乎正在等船,那船已经离岸不远了。
金夫人噔噔噔地沿着台阶冲到贼子跟前,在贼子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扭着了贼子的胳膊,只听贼子“嗷”了一声,身边的众人才回过头来,惊奇地发现一位身穿旗袍的漂亮女人扭着了一个畏畏缩缩的男人,说时迟那时快,金夫人扭着贼人后,手指去处,立马从贼子怀里掏出了一个饱满的皮包来。金夫人大喊道,可恶贼子看你还往哪里逃。众人一听女人抓到的是个贼,纷纷出手相助,贼子毫无还手之力。
众人帮金夫人扭着贼子找到了金大夫和父亲,父亲从痛苦的绝望中立即恢复过来,父亲抱着他的钱包子像抱着命一样,对着众人千恩万谢!
金大夫夫妇是坐船回赊店的,父亲也是去赊店茶行解决纠纷的,他们刚好一路同船。
父亲沈万山也是因祸得福,不但被金大夫救了命,金夫人还帮他找回了钱,这样的恩情,他无以为报。同船途中沈万山和金大夫夫妻成了好朋友,一路上诉说不尽的家长里短,谈笑之间,总有相见恨晚之意。
到了赊店,金大夫夫妻又邀请父亲去了百草堂,给他抓了几副药让父亲调养身体,父亲身体略有好转,就在同福客栈宴请了金大夫和金夫人。赊店同行听说了金大夫金夫人救我父亲一事,纷纷投来羡慕的眼光,并在赊店传为佳话。特别是金夫人,那么一个矜持娇贵之人,身怀绝技,不显山不露水,只身捉拿贼子,追回盗款,更是在赊店传得神乎其神沸沸扬扬,家喻户晓。
父亲有了金大夫夫妻这层关系,穿梭于汉口与赊店之间成了家常便饭,他常常去看望金大夫夫妻。金大夫隐身小镇,以祖传中医和自己所学,悬壶济世,对清廷腐败无能表示愤恨,他们都赞同孙中山先生的主张,忧国忧民,心系社稷,所以一拍即合,仿佛早就相识的老友,他们有时秉烛长谈至深夜。
及此金沈两家越走越亲,成了莫逆之交。
一连几天,沈梦辰都会被凌霄花架上的鸟叫声惊醒。百草堂的空气里充满了河风的清新湿润和淡淡的草香。小院内,凌霄花上滚动的露珠娇艳欲滴,架子下缤纷的落英色彩斑斓,让人忘情。她不愿起床,只是把窗户推开了个小小的缝隙,趴在窗棂上向小院里去看,她从来没有这么心情愉悦地去面对过这么寂静的世界。
这里太安静了,连怒放的花朵,连啁啾的鸟鸣,连镇上的车马声,潘河里的桨橹声,一切的一切都停止了喧嚣;风是那么的柔和,花是那么的美好,鸟叫是那么的动听,小院是那么的舒畅。
这些天,沈梦辰就这样过着,金大夫的药不断地变换,煮好了的汤药味道大致有所相同,喝不出特殊的味道。金太太时不时地过来看一下,安抚她一阵子。她很想问一下金公子,怎么就一直没见到金公子呢,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她这个样子,又怎么能见金公子呢?
一连几天按时吃药,在院子静观凌霄热烈怒放,尽情燃烧,这些天,身体在慢慢地好转,浑身上下感觉有劲了,心情也好了很多,看见什么都是舒服的。
不知不觉半个月过去了。一天早上,不知是谁嘹亮地叫了一声:梦辰妹妹,梦辰妹妹,起床了吗?底气十足,分明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沈梦辰一惊,小院突然地紧张起来,奶妈和丫头也一阵慌乱。
是金少爷呀!沈小姐还没起床呢。奶妈不失礼貌地赶紧和金少爷打着招呼。
奶妈在院子里干什么呢,丫头又在忙活啥子呢,她只顾上趴在窗口看小院的景色了。沈梦辰也慌了,急忙穿戴一番,也顾不得洗漱,去镜前迅速整理自己的发束。
只听金少爷说道,我是来拜见沈小姐的,可能来得太早了!沈小姐来多天了,小生在外有事,怠慢了沈小姐。
奶妈笑道,哪里!哪里!少爷在外忙活儿,一到家就来看望小姐,小姐指不定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你等一下,我这就去叫小姐去。
只听金公子说,算了,让她多睡一会儿也好,我就不打扰了,听父亲说她身体好了许多,告诉你家小姐,我下午请她去游览山陕庙。
奶妈说好哩好哩,金少爷,你慢走,你慢走呀!
沈梦辰心里一酸,这奶妈什么时候认识金公子的?于是心里骂起奶妈起来,你这个狗咬耗子多管闲事的奶妈!你怎么不说我起床了呢?你怎么不说我正等着见金少爷呢?偏偏说我还没起床,日头都晒到屁股了,把我当什么人了,当懒人了,当病人了?
她又埋怨起自己来了,都怨自己恋床,也怨自己贪恋窗前的那一点景色,竟把大好时光的早晨给错过了,也错过了和金公子的会面。她在心里埋怨着自己,梳妆打扮着,奶妈和丫头也都进了屋子。虽说沈梦辰起床晚了点,没有见到金少爷心中不是太高兴,但通过几天药物治疗和充分的休息,精神状态明显好了起来。沈梦辰的面部有了滋润的血色,她的神情看起来就比来时强多了。
奶妈先是夸了她一番,大小姐呀,金大夫这药真的神奇呀,几副下来小姐就像换了个人,红光满面了,看这精气神儿多足!小丫头也跟着说,小姐好容光呀!满脸红润,一定要有好事情了!沈梦辰自己去照镜子,仔细一端详,气色确实变了,脸上的红晕如染了凌霄的花色,有了光亮。她的心突然地开朗起来,不再埋怨自己,也不再埋怨别人,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金少爷来看自己是金少爷最好的安排,金少爷没见着自己,下午要请自己去游览山陕庙,那正是心之所愿,也是最好的安排;她早上恋了床,窗棂上偷窥早晨小院里的美景,也是最好的安排,错过上午会见金少爷,下午去跟金少爷山陕庙游览,更是最好的安排。她的心坦然起来,期盼着即将到来的美好的下午,这个上午也该是多么美好!
早饭上来了,金夫人的声音也跟着进了屋。
金夫人叫着,让我看看让我看看!金夫人扳过沈梦辰的肩膀,对着脸看。看,看,看,金夫人嚷道,我就说吗,我们沈小姐可是个天仙下凡!这才几天呀!脸色红润了,精气神上来了,再过个十天半月回去,你那个跑茶的老爹怕是认不得你了!
沈梦辰羞羞的,心里却跟喝了蜂蜜一样甜,慌忙给夫人回了万福,道了安,让夫人一同就餐。金夫人说,我就来看看,你吃饭,吃完饭我让人送药过来,可得好好吃药,你金伯伯可是把深藏不露的本事都拿出来了,从药品选材到煎制都要过问,她说着笑着往回走着,惊得棚架上的凌霄花扑簌簌地落下来。沈梦辰去看金夫人的后身,金夫人脚步轻盈,身段柔美矫捷,走路不带风却如行云一般。
沈梦辰知道,金大夫夫妻为她的病操碎了心,心中不由得充满了感激。
早饭是用红枣黄芪枸杞熬的小米粥,那粥金黄黏稠,点缀着几个红红的枸杞,让人馋涎欲滴。四个小菜,青丝炒绿豆芽、油炸小河虾、黄豆粒伴小白芹,还有一盘开胃小菜,她叫不上名字,连奶妈也不知道是什么菜做成的。大夫家的饭菜处处透着养生之道,大家吃起饭再也不像原先家中那样,遇到好吃的了,狼吞虎咽,吃相难看,从昨晚到现在她们在饭桌上,吃相都一个个变得文气了,不是吃,而是品,细嚼慢咽,让食物变成流食,让牙齿生香,回味无穷。
刚刚收拾完桌子上的残局,佣人就把熬好的汤药端上来了。佣人告诉她,金大夫说了,改了一下药方,以后的药方与前半月的不同,因为刚吃过饭,这药可以过一个时辰再喝。
沈梦辰去凌霄树旁活动一下身子,原来乏力的身子,现在有劲了,胳膊腿也舒展了。她沿着凌霄树架子的四周走动,脑子里想的却是金少爷。
沈梦辰小的时候闹着要去次赊店镇,父亲也想带她去百草堂拜见金伯伯和金伯母,一是水路颠簸,二是也不太平,就没有带她到过赊店。那时候她已经听说金伯伯和金伯母有一个宝贝儿子,她对金少爷充满了幻想。
沈梦辰记得十五岁那年她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在梦里,父亲带着她一路坐船,在拉纤的号子声中逆水而上。那时候她只知道坐船好玩儿,拉纤的歌声高亢粗犷,十分的好听,浪花激溅拍打着船舷,两岸上百花争艳,鸟语花香,她高兴坏了,终于要去赊店游玩了。父亲给金大夫带去了一包品质上乘的西湖龙井茶,那天百草堂出奇地安静,仿佛世间再无病人一样。父亲和金大夫就坐在百草堂里煮茶品茗,谈天说地,她被放逐在门外,竟忘了他是带着女儿来的。
她在门外被大街上的人流吸引住了,一个打呱哒板的老人身上背着袋子,一家门店一家门店的进,那板子打得噼哩叭啦,嘴里说出来的词分外好听。这时候不知道什么地方钻出来一个男孩,竟叫着她名字向她招手,她用目光分开人群,才发现那个男孩原来是金少爷,金少爷也钻进人群堆里跟着打呱哒板的蹭热闹。她看了看大堂里父亲和金伯伯谈话正兴,就跑过去站在金少爷身边,金少爷还问她你什么时候来的?她说下午来的。跟着我看打呱哒板的吧,这家伙打得可有意思了,他会打会唱还会翻跟头,一会儿会有一家逗他不给他钱,他就在这家店前翻跟头,可热闹了。
她听他这么说,那要饭的就把呱哒板儿打得像一群凌空翻飞的燕子,让她眼花缭乱。
她至今还记得几句呱哒板儿词呢:
说赊店唱赊店,
赊店有座山陕庙,
山陕庙里有老道,
一个老道爱喝酒,
一个老道爱说笑。
喝酒的老道会酿酒,
潘赵二河都醉了;
说笑的老道大喷壶,
铁旗高高云彩眼里飘……
那天他们跟着打呱哒板的也不知转了几道街,眼看天快黑的时候,他们来到了迎旭门外,俩人站在河边,满眼望去河道里帆樯如林,千帆竞过,桅杆上挂起了红红的灯笼,一阵美妙的歌声飘来:“妹妹是水哥是船哟,船儿与水最有缘。水亲船儿船亲水哟,潘河流水冲大船……”十五岁的沈梦辰已经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河里飘来的情歌让她心旌摇曳,她痴痴地望着河面,帆影歌声迷朦了她的眼睛。
恍惚中,歌声勾起了她朦胧的少女情丝。
哎,你在干什么啊?是金少爷的声音。
她愣怔了一下说:看河面呢!
噢,对了,你是从河下游过来的,你看那船帆,你看那船桨,撑船多艰难呀!金少爷用手指着缓缓驶过来的船说。
是呀!是很艰难。可是她怎么就没意识到呢。她定眼去看河面上,看船工努力地挥动着长篙,一点一点地把船撑向前方。
金少爷迷离的目光也在看着远方,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河岸,走得很远了。
最后一抹晚霞,落在金少爷的脸上,把金少爷镀成了金子的样子,金雅安更加帅气了。
十五岁少女的心狂跳了一下,她真想冲上前,搂着他脖子咬上一口,看看这金子的成色,但是她却“啊”了一声。
金雅安问,怎么了?
她说,哎,这是什么时候了,咱们该回去了。
金少爷看看灯火阑珊的街头,说,那好咱们走吧!河边的歌声一遍又一遍地传来,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的手拉在一起了,手指扣着手指,越扣越紧。
大街小巷,灯光通明,山陕庙里的铁旗杆直插云天。
现在她凝神细想,她的病恐怕与在她十五岁时的那场梦有关。
是什么让她染上病的?是赵里的风?是潘河里传出的歌声?还是金少爷在梦中那翩翩少年的风采?
金雅安晃到工坊的时候,周四正骑在长凳的切刀上切鹿茸,周四的手非常灵巧,一个早早就进入这个行业的人,把一双手练得像女孩子捏绣花针的小手一样,他能把鹿茸切得桑麻纸一样薄。金雅安走过来的脚步很轻,周四只顾专心地切药,金雅安走到他身边弯腰悄悄从竹簸箕中拿出一片刚切下来的鹿茸片放在眼上,对着天空照着,鹿茸片像透明的金黄色的玻璃,天色变成了一片金黄起来,金雅安不由地夸奖起来:行呀周四,你这家伙的手艺是越来越厉害了,这鹿茸片切得可以当宣纸用了。
周四从长凳上跳下来,嚷道,你怎么像个鬼,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这么一吆喝怪吓人的。
你做什么亏心事了,这么怕人?金雅安把鹿茸片丢进簸箕里。是不是接沈小姐时,又见到唱曲儿的水眉了?
周四搓着手:什么水眉不水眉的,没有那回事。
有没有那回事不说了,沈小姐的事儿你知道多少?金雅安问。
周四搔搔头说,看你问的,我就是去接个人,会知道什么?
金雅安有点急了,瞪着眼睛道,沈小姐不是你接的吗?你接到沈小姐时的身体状况怎么样,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周四委屈地说,她病的轻重我又不是大夫,你该问问金大夫去呀,她一到百草堂,金大夫可是赶着紧儿给她号脉,金夫人还慌忙煎了药给她吃,我怎么会知道她的病情呢!
金雅安狠劲地瞪了他一眼,掂起脚想照他屁股上揣去,周四吓得哎哟起了来。
金雅安笑了起来,说,你真蠢,你只要告诉我沈小姐的精神头怎样就是了。
周四说沈小姐下船后,不让人搀,不让人扶,精神头好着呢。
金雅安说,这不得了嘛,后晌放你假,去潘河边会会水眉妹妹吧!
金雅安说笑着离开了制药坊。周四心里突然乐开了花。周四不敢怠慢,翻身坐回长凳上,飞快切起鹿茸来,簸箕里的鹿茸片如蝴蝶一样翻飞。
不大一会儿,鹿茸就切完了,他找了个阴凉的地方把簸箕里的鹿茸安置好,这可是金贵值钱的东西。
他已经迫不及待了。想了想,突然,他把手伸进了簸箕中,先是拿了一片,手抖了一下,很沉重的样子,中午的阳光从这片鹿茸上哧溜一声滑过,那片鹿茸上红光一闪。他害羞似的手缩了一下,把鹿茸片放回原处,刚要离开,忍不住,又回身把手伸进簸箕,这次他手里捏了好几片,他没有数,心里一直慌慌的,仿佛有多少眼睛看他。
他溜出了工坊,街上到处都是眼睛。他的手捏着几片鹿茸,插在长褂的衣兜里,像捏着燃烧的火炭,看起来竟有些慌神。他平时不是这个样子,大大咧咧的一个人。刚没走两步就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周四,这是去哪里呀?丢了魂似的。
没有呀,去,去……
那人痴痴地笑着。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他把手从衣兜里掏出来,突然觉得轻松了,烧手的感觉没有了。
我去码头接货,去码头接个货。
那人一直笑着,融入了街市的人群里,他自己也在人群里抬着腿。见熟人打个招呼,远远地作个揖。奇了怪了,做贼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个时候还真不是找水眉的时候,这个时候的水眉应该在院子里休息,他这个时候是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院子的。
周四想在门口转一下,看看有没有姑娘出门,有姑娘出来了回头叫一声水眉,有几个还是认识他的。
又有一个熟人从他面前走过,周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熟人还是拍了他一下肩膀,喂,这不是周四吗?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干什么?进去呀!
什么进去呀?
那人坏坏地笑了一笑。不是,你干嘛呢?
我送药呀,叫人出来拿呀。
嘿,嘿嘿。那人是个疙癔球,围着他看。周四,说瞎话脸红了吧?
周四果真脸红了。那个男人逗完周四,一脚便踏进院里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异常响亮地冲进周四的耳朵。万掌柜呀,你可是早客呀。万掌柜大声地说,不早,外面还戳着一个更早的。周四听姓万的这么一喊,惊得他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个女人突然推开大门,吆,是周师傅呀!也有人叫他周掌柜,他已经在百草堂掌管了那么多年的药材了。
快进来,快进来。
不进了,我是来给水眉送药的。
水眉病了?水眉没病呀!
你还是让水眉出来拿吧。
她一副吊眉眼,很色地瞪了周四一下。
好好,也就是你周师傅有这个面子,白天让水眉陪着您,晚上她可是要去潘河花船的呀。
我知道,周四说。周四感激地给她躹了一躬。
沈梦辰一上午都在激动中度过,她想见金公子,又怕见金公子。她想象不出金公子是什么样子的。是胖子还是瘦子,是高个子还是低个子。她只能从金伯伯以及金伯母嘴里的只言片语中判断,金公子现在应该是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了。
她现在这副样子,她的心难受了一下子,迫不及待地找来镜子,她今天上午这是第几次找镜子了?一遍又一遍地照镜子,镜子里的自己还是那个样子,不因为多照几遍自己就变得美好起来,可是她就是愿意照,病了之后她是害怕照镜子,有几次她当着奶妈和小丫头的面,把镜子都给砸了,她真的太不满意镜子里的自己了。
小丫头说,你就别老照镜子了,你今天很好了,自打说要来赊店,看把你高兴成啥样子了,光顾着折腾自己了,留点精神陪金公子吧!
小丫头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这话说得在理。
午饭前,百草堂门口突然涌来一队执枪的士兵,上来就把百草堂的门给封死了,任何人不得出入。金大夫安稳地坐在堂前,示意堂里看病的人不要慌乱,这种阵势他见过得多了,况且现在世道并不安稳。人们都安静下来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腰中挎着枪,走到金大夫跟前,一双眼睛凶凶的,问道,你就是金焕章金大夫?金大夫道,老夫金焕章。军官把手按在枪上继续问,你可认识汉口的沈万山?金大夫不轻不慢地扶了眼镜,你问的可是茶道上的沈万山?军官说,就是那个贩茶走卒沈万山。金大夫把脉枕推到一边说,赊店镇没几个不认识沈先生的,他在水上穿梭于汉口与赊店之间,一个做茶叶生意的人,犯什么事了吗?军官说,当然是犯事了,不犯事我们也不会跑到这个鬼地方找他。金大夫嗯了一声,说道,他是个大活人,况且,常年在水上跑来跑去,不像我这个坐堂的大门不出,小门不迈,我这里是看病的地方,只有病人,没有什么沈万山。
军官说,听说你和沈万山是朋友,不会把人藏在药店吧?
金大夫毫不畏惧地说,别打扰了我的病人,你们不信可以随意搜查。
说完金大夫招手让一个病人过来,掂过那人的手放在脉枕上,认认真真地号起脉来。
军官吃了个没趣,脖子一拧走了。
众人都为金大夫捏了一把汗,心想那群人一定会进店胡乱搜查的,却不料,两个士兵搀扶着另一个当官的人走了进来,这个当官的似乎病得不轻。一开始过来的那个军官说,对不起了,这是我们的大帅,他病了,请先生给他诊病。
被搀扶的人四十几岁的样子,是个大块头,一脸的凶相,面目十分狰狞。但他脚下无根,四肢无力,体虚心慌,确实病得不轻。金大夫朝他只瞟了一眼,就断定此人既不是刀伤也不是枪伤,他一定是钟鸣鼎食,纵欲无度,又突然遭到惊吓从而魂不附体,神情恍惚。
金大夫像对待其他病人一样,让他坐在身边,拉过他的手一言不发,闭目为他号脉。金大夫抚摸此脉不觉心头一颤,此人已经病入膏肓,如果再晚来一天,命将不保,也是他命不该绝,反而让他在追杀沈万山的路上,来到了赊店镇,走进了赊店百草堂。
金大夫微微睁开眼睛,他不愿直接去看此人的脸,只是轻轻地一扫,就把目光落在桌面上,说道,大帅的病好凶险呀!
那大帅有气无力地问了句,金大夫请讲。
金大夫沉思了一下说,大帅本来生活优渥却为凡事所累,风寒露宿,已病入骨髓了呀!
起初进店凶巴巴的军官急切问道,大帅可还有救?
金大夫不急不慢,抬头看了看此人,说道:大帅福泽尚有,功名在即,命悬一线,若有所得就得有所失,倒是你这个官人可是有点悬货,若有械斗,万要迟早收手,血光之灾可免。
两个人都有点急,手执枪械的军官哼了一声,不领情地低声说了一句:一派胡言。叫大帅的却更急了,显得有气无力,说道,金大夫我们在汉口都听说了你是赊店至南阳府最好的大夫,我们也是慕名而来,并非为了追逐沈先生才来的,有话你就直说吧。
金大夫把药单铺开,快速写完了一张单子,递给了那个军官说,快给大帅抓药吧,回去煎了就吃,片刻也别耽误。
大帅咳嗽一声叫道:金大夫,救命之恩,没齿……
金大夫挥挥手说,快回去调养吧,你也就是命大,追沈万山追到了我赊店镇,如果你命不该绝,不是我救了你,应该是沈万山救了你。
金大夫的一席话把大帅和他的部下说得一愣一愣,呆呆地不知道怎样回答金大夫才好。突然大帅强忍着虚弱的身体,对部下说,还不快把金大夫门口的兵撒下。
总算是虚惊一场,众人回过头来问金大夫,这个大帅得的是什么病?金大夫不答,只是嘴角上扬着浅浅的笑。
金夫人赶到现场的时候,那帮人已经走了,金大夫告诉夫人,那就是一帮虚张声势的兵痞,咱们是开药铺的没什么可怕,倒是沈先生可能有麻烦了。
金夫人忙问什么麻烦,金大夫说,他也不知道,这帮子兵可能是从汉口追过来的。
金夫人说,你倒是打听打听呀。
金大夫说,那帮人一开始凶着哩,说是找沈先生,后来又让我看病,哪里还敢多嘴呀。不过这个大帅还是真的有病,他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咱赊店,这副药吃过一定还会来找我看的,再来了我套套他话。
金夫人说,是哩,看看咱们能不能帮一下沈先生。
金大夫狡黠地说,我刚才略施小计已经帮了沈先生一忙,他们大概也不会追得太认真了。
金夫人理解地一笑而过,她领教过金大夫以病治恶的手段。
金大夫叮嘱,这件事不能让沈小姐知道,还有沈小姐在百草堂治病的事,也不能让外人知道。
金夫人说,是呀,我们还是做好防备吧,真的不知道这帮人来干啥的,沈先生要真的来咱赊店了呢?
这句话提醒了金大夫,金大夫对夫人说,也是,你就私下打听一下,看看是不是沈先生到了赊店,虽然这帮人说是来看病的,我看也不尽然,特别是大帅手下那个人,看似对大帅服服帖帖,心里面不一定会听从他的。
金夫人说,你看病都看能看出人心了,何不去给人看相算命去。
总算捱到了下午,沈小姐歪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儿,其实也没有睡着,只要一闭眼,面前就会出现一个白面俊朗的书生,在窗外鸟声啾啾叫声中,款款来到她的床前,她会羞得一下子把被单子拉到自己的脸上,让透进窗子的阳光,洒落在光滑的被面上。
索性,沈小姐不再午休了,对她来说,今天的午休简直是浪费时间,每分每秒都那么的难耐,她起来开始梳妆打扮。
小丫头听到动静也过来了,沈梦辰说,帮我把头发梳个髻吧。小丫头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发型修剪修剪挺好的。沈梦辰说,我让你梳个髻就梳个髻,丫头说好好好大小姐,你这头发本来又黑又长,梳个大髻子压在头上,你就不怕把头压扁了。
沈梦辰听丫头说这话也不气,道一句,压扁了趁你心了是不是?丫头忙赔着笑脸说,压扁了我是不好向金公子交代。沈梦辰果然不再让丫头给她梳了,一把扯下梳子。丫头打趣道,看看,情到深处无主张了吧!沈梦辰拿着梳子拍打丫头。奶妈摆着手说,别闹了,金公子马上就要到,沈梦辰才停下手,丫头慌忙帮她梳妆了一番,这次并没有刻意,倒是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金雅安说话算话,果真来邀请沈梦辰去山陕庙游玩了,沈梦辰内心里蜜汁一样甜,可还是要端端架子的,她微微泛红的脸,绷得紧紧的,一副见不见都无所谓的样子。丫头已经高兴得心花怒放了,她反而沉静如水,她知道自己家小姐的性格,端就端呗,金公子若不高兴了看她怎么下台。丫头才不管她了呢,就自顾自高兴就行,她心里清楚,小姐一见到公子肯定不会是这个样子。
金雅安的脚步响进小院的时候,沈梦辰已经端不住了,心里的小兔子早就跳出了胸口,她的目光盯着窗外的那棵花儿茂盛的凌霄树,灼灼的凌霄花烧得她脸色发红。
奶妈先是迎上去说一句金公子来了。金雅安问一句沈小姐可好!奶妈说沈小姐在等你。
金雅安就把脚跨进了屋子里,丫头服服帖帖地站在沈梦辰身边。当金雅安的身体出现在屋子里的时候,沈梦辰感觉到屋子里突然充满了灿烂的阳光,她猛地一个回头,目光刚好和金雅安的目光撞到一起,仿佛响起来铜锣一样的响声,那响声应该在他们彼此的心上,奶妈和丫头是听不到的,但是,她们却看到了不一样的沈小姐,沈小姐就像院子里的凌霄花灼灼炽燃起来。
沈梦辰的身体微微颤抖,她几乎要跳起来了。这时候金雅安顽皮地一笑大大方方地说,让我看看汉水养出来的美女现在怎么样了?她站起来立在他的面前,热情而又羞涩。金雅安大笑着说,沈妹妹果真漂亮,面若桃花,身材娇美,哪里有什么病?好好的一个大美人儿,今天跟哥哥一起去庙上玩玩,再去潘河边上看看帆影。
听金雅安这么爽朗的说笑,屋子里所有的尴尬气氛变得温暖如春。奶妈首先提出来说,我是不去了,看风景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丫头也很知趣地说,我在家陪奶妈把屋子收拾收拾吧,沈梦辰偷偷拧了丫头一下,丫头咬牙扮了个鬼脸。金雅安很绅士地手一挥,绅士般地说道:走吧,沈小姐,赊店街可是在等着咱们呢。
沈梦辰微微一笑,全身突然轻松起来。丫头也跟着笑了笑,心想这金公子倒是会讨女人欢心,是不是有点贫了。
沈梦辰随着金雅安的手势,就像栖落的蝴蝶要离开枝头一样,轻盈地飘了起来。顺着那顶柔软的小轿来时的路,一曲一折地就来到了大街上,午后的大街依然喧喧闹闹,行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各种方言交汇赊店镇上。
天空有一群灰鸽子飞翔,鸽哨声浅浅地漫过头顶,沈梦辰抬头一望就望见了山陕庙的蓝色屋顶。
拐过一个墙角,一个打莲花落的突然抽出呱嗒板,“啪”的一声,接着便是“巴哒巴哒”有节奏的一阵悦耳的快板声。金雅安没等他开口去唱,轻轻地按住他的板子,说:好了呱仙儿,顺手就把一枚铜板放在了他的板了上,叫呱仙儿的朝沈梦辰斜了一眼,嘻嘻笑道,谢过金少爷,您慢走。
沈梦辰感到好笑,问道:这打板子的你也认识?
金雅安道:当然认识。这镇上三教九流,七十二行,没有我不认识的人!
沈梦辰轻轻叹了口气:让他打上一段听听该多好!
金雅安道:你真的想听?我把他追过来给你打一段就是了,他打的板子无非是《刘秀赊旗反莽》《火烧春秋楼》之类唱烂了的段子,又不是公子遇难,小姐相救让人心疼要哭的爱情段子,怕的是你不喜欢听。
沈梦辰声音低低地嗔怪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不爱听了?
声音虽小金雅安还是听到了,他正要扯起嗓门喊叫呱仙的回来。
沈梦辰拉了他一把:算了,人家已经走远了。
一队手推独轮车过来了,吱吱扭扭的响声是那么迷人。她发现,这队独轮车的身后有个行色匆匆的人影,她是那么的熟悉,好像是父亲。父亲什么时候来赊店了?来赊店了怎么不去看一看我呢?沈梦辰的心悸动了一下。
金雅安开始喊她了,沈小姐快点过来呀,山陕庙到了,要不要到庙里上炷香呀?沈梦辰嘴角露出笑容,上呀,当然要上,金公子,你说我上香的时候说点什么呢?金雅安突然被沈梦辰的话给问蒙了。
金雅安仿佛一下子从尴尬中醒了过来,大度地说,你就问问你何时能找到婆家?
沈梦辰脸上涨红,看也不敢看金雅安了,咕哝一句,你真坏呀!
就要进庙的时候,沈梦辰又看到了那个急匆匆的身影,一闪而过,不见了,沈梦辰四下寻找了一下,那个人影也应该进庙了。
小时候听父亲讲过赊店讲过山陕庙,父亲说山陕庙金碧辉煌像宫殿一样,她问山陕庙是干什么的?父亲说烧香磕头用的。她又问,那里不是河南吗?为什么是山陕庙?父亲问她咱们是哪里人呀?她说咱们不是湖北人吗。父亲说湖北人就不去河南了吗,那里是水陆码头,去那里做生意的各个地方的人都有,那庙就是山西陕西的在那个地方发了财的人建的,方便他们烧香磕头。她不明白这些个做生意的为什么跑这么远,花这么多钱财盖这么一座庙来烧香磕头,烧香磕头嘛,在哪里不能?
山陕庙里吸引她目光的首先是两杆高高的铁旗杆,她把脸仰起来,去看铁旗杆的高处,这张脸被夕阳一照,竟色如桃花。一对铁旗杆高入云端,只有一根旗杆上站立住一只展翅欲飞的神鸟,她收回目光,目光里含满了不解,她问金雅安怎么就这一只呢?那只鸟呢?
金雅安说,那只鸟飞了。
飞了!沈梦辰更加困惑。
金雅安突然目光压下来,他有些不情愿地给她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这对旗杆上本来是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妻,只是有一年这里瘟疫横行,潘赵河两岸百姓无药可救,苦不堪言,传染了瘟疫的人为了不连累自己的家人,纷纷投河自尽,一时赊店镇也瘟疫肆虐,一街两行关门闭户,悲哀之声不绝于耳。赊店镇以及潘赵河两岸百姓遭瘟疫的事,让栖息在旗杆上的两只神鸟痛心疾首,寝食难安,这对神鸟夫妻决定去昆仑山上寻找灵丹妙药,来解救当地百姓疾苦。
于是,它们不辞辛劳跋山涉水,千难万险,克服重重困难来到了昆仑山上,在山神的指引下终于找到了能解救众生的草药,可是潘赵河两岸村庄遍布,赊店城中人口众多,就凭它们两个嘴衔爪叼,肯定是杯水车薪,但事态紧急,由不得它们多想,两只神鸟嘴衔爪叼抓了草药就一飞冲天,飞呀飞呀……它们顾不得片刻的休息,终于飞回到了家乡赊店,俯瞰望去,村庄里看不见袅袅炊烟,潘赵河里看不见点点帆影,赊店城里没了灯火阑珊,它们知道瘟疫更加严重了,它们把衔来的药草抛洒进潘赵河水,顾不得吃东西,顾不上休息片刻,继续返回到昆仑山,雌鸟体力已经不支了,就让雄鸟先走,雌鸟在身后紧追不放,就这样三天三夜过去了,潘赵河里布满了一对神鸟洒下的神药,在药物的作用下,疫情慢慢减轻,两岸的百姓终于有了生机,炊烟也不时地升腾起来,百姓都惊奇这药是怎么来的,当他们看到这对神鸟忙碌的身影时,才惊喜地发现是这对神鸟救了潘赵河两岸的百姓。
它们最后一次返回赊店上空时,人们发现只有一只神鸟悲伤哭泣地鸣叫着,久久不愿落下,它孤零零顽强地把用嘴噙来的草药吐给河水,吐给人们,那药上带着神鸟嘴角的丝丝血迹。当这只神鸟好不容易地回到铁旗杆上,这里的人们无以回报,只有为它焚香跪拜。
金雅安讲着这个故事,讲得情深意长,讲得沈梦辰眼泪汪汪,金雅安看出来了,沈小姐是被他讲的故事给感动了。
金雅安感慨地说,这里有很多这样美丽动人的故事,都是当地人用善良美好的祝愿编织出来的,他们丰富了这里的内涵,也赋予了这个古镇灵魂。
随着脚步的移动,沈梦辰紧跟着金雅安,盯着庙里的一砖一瓦看了个仔细,生怕漏掉什么。
沈梦辰再一次认识山陕庙,她的目光应接不暇,各种石雕木雕砖雕撞击眼球,不时地瞪大那双因病情有些沉陷的,深潭似的黑眼睛。她惊讶于这里技艺的精湛,文化的博大精深,不禁脱口叫道,我好喜欢呀!
金雅安从她的目光里已经看出来了,她不但喜欢还很羡慕。
金雅安说,喜欢了就留下来。
沈梦辰不假思索地说,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赖在你家不走了。
金雅安说不走了好呀,我妈妈正想要个女儿陪伴她呢!
沈梦辰羞羞一笑,我正想当她干女儿呢,就怕她不要我。
金雅安本想带她去看一看春秋楼遗址的,春秋楼是山陕会馆里最高大的建筑,因供奉关羽夜读《春秋》神像而得名,清咸丰七年被捻军一把大火烧毁。“赊店一座春秋楼,半截还在天里头”这句民谣世人皆知,沈梦辰不一定知道,既然她没有提出来要看,金雅安也没有告诉她,看她在这个充满艺术和故事的地方,如此高兴,他就不带她去怀古凭吊了,这么一个感情脆弱的女孩,他是不想让那些不好的旧事,坏了她的心情。
正寻思着,沈梦辰喊他来到一座石雕前,他快步登上台阶,高声朗气地介绍道,这是一幅十八学士登赢洲图,是唐朝人对十八学士宠遇的一种比喻。相传海上三座神山蓬莱、方丈、瀛洲,瀛洲是其中的一座,人不能至,至则成仙,时人喻十八学士已入仙境,故称之谓登瀛洲。
沈梦辰道,好厉害呀!你怎么这么大的学问?
金雅安得意道,本公子自幼生长在这赊店古镇,两河岸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谁身上长个斑点我都一清二楚。
沈梦辰笑道,看把你得意的!
金雅安趋近沈梦辰,讨好地说:小姐,我是不是卖弄了!
沈梦辰绷起一张脸嗯道:在本小姐面是有些卖弄。
金雅安嬉笑道:好了,本公子不再卖弄,天之将黑,咱们打道回府可以了吧!
沈梦辰笑道:好吧!
游完了山陕会馆,金雅安带着沈梦辰正准备离开,突然看见了母亲,沈梦辰也看见了金夫人。金夫人一袭紫色斗篷,身影矫健,身边没有丫头跟随,她的目光四处飘荡,像是在寻找什么人,金雅安觉得母亲很怪,那情形不像是在寻找他和沈梦辰。因为母亲已经看到了他们,母亲的脸上并没有出现惊喜,她的目光依然游走在会馆的各个角落。
伯母!沈梦辰已经走到了金夫人身边。
噢,梦辰呀,雅安带你四处好好玩玩吧,这段时间让你在家憋坏了,我来会馆看一个朋友。
她说话很是急切。
会馆里都是些山西陕西的商人,以及从陆路来的骆马驮客。这里还有福建会馆、江西会馆、湖北会馆、湖南会馆,大都是水路来的船客,以瓷器和茶叶生意为主,也有做药材生意的。如果是药材生意的事情母亲是不会亲自出面,大都由他商谈处理,父亲会在质量上把关。金雅安思来想去,知道这山陕会馆里并没有什么朋友,虽然他们和山西陕西商客也都很熟,那也都是草药和患者的关系,并没有其他商业上的联系,母亲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金雅安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因为今天官兵突然造访百草堂的事情他早就听说了。
金雅安想跟着母亲看个究竟,母亲不耐烦地瞪他一眼:回去,你带着沈小姐赶紧回去。金夫人又走到沈梦辰跟前,含笑地问道,梦辰呀,玩得开心不?沈梦辰笑着点头,看一眼金公子,开心了就好,伯母有点事,就不陪你们玩了,你看这天也快黑了,你也累了,雅安你们回吧。沈梦辰道了个万福,他们就离开了山陕庙。
金夫人被一双手拉到一个比较隐蔽的楼角。
夫人你怎么撵到这里来了?
上午百草堂来了一队官兵,说是要捉拿你的。
他们的行动这么快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不说这些,我刚才看到雅安和梦辰了。
他们刚从这儿回去。
看起来梦辰现在好多了,谢谢金大夫和您的照料。
说着沈万山作了一个揖,随手从背后拉过一个蓝色绸缎包裹出来,递给了金夫人,金夫人感到莫名的惊讶,慌忙把东西接了。金夫人心下有点奇怪,不就是一个包裹嘛,为何不直接去百草堂,况且女儿又在百草堂治病,你就不想念女儿吗?就这么一个包裹,怎么会有官兵追杀呢?带着这些疑问,金夫人正准备打开包裹要看,被沈万山按着了。
夫人,这是我非常重要的东西,千万不可被官府的人找到,回头我会再找您去取。
金夫人小声嗯了一下,慌恐地把蓝包裹藏在腋下,问道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我要火速去南京一趟,今天上午到百草堂刚好碰上官兵搜查,我不敢回湖北会馆,这里人多场面大,就躲这里了。
我也猜到你会躲在这里,就赶紧追过来看个究竟。
我就把梦辰交给你们了。
你放心,梦辰已无大碍,这去南京路途遥远,你一路要多加小心。
金夫人,还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讲?
都什么时候了,有话赶紧说吧!
我看雅安公子也到大婚年纪,今天远远相看,雅安和小女俩人又说又笑,亲密无暇,如若雅安有意,小女终身可有托付,我现在一去,不知天涯海角,小女终身大事,由金夫人做主就是。
金夫忙道,这个请放心,我和你金大哥心下也正有此意,让他们年轻人在一起交往一段时间就是了。
沈万山和金夫人告了别,沈万山一再嘱托他的事情不能告诉沈梦辰。
金雅安离开山陕会馆越想越不对头,拐过瓷器街牌楼,正要嘱咐一声,让沈梦辰先回,他去看看母亲到底有什么事。这时候,他猛然间发现了周四,周四这货不知什么时候也跑出来了,看样子是玩瘫了心,正带着水眉在瓷器街看景致。那水眉高兴得眉飞色舞,任由周四拦了细腰儿。
这个时候小镇上华灯初上,一弯新月在夜空洒下银辉,朦胧夜色正适合谈情说爱。金雅安想,周四你谈情说爱,卿卿我我可以到码头上去呀,去那里牵着女人的手,看片片帆影,看点点灯火,也有点浪漫情怀不是。你在这瓷器大街上,成什么体统。你可是咱百草堂顶尖的药剂师呀,你这个样子让外人看到会怎么想呢?百草堂没规矩了吗?如果是让老爷子看到了,非把他立即逐出百草堂不可呀!幸亏今天是让他金雅安看到了,真想上去踹他一脚,把他打个呲牙咧嘴,叫苦连天。就这也保不齐,有人看到了会告诉老爷子。
于是,金雅安大喊一声,周四——
周四冷惊一下,店面灯下见是公子,知道事情不好,躲已经是不可能的了,硬着头皮拉着水眉来见金雅安沈梦辰。周四把水眉拉到金公子跟前,水眉一点儿也不扭捏,气势一点儿也不比沈梦辰差。水眉含笑,大大方方给公子小姐施了礼,道:金公子大名如雷贯耳,今儿一见,果不然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帅气十足呀!
金雅安还礼道,小姐夸赞了。他故作惊奇,围着周四和水眉看了一圈,呵呵了几声,道:你们俩还倒是天生的一对儿啊!水眉听出了话音儿,公子的语气有些嘲笑、奚落周四的味道,她觉得她不能便宜了这个大公子。她看了一眼沈梦辰,不紧不慢地说道:面前这姑娘,温文尔雅,端庄秀丽,一看就是大家闺秀,你们不也是好好的天生一对儿?
这句话倒是把金公子逗笑了,说道:好个水眉姑娘,果然伶牙俐齿,今天本公子有急事儿,就不与你斗嘴了,改天让周四带姑娘去府上再讨教。说完转身要走。
不远处,呼啦一队官兵围上来,他们都吃了一惊!
金夫人快腿快脚地出山陕会馆,天色暗淡,灯火初上。突然瓷器街口冒出一队官兵,正拦着人盘问。金夫人看到这队官兵,正是上午去百草堂的那队官兵,只是还多出了些地方上的镇丁。等她走近,却发现官兵拦下的是儿子雅安、沈小姐,还有周四,周四身边还多了一个花船上的歌女。平日里金先生对手下的人要求很严,不让他们和歌女来往。
金夫人知道这些拦路的人是干什么的,她按了按腋下的包裹,心中已有忐忑,她把包裹背在背上,仿佛千斤重担,这个侠肝义胆的女人,此时也不得不小心了。万万不可让这些官兵搜查到这个蓝色的包裹。她小步走着,平复着内心的慌张,想着应付的对策,她看到了周四身边的女子,女子手里有一个包袱,她决定把自己背的包裹放到这个船上歌女的包袱里,她心里十分清楚,这些船上的女子伶牙俐齿,自然有应对方法,且和官兵个个熟识,他们是不会搜查她难为她的。
大家都看到了金夫人,一同围了上来,只有水眉愣愣怔怔地站原地不动。
金夫人说,你们怎么还没走呀?
金雅安说,我们碰见周师傅了,多聊了几句话,耽搁了。
周四心中忐忑不安地给金夫人行了礼,金夫人问道,这个女子是谁呀?我怎么没见过。周四一时语塞,金雅安赶紧替周四解围,告诉母亲,她是水眉姑娘。
金夫人说,水眉姑娘呀,过来我看看,金夫人上前拉过水眉,她肩上的蓝色包裹滑了下来,周四眼快,赶紧接了。哎呀,水眉姑娘的手好嫩好滑呀,周师傅还是很有艳福的嘛!周四听夫人这么说,吓得一哆嗦,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揣测着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水眉姑娘给金夫人道了万福,说道,小女子见过夫人。夫人可是赊店人人敬仰的巾帼豪杰,胆识过人,不让须眉,今日幸见,三生有幸,周师傅和我本不同道,但性情相通……
金夫人截住了话,嗔道,不说这个了,咱们有缘是不,安儿可到前面寻一处尚好的酒店,难得聚这么齐整,我老婆子要尽尽地主之谊。
金雅安一时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前面是官兵搜查,父亲又在家焦急地等候,母亲还有心情吃大餐。母亲已经发话了,金雅安还是慌慌地去寻酒店。金夫人上前一把拉过水眉,一把拉过沈梦辰,水眉手上的包裹坠坠的。金夫人拿眼瞪周四道,怎么能让水眉姑娘受累,还不快接了去,周四接过包袱,很自然地将那只包裹放进了水眉的包袱里。金夫人装作没看见,笑嘻嘻道,今晚我要羡慕死老天爷了,身边可是两个大美女。水眉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过关卡时金雅安被搜了身,认识金雅安的镇丁草草地应付了事,问一声金公子好,这是去哪呀?金公子指指夫人,母亲大人要请客,去同福客栈,弟兄们可否一同去小酌两盅?
过关卡时,金夫人有意让周四把包袱交给水眉,就对周四说,周师傅你到前面看看怎么回事儿,雅安怎么安排的?周四急忙到前面去,金夫人一把把包袱夺了过来,道,这包袱我来拿吧。水眉和沈梦辰怎么也不会让夫人掂包袱,都去争,夫人顺手给了水眉姑娘,水眉姑娘只觉得包袱重了许多许多。金夫人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又朝官兵的方向看了一眼,她似乎明白其中的含义,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毫不犹豫地把包袱大大方方地挎在肩上。
盘查的官兵自然放不过太太、沈小姐和水眉,一同围了过来。镇丁见是金太太,很客气地对官兵道,这是百草堂的金太太。官兵上午去过百草堂,还给大帅看了病,又没见身边有什么东西可搜查,他们要搜查的是男人,对于女人他们还是不敢搜身的,有意让金太太过去。旁边一官兵指着水眉的包袱问,这里是什么?水眉突然撒泼似的把包袱举到官兵的脸上,高腔大调地嚷道,这里面全是老娘的内衣内裤你要不要闻闻?一镇丁奔过来,一把拉开水眉,哪个镇丁不认识水眉。镇丁嘻嘻笑道,水眉姑娘是刚刚下船了,掂这么多衣服要回去换洗呀?水眉把包袱挎肩上朗笑道,老娘我在船上多天了,浪里来浪里去,这包脏衣服不光是我自己的,还有其他小姐妹的,你要不翻出来看看?镇丁说道算了算了,谁愿意翻你的臭衣裳。他对官兵说,花船上,唱酸曲的,赶紧让她走吧。水眉一听嚷道,你们怕臭气熏着,我可走了。官兵手一摆,不耐烦地说道,走吧,走吧,赶快走吧。这时候,金太太和沈梦辰已经顺利地过去了,正在瓷器街牌坊下焦急地等她。
金太太一直拉着沈梦辰的手,嘘寒问暖,生怕冷落了这个敏感的姑娘,还担心她心里产生什么不好的看法和想法,毕竟她对这个花船上唱曲儿的女子,说了那么多话,似乎有了几分好感,甚至还放在了心上,沈梦辰是能看出来的。沈梦辰也感到了不一样的气氛,内心莫名的慌乱,她猜想,这里的事情一定与上午百草堂的事情有关了,她静静守护着金夫人。
金夫人一直问沈小姐,你身体没事吧?
没事,真的一点儿事情也没有。
等水眉过来了,吃点东西咱就走。
本来是要在同福客栈好好摆上一桌,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的。经官兵这么一闹腾,大家对吃饭都没胃口。周四忐忑不安,怀了一肚子担心,犯了大错一般,桌上一直不敢抬头看金夫人。水眉也在想着心事,只有沈梦辰很高兴的样子,金公子想活跃气氛,沈梦辰就配合他,金夫人也知道大家的心思,怕大家把这晚饭吃得死气沉沉,就和大家又说又笑,俨然什么事情也没有的样子,但是,大家心中自然也有些不痛快,热闹还是没有心想的那般热烈。
草草吃了饭,一行人都往家走,金夫人把水眉包袱里的包裹掏出来,让金雅安掂了,先离开客栈了。大家对金夫人包里的东西都有所不解,但始终没人过问,都怀了神秘的心情。
金雅安看着水眉的背影说,这女子还挺泼,周师傅,以后可有你好日子过了!
周四苦笑,心想,不知道明天在百草堂的饭碗还能不能保住。
周四忧心忡忡地回到他的制药工坊,金雅安送沈梦辰回凌霄小院。金雅安感觉挺对不住她的,说道,真不知道下午会发生这么多事情,本来玩时挺开心的,谁知发生这么多事儿,让你也跟着担惊受怕了。沈梦辰说,没有呀,能和太太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是高兴的。金雅安说今天的事情不算数,你好好休养几天,我们再一起把赊店游个遍,去河边看码头,看帆船……
进了凌霄小院,奶妈早已等着急了,问吃饭了没有,金公子说,哪能饿了沈小姐。奶妈说你看我这猪脑子,就是不知道转弯。
金夫人走进百草堂,百草堂依然灯火通明,金大夫正在处方笺上开着方子,药柜上大小戥子都忙个不停,有的是现抓的药,有的是要伙计们明天派送的药,派送的药必须今晚抓齐包好,不耽误明天人家病人熬煎。
金夫人把肩上蓝色包裹放在桌子上,金大夫停下手中的笔,仰起一张清癯消瘦的脸,一双炯炯有神的目光看向夫人。
夫人这是什么?万山找到了?
金夫人压低声音说,找到了,在山陕会馆,他给了我这个包裹,说是他非常重要的东西,先放在我们这里,大帅的官兵也追到了会馆,到处在搜查,雅安和梦辰也去了山陕会馆。
他们父女没见着面吧?
没有,万山远远地看到他们了,挺高兴。
夫人,咱们的安儿也老大不小了,虽然学业有成,赊店虽然南船北马,但还是得让他去外面见见世面。
万山也很看好咱们的儿子,他可是说了,雅安只要愿意,梦辰是可以做咱儿媳的,要不咱们给他俩撮合撮合,对万山弟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金焕章道,就知道你动了这门小心思,梦辰这孩子不错,长得端庄清秀,病也没什么大碍,再调理一段时间,什么事情也都没有了,按你的意思让他们多接触接触吧!
焕章,还有个事情得给你说一下,此事涉及咱们百草堂的名声。
咱百草堂在赊店百年不倒,靠的就是好名声,还没有戳住脊梁骨骂咱的人,是谁坏了咱的名声?
你也别急,这事也没那么严重,只是传开去不好听罢了。
到底什么事情吗?
周四你知道的,年龄也不小了,在咱百草堂这些年任劳任怨,出了不少力。
是,这孩子不错,早该成个家了。
他最近找了个姑娘,可惜是潘河花船上的!
花船上的不行,百草堂立有规矩,凡百草堂人,不得近花船,他敢坏规矩,把他赶出百草堂就是了。
你先别急,那姑娘我见了,叫水眉,是个伶俐姑娘,讨人喜欢,今黑儿还帮了我大忙,要不然,这包裹早被官兵给搜走了,还不知道招来多大祸害呢!
哦,还有这事,你说咋办?
我想呀!成全他们,这就好比你看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对症下药,总比遇到了疑难杂症,推出门外,一推了之要好。
我什么时候遇到疑难杂症把人推出门去过?疑难杂症在我手从来就不叫疑难杂症。
是是是,我是打个比方。
好,成全他!周四这些年也不会有多少积蓄,既然夫人想做好人,就好人好到底,你就把那姑娘先赎了身,再让周四娶了她,刚好,霸王山的郭庄主给百草堂弄了二十顷山地种药材,我正愁找人种呢,周四这些年熟练掌握了炮药炙药,让他带着水眉再种几年草药,这草药的生长、药性、药理、炮制方法他掌握了,将来会有更大的用途。
金夫人一拍手,好,这事就这么办了!
老两口合计了这么多事情,百草堂灯光依旧明亮着,伙计早已回家歇息了。门外,夜色茫茫,远处传来潘河拍击码头的浪花声。
沈梦辰这些天在凌霄小院过得十分惬意,到了夏末初秋小院的凌霄花是越开越少了,金公子却越来次数越多了,沈梦辰的气色也越来越好,面色红润,身体轻盈,笑声朗朗,看起来还胖了许多。
有时候他们在小院里讨论诗词歌赋,讨论到热闹处在小院里一个跑一个追,趁奶妈和丫头们不注意,金公子会把小姐拦在怀里,小姐也会顺势地把身子靠在公子的身上。
这天下午,沈梦辰和金雅安坐在凌霄树下饮茶,享受着秋意带来的凉爽。沈梦辰呷了一口茶,突然吟出一首诗来:自开山寺路,水陆往来频。银勒牵骄马,花船载丽人。芰荷生欲遍,桃李种仍新。好住湖堤上,长留一道春。
吟罢,她问公子道,可知此诗出何人之手?
金雅安当然知道,随口而答,唐白居易《武丘寺路(去年重开寺路桃李莲荷约种数千株)》。
沈梦辰笑道,果然记得熟,只是周师傅不知道读过此诗没读过?
金雅安倒是一愣,这些天只顾黏在沈小姐这里,周四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金雅安道,小姐菩萨心肠,是不是想起周师傅和水眉的事了?
沈梦辰道,周师傅倒是情种,“花船载丽人”“长留一道春”总不能“好住湖堤上”吧?
不会的,你金伯伯、金伯母是看着周师傅长大的,他们不会为难他。
哎哟,我可不是想着伯父伯母会难为周师傅,我是问问你是怎么想的?金公子,哟了一声,我想?我想什么了?
这时有伙计来找金公子,说是父亲有要事找他,让他马上过去一下。金雅安丢下沈梦辰道,这事咱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这天后晌,百草堂似乎清闲了许多,百草堂里药香扑鼻,几个伙计在闲聊着什么。父亲坐在诊椅上,低头翻着一本厚厚的书,伙计们见他进来,都点头打了个招呼,他走向父亲,伙计们都各自干各自的活儿,没人去打搅他们父子。
书童早已把茶水备好,知趣地到一边去,金大夫不叫他,他是不会进前的。
爹你找我?
从沈小姐那里过来的?
是,母亲让我多陪陪她。
她怎么样了?
每天吃父亲给她配的汤药,现在面色红润,浑身有劲儿,笑声也好听了!
嗯,她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正常,你沈叔叔大可放心了。
这么长时间了,沈叔叔怎么不来赊店看看小姐呢?
父亲站了起来,把书本放在了书架上。
你沈叔叔不光是个茶商,还有重要使命在身,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沈小姐会在咱这儿住上一段时间。
很好呀!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想让你去外面闯荡闯荡。
我不是一直在外面闯荡嘛,深山老林里进药,道路崎岖,豺狼虎豹,风餐露宿,哪一次回来不是浑身脱层皮!
金大夫眉头一皱,你倒是自己夸起功劳来了,有点不知深浅,吃这点苦也叫苦,看来还真的需要到社会上打磨打磨呀!
金雅安有些不解:父亲,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大夫压低声音把心里的想法一说。金雅安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深居简出,整日把脉问诊的父亲胸中竟然关心世局,豪情万丈,江河澎湃,心系革命。
金雅安道,是呀,我是热血青年,胸怀抱负,可是父亲,咱们在赊店偌大的百草堂,光靠你和我母亲支撑,我总放心不下,再说你年纪也越来越大了,我还未曾一日尽孝,儿子谨记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
父亲突然大声地训斥道:屁话,你少拿这些话来搪塞老子!
他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如此暴怒过,即使他做错了事,父亲总是用他温文尔雅的态度,循循善诱地教导他。今天的父亲,这个举动让他心中猛地吃了一惊,这么大了才知道父亲不光是个温文尔雅的医生,还是个脾气暴躁的父亲,这一时刻,仿佛让他重新在父亲身上找到了严厉。
父亲一定是误会他了!
母亲不失时机地来到身边,她埋怨父亲说,有话好好说,干嘛发那么大的火?
父亲冲母亲道,我让他出门闯荡,这孩子拿孝道做挡箭牌。说完这句话,父亲又冲着金雅安道,我们还没有老到离不开你的时候,你有志报效国家才是对我们最大的孝道。
母亲说,我都听到了,孩子的心情你也得理解,这兵荒马乱的,他走了放心不下咱,咱也会放心不下他的嘛,让他有个思想准备,得好好想想是不,况且他心里装着个沈小姐。
父亲道,好好好,让他好好想想。
父亲的态度终于变得温和起来了。母亲是来和父亲商量周四和水眉的婚事的,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没有听到一点儿风声,父亲和母亲又有多少事情在瞒着他,又有多少事情他这个儿子并知情,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郁闷起来,他起身告别了父母,父亲还忘不了远远地丢给他一句,你想好了告知我一声,啊!最后的那个“啊”字像一条鞭子,紧紧地撵着他,抽打着他,让他心生不痛快。
金雅安的心情似乎沉重到了极点,他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喧哗的街市突然变得宁静起来,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声音,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他本来想回到沈梦辰身边把父亲的想法告诉她的,并希望征求一下她的意见。但是,有一件事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有关她父亲的消息,她的父亲早已追随孙中山先生,早已是革命党人了,今天清廷官兵在赊店镇排兵布阵就是要抓她父亲的。他觉得既然父母都没有告诉沈小姐她父亲的情况,他还是不能及早地告诉她。
金雅安就这样盲目地在大街上走着,熟人见了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草草地应付一下,晕头转向地来到了迎旭门码头,这个码头可是赊店镇最繁忙的码头。
河道里早已灯火通明,一派“白天千帆过,夜晚万盏灯”的景象。花船上的歌声依稀飘了过来,飘过来的还有拉纤的号子声。金雅安找了个台阶坐了下来,他虽然生在赊店镇长在赊店镇,现在又在赊店镇的百草堂,跟着父亲治病救人,但还真的从没有认真细心地观看过赊店潘河的美景,更没有在这样的夜色下静静地欣赏过河道码头,他弄不清楚“夜晚万盏灯”是个什么样子。
坐在码头台阶上,抬眼望去,让他震撼的是——河面上十里万盏灯火幻化成了十里长灯色彩斑斓的画廊,从迎旭码头一直到河口,隐隐地向南延伸,波光粼粼中,万盏灯光又如繁星齐整整地坠落河中,船舷摆动涟漪荡起波,灯光一折一折地形成彩色缤纷的光影,歌声、号子声、流水拍击船舷声,和灯光交织在一起,在河面形成巨大的自然剧场,船在画中,人在画中,水也在画中歌也在画中,金雅安不禁感叹道,此景只应天上有,不知何时落人间?
就在他陶醉这满河美妙的灯光歌声中时,竟听到了不一样的号子声,声音应该是从河口方向传来的,嗨——哟、嗨——哟、嗨——嗨——哟——压抑,低沉,不堪重负,他的脑海里立即产生了一个画面,这个画面是他司空见惯了的画面,是他从来没有深刻地思考过的画面。
这时候他脑海的画面里闪现出一条大河,大河就横在面前,一条条万千斤重的货船,他们载住瓷器、药材、茶叶、木材以及食盐棉油等生活资料,从汉口逆流而上,全靠众人同心合力,一人一篙用篙杆撑住河岸,向前行;全靠众人,一人一纤,沿着河岸,足蹬大地,朝着一个方向拉,一直向前行。篙杆撑过的河道两岸看起来满目疮痍,面对着汹涌的河水,和无数船只,大大小小的洞穴犹如无数双忧伤的眼睛。那些拉纤者,纤绳勒进肩胛,头颅低垂抵住了泥土,月亮照亮身上的汗水,嗨哟、嗨哟、嗨哟地欢叫着,他们骨瘦嶙峋,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负重前行,他们的目的地是赊店这个水旱码头,到了码头他们才能吃上饱饭,睡上一个安稳觉,有病了才能到百草堂让金先生给他们诊诊脉,包上几包中草药,把又累又伤又病的身体调理一下,应该说,是这样的人支撑起了赊店码头,才有赊店码头“白天千帆过,夜晚万盏灯”的繁华。
他想,这个时候如果沈梦辰小姐和他坐在一起该多好,他们手拉手,四目落在万千灯火的河面,一定会生出万千种风情,那将撞击出什么样的火花啊!
金雅安看着面前的灯光船影,脑子里乱七八糟地这样想着。一群拉纤的纤夫从他身边走过,他们踏过台阶时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他们刚刚把船拉到迎旭码头,一个个还气喘吁吁。他们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上着都吃力无比。其中,一个中年男子上台阶时又咳又喘,一个上了岁数的男子说,你该到百草堂让金先生瞧瞧了。中年男子咳嗽着说,瞧过了,金先生不让我拉纤了,说再拉就要了我的命了,可我不拉纤,我那一家子人指望啥呢!上了岁数的男人说,那你就不要命了?中年男子说,命,命早就交给这条河了,谁让咱是拉纤的呢!那群人也都不由自主地跟着说,是呀,我们都是拉纤的命,肩膀上搭上纤绳的那一天起,命就交给这条河了。
金雅安站起身来跟在他们身后,他的身后是夜幕下的灯火河流,他们的身后是思绪难平的金公子。他想他应该有所决定了,任何一条逆流而上的船都需要一群拉纤的人,一群无论寒冷、饥饿、疼痛都奋不顾身的人,这条船才能前行,才能最终到达目的地。
他心中豁然开朗,对眼前的景象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明天,明天他要告诉沈梦辰,他要和她结婚,如果能和周四水眉一起举行婚礼,赊店古镇该是多么多么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