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婷婷 [浙江海洋大学,浙江 舟山 316022]
《采桑子》是欧阳修晚年游览颍州西湖(今安徽)时所作的词作,共有十三首。通常可把十三首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为前十首,每篇都以“西湖好”为起首句,主要写颍州西湖暮春初夏的美丽景色,表达对西湖的喜爱之情;第二部分为后三首,并未谈及颍州西湖,而是抒发了对往事的感叹。
在查阅文献时,笔者发现各家对《采桑子》写作时期的说法并不一致。李珍认为“《采桑子》十首写于欧阳修晚年隐居于颍州之时”①;刘东霞认为“欧阳修《采桑子》十三首创作于不同时期,前后跨度约二十年”②。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说法模糊的文章。所以,笔者将对《采桑子》十首词到底著于何时进行讨论。
经过笔者的了解,夏敬观最早对《采桑子》的写作时期进行论述,他曾说:“此颍州西湖词。公昔知颍,此晚居颍州所作也。十词无一重复之意。”但这里的“晚居”也并未指明是一时之作还是非一时之作。
在各种不同的文献中,对《采桑子》写作时期的争议主要有以下两种。
施培毅在《欧阳修的颍州诗词》一文中,提到十首《采桑子》的时候,曾说:“可以推断,这十首词除最后一首是归颍之后所作,其余都写于不同时期。欧阳修归颍以后,才将它集中起来,配以乐谱,在饮宴时交于歌伎演唱。”他认为《采桑子》并不是欧阳修在同一时期创作的作品,而是在前前后后多次游览颍州西湖时创作的。
在《唐宋词鉴赏辞典》中,钱仲联评析《采桑子》第一首时,曾说:“欧公这一组十首《采桑子》,从内容上看,非写一时之景;词前《西湖念语》云‘并游或结于良朋,乘兴有时而独往’,盖是通其前后诸胜游的感受以入词。”可以看出,钱仲联认为欧阳修是在致仕归颍后,或与朋友,或自己一人,多次游览颍州西湖后所创作的。
那么,这两种说法,哪一种更为可信?笔者认为第二种说法更为可信,因为欧阳修一生中曾经四次到过颍州。第一次到颍州是在1049 年2 月,由扬州到颍州,这时欧阳修四十三岁。初到颍州,他写过 “菡萏香清画舸浮,使君宁复忆扬州。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欧阳修认为颍州的西湖景色是胜于扬州的,可以看出欧阳修初次来颍就对此地非常喜爱。他在给好友梅尧臣的诗中写道:“行当买田清颍上,与子相伴把锄犁。”他与梅尧臣相约,于颍州西湖边买田地,将来可以在这里度过晚年,诗友唱和,西湖做伴,规求安闲,坐享禄荣。
第二次是在1052年到1054年,欧阳修四十六岁。由于欧阳修的母亲郑氏病逝,他从河南回到颍州为母守制。在此期间,他还护送郑氏归丧于吉州,直至冬天才返回颍州。在这两年的时间里,欧阳修为母守孝,并没有过多外出游乐,而是整理了《五代史记》。
第三次回到颍州是在1067 年,欧阳修六十一岁。自从上次离开颍州之后,欧阳修的仕途逐渐好转了起来,先后担任了枢密院的礼部侍郎、户部侍郎等官职,受到朝廷的重任。后来,因为“濮议”之争,欧阳修被自己提拔的官员诬陷、弹劾,心灰意冷的他上书三表、五轧请求外任,离开朝堂,之后以观文殿学士出任安徽亳州,在路过颍州的时候,又停留了几个月,与家人朋友相聚,并且修葺了在颍州的故居。离开朝堂的欧阳修沉醉于颍州西湖的美景和颍州人民的淳朴热情中,更加喜爱这片远离斗争的世外之地。
1071 年的秋天,欧阳修六十五岁,再次以太子少师的身份来到颍州,次年去世。因此,欧阳修第四次归颍,只有一年左右。
《采桑子》十首中,前面九首写了“轻舟”“群芳”“佳景”“清明”“荷花”“水色”“残霞”等景色,表现了西湖暮春初夏的美丽景色,但第十首却是以“平生为爱西湖好”作总结,具有代表意义。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词中写到“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自从欧阳修四十四岁离开颍州,就一直在俯俯仰仰、起起落落之间,从宋仁宗到宋英宗,再到宋神宗,三朝变换,欧阳修曾位极人臣,也曾卷入政治斗争中,屡次遭到诽谤,甚至自己提拔的官员中也有陷害自己的人,这使得欧阳修产生了远离朝堂之意。这两句正好对应了欧阳修从四十多岁到六十多岁在宦海中沉浮的经历。下片中讲到了“辽东鹤”,引用了丁令威化鹤归来的典故,形容自己离开颍州之久,同时呼应下文中的“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来写自己重回故土的感慨。所以我们认为欧阳修并不是在第一次到颍州时作的《采桑子》。而第二次到颍州,主要是为母奔丧,心境也与词中不符。这样的话,写作第十首的年代一定是第三次或者第四次到颍州。李栖曾在《欧阳修词研究及其校注》中写到,欧阳修在熙宁四年(1071)回到颍州时“已是初秋,等生活安定,有心情出游时,应已到仲秋之后”。所以她认为“此十首应是熙宁五年春夏出游所作”。但是,在这一年,欧阳修已因病去世,而且在《与薛少卿公期》书信往来中还有记录:“自相别后,令医工脱去病齿,遂免痛苦,然至今尚未敢放口吃酒。”以此可以确定的是欧阳修晚年隐退之后,身体每况愈下,更不会有《采桑子》中游乐山水之趣,因此笔者认为《采桑子》十首也不会是作于第四次归颍。
所以,笔者认为欧阳修最有可能写下《采桑子》的时期是在第三次归颍之时(1067)。欧阳修第一次到颍州是1049 年,这也合乎“俯仰流年二十春”。1067 年,欧阳修所写的《思颍诗后序》的序文中也有“尔来二十年间,历事三朝”,这也可与“俯仰流年二十春”相对应。同年,在《再至汝阴三绝》中,欧阳修写道“黄栗留鸣桑葚美,紫樱桃熟麦风凉。朱轮昔愧无遗爱,白首重来似故乡”,在写给欧阳发的信中也曾谈到“酒则绝佳于旧日。巨鱼鲜美,虾蟹极多,皆他郡所无”,这些都与《采桑子》中的感情基调相符合,并且对应了十首中的“触目皆新”。
此外,《采桑子》前十首,每首的起始都是“西湖好”,前九首或写自己独自乘兴前往,或写结伴而游,全部都在描述颍州西湖不同的美,而第十首做了总结,写自己重回颍州的感慨。这样既有区别又相互连贯的写法,笔者认为更趋向于同一时期所作。
欧阳修的“思颍诗”流传广泛,他在朝任官四十多年,曾到过开封、南京、西安、扬州等地,但唯独对颍州念念不忘,在努力了二十二年之后又归于颍州。那颍州到底有什么魅力使得欧阳修中年择颍,老而退颍,后而终颍呢?
《正德颍州志》中曾说:“襟带长淮,控扼陈蔡,淮南内屏,东南枢辖。”颍州属于淮河流域,连接着苏、鲁、皖、豫四个地区,是东西南北交汇的重要枢纽。苏轼《泛颍诗》有“上流直而清,下流曲而漪”,欧阳修《颍水》中也有“岸深开地势,底碧泻天容”的描述,足以见得,颖水是一条关键的河道,也是附近经济、政治的重要连接点。
《喜雨》云:“宿麦已登实,新禾未抽秧。及时一日雨,终岁饱丰穰。”《苏魏文公集》云:“地濒淮颍,厥土良沃,水泉鱼稻之美甲于近甸。”欧阳修也称赞颍州:“物产益佳,巨蟹鲜虾,肥鱼香稻,不异江湖之富。”由此可见,颍州物产富饶也是吸引欧阳修的一大原因。
《汉书·地理志上》曾云颍州:“其畜宜六扰,其谷宜五种。”颍州景色宜人,欧阳修《新春有感寄常夷甫》曾云:“坐惊颜鬓日摧颓,及取新春归去来。共载一舟浮野水,焦陂四面百花开。”《初夏刘氏竹林小饮》中也有“春荣忽已衰,披荒得深蹊,万竿交已耸,惊雷进狂鞭,虚心高自擢,夏叶换初秀”的描述。《人日聚星堂燕集探韵得丰字》云:“暮雪浩方积,酥醅寒更浓。毋言轻此乐,此乐难屡逢。”颍州宜人的环境正好可以让晚年多病的欧阳修来“养拙”。《与韩忠献王稚圭书》中也云:“汝阴西湖,天下绝胜。养愚自便,诚然自得。”
《六一居士传》中云:“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可见,他在回到颍州之前,已经取了“六一居士”之号。《韩非子》一书中指出“居士”一词是表示有德有艺而不追求做官之士。“六一”指“藏书”“金石遗文”“琴”“棋”“酒”和“一翁”,可见,欧阳修取“六一居士”意在退出纷争,选择隐居。
欧阳修描述的颍州西湖是非常美丽的:绿水、芳草、沙禽、蝶蜂、垂柳、双燕、白鹭、琼田等,都透露出一种世外桃源的景象,但在欧阳修《雪》一文中,他也曾说道“颍虽陋邦文士众”,说明真实的颍州处于淮北平原,虽然有自己的地理特色,但是远达不到欧阳修所描述的那般仙境,以此可知欧阳修描绘的景物其实是在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叔平少师去后会老堂独坐偶成》中有云“野老但欣南亩伴,岂知名籍在蓬莱”,意思是欧阳修虽然和当地的田野老农在一起,但自己是名籍在蓬莱的人,同样说明了他所处的精神世界是“蓬莱”那种仙境。
苏轼曾在《欧阳晦夫遗接·琴枕戏作此诗谢之》中谈道:“我怀汝阴六一老,眉宇秀发如春峦。羽衣鹤氅古仙伯,岌岌两柱扶霜纨。”说欧阳修身着羽衣鹤氅,宛如“古仙伯”一般。在《采桑子》组词中,我们看到的欧阳修是一种“遗世而独立”的潇洒快活形象,没有了早期词作中常见的多情公子与怀羞少女,没有了忧国忧民的“太守”,也没有了繁华热闹的高朋相会,只剩下了一位自在闲适的“六一居士”。
“中隐”之道是白居易提出来并亲自躬行的,意在主动脱离复杂的政治环境,远身避害。《中隐》中曾有“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的说法。“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当古代的文学家和政治家没有办法实现自己的抱负时,就只能凭借自身的道德力量来影响他人及社会。这种思想启发了一大批人,使其从进退两难中开发出了另外一种生存方式——“中隐”。而欧阳修则是在“中隐”的基础上,进一步迈向了“心隐”。他不在乎外在的仕或隐,只在乎是否有一颗隐居平和的心。
不难发现,白居易的《忆江南》其一和欧阳修《采桑子》其一有很多相似之处。两首作品如下: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白居易《忆江南》其一)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欧阳修《采桑子》其一)
在《忆江南》中,白居易开篇就说“江南好”,直接表达自己的感受。接下来一句“风景旧曾谙”,则较为直白地描绘了江南风景。最后,他用“能不忆江南”这样口语化的表达抒发了自己的情感。全词没有一个难以解释的字词,也不存在复杂的典故,音律不固定,仿佛就是一位游客的真情流露。而《采桑子》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在第一句中用“西湖好”抒发自己的感受,然后对绿水、芳草和沙禽等一系列景物进行白描,非常自然流畅地表现了当时的环境和作者的感受。
白居易、欧阳修都将自己的情感寄托在了山水之中,以此来抒发自己的情感。从《忆江南》到《采桑子》,两组词都描绘了风景优美的山水。《采桑子》以庞大的规模写轻舟短棹,写残霞夕照,写绿荷深处……从各个角度描绘了多姿多彩的西湖美景,一处山水在欧阳修看来似乎拥有着无尽的美妙和乐趣。
居庙堂之高就努力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处江湖之远就肆意享受自然人生,达到一种进退自如的心态。诗人沉浸在美丽的山水中,忘却对现实的不满以及政治的压抑,求得精神上的解脱与超然。《忆江南》是白居易晚期的回忆,《采桑子》是欧阳修晚年闲情的写照。二人都有着大把的时间和平和的心态去欣赏眼前的美景。白居易和欧阳修之所以喜爱那片风景,不在于其景色的奇特,而在于他们心境上的转变。
欧阳修一生几经波折,官居高位,却屡屡被诬陷,中年择颍,老而退颍,后而终颍。细细品味《采桑子》,词中隐藏着繁华失落后的幽寂、闲寂和空寂,在历经笙歌宴乐之后归隐于山林,离开了繁杂的世事,了无牵挂,恬静地享受生命的美好,也是一种完善的终结。
①李珍:《论欧阳修〈采桑子〉十首的意境》,《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S1期,第97—98页。
② 刘东霞:《试论欧阳修〈采桑子〉十三首》,《内蒙古电大学刊》2016年第4期,第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