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伟 夏雨[伊犁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 伊犁 835000]
与乡土自然和农民长期相守相望的童年经验使得萧红在对故乡自然风光、民俗事态和精神生态的书写中选择了一种与自然和人物平等的立场,在对自然和人物的回望中,倾注了自己的生命体验。
萧红眼中的东北自然生态不再是作为背景单调地表现为粗犷、苍茫、野性等特点,而是通过女性精致的观察,发现了其充满母性和孕育性的生命力,是承载民族、社会和个体的文化记忆的表现对象,更多地带有了一种明丽、生动的色彩,使得生活在自然下的农民与自然环境相共生,并浑然一体,如《生死场》中,在春天农人为了播种而忙碌操劳。夏季,农人为了收获和生计不断奔波,却因此陷入了生命循环往复的挣扎之中。夏去秋来,小说继而着力续写了深秋意象,自然界显示出了它周期性的衰亡:迟暮的日落、萧瑟的秃树,农人们也因此被置于凄凉和萧条之境。秋去冬来,“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更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严冬把大地冻裂了。”①雪白的大地一片荒芜,天地仿佛都沉寂了下来,也预示着人们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表示着生命力的丧失。当小说的时间推向春天,形成自然生命的一个轮回,而预示着复苏的季节萧红却用了很少的笔墨,刻意显得短暂而仓促,随后又将笔墨归于沉睡的乡村。“人们四季里任着风霜雨雪的淋打,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
美国生态批判家斯科特·斯洛维克说:“书写自然实际上是从心灵的角度看待自然。”②由于生理构造和主体情感维度的差别,男性和女性在面对同样的自然景致时其观察眼光和情感维度会不一样。“同时面对一棵柳树书写自然,爱默生获取的是一种暴风雨般的激情,奥斯汀得到的却是一种与土地那种似曾相识的柔情。”③在与自然的交流中,男性具有更强烈的理性情绪,出于现实的需要,对自然的态度是工具化地征服和利用。而女性则呈现出感性与温情的情感特点,这使得女性在面对自然时更多想到的是“使其成为自己的家园”④,是描绘自然、融入自然的主观介入过程。另外,由于女性长期以来所扮演的社会角色,与自然有着相同血脉的共生联系,这也使得在女性作家笔下,自然风景被赋予了最原初的审美意义,成为女性作家情感的承载物。
在女性柔美的视野里,萧红眼中的自然有温情干净的一面。“玉蜀黍的缨子刚刚才萌芽,就各色不同,好比女人绣花的丝线夹子打开了……那简直是干净得连手都没有上过”,“鲜明,像红色的水晶,像红色的梦”般的太阳,都呈现出了大自然清丽的风致,洋溢着明媚的色彩,具有独特的亲和力和生命力。
回望家乡的萧红,以女性特有的柔情和博爱关注着点滴琐碎的景色情物,倾注着她对故土自然刻骨铭心的爱恋和浓得化不开的伤怀。萧红笔下的“后花园”,作为自然意象具有鲜明的情感寄托:蝴蝶、蚂蚱、茄子都是“我”的朋友;“窗棂上娇弱的小黄瓜妞儿,还像个稚嫩的孩子没有长大呢”。后花园在童年“我”的眼中,是生命蓬勃绽放的乐土,花鸟藤蔓的灵动、纤净,唤醒着“我”在家庭扭曲压抑的环境下被漠视的生命最原初的自由蓬勃的天性,于花园中肆意地释放飞扬、灵动的生命力,累了就“采一个倭瓜花心,捉一个大绿豆青蚂蚱”。在后花园,成人世界的钩心斗角、蝇营狗苟都消失不见,只有大自然带给“我”的欢愉以及和祖父的脉脉温情,虽然祖父年迈的生命已抵挡不住自然岁月的侵蚀,大自然在祖父的身上展示出了生命的残酷和走向衰亡的命运,给“我”留下了无尽的伤感和失望,但与此同时,自然万物的美好与多情,依然安抚了“我”童年时期遭受压抑和苦难的心灵。一个人从出生到衰老的生命历程,正是在自然的映衬下,显示出了其原始本真的特质。萧红作为女性所拥有的温暖柔情的目光和玲珑剔透之心,在回望故乡儿时的美好记忆,再现其眼中浪漫纯真的大自然时,也重新唤起了对生命的希冀与留恋,她用大自然的光辉照亮了来自于现实、沉积于心底的黑暗,驱散着流亡漂泊带给她的孤独与疲惫。在萧红笔下,人与自然是相依为命的,共同成长,共同衰老。
萧红是在一生屡次经历流亡漂泊后回望故乡的,对自然的书写是将她记忆中的自然进行观照、再创造的呈现,是日本学者柄谷行人提出的“内心情感外化的风景”。作为一位内倾型的女性作家,萧红不仅写出了自然的柔情,更关注到了在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情况下,人的最原初、本真的生命状态。
萧红思考着东北农民与当地自然之间独特的联系,一种充满着矛盾张力的关系:自然与人并不是处于割裂的状态,而是存在着一种和谐性,是彼此平等的存在,在北国雄健、苍茫的黑土地上相互交融、联结在一起。苍茫、荒凉的地域环境造就了粗犷、野性的生存方式,而农人则因为对自然的绝对敬畏与依附,将无力改变的自然破坏归于神明的发难,从而形成了独特的民俗文化。这使得萧红笔下自然与人的书写,超越了东北作家群同仁对故乡自然风土和民俗事态的再现中所展现出的单纯的赞美或批判,从启蒙和政治视角走向了更深远的反思层面。与20 世纪30 年代左翼文学相比,萧红小说在作家的无意识观照下,更深层次地指向了生态美学中“已被漠视的人的原初形态”,反省着造成当时社会愚昧麻木人性的根源。
以民俗文化为代表的社会生态视角,是生态美学批判非常重要的一个方向。民俗作为地域文化的重要标志之一,是当地人民在与自然共生和斗争的情况下,长期形成的社会风俗和习惯。在人类社会文明的历史建构中,文化作为一个民族独有的内在核心,构筑、支撑起了整个民族的精神内涵,而民俗作为原生态文化意识的展现,承载了一个地域独有的民间文化的历史记忆,反映着生命最原初本真的状态,烙印着现代工业化、城市化在其身上留下的痕迹。
作为东北作家群的一员,萧红小说具有广阔的社会历史背景,也因此不可避免地承载着浓厚的地域文化色彩。作为生长在黑土地上的作家,萧红将笔触深入东北民间文化的底蕴,对礼俗文化表现出了极大的亲和力和生命观照。《生死场》中,萧红在介绍五月节时,说每一户人家都要在自家门前挂上葫芦,以求太平无事,躲过灾难。《呼兰河传》中,呼兰河城的人们年年保持着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这些古老的传统。这些文化习俗的背后,暗含着萧红对封建糟粕的反思与批判:小团圆惨死的悲剧说明神灵作法并不能让人获得身体和精神上的解脱;野台子戏以祈福还愿背后是人们将希望寄托于虚幻,却失去个人奋斗动力的悲剧。萧红通过揭露封建文化习俗里面的糟粕,表达出人性和主观精神意志的丧失,以唤起读者对人性的思考,达到启蒙的目的。尽管从科学和启蒙的视角来看,一些民俗表现形式是陈旧、愚妄的,可从社会生态概念来看,其审美价值是绝对不能忽视的。文中描写的那些民俗仪式的程序化过程,对虚幻世界的祭拜、娱乐的热情投入,为我们提供了解读当时社会状态下东北老一辈农人内在精神的机会。这种古老的、于自然演化下形成的民间文化,始终刺激着农人的生命情绪,维系着农人的生存希望,也造成了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生存悖论:对现实生命的冷漠、麻木和对虚妄世界的热情。
中国生态文化研究专家鲁枢元提出了“精神生态学”这一概念,认为“这是一门研究作为精神性存在主体(主要是人)与其生存的环境(包括自然环境、社会环境、文化环境)之间相互关系的学科。它一方面关涉精神主体的健康成长,另一方面关涉一个生态系统在精神变量协调下的平衡、稳定和演进”⑤。
萧红以自身的女性情感和个人生命体验,诉说着女性生存的悲惨和迷茫,关注着女性被压抑扭曲的肉体痛苦。如果说彼时东北农人是自然的奴隶,那么女性则是奴隶的奴隶,女性不仅要和男性一起承受来自大自然带来的苦难,还要遭受身体的苦难与男性对她们施以的暴虐。萧红毫无顾忌地将女性与牲畜并提,以近乎自然主义的描写指出乡土女性令人触目惊心的处境。《麦场》里的麻面婆,“眼睛大得那样可怕,比起牛的眼睛来更大”;“那样,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母熊带着草类进洞”。王婆麻木冷漠地讲述着自己孩子的死:“我把她丢到草堆上,血尽是向草堆上流呀”;牵着老马送到屠场,却“振一振袖子”“抚弄”“颤抖”到“什么心情也没有”。在原始的乡土世界,牲畜与人是相依为命的,他们的生命体验彼此关联,老马于王婆眼中,不是自己饲养的牲畜,而是陪伴孤独的自己的老友,亲手送老友走向屠场,必然会产生一种同病相怜的凄楚,她仿佛也看到了自己最后的悲惨结局。与传统描写女性的作品不同,萧红并没有给笔下的女性形象赋予太多的性别意义,也没有刻意描写其美好光鲜的一面,相反,萧红采用了“丑化”的笔法。在她笔下,少有那些精致漂亮的人和事,反而到处充斥着庸碌和悲惨。金枝与爱人在菜圃上偷情后被发现,被邻里乡亲骂不要脸、不守妇道;打渔村最美丽的女子月英,因为瘫痪被丈夫抛弃,下身长满虫子而含恨死去……为了加深读者与她的情感共鸣,她甚至刻意对不够“丑”的女性加以丑化,让她们代表这片土地上苦苦挣扎的众生,象征着被当时历史和现实所抛弃的生命。萧红以其特有的情感和艺术处理手法,揭开了作为自然之子的农民为了生存而在顺从自然、适应自然的过程中悲惨的生活。
在萧红的小说中,她写了一群人,他们的野蛮与愚昧仿佛与生俱来,可她却没有高高在上地否定这些人的存在意义,没有剥夺他们的生存权利,而是站在与他们平等的立场上,去认可他们的生命力。也就是说,在批判旧时社会部分人愚昧麻木的灵魂以表现启蒙主题时,萧红更注重通过挖掘已被漠视的人的最原初的生命本质,来探索他们走向觉醒、走向复苏的可能性。萧红用十分严肃的态度去描写了麻面婆在柴堆里找羊的场面,尽管她蠢笨得还不如一只羊。麻面婆不曾想过,羊钻进柴堆是为了在冬天保暖,谁又会在酷暑时节钻进去呢。可她一直在努力做好这件事,因为她也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同和称赞,她也想骄傲地被别人注视,去实现自己作为人的价值。在别人的眼中,有二伯是古怪滑稽的,是“家族以外的人”,不给他吃东西就骂,给他吃的却不屑一顾、装清高,喜欢和麻雀、大黄狗聊天,却跟人没有话说,地位卑微得连厨子和晚辈都可以随意欺辱,动不动闹着上吊跳井。可正是这个“耍猴不像耍猴,讨饭不像讨饭”的人,终归还是会好好地活着,会努力活着。他走起路来依然端庄沉静,被厨子套话戏弄也会一本正经地认真回答,希望张家的晚辈能记得自己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付出。这么卑微的一个老人,也热切地渴望尊严,渴望他人的认可。还有赵三、二里半等人,他们不愿当亡国奴,他们打听“人民革命军”在哪,他们要把国旗插在自己的坟顶……这些小人物,也有作为男性顶天立地的豪气与尊严。在这些人身上,萧红发掘到了农人最原初的自然状态,一种支撑着他们挣扎生存下去的生命韧性。由此可见,萧红是站在了与启蒙者完全不同的立场上来观察故乡的,从故乡叛逃又回望故乡的萧红,她自身带有的传统性和民间性,使她将情感毫无保留地投入这片土地,不由自主地对底层人民产生认同感,导致她终究无法脱离故乡,也就无法做到完全冷眼旁观这世间悲苦。也正是在这种主体深入底层,与人民声气相通、和光同尘的“为老百姓写作”⑥,使得萧红在深度介入民间生存体验的同时,获得了对小城人民的理解。因为理解,在看待小城的停滞、人性的冷漠时,便自觉地多了一份情怀,多了一份理解和担待。
通过生态美学视角,可以看出萧红不仅描写了在荒凉的自然环境下,因为对自然绝对的敬畏和依附性而产生的将希望和信仰寄托于虚无,从而丧失健康、活力的东北老一辈农人,也描写了那苍茫雄浑的自然风景和充满着生机与活力的后花园,呈现出了隐藏于人性下的、“已被漠视的人的原初状态”,并作为人的生命韧性和尊严。正是在这种人与自然、社会浑然一体的观照下,在深入人的内在精神的探索下,萧红小说当中所展现出的对于人的生命状态的认知与反思,超越了时代思潮对作家作品的束缚和规约,而更具有历史性的、形而上的美学研究价值。
①萧红:《萧红全集》,哈尔滨出版社1991年版。
② 程虹:《寻归荒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
③王喜绒:《生态批评视域下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9年版。
④ 鲁枢元:《生态文艺学》,陕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⑤⑥ 莫言:《说吧莫言:作为老百姓写作(访谈对话集)》,海天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