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平[山西职业技术学院,太原 030006]
所谓意象,是指文人墨客在创作过程中借由客观物象来抒发自身主观情感,从而达到物我合一境界的一种艺术形象,而以“芭蕉”作为主要题材,并从具体可感的日常物象转化为内蕴丰富的文学意象主要是在唐宋时期。本文将以唐宋时期作为历史脉络,先从宏观角度对“芭蕉”意象在此期间的发展状况做出概述,再从微观角度对唐宋文学中“芭蕉”意象写作的典型性代表做出具体阐述,并对蕴含其中的内蕴做出具体分析。
受地域分布和使用价值的影响,芭蕉意象作为文学作品中独特审美视角出现的时间较晚,直至“永嘉南渡”之后,芭蕉才逐渐闯入文人的视野,成为文人进行文学创作时乐于观赏和表现的对象。东晋之后,随着南方经济的昌盛和文化的繁荣,芭蕉成为文学作品中独具特点的植物意象之一,不过“芭蕉”真正受到文学作品广泛推崇的还是在唐宋时期。①本文将从宏观角度出发,对“芭蕉”意象在这一时期的文学发展状况做出概述,并分析具体原因。
首先,唐五代时期是“芭蕉”意象创作的重要发展期。唐代在经济上取得了极大的繁盛,在大唐盛世的氛围下,文学创作也呈现出欣欣向荣的局面,加之写景、咏物题材在文学创作中的兴起,“芭蕉”无论是在题材还是意象上的数量较之前朝都有明显的增加。具体而言,在初盛唐时期,只能从沈佺期、骆宾王、岑参等为数不多的诗人诗作中窥见“芭蕉”意象的影子,甚至没有“芭蕉”的专题吟咏之作。然而在中唐之后,就已出现白居易、柳宗元、杜牧等众多名家对“芭蕉”进行吟咏的诗赋创作,在诗词文中对芭蕉意象的运用也呈普遍态势,特别是“雨打芭蕉”的意象,凭借自身的丰富内涵和独特情韵,一经出现就成为众多文人创作时加以吟咏的对象,对后世文学创作产生了意义深远的影响。另外“蕉叶题诗”“芭蕉喻空”等极具审美特性和蕴含哲思的意象也在唐代文学创作中泛起阵阵涟漪,在文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其次,宋朝是“芭蕉”意象运用的高峰时期。据相关统计,在不纳入地名、物名的前提条件下,宋诗词中只在题目中含有“蕉”字的就有近百首,篇中含有“蕉”字的更是达到了七百三十余首,其中以“芭蕉”作为专项题材和主要意象的也达到了一百一十余首。②由此可见,在对“芭蕉”意象的运用上,宋朝相比之前在数量上呈上升增长态势。受时代发展特点和地域环境影响,宋代文人颇具情趣,在生活安逸时期往往多爱营宅造院、栽花种草。比如苏辙笔下的《新种芭蕉》、孙观创作的《人秋初种芭蕉》等作品都显示出了宋代文人有亲自栽种把玩“芭蕉”的经历,从而对“芭蕉”的审美情趣和认识都达到了更加细腻唯美、丰富深入的地步。
总而言之,唐宋时期文学作品中“芭蕉”意象的写作呈现出大幅增长的态势,《全唐诗》《全宋词》中对于咏颂“芭蕉”诗词作品的记载颇多就是最好的证明。一方面,与这一时期的时代发展特点和文人审美情趣有关,特别是唐朝时的文人们骨子里充满浪漫又喜漫游的时代基因,他们对纵横边地的远方充满向往,被异地之外的奇异所吸引,致力于在游历天下以增长见闻,“芭蕉”作为远离政治文化中心的植物,闯入文人视野并进入文学作品中便呈必然趋势。另一方面,“芭蕉”作为典型的在南方生长的植物,常常成为流放文人们表达追忆繁华中原的典型物象和情感载体。在这种环境背景下,“芭蕉”逐渐成为相对固定且成熟的意象,其中所蕴含的对远离中原家乡的忧思感怀与男女离恨之情也引发了众多文人的情感共鸣。
“雨打芭蕉”在唐宋文学作品中是频繁出现的一种意象。第一,诗人常借此这一意象抒发失意愁苦、凄怨哀凉等情感。此外,“雨”本身在中国古代文化传统中就具有丰富含义,“苦雨”更是其中绕不开的文化内涵,而“雨打芭蕉”作为雨中之景,其情感模式自然也浸染了悲情色彩。唐宋时期的文人在对“雨打芭蕉”进行创作时,常常借其特定的意象组合,营造出凄婉哀冷的氛围。③
比如在唐朝时期,无论是杜牧创作的“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还是岑参笔下的“雨滴芭蕉赤,霜催橘子黄”,抑或是李商隐有感而发的“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都将“芭蕉”与“雨”这种意象有机融合,逐渐形成将思乡、愁怨等情感集聚一体的、内蕴丰富的“雨打芭蕉”意象。及至宋朝时期,“雨打芭蕉”的意象更是将忧思哀愁、相思之苦表达得淋漓尽致。比如杨万里的《芭蕉雨》,就深入挖掘了雨滴打在芭蕉之上的那种细腻美感和丰富情感,在给读者呈现极具摇曳之姿的雨中芭蕉景象的同时,也将兼具爱怜与心痛的双重情感得以尽情抒发。再如欧阳修在《生查子》中写下的“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张先笔下《碧牡丹》中的“芭蕉寒,雨声碎”等诸多文人诗句的描写,都可以发现“雨打芭蕉”意象的采用已在宋朝成铺天盖地之势。
第二,“雨打芭蕉”还被经常用来抒发客居他乡者的思乡或异地分离者的念亲之情。比如杜牧在《芭蕉》写下的“怜渠点滴声,留得归乡梦”就充满了浓郁的思想之情;而舒亶在《菩萨蛮》中以“芭蕉雨”寄托“枕横衾浪拥,好夜无人共”的思绪;李石在《醉落魄》书写的“今宵魂梦知何处。翠竹芭蕉,又下黄昏雨”诗句,更是将思人的情感推向了高潮。值得一提的是,“雨打芭蕉”在宋词中往往是年轻女性思念男性的象征,女性口吻下的“雨打芭蕉”常被用来倾诉闺怨之愁,而男性则多用“雨打芭蕉”意象来借喻家国意识。
一般认为最早涉及“蕉叶题诗”文学作品的是南朝梁刘令娴所作的《题甘蕉叶示人》一诗,在“雨打芭蕉”的典型意象还未被凝练出来之时,“蕉叶题诗”形象就已在诗词中频繁出现。如韦应物在《闲居寄诸弟》写下的“尽日高斋无一事,芭蕉叶上独题诗”、白居易在《春至》中书写的“闲拈蕉叶题诗咏,闷取藤枝引酒尝”等诗句都可以看到“蕉叶题诗”在文学作品中的大量应用。
芭蕉因其叶片硕大,叶面光泽,很容易触发文人将其进行文学创作的动机与灵感,而且与“雨打芭蕉”不同,大部分“蕉叶题诗”在唐朝时期呈现出来的是文人较为清新闲适的一面,象征着对诗意生活的艺术追求,代表着他们不问尘世的清新淡雅。比如唐代书法家怀素种植芭蕉用以勤练书法、颜真卿曾写下“命酒以蕉叶书之,援翰立成”之句,都可看出文人墨客用“蕉叶题诗”来表达自己高雅的闲适情趣。而到了宋朝之后,由于受到“雨打芭蕉”典型意象的广泛影响,“蕉叶题诗”在宋诗词之中则变得较为少见,情感趋势也由唐朝的闲适淡雅变得愁云四合。
此外,“蕉叶题诗”按照题诗对象的不同,可以分为以下两种情况:第一,当诗是为自己所题时,则是对文人闲适诗意人生写照的展现;第二,当诗是为赠送友人所作时,则体现出的是朋友之间“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平和冲淡之情。④
芭蕉之叶在生长过程中会呈现出由曲卷到舒展的状态,这个富有生机活力的生命细节被文人发现之后用于文学加工,“卷蕉”与“展蕉”也因此被赋予了更深刻的意义。一卷一展之间,也与人们的或悲或喜心情形成高度契合,因此,唐宋时期的很多文学作品都在以“卷”为愁、以“展”示乐的基础上建立意象,从而使人之情感与蕉之意象有机融合。
比如,天下第一女词人李清照就曾在《添字丑奴儿》中写下“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之句,她通过对“芭蕉”展卷之间的细致观察,从而将自己的愁思忧绪渗透其中,真切地表达着自己内心世界的惆怅与精神情感的复杂,在将无限愁思借由“芭蕉”倾泻而出的同时也给读者留下内心之中的阵阵悸动。⑤再如李商隐《代赠二首》中对此有句经典的表述——“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许岷在《木兰花》中写下“江南日暖芭蕉展,美人折得亲裁剪”等都可看出唐宋文学对“芭蕉”展、卷意象的大量运用。
此外,由此拓展而来的未展、难展、微展、舒展等词也在这一时期屡见不鲜,有些文人还把未展的“芭蕉”之叶与“心”紧密相连,则把“芭蕉”这一意象呈现出更加形象生动的特点,比如“又见芭蕉展半心”“恨芭蕉、不展寸心”等诗句的具体描述,都对“芭蕉”意象的进一步深化升华做出突出贡献。
“败蕉”光从字面意义来理解,就代表着不容乐观的情感表达,其在唐宋文学中也常常被用作表达充满枯寂荒凉之意,寓示着人自身肌体的性命败颓。相对容易引起文人离愁春恨的“雨打芭蕉”、抒发悲喜的“卷展之蕉”等意象而言,“败蕉”这一意象在唐宋文学作品创作中并不是很多。
随着唐宋年间佛学的大肆兴盛,“芭蕉”被认为是空而不实、中空速朽的这一认知也逐渐深入人心,“败蕉”意象也与佛学精义、僧院谈禅遥相呼应,蕉易折易败的寓意也被逐渐加强。例如杨衡在《送彻公》中写下的“败蕉依晚日,孤鹤立秋墀”、郑遨《题病僧寮》“童子不知师病困,报风吹折好芭蕉”、白居易《逸老》所谓“筋骸本非实,一束芭蕉草”、刘禹锡在《病中一二禅客见问因以谢之》曾言“身是芭蕉喻,行须筇竹扶”,从这些诗句都可看出“败蕉”意象打上了佛学思想的烙印和对人体生命特征萎缩的内蕴。⑥
“芭蕉”经过唐宋文人墨客的观照之后,通过作者对其不同形态和审美内蕴的体察挖掘,也促进了主体情感与客体芭蕉的紧密融合,从而也赋予了“芭蕉”独特的情感内涵和意蕴神韵,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从唐宋文学的浩瀚作品中对“芭蕉”意象进行深入体会,我们就会发现这些文人墨客想要表达的是一种难解之情、难诉之怀,凄苦愁怨之情怎一个愁字了得?不过就其情感程度而言,“雨打芭蕉”倾向于表达的更多是“小愁”而非“大恸”,它本身所散发出来的那种轻微细腻感,似乎也承载不了人们至暗时期而产生的“大悲大苦”的绝望情愫,更多的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式的连绵不断的愁思。例如唐代诗人张说在《戏题草树》中写道“细问芭蕉叶,何愁心不开”,诗人正是将这种解不开的愁苦之情寄于“芭蕉”之上,发出凄苦愁怨的低诉。再如陆游“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的诗句,“蕉雨”之声诉之于听觉,产生的却是“冷”“寒”等触觉体验,在“雨打芭蕉”的意境渲染中不仅没有丝毫浪漫气息,反而将作者的凄清愁苦、惆怅寂寥之情得以淋漓尽致地抒发。⑦
此外,“蕉心”“未展蕉叶”等意象营造出凄清幽深、静穆忧思的环境氛围,在成为哀婉情绪发酵剂的同时,也将“愁苦”这一象征意义进一步强化。随着人们审美认识和思想内蕴的发展,“芭蕉”终被打上了凄苦愁怨的底色。
“芭蕉”在唐宋文学中,不仅是哀婉凄惨的象征,也常常被作为美与神韵的表达。文人墨客借由“芭蕉”意象来展现作品中的文化内涵和丰富意蕴,更能给读者呈现出别样的意境美。此外,“芭蕉”因具扶疏潇洒、素淡无华的特点,多与古人高雅情趣相契合,在唐宋文学作品中多被赋予清雅高洁、闲适清新的意蕴。例如听蕉雨、兴建“蕉雨书屋”和“蕉雨山房”“蕉叶题诗”等就是唐宋文人追求悠然自得心境和雅致生活艺术的重要体现。例如张耒在《四月二十三日昼睡起》写的“幽人睡足芭蕉雨,独岸纶巾几案凉。谁和熏风来殿阁,不知陋巷有羲皇”、李洪在《偶书》中曾言“世事悠悠莫问天,一觞且醉酒中贤。阶前落叶无人扫,满院芭蕉听雨眠”,都可看出文人借由“芭蕉”所展现的闲适清新的风雅。此外,还有众多唐宋文学作品中将“芭蕉”比喻成女性的说法,例如白居易所作的“绿桂为佳客,红蕉当美人”一句,就把“芭蕉”与女性之美联系起来,在表达女性美貌的同时,也传达出一种清新亮丽之感。
早在魏晋时期,佛学就已逐渐昌盛,芭蕉蕴含佛理的内蕴已被文人所熟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芭蕉”都是肉体空虚不实的代表,随着唐朝禅宗的兴起,“芭蕉”也逐渐成为佛性禅心的象征和参禅悟道的喻指。⑧比如“觉后始知身是梦,更觉寒雨滴芭蕉”,就让人们从平凡的生活中去品味人生,在参禅论道中去感悟人生。
此外,“石头对芭蕉”这一物象与景物的组合,也在平淡中充满玄机,符合禅宗由日常生活中进行体悟的宗旨。例如朱庆余在《送品上人人秦》中写道“心知禅定出,石头对芭蕉”,就体现出了蕉、石相配的场景。“石头”与“芭蕉”并不只是对眼前实景的展现,更是诗人内心禅定的映射,在一静一动、一刚一柔中,将灵动空寂、静穆凄清的禅境缓缓呈现。
综上所述,“雨打芭蕉”在中唐之际进入人们的文学审美视野,成为重要的文学审美意象,正适应了盛唐之后文人偏于内敛、凄婉的文化心态。长时间的审美观照使文人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经验,本文也从凄苦愁怨的低诉、闲适清新的风雅、佛性禅心的内蕴等方面对“芭蕉”内蕴之美进行了深入挖掘,展现了文化记忆中雨打芭蕉、蕉叶题诗、展卷之蕉以及败颓之蕉的美感和神韵。唐宋文学中的“芭蕉”意象既是文人墨客审美认知和情感内蕴的深刻体现,又是古代文学修养积累与沉淀下的固化产物与民族文化符号,不仅在古代文学史上占据一席之地,在当今时代仍绽放出独特的价值。
①蒋扬帆:《唐宋文学中的“芭蕉”意象写作研究》,《青年文学家》2021年第9期,第68—69页。
② 梁欢华:《唐宋岭南诗词中的“芭蕉”意象写作》,《文学教育(上)》2020年第11期,第136—138页。
③彭艳芳:《唐宋文学中的“芭蕉”意象》,《北方文学》2018年第14期,第72页。
④ 李正阳:《唐宋文学中的“芭蕉”意象写作》,《科技风》2017年第4期,第22页。
⑤ 沙小会:《古代文学中的芭蕉意象研究》,《现代职业教育》2017年第17期,第16页。
⑥ 莫函蓓:《唐宋文学中的“芭蕉”意象写作》,《鸡西大学学报》2016年第7期,第119—122页。
⑦ 徐波:《论古代文学中的“雨打芭蕉”意象》,《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1年第3期,第79—83页。
⑧ 徐波,王永波:《论古代文学中的芭蕉意象》,《阅江学刊》2011年第1期,第20—1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