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晓坤
中山大学 a.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现代化研究所;b.哲学系,广州510275
将唯物史观作为分析社会历史的科学指南,正确认识和把握历史大变局及其转化趋势,是列宁、毛泽东等无产阶级革命家共同的思想特质与实践品格。列宁立足20世纪初资本主义从自由竞争进入垄断的客观形势,以唯物辩证法为主要柱石,将能动的认识论建立在辩证法、认识论与逻辑学“三者同一”的基础上,克服机械唯物主义与抽象唯心主义及其政治策略对于马克思主义阵营的内部分裂,领导无产阶级革命打破了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最薄弱环节,深刻改变了由资本逻辑所主导的世界格局与现代化进程,人民群众的创造性活动真正成为推动社会历史进步的根本力量。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是现代文明历程中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转折点,欧洲在经历了近一百年的工业化与和平发展之后,人类社会永恒进步的乐观主义信念终结了。20世纪的历史大变局是在世界秩序的激烈冲突与不断动荡中展开的:资本主义从自由竞争进入垄断,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内部霸权周期性更迭;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反革命情势导致第二国际崩溃,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无产阶级政党在总体意识形态上不断退却。在观念领域中,机械唯物主义与抽象唯心主义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基础的分裂表现为政治斗争策略中的经济决定论、折中主义、诡辩论等主观主义立场。如何实现科学社会主义从理论到实践的飞跃成为迫切的时代之问,远远超出了当时一般的马克思主义者在形而上学的哲学立场上能够理解的范围,更遑论如何在落后的俄国领导无产阶级革命开辟出社会主义的现实道路。由20世纪时代任务所规定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主题,不仅仅要求超越主客体二分的近代认识论、克服科学原理与社会现实之间的抽象对立以及由此而来的各种形式的主观主义思想,而且要求从物质生活关系出发考察人民群众的社会生活条件以及这些条件发生的变更,以科学的历史观正确认识和把握人类社会形态更替的客观必然性及其发展趋势,为无产阶级革命提供科学的理论指导。
1905年,俄国革命中实存与潜存的张力使“客观性与能动性”相统一这一抽象的哲学命题成为列宁的问题意识。一方面的情形是,落后沙皇俄国的反动统治与俄国资产阶级的软弱无力;另一方面,俄国无产阶级在最恶劣的革命条件下作为活生生的、自我发展着的革命主体,真正认识到自己的存在方式是革命,并以前所未有的创造性力量,即工人运动的自我组织以及先锋队政党——“苏维埃”承担起领导革命的历史使命与政治责任。与此同时,列宁在1916年爱尔兰争取民族自决权的起义中看到了弱小民族反抗帝国主义的现实力量,这种力量虽然无法成为独立的因素,却发挥着酵母、霉菌的作用,“帮助反帝的真正力量即社会主义无产阶级登上舞台”[1],在列宁看来这便是真正的历史辩证法。然而,与上述潜在的革命趋势相悖的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复杂情势下,革命运动内部的反革命倾向,尤其是在当时左翼政党中流行的一般观念几乎全部陷入主观主义。
第二国际修正主义以折中主义、诡辩论立场反对无产阶级革命,拒绝客观分析战争转化的具体历史条件,抽象地谈论转化与革命,宣扬改良主义与庸俗进化论,而左翼社会民主党的激进主义则否认战争转化可能性。列宁深刻地认识到,只有在哲学原则上阐明主观主义与唯物辩证法的本质差异,才能彻底揭示在现实斗争中由此产生的政治立场分歧及其所造成的观念障碍与革命危害。在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中,列宁直指诡辩论与辩证法的根本区别:“概念的全面的、普遍的灵活性,达到了对立面同一的灵活性,——这就是实质所在。主观地运用的这种灵活性=折中主义与诡辩。客观地运用的灵活性,即反映物质过程的全面性及其统一性的灵活性,就是辩证法,就是世界的永恒发展的正确反映。”[2]91列宁已然自觉地超出近代主客体二分的认识论,在“革命的实践”这一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体论基础上,将领导无产阶级革命的政治任务与研究辩证法的哲学主题内在结合起来,只有将社会现实的客观性与无产阶级的能动性相统一,并作为无产阶级先锋队政党统一思想、建立联盟的根本原则,才能在现实的斗争中避免滑向各种形式的主观主义。
列宁问题意识的复杂性,在根本上取决于落后的俄国在20世纪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的独特地位与革命性质,在这一总体性视域中呈现出列宁思想政治的、哲学的不同面向。列宁一生中的政治实践与哲学研究是紧密互嵌、互相规定的,政治革命构成了列宁哲学研究的全部出发点,这便要求根据俄国社会的客观实际具体化地运用唯物史观的一般原理,根据社会现实的特殊性和流变性,积极主动地制定使各种现存力量形成联盟的政治策略,并且根据具体情势的转变不断进行调整,使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革命向度现实化。将无产阶级关于政治权力关系的意识上升为科学的理论,与改造这种社会现实的行动及其目的、正确的策略建立起紧密关联,“列宁把政治理论看作主观力量与客观力量的交叉,在交叉中主观的东西成功地改变着客观的权力关系。历史就是依赖精神的东西对独立于精神之外的东西的一种连续改变的过程”[3]336。当理论能够有意识地把握社会历史状况的特殊性,并以逻辑化的、可学习和掌握的方式成为无产阶级从“自在阶级”上升为“自为阶级”的革命武器,唯物史观的一般原理才能为先锋队政党领导无产阶级革命提供思想引领和科学指导。因此,列宁将人的意识获得客观真理的能动性与过程性作为哲学研究的首要前提,以概念的能动性构造感性材料,即通过概念的辩证法把握现实世界的普遍联系与永恒发展,“最后达到从概念的主观性向概念的客观性的转化”[2]147,能动的认识论不仅能够把握社会政治运动的内在矛盾与转化趋势,而且能够上升为客观观念,作为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参与到对外部世界的改造之中。
20世纪初伴随国际国内形势的风起云涌,列宁对辩证法展开艰苦卓绝的哲学研究,立足政治革命的现实需要,建立将唯物史观一般原理与特定民族国家具体实际相结合的能动的认识论,改造黑格尔思辨辩证法的唯物主义基础成为实现这一思想任务的必要环节。长久以来,国内外思想界流行着列宁《辩证唯物主义与经验唯物主义批判》与《哲学笔记》之间断裂的判断,认为前者的核心立场是唯物主义反映论,而后者则意味着黑格尔化的列宁主义。由于缺失了特定情境中的列宁问题意识,上述观点未能从唯物史观作为科学的历史观这一根本前提出发,真正理解列宁研究黑格尔辩证法的哲学原则与思想任务,也没能真正理解围绕俄国革命方向与策略展开党内外思想斗争的必要性。在领导俄国革命的具体实践中,列宁深刻意识到,为了使唯物史观真正成为分析和解剖社会生活的科学原理,必须掌握将一般规律转化为具体历史必然性的唯物辩证法,这意味着“马克思主义的全部精神,它的整个体系,要求人们对每一个原理都要(α)历史地,(β)都要同其他原理联系起来,(γ)都要同具体的历史经验联系起来加以考察”[4]。列宁恰恰是在科学理论与具体实践相统一的本质要求中将唯物辩证法研究与俄国革命的实际理论需要内在结合起来,辩证法既是哲学,也是政治革命策略。
在20世纪初,对马克思经济学说的通俗解读尤其盛行,而列宁在马克思恩格斯逝世后第一次指出了哲学研究的首要意义。在列宁看来,“用唯物辩证法从根本上来改造全部政治经济学,把唯物辩证法应用于历史、自然科学、哲学以及工人阶级的政策和策略——这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最为注意的事情,这就是他们做了最重要最新颖的贡献的地方,这就是他们在革命思想史上英明地迈进的一步”[5]558。将能动的认识论与俄国革命的客观实际相统一这一根本要求,在现实中转化为社会经济状况与人的主观能动性之间的关系问题、帝国主义战争向国内战争转化的具体条件问题、无产阶级自发的自我组织与先锋队政党相结合问题。
与此同时,列宁在革命与反革命的恶劣形势中敏锐地观察到:俄国无产阶级自发的自我组织作为活生生的、自我发展着的革命主体,已然将革命目的和政治要求建立在消灭现存资本主义制度的阶级对立之中,远远超出了当时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左翼政党在既定的社会形式中所主张的经济诉求与法权斗争。列宁上述判断的彻底性和马克思是一致的,其理论创造始终立足无产阶级革命的能动性及其在特定历史阶段形成的反抗方式,“并把工人阶级的理智发展当作自己思想的唯一基础……工人阶级是文明的一切成果包括黑格尔哲学的唯一真正继承者”[6]166。列宁迫切需要以哲学的方式阐明人的主观目的与社会历史一般规律之间的辩证关系:一方面,无产阶级的政治要求具有现实性,并且代表着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另一方面,无产阶级的反抗形式在列宁的时代已然超出了经济斗争的范围,被提高到世界社会主义革命的政治高度。
为了寻求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客观主义基础及其向现实转化的具体条件,列宁转向研究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因为“关于观念的东西转化为实在的东西,这个思想是深刻的:对于历史很重要”[2]97。列宁在黑格尔的思辨辩证法中看到了隐含着的、瓦解旧世界的力量,虽然这一否定性是以颠倒的方式存在的,但“历史唯物主义,是在黑格尔那里处于萌芽状态的天才思想——种子——的一种应用和发展”[2]160。列宁对于黑格尔的研究方式与思想进路是以1913年9月研读《〈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提要》为起点进一步展开的,他认为,如果用一个词来把握这部通信集的核心要义,“即其中所发表所讨论的一切思想集结的中心点,那么这个词就是辩证法”[5]558,在1914—1915年期间,“作为哲学科学的辩证法”“大写字母的逻辑”“大逻辑”集中构成了列宁破解20世纪历史大变局的思想环节与独特视域。列宁提出了从辩证法出发的认识论,立足具体的、现实的、历史的“革命的实践”,建立科学认识外部世界发展过程与主观能动性之间的内在统一,恰恰是列宁以哲学的方式对于当时俄国社会和政治情景的自觉回应和积极介入,是“对列宁所面临的一个全新世界的一种自觉的政治的回答,并且是对未来的布尔什维主义的一种思想上的论述”[3]360。
在列宁看来,唯物史观揭示了人类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是“唯一科学的”说明历史的方法,然而铁一般的历史必然性不会自行发挥作用,如果将一般规律当做现成的公式或抽象的教条运用于一切具体的历史事实,便会直接“转变为自己的对立面”[7]。为了使唯物史观成为能够掌握群众的科学的历史观,必然要求“研究对象的本质自身中的矛盾”[2]213,揭示一般发展规律转变为现实的社会条件以及这些条件由于人的活动而发生的变更。继而,列宁在辩证法、认识论与逻辑学“三者同一”基础上建立能动的认识论,将改造辩证法的唯物主义基础与唯物主义地运用辩证法相统一,前者意味着坚持“最高程度的客观主义”,即一切从客观实际出发,而后者则要求正确认识和把握对象自我运动的源泉或内在矛盾,在此基础上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
列宁深刻意识到怀疑论或诡辩论等主观主义在现实斗争中表现为各种形式的教条主义,成为运用和贯彻科学历史观的观念障碍,在列宁看来,甚至普列汉诺夫以及半个世纪以来的马克思主义者都是不懂马克思的,布哈林从未真正掌握辩证法。他们沉迷于逻辑公式或抽象的教条,而无法真正思考复杂现实的内在矛盾及其向对立面转化的条件。
列宁提出在现实的历史进程中将主观能动性与客观规律性相结合的思想要求,即通过辩证法建立千百万劳动者的革命活动与帝国主义内在矛盾之间的最紧密联系,使之成为领导无产阶级革命的现实基础。这便需要将辩证法引入认识论,因为辩证法的本质就是研究对立面的同一以及在怎样的条件下对立面相互转化而实现同一。黑格尔立足“绝对知识”或“科学的概念”对于主观主义哲学基础的决定性批判,成为列宁能够借助的思想环节,即将以概念为中介的科学认识建立在对象的自我活动及其展开过程之中,因为“逻辑不是关于思维的外在形式的学说,而是关于‘一切物质的、自然的和精神的事物’的发展规律的学说,即关于世界的全部具体内容的以及对它的认识的发展规律的学说,即对世界的认识的历史的总计、总和、结论”[2]77。因此,在揭示黑格尔思辨辩证法神秘化的同时,将辩证法牢固建立在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唯物主义地运用辩证法把握“现实的诸环节的全部总和的展开”,这正是能动的认识论的核心要义。
然而,思维趋向于客观真理、理论与实践相统一,在主客体二分的近代认识论中是绝无可能发生的。除非唯物主义地改造辩证法,否则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像折中主义或诡辩论一样,从外部为实体性内容附加抽象的思维形式,无法在根本上摆脱各种主观主义或形式主义的窠臼。列宁同那些在思想上接近辩证法却从未达到辩证法的马克思主义者展开斗争,以此捍卫科学理论与具体实践的内在统一。列宁通过深入地研究哲学史、科学史与辩证法史,分析认识的过程及其特点以及概念的产生、发展和相互联系,寻求社会现实与人的实际认识经验之间的关系。上述情境中的列宁问题意识被表述为“概念辩证法以及它的唯物主义根源”[2]169,依据黑格尔对于康德哲学的批判来阐明“逻辑与认识论的一致”或“思想与客体的一致”,恰恰是制定关于社会发展的一切科学概念以及理论的基础。若使客观真理或真理本身成为辩证法的全部目的,需要在根本上以“绝对知识”或“科学的概念”取代作为“彼岸的东西”的“自在之物”在认识活动中的优先性,因为主观主义先行预设“主观思维”与“事物本身的客观概念”之间的对立。在此基础上列宁指出,在空洞的“自在之物”被推崇为绝对的前提下,思想的规定、范畴或反思等认识本身只能是有限的和外在的,康德没有把现象看作显现着的自在之物,取消了主观思维达到客观真理的现实性和过程性,自我意识的“纯粹活动”作为康德解决近代认识论哲学困境的主要成果,“是一种没有对认识过程进行具体分析的空洞形式”[2]174。列宁将这一无法真正占有和消化实体性内容的主观主义称为“自我咀嚼”,由于以自我意识为根据设定的思维范畴或知性概念是外在于对象或事物自身的,因此“辩证法不在人的知性中,而在‘观念’中,即在客观的现实中”[2]169。
列宁在“三者同一”的前提下建立能动的认识论,通过批判康德二元论与不可知论的知性思维或外在反思,并在黑格尔《逻辑学》的“现实”概念中确立基本方向,即“思想的真正客观性应该是:思想不仅是我们的思想,同时又是事物的自身(ansich),或对象性的东西的本质”[8]。因此,辩证法的首要目的在于超越知性思维,建立概念与实在的统一(黑格尔的“概念式思维”)。我们与对象在认识中的联系,是以用于思考它的概念为中介的,即与概念化的现实的联系,对象的实质总是存在于各种不同的、对立的因素的统一之中,存在于这些因素的相互制约中。因此作为对象本质规定的概念并非稀薄的、无差别的抽象统一,而是包含各种差异在内的统一体,只有通过概念的过渡和转化,对象才能摆脱感性映象所形成的片面表象,获得丰富而具体的本质规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毛泽东在《实践论》中将唯物辩证法表述为从感性上升到理性的科学的认识:“论理的认识则推进了一大步,到达了事物的全体的、本质的、内部联系的东西,到达了暴露周围世界的内在的矛盾,因而能在周围世界的总体上,在周围世界一切方面的内部联系上去把握周围世界的发展。”[9]286
马克思《资本论》的逻辑结构是以颠倒的方式、唯物主义地运用黑格尔辩证法的典范,列宁在1913年9月研读四卷本《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的过程中,对于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无产阶级革命的战略与策略、《资本论》的逻辑、黑格尔哲学、辩证法的书信进行摘录和提要,其中包括对拉萨尔错误地运用辩证法的批评、辩证法的基本原则以及辩证法与折中主义的对立等主题,这些主题渗透着辩证法或者与辩证法直接相关。列宁在此基础上指出“黑格尔《逻辑学》中合理的东西在于他的方法”[10]35,“缺点是‘神秘化’”[10]36,《资本论》是“把辩证方法应用于政治经济学的第一次尝试”[10]451,“政治经济学的基础是事实,而不是教条”[10]86。马克思将资产阶级社会中最简单、最普通、最基本的商品交换关系,即商品概念作为分析社会现实的起点,揭示出现代社会的一切矛盾,并将这一根本矛盾的内在发展或“差别的内在发生”把握为资本主义经济运动规律,因此“就本来的意义说,辩证法是研究对象的本质自身中的矛盾”[2]213。马克思合理地接受了黑格尔以概念运动为中介把握对象的自我活动这一“绝对知识”或客观真理的立场,辩证法就是“事物本身、自然界本身、事件进程本身的辩证法”[2]92。
透视《资本论》的逻辑结构与改造黑格尔辩证法的唯物主义基础,对于列宁建立能动的认识论而言是互为表里的。他肯定了“在黑格尔这部最唯心的著作中,唯心主义最少,唯物主义最多”[2]203,概念辩证运动的逻辑并非自我意识的知性活动,而是从纯粹形式到判断、推理,继而从主观性向客观性的转化,概念运动表现了精神把握社会现实的能动性,“纯概念就是对象的核心与命脉……这个逻辑的本性,鼓舞精神,推动精神,并在精神中起作用,任务就在于使其自觉”[11]。辩证法自身所要求的否定性构成了过渡、转化与同一的内在动力,这种否定性使概念的运动通过联系的、发展的环节成为肯定的东西,成为具有活生生内容的统一体,即“渗透于事物之中的普遍性”。由于“黑格尔在概念的辩证法中天才地猜测到了事物(现象、世界、自然界)的辩证法”[2]166,历史唯物主义在黑格尔那里处于萌芽状态;列宁剥离黑格尔绝对唯心主义的神秘性,将概念的辩证运动建立在唯物主义基础上,将辩证法的实质把握为“科学认识的运动”,这意味着历史性的原则被以哲学的方式建立起来。从一个思维规定向另一个思维规定过渡和转化的概念辩证法,其实质不是绝对精神或作为绝对者的“实体主体”自我活动的展开过程,而是以概念为中介对事物自身“联系”“运动”和“发展”的描述、理解和解释,即用概念的形式来表达事物的自我运动。关于资产阶级社会的辩证法只是马克思唯物主义地运用辩证法的一个方面,需要将辩证法唯物主义地运用于人类历史、自然科学以及领导无产阶级革命的政策和策略之中,列宁在晚年《遗嘱》中回应了贯穿其一生思想与革命历程的辩证法主线,即“根据马克思怎样运用他从唯物主义来理解的黑格尔辩证法的例子,我们能够而且应该从各个方面阐明这个辩证法”[12]。
20世纪初,资本主义进入垄断阶段,一方面,由技术发展和利润竞争驱动的资本集中在全球范围内扩张;另一方面,国际垄断资本同盟“瓜分世界”超出了民族国家的领土范围,资本主义基本矛盾在世界范围内展开,资本主义国家内部、国际垄断同盟之间、国际垄断同盟与民族国家之间矛盾冲突加剧。唯物辩证法作为列宁建立能动的认识论的必要环节,与帝国主义理论及其政治革命实践直接衔接,为列宁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高度上破解20世纪历史大变局、领导俄国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提供了必要的理论准备与思想动员。“统一物之分为两个部分以及对它的矛盾着的部分的认识”[2]305作为辩证法的实质,被运用于分析“全世界资本主义经济在其国际相互关系上的总的情况”[13]100。帝国主义战争的阶级性质被揭露出来,在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制的前提下,垄断资本主义瓜分世界的帝国主义战争是不可避免的。
列宁将对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的分析,从单一国家内部或国家之间推向世界体系,或者说,在世界体系这一更高的资本主义经济关系总体中、在世界范围内资本生产过程与流通过程相对立的这一新历史阶段上,深入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结构的过渡特征与转化趋势,是马克思主义在20世纪初的独特哲学命题与思想任务。列宁经由《资本论》与《哲学笔记》“所晶化的唯物辩证法”,作为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方法论基础”为领导社会主义革命提供了科学的认识工具,并在“更深和更低”层次的工人阶级以及落后的殖民地国家发现了革命的物质力量。列宁已然站在世界社会主义革命的政治高度上,以“自为阶级”的要求将无产阶级自发的自我组织及其“先锋队政党”把握为20世纪帝国主义向对立面转化的内在动力与革命主体。
20世纪历史变局开端于帝国主义世界体系,列宁依循《资本论》逻辑结构,将这一新的研究起点表述为“资本家同盟之间在从经济上瓜分世界的基础上形成了一定的关系”[13]163,只有当资本主义经济运动及其经济关系在世界范围内发展为丰富的总体,它的本质特征才能向自己的对立面转化。在世界市场这一最复杂的经济关系中“一切矛盾都展开了”,列宁对帝国主义瓜分世界的辩证分析,衔接并推进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整体考察的“六册计划”逻辑结构。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的《序言》中将考察资产阶级经济制度划分为如下次序,即“资本、土地所有制、雇佣劳动;国家、对外贸易、世界市场”[14]。前三册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普遍关系的抽象形式”,用以阐明资产阶级社会三大阶级赖以存在的生产关系及其社会条件;后三册从抽象上升为具体,阐明在资本主义社会形式下国家作为行为主体所发生的国家之间的经济关系,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世界市场总体。资产阶级社会的普遍关系以获得充分发展的、世界市场的形式出现,联结为具有许多规定性和复杂关系的经济整体,资本主义基本矛盾在国内市场或局部地区只是分散的、孤立的、片面的,只有在普遍的世界市场中,才能充分暴露与集中爆发出来。
“世界市场”是资产阶级社会经济关系多样性统一的最高阶段,而资本主义危机的一般条件内在于资本主义生产的一般条件之中,因此“世界市场危机必须看作资产阶级经济一切矛盾的现实综合和强制平衡”[15],20世纪初的垄断资本主义使得单一世界市场得以巩固,并且在现代民族国家体系的基础上将其组织起来。帝国主义国家之间争夺跨国垄断利润、瓜分世界所导致的殖民地和弱小民族解放运动成为20世纪历史大局的重要变量。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结构性压力迫使对立面的矛盾斗争日益不可调和,世界市场作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得以维系的现实基础与生存条件已然处于不断的自我瓦解之中。列宁将这一社会历史现实作为具有决定性的新开端,辩证地分析资本主义从自由竞争向垄断的转化,他指出,“从自由竞争中生长起来的垄断并不消除自由竞争,而是凌驾于这种竞争之上,与之并存,因而产生许多特别尖锐特别剧烈的矛盾、摩擦和冲突”[13]175。建立在垄断经济基础上的竞争将形成迅速发展与停滞腐朽并存交织的趋势,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经济和政治发展不平衡加剧,落后民族国家争取独立的民族民主运动与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相结合,成为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内在矛盾运动的必然结果。然而,“考茨基主义”国际思潮以及当时大批社会党人、改良主义者、和平主义者、资产阶级民主派,无法在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的总体性矛盾中科学认识和把握帝国主义的垄断性质,以及由于这一性质的内在对立或自我否定所造成的向对立面的转化趋势,只是将帝国主义当作资本主义的无关紧要的发展阶段,并与极端的机会主义者以及资产阶级政府联合起来,对于转化趋势中新的革命主体视而不见,更加无法从世界社会主义革命的政治高度上来理解工人阶级与殖民地国家的反抗运动。他们一方面将争取民族自决权的斗争与无产阶级革命对立起来;另一方面,将本国工人运动仅仅局限在经济范围内。随着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产业工人的增长与技术进步,第二国际政党领导的法权斗争并没有合法地终结资本主义,反倒使福利资本主义国家合法化了。
帝国主义矛盾的深刻性以及无产阶级革命的必然性在改良主义、沙文主义的意识形态中被遮蔽起来。对于俄国无产阶级而言,只能以最彻底的革命形式,即通过暴力夺取政权,在根本上瓦解俄国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及其社会条件。因此,列宁始终坚持,在阐明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最高阶段的同时,与背离马克思主义革命原理的各种意识形态进行最为彻底的思想斗争,“反对帝国主义的斗争,如果不同反对机会主义的斗争密切联系起来,就是空话和谎言”[13]211。或言之,只有阐明上述思潮产生的哲学根据,“揭露社会和平主义观点和‘世界民主’幻想的极端虚伪性”[13]124,才能在承认事物自身包含矛盾的同时,寻求解决矛盾的方式;只有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根本前提下辩证分析帝国主义的垄断性质及其内在矛盾,才能在政治革命中将千百万劳动者从资产阶级那里争取过来。由于个别资本主义国家已经转变为世界帝国主义链条中的特定环节,只有将一国范围内的无产阶级革命与被压迫民族的解放运动相结合,使无产阶级在自觉承担世界历史使命的过程中转变为“自为阶级”,帝国主义战争向社会主义革命转化的主体性与现实性条件才能真正被创造出来。
由于马克思颠倒了黑格尔思辨辩证法的本体论基础,并在资本主义社会内在矛盾的根本对立中把握住了作为否定性力量的肯定方面,从而使资本主义现存社会关系被揭示为不断消灭着的、进入新的社会形态的过渡环节和发展过程。这一由于资本主义自身运动发展起来的、作为否定性力量的肯定方面便是无产阶级。马克思将阶级客观性质的概念界定为社会生存条件的人格化,而非经验意义或抽象形式的一般观念。无产阶级是由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制所规定的、作为资产阶级对立面而发展起来的客观条件的理论表现。如果说资产阶级生存和统治的根本条件,是财富在私人手里的积累,那么无产阶级的生存条件就是作为资本对立面的雇佣劳动。
在透视马克思《资本论》逻辑结构的基础上,列宁将无产阶级阶级革命的能动性建立在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的总体性矛盾“向对立面转化”的必然趋势之中,因为“向对立面转化”作为事物自身的运动决不是外部力量强加其上的,而是“自生的(独立的)、天然的、内在必然的运动”。或言之,“一切物质的、自然的和精神的事物”的自我活动,是诸要素之间的普遍联系、相互作用所形成的内在差别或对立面的转化同一,“一切自我运动的原则”是来自内部同一关系的自我否定,即某物自身与它的否定性之间的矛盾。
列宁进而辩证地揭示出,各国无产阶级革命以及被压迫民族的解放运动是作为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作的对立面同步发展起来的。资产阶级无意造成的世界生产社会化使工人超出一国范围、展开革命的联合,产生出“它自身的掘墓人”。无产阶级的世界历史意义正是从它对于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否定性趋势来界定的,处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的无产阶级必然成为最为革命的阶级,因为这个阶级必须通过摧毁使自身得以产生和发展起来的整个社会关系及其客观生存条件,才能真正实现自我解放。无产阶级从“自在阶级”转变为“自为阶级”的现实过程,是不断形成符合“自身的概念”、不断自觉认识阶级形成的客观条件的历史进程,是通过革命消灭阶级产生的社会关系——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制——进而实现自我解放的历史进程。不同于抽象的唯物主义者,在列宁看来,向对立面转化是有条件的、相对的,辩证法的实质是“作为联系环节、作为发展环节的否定”[2]195。只有经历发展着的革命在分娩时的阵痛、脚踏实地地改造现实的历史进程,无产阶级才能通过自身的活动真正地认识自己,而“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工人自己的认识方式具体化为一种政治实践,即一个政党”[6]171。先锋队政党作为无产阶级自我认识与自我活动的结果发挥着这样的作用:在革命斗争中将千百万劳动者联合为一个阶级,将经济斗争提高到政治斗争,真正承担起消灭阶级本身存在的社会关系与客观条件的世界历史使命。
是否承认无产阶级革命的世界历史意义或客观必然性,成为马克思主义与修正主义、机会主义思潮在政治立场上的根本差别。考茨基抽象地设想,由于超级垄断组织的发展,帝国主义世界体系将演变为统一的“国有化”经济形式,并最终转变为社会主义。这一抽象论断作为典型的主观主义思想,完全回避了资本主义社会日益尖锐化的阶级斗争,以及无产阶级反抗压迫、弱小民族要求独立的客观现实。列宁则揭示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矛盾对立的尖锐化所产生的自我否定,“只有达到矛盾尖端的多样性的东西,在相互关系中才成为活跃的和有生机的,才能因矛盾而获得那作为自己运动和生命力的内部搏动的否定性”[2]119。因此,当考茨基看到超级帝国主义向世界经济社会化过渡的光明前景时,列宁则敏锐地洞见到,从自由竞争中生长出来的“垄断”具有寄生性或腐朽性,即“极少数最富强的国家剥削越来越多的弱小国家”;当经济决定论者坚信帝国主义的力量不可抵抗,列宁则深刻阐明,由于世界范围内生产社会化水平的不断提高,私有制经济关系的内容与外壳越来越不相容,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不断累积和加剧自身的反体系力量,生活在更底层的无产阶级以及被统治的弱小国家正是从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的总体性矛盾中发展起来的、作为否定性力量的肯定方面。列宁在帝国主义阶段辩证地把握了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的具体形式及其向对立面转化的必然趋势:一方面是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制以垄断的形式在世界范围建立起资本权力的统治体系;另一方面,则是与垄断一同发展起来的、全世界无产阶级的联合。
1917年十月革命的胜利打破了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最薄弱的环节,20世纪历史大变局正是在打破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一个又一个环节中不断被推进的,中国共产党在马克思列宁主义同中国工人运动的紧密结合中应运而生。毛泽东就此指出,“十月社会主义革命不只是开创了俄国历史的新纪元,而且开创了世界历史的新纪元,影响到世界各国内部的变化,同样地而且还特别深刻地影响到中国内部的变化,但是这种变化是通过了各国内部和中国内部自己的规律性而起的”[9]303,“毛泽东首倡‘中国化’……明确提出了‘具体化’这一认识论概念,并以其替代‘中国化’这一政治性表达,因此,在他那里‘中国化’即‘具体化’”[16]。唯物史观作为科学的历史观,要求将一般原理具体地运用于特定民族国家的客观实际,这一科学取向要求对于物质生活关系及其矛盾运动进行历史的分析,使之成为理解一切社会现象的基石,只有真正立足“社会关系体系的发展”、人民群众的“总的活动”,才能正确认识与把握社会现实以及推动历史发展的内在矛盾、根本动力与必然趋势。
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的历史进程中,中国共产党始终坚持和运用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科学认识中国社会的特殊性质以及世界格局的转变趋势,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具体实际的结合推进到新的历史高度,通过艰苦卓绝的“中国式的、特殊的、新式的民主主义革命”融入了世界社会主义革命不可逆转的洪流之中,“深刻改变了近代以后中华民族发展的方向和进程,深刻改变了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的前途和命运,深刻改变了世界发展的趋势和格局”[17]。这一决定性的历史转折使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成为世界历史的一部分以及这一格局中最重要的变量之一,中国式现代化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本质关联正是在人民群众的创造性活动所改变的20世纪历史大变局中建立起来的。列宁唯物辩证法捍卫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唯物主义原则,为正确认识和把握特定民族、国家的客观实际,提供了具体运用科学历史观的思想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