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反复处,极似世人情
——从《西游记》第七十七回看孙悟空“反胜为败”的深层原因

2023-04-06 01:33张文畅徐凯辽宁师范大学辽宁大连116029
名作欣赏 2023年8期
关键词:妖魔李军悟空

⊙张文畅 徐凯 [辽宁师范大学,辽宁 大连 116029]

读过《西游记》的人,常会有这样一种感觉:西天取经之前主人公孙悟空叱咤风云、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而到了取经路上则节节败退、各方求助、险象环生。很多人就从这种现象出发,得出了孙悟空本领有所下降的结论。有些人解释为“二稿合成”或“多稿合成”,即《西游记》是世代累积型作品,经过多次编撰整理,产生了文本前后矛盾的现象。还有些人给出了“南北猴子”说,也就是说大闹天宫时的孙悟空叫“齐天大圣”,本领比较强,到了取经路上名为“孙行者”,本身技能就不过硬,这两只猴子本来分别是由南方的作者和北方的作者写成的,被后来整理者捏成了一个长长的故事,这与“二稿合成”之说相通,还有说大圣和行者的出生地不同,所以前后矛盾。各种说法可谓不一而足。

众观这些说法,乃没有通篇考虑小说文本的叙事逻辑和思想艺术倾向,仅从小说的表层含义进行简单的逻辑推理,并没有确切的文本支撑,属于猜测和杜撰。而本文要探讨的则是对孙悟空本领大小矛盾的另一种误读。

一、表层逻辑:在胜处写败,在人事上挨摔

让我们先来看看反题的说法:

梁归智有文解释孙悟空本领的大小之谜,说:“(要获得成功)主要不在个人的好勇斗狠,而在熟悉并利用规则和各种社会关系,其中有显规则,也有潜规则。”所举例子为第五十二回收老君坐骑青牛精时,如来有意先败一仗。但小说中孙悟空并不考虑有无后台的问题,战斗过程中亦未曾考虑过向妖怪示弱卖好以便与其后台搞好关系,该回中,其对如来“打狗先看主人”式的行为,大声连言:“可恨!可恨!如来却也闪赚老孙!”是对此类人情世故、虚假做派的强烈不满。

此外梁文又言:“有没有明确的‘向善’的意义,就成了做英雄还是做圣贤的分水岭。”孙进入取经队伍,虽然有了改邪归正的色彩,但并不以“向善”而改变其“专倚自强”的英雄手段和放弃除恶务尽的理念。一棒打杀妖怪的态度自不必说,甚至到了已近西行终点的铜台府,“行者欲将这伙强盗一棍尽情打死,又恐唐僧怪他伤人性命”,这才放过害死寇员外的强盗们。可以说,求佛目标并未改变其“霹雳手段”,既未“慈悲为怀”,更非求圣求贤。

因此,解决大圣本领大小之谜不在以上两种因素中。梁文在论述细节上也有值得疑义之处,如举大圣降服层级最高的妖魔之一的例子说:“狮驼国的战斗中,孙悟空本来已经把三个妖魔全都挫败”,以此来说明孙“并不是斗不过妖魔”,“孙悟空的本领没有变小”。但这个情节的转述并不准确:小说中大圣是真的斗不过大鹏怪,灵山哭诉时他捶胸自诉:“自为人以来,不曾吃亏,今番却遭这毒魔之手。”如来也道:“那妖精神通广大,你胜不得他。”(第七十七回)①

以上李军、王昊一文对梁老师正题“孙悟空的本领没有变小”的看法,一不小心陷入了一般读者在阅读经典时的三个“忽略”,即“三不结合”,不结合社会背景,不结合文化背景,不结合艺术背景。文中提了三个观点,即孙悟空的本领大小与利用社会关系无关、取经路上孙悟空并未向善,狮驼国一难中孙悟空并没有“把三个妖精全部挫败”。以上观点较之梁老师的说法,有逻辑、考证和感悟三方面的问题。

(一)社会规则:小说文本的叙事空间

首先,《西游记》作为明代“四大奇书”之一,是通过魔幻手段来展示明朝社会的政治、文化、典章制度等社会图景的,需要将小说置于儒、释、道这个中华文化的大框架之下,才能较为准确地把握小说的旨意与象征隐喻。正如《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中所言:“妖魔反复处,极似世上人情。世上人情反复,乃真妖魔也。作《西游记》者不过借妖魔来画个影子耳。读者亦知此否?”②而李军、王昊《论〈西游记〉叙事孙悟空的能力表现矛盾》一文中用孙悟空不曾示弱过和文本中多次明文展现悟空对“有后台”之妖的谩骂、嘲讽来否定原著中妖精与“后台”之间一些烦琐虚伪的人情世故的存在及佛、道间微妙的竞争和矛盾关系,是陷入了用“形式逻辑”静止、僵化地分析文学艺术作品的深潭泥沼。本回中悟空之败,很明显不在战略战术、荷枪实弹上,三个魔头真心、假心求饶的长焦镜头应该毋庸置喙,但作者笔锋一转,孙悟空又被三魔骗过,则更说明人心之险恶,是败在“不道德的理性”上,而并非认识自然、改造自然的认知能力和实践能力上,这是形而上之败(从小说文本和现实社会来看,仅暂时处于弱势),而非能力本领之败。

(二)文化心理:小说叙事的内在动力

社会背景要结合小说所体现的文化背景来综合考量,方为不谬。

李军、王昊一文只引其一,不知其二,未把小说的文化内涵置于其中,把孙悟空不曾向后台“谄媚”“示弱”说成是孙悟空处理问题时,妖精的来历对其没有影响,这其实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不构成因果关系。孙悟空固然不会与虚伪人情造成的“丑陋现象”同流合污,但是用“合理”的权限和手段来解决取经路上的问题却是大闹天宫之后孙悟空处理矛盾的“惯用手段”,成人世界的种种事务怎么能盲打盲干?请老君,请菩萨,请佛祖,请玉帝,都是悟空较之大闹天宫的青春期时处理人事矛盾的一个根本性转变。

第七十七回三魔要蒸煮师徒四人,悟空第一个想到的是找北海龙王敖顺吹冷风给师徒三人“护持”,按李军、王昊一文的逻辑,孙悟空的做法与大闹天宫和西天取经时并无太大不同,那就应该再找三个魔王再战,如果这样写,《西游记》就成了平铺直叙的“打怪升级”游戏,毫无内涵和妙趣可言。正是由于取经前后悟空的思维方式、处理问题的方法和价值向度发生了根本性转变,在情节上才表现得变化多端、妙趣横生,对人性的刻画和人事的微妙展示让《西游记》产生了持久的魅力。

简而言之,孙悟空不是打不过,而是处理问题的办法多了,而且向善的力量确实会削弱人的战斗力和“置人于死地”的能力,这就又涉及之前谈到的第三个问题——艺术背景的问题。

(三)艺术影射:神魔小说的终极目标

小说文本包含着作者的显意识和潜意识,往往经典尤其是“奇书”都是在潜意识层面上做文章,这才是小说的魅力和生命力。第五十二回如来佯败,梁老师是从艺术映射和文化内涵两方面解读的,却被李军、王昊一文以偏概全、断章诟病,窃以为不妥。

梁老师从艺术体悟入手说:

如来为什么还要十八罗汉先输一阵,才说出太上老君来呢?这里面的学问可就大了,如来此举,是向道教示弱以表致敬之意。仙佛界的“潜规则”水好深呢。③

再从文化解读入手:

金丹砂不敌金刚圈,也和道教内丹说法相关:在炼内丹的功序中,出现金砂现象在前,白森森光圈现象在后,后者高于前者。

如此一来,如来究竟有没有示弱,在降妖伏魔中孙悟空是不是考虑了后台的问题,就昭然若揭了。如来的示弱是小说社会背景的投影,也就是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微妙关系的映射。而且,孙悟空请来的十八罗汉之成败,也不是当事人所能决定的,而是“金丹砂不敌金刚圈”,汪憺漪的《西游证道书》早已大讲特讲,把《西游记》称为“道书”本尊,若不懂这些儒、释、道知识和明代政治背景,则很难领会。

二、基层结构:取经有多个后台,关系人脉才是妖怪

取经事业是佛教发起、道教助力,共同帮助儒家代表者玉皇大帝化育天下的行动,孙悟空被迫跟从,能改变的也只有自己。要么继续“逞英雄”,要么除“心魔”,“誓成佛”,显然悟空识时务地选择了后者,这在七十七回描写悟空去找如来“救场”时的一首七律中展现得很清楚:

恨我欺天困网罗,师来就我脱沉疴。

潜心笃志同参佛,努力修身共炼魔。

岂料今朝遭蜇害,不能保你上婆娑。

西方胜境无缘到,气散魂消怎奈何!

李军、王昊一文称“悟空并不以‘向善’而改变其‘专倚自强’的英雄手段”,那这句“潜心笃志同参佛,努力修身共炼魔”做何解释?孙悟空的种种“难移本性”,并不是否定他的“笃志决心”,恰恰是在有力认证和传达“修心之艰”与“成佛之难”。尽管孙悟空在请救兵、找后台时依然“蛮横无理”“不拘礼数”,但在诸多具体的行为和总体处事上已经逐渐“断六根”“出大造”了。

而李军、王昊一文中所提到的“驳论”证据——第九十七回“行者欲将这伙强盗一棍尽情打死,又恐唐僧怪他伤人性命”,以此证明悟空“顽性”并未改变,依然“霹雳手段”,未能“慈悲为怀”,这也是对文本精心设计的一次颠覆性“误读”。这段设计和描写恰恰是说明悟空从“无所顾忌”地出手伤人中已经觉悟到对待危机时应该如何“冷处理”,既不伤人,也不碍己,而为何此处悟空还有“杀心”,这便是作者的艺术匠心和人性的复杂之处,也正好证明“杀心”较之“嫉妒心”“贪心”“色心”更难根除,需要反复克服。

这是孙悟空第三次与强盗对阵了,前两次都因打杀“六贼”而被唐僧驱走,此回已近灵山,悟空自身之“六贼”早已消灭,自然就用定身法了。④

顽劣归顽劣,这是小说精彩的体现,但这种“阶段性变化”,“六贼”(眼耳鼻舌身意)的根除与设计,却是无以言表的精妙,从取经路十万八千里中点以后,悟空基本上已经开始从度己转向度人了,而且团队的攀比心、猜疑心已经根除,合作的地方比较多,一直到“六耳猕猴”那回“二心搅乱大乾坤”才再次出现“心魔”危机,到越来越接近灵山,其团队由自我产生的“恶心”造成的妖魔泛滥的情况基本上已经荡然无存,逐渐从神魔走到了凡尘,以解救他人为倾向,这样情节上与前面也不重复,体现了修心过程的反复与艰难,如果否认悟空的“圣贤”之心和“向善”准则,情节发展逻辑则举步维艰,不能圆融,也无法梳理出符合《西游记》原意的精神意旨。倘若无善念,佛心何处现?

三、深层含义:善恶在于比较,本性常被欲欺

最后,解决一下李军、王昊一文中提到的狮驼国中孙悟空是不是凭本领打败了三妖魔的问题。

文本说“你胜不得他”,就真的胜不得吗?那就被作者大大地“瞒过”了。

伏大魔,擒二魔,俱是孙悟空自家本事,并未向外求援,即下回(引者注:第七十七回)中了三魔诡计受骗被擒,也腾挪变化,并没有认输认败,后上西天,不过是误信唐僧已被妖魔吞吃,求如来念松箍儿咒也。(引者注:找如来是为解咒,不是求援,战斗力上实未逊色。)则克服狮驼国灾难,其实全凭自己力量,与刚走上取经路不久时挫败金角、银角大王,以及朱紫国降服金毛犼相似。此三处俱是最高级别神佛的下级、坐骑兴妖作怪,如此设计,正显示孙悟空神通广大、大圣齐天,取得真经,主要还是靠自己的努力,神佛帮助实在其次,而神妖一体,正“自由的隐喻”之重要内容。⑤

如果孙悟空一直像大闹天宫那么“所向无敌”,这《西游记》还有什么味道可言?这里也是为了强调以“自己的努力”取得真经一点,如此既符合儒家强调的“反求诸己”的“为己之学”的内在规定,也符合佛道修行中“自悟”“性空”“存心炼性”的修行之理。所以孙悟空一路降妖伏魔,如果不是以己之力为主的话,每个妖精都打不过,都是被后台收伏的话,这场“取经之旅”意义倒也不大,会大大削弱《西游记》的主题思想。正因如此,作者才在几处“劲敌”中巧妙安插了孙悟空“自力更生”“独立自主”地降服妖魔,即梁文提到的金银二童子、金毛犼和大鹏怪。而孙悟空“实胜犹败”“胜而被擒”又是何意?也正说明了孙悟空在自由转型的过程中,在恶心尽除善性飙升的进程里,判断力下降,慧眼容易被迷的“善反射现象”,当人处于恶状态时,无底线,无节操,无顾忌,更容易“所向披靡”,而有了“善”的约束,顾忌往往颇多,有原则,有底线,有宽容。所以,第七十六回孙悟空在妖怪的“求饶”下,对其放松了警惕,网开了一面,小说文本有云:“大圣虽英雄,甚为唐僧进步。”此话何意?

由于唐僧的长期教育,孙悟空“进步”了,对妖魔也“回了善念”,但“英雄”与“善念”仍然是不同的价值观。⑥

孙悟空变善后的种种“反常行为”,都是善的“力量”和“悖论”。六耳猕猴一难中,六耳就是代表恶的那一部分孙悟空,则善的个悟空奈何他不能。

以行者筋斗云之神速,而又有大鹏能追及之,高才绝技,岂可常恃耶!(汪憺漪《西游证道书》)鹰隼抓猴子,也是生物界相生相克现象的艺术点染。⑦

谁胜谁负天知晓,不能以割裂开来的一句就做判断,悟空虽强,却也不能直接完胜大鹏,前面是武斗孙胜,智斗翻船,后面引出本回的大主题,如来是大鹏“外甥”这一段掌故和调侃。可见整部《西游记》充满了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作者尽情挥洒着幽默、调侃的墨汁:

“调侃观音‘该他一世无夫’,此又揶揄如来是‘妖精的外甥’”,悟空果然可爱。佛不得孔雀之吸,而不得上灵山;比之修道者不遇魔障,不能困于衡虑(左思右想之意),以固其志,魔障正所以为大修行人助力耳,故曰大鹏是与他一母,故此有些亲处。(刘一明《西游原旨》)⑧

看了这番解读,您还认为孙悟空的本领与后台和向善无关吗?还认为孙悟空的顽劣之举与向贤向圣矛盾吗?还认为孙悟空是真的打不过那些妖怪吗?社会背景、文化背景和艺术背景才是解读文本的三大支柱和有力杠杆。任何以“形式逻辑”割裂文本做“静止”分析的方法在解读奇书上面肯定是要“失灵”和“栽跟头”的,奇书果真不好读呐!

①李军、王昊:《论〈西游记〉叙事孙悟空的能力表现矛盾》,《明清小说研究》2019年第2期,第200页。

②③④⑤⑥⑦⑧〔明〕吴承恩著,梁归智评校:《新评新校西游记》,三晋出版社2012年版,第597页,第411页,第744页,第591页,第591页,第599页,第6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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