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拜妮
7∶35
秋日寂静的早晨,张放放被摔落的东西惊醒,那是只使用多年的没电了的儿童挂钟,表盘中心画着米老鼠。母亲想让父亲下楼去买几节新电池,父亲要先睡一觉,母亲说不行,必须现在。母亲喜欢因为一些有的没的小事吵个不停,比如他和妹妹衣服上的油污,比如父亲没有及时上缴的工资,又或者是擅自丢掉她攒了很久准备卖钱的破纸箱。她总认为所有人都应该帮助她,因为她是个吃苦耐劳善良的人,她过得不好,都是别人的错。如果不是过早地怀上他,她会继续念书,会考医学院,而不是在收费窗口做一名工资不高的护士。每次他惹她不高兴,她就会这么说,好像她把他生下来是他的错。
面对母亲的抱怨说教,父亲清醒时会保持沉默,如果一夜未归又喝了酒,就会骂骂咧咧,同时摔些不值钱但能发出声音的东西。放放对此十分惊叹,因为无论多么醉、多么愤怒,父亲从没摔坏超过一百块的东西,迄今为止,最贵的是一个九十八块钱的宝宝奶瓶。为此,母亲骂了有一个月,只要看见宝宝就会想起奶瓶。他希望他们能快点闭嘴,但如果真叫他们闭嘴,他们就会把矛头对准他,反过来叫他闭嘴,然后支使他做这做那,他不想没事找事。儿童挂钟躺在地上,米老鼠开怀大笑,玻璃已经被摔碎,指针停在7点35分。
“去吧,去喝死吧。”他从他俩的中间安静地走过,母亲站在洗手间的门口对父亲说。
父亲单位有一次发了一箱烂杏,大概由于囤积了太长时间才发下来,基本上都臭了不能吃。母亲刚开始指责单位:“怎么坏了还给别人发?”后来开始指责父亲:“是不是只有你的坏了?就是因为你太不上进了,太好说话,你就是个老好人,所以人家才敢这么明摆着欺负你。你怎么不去和给你发烂杏的人吵?你只敢对我吼,你就是这样一个软柿子,任人捏的软柿子,老婆孩子只能跟着你吃烂杏。”如果父亲这时候还嘴:“本来连烂杏也没得吃。”一定会触发一次家庭大战。
母亲说得没错,父亲的确是害怕人际冲突的老好人,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回避一切需要正面解决的问题。也因此,多年没有得到任何升迁的机会。遇到困难就喝酒,喝完酒就睡觉,睡醒又是新的一天。
刷完牙,放放来到餐桌前,四岁的妹妹正在用手指戳一块正方形的豆腐乳,弄得哪儿都是,桌上、脸上、头发上,红色而狼藉的一片,像案发现场。小女孩乐此不疲,她想给自己涂个红嘴唇,顺便在盘子里画一只猫咪。张放放觉得那是一只四不像,或者一只被剥了皮的猫。趁母亲还没发现,他用纸快速把妹妹不小心弄到自己这边来的红汤擦掉。他把煮熟的鸡蛋在桌角上轻轻敲击两下,接着放在桌面上滚动几圈,然后用手抠开一小块,从头到尾小心翼翼扯落,碎鸡蛋皮几乎完好地粘在白色薄膜上,这是他的拿手绝活。父亲对这个绝活嗤之以鼻,觉得他净擅长些没用的东西。
他扭头看着这个满脸酱豆腐的小女孩,尽管有几分可怕和滑稽,但这些咸中带甜的红汤无法遮蔽她的天真和美好。紫色的发卡随时可能从她稀疏的头发上滑落,钻石般闪耀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富有弹性的玫瑰色小脸,都让他感到无地自容。他看看自己脚上好几天没洗的袜子,胳膊上两只磨损的卫衣袖子,还有一些淡黄色隐约可见的狗毛(来自一只柴犬和土狗生的串串),没有镜子,但他还是从脑海中反复看见自己那张长着青春痘的执拗的脸。他想不到自己身上有什么闪光的东西,学习成绩不好——数学、英语经常不及格,体育也不好,不擅长交际,又总爱干些平庸的蠢事——有时会把笔记本上的纸一页页撕下来,再重新装订成一个新的笔记本。他常常觉得自己像个不明生物一样,无法被命名和归类。初中时,还经常有人模仿他说话的声音,叫他娘娘腔,坏男孩们恨不得脱下他的裤子好好瞧瞧,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
小女孩会知道吗?——她的到来或许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为了弥补她愚蠢的哥哥所带来的某种秩序的失衡。他的耳朵浸润在父母的相互指责中,他们憎恨彼此的平庸,而他是他们平庸的结晶——每次犯错,对他的批评最终都会转为父母之间的相互指责,仿佛没人想要认领他身上那些灰色的部分,他们甚至不愿意责怪他,而是责怪彼此创造了他。眼前的芝麻饼、稀饭和苹果变得模模糊糊,白色餐盘的边缘有些弯曲,他产生剧烈的耳鸣,仿佛无数只蝉在他的耳朵里。他突然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如果闪电看得见,应该是蓝色的。张放放产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念头:从这里出去,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
他不能理解他的父母为什么不能好好交流?他们最初是如何爱上对方的?愉快和平静从来不会超过三天,生活总会创造出一些事情供他们愤怒和指责。他厌倦了不协调不和谐,厌倦了自己面对这种不协调不和谐的无能为力。不能一直待在这个让彼此感到痛苦和烦躁的地方,没有他,爸爸妈妈妹妹,他们三个或许会其乐融融(妹妹在他们的争吵里玩得不亦乐乎)。而他,应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
在母亲把妹妹收拾干净之前,他快速吃完早餐,一颗鸡蛋、半个芝麻饼、一块氧化的苹果。走进洗手间,把母亲的抱怨关在门外。耳朵里的蝉安静下来,他看着镜子,离家出走的念头在放放的头脑中逐渐酝酿发酵,直到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形式遍布全身,驱动他的身体和四肢。
9∶42
25路公交车从城西一直开往城东,会经过妇幼医院、全市最高的楼、电视台、绿洲公园、火车站。张放放坐在倒数第二排,书包放在膝盖上,阳光洒在书包上,他没想好在哪一站下车。深灰色的书包里装着一部山寨的苹果手机、充电器、一些零食、一件牛仔外套、一把雨伞。并且他把自己这些年攒的零用钱全都带上了,他早就觉得自己迟早会有一场出走,一直在等待。
一只昆虫撞向左手边的玻璃,发出轻轻的嘭的一声,似乎只有他听得见。行道树的树叶已经发黄,一些坠落,一些摇摇欲坠,一些仍然坚挺地贴紧枝头。他试着想象刮起一阵轻微的风,想象它们在风里抱紧自己摇晃的样子,全都拒绝离开一棵稳定的大树。这时,突然有一片叶子决定主动坠落,它在空中晕头转向,不知道自己将会去往哪里,不知道独自存在的滋味,不晓得离开大树后能够撑多久,但它想要勇敢一次。这让他莫名有些感动,这是一片多么好的叶子,他想打开车窗透透气。
一只粗壮的蓝紫色碎花手臂从他的太阳穴处伸过来,把刚打开一半的窗户又严严实实地推上,是个上年纪的老太太,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说道:“不要开,冷。”
他不说话。
老太太看看他的书包,问道:“礼拜天,要走哪里去嘛?补课班?”
他本来想解释什么,最后看着怀里的书包点点头,想让她快些闭嘴,不要打扰他。老太却没有闭嘴的意思,转而说起自己的孙子,和他年纪差不多大,学习成绩很好。本来要陪他过完年再走,但是最近和儿媳频繁吵架,媳妇说她做饭太油太咸,嫌弃她小便完总是忘记冲。“尿尿也要冲,太浪费水。”她也看不惯儿媳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看不惯她倒掉隔夜的剩饭。“昨天中午好好的烧茄子,我都放冰箱里了,她今早都给倒掉嘞,茄子就算啦,连里面的肉也倒嘞。我儿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啊?说了几句她就不高兴,还给我摆起脸色。我儿耳根啪唧唧的,耙耳朵,”怕他听不懂,她又解释了一下,“就是怕老婆。”
老太太的眼睛有点红,她不想让儿子为难,准备提前回重庆老家,她的丈夫五年前死于脑溢血,她在老家还有个女儿,去年刚离婚。张放放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么多话。看着老太太手边的行李箱和蓝色纹路编织袋,觉得她和自己的处境有几分相似——都准备要离开某种生活了。他没去过重庆,只知道那是一座奇特的山城,地理课本里形容它是雾都,很少能见到太阳。
老太太不再讲话,沉默下来,眼睛里隐约有一只小飞虫飞过,留下一片淡淡的暗影,似乎有很多不能说的故事和秘密,藏在那片不易察觉的暗影里。张放放好奇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太太经历过的人生,他扫视一眼车里稀稀拉拉的乘客,似乎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这样一片阴影。他的或许也有吧,随着时间沉淀,它或许还会慢慢扩大轮廓,边缘变得不规则,深深浅浅,像眼泪打湿的作业本上的钢笔字迹。
9点42分,公交车到站了,张放放把书包背好,决定在这里下车。
蓝绿色的公交车屁股渐渐驶出他的视线,今天的阳光可真好,暖融融地照在他身上,让他感受到一种自由的感觉。这会儿,父亲应该正在睡觉,母亲在洗衣服或者擦地板,妹妹在沙发上和小狗玩滚来滚去的游戏,她喜欢把脸埋在它的肚子上,闻它身体的味道。他其实不理解,那味道有什么好闻的?刚洗完澡的小狗是沐浴露的味道,过后会有种温暖的腥味。他本应该待在他狭小的卧室做数学作业,现在却走在充满阳光的大街上,如果他一直没有回去,学校会开除他吗?像他这样的学生,老师应该会松口气吧。目前还没人察觉到他已经离开原有的轨道,他有些兴奋。但他不确定自己能够坚持多久,一天?一周?一个月?他曾在网上看过一个关于流浪汉的纪录片,国外的一个名校毕业的学生放弃体面的身份,宁愿选择过一种流浪的生活,并且他在这种选择里品尝到快乐。没人会雇佣童工,他并不想成为真正的流浪汉,只是想独自生活一段时间。家里大概会报警,不过他留下一张纸条给他们,告诉他们不用担心,等他找到落脚的地方会给他们打电话。
他突然有点想念妹妹,她拥有和这阳光同样灿烂的笑容。
10∶59
绿洲公园大门的右侧,挨着一栋五边形的四层楼建筑,每一面墙壁都从第三层伸出一个小小的露天阳台,上面是一家西餐厅,里面的服务生礼貌周到得让你不好意思。有一次母亲带他进去过,但最终因为牛排太贵,又把他领出来,去隔壁吃了一碗牛肉面,母亲骄傲于自己会过日子。护栏外悬挂着一些深粉的仿真吊篮,白色云团从它尖尖的屋顶上空轻轻滑过。这是无比寻常的一天,又是不同寻常的一天。
卖冷门宠物的商店里有一对母子,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在模仿松鼠如何跳跃,母亲捡起孩子掉落的帽子,用温柔的言语阻止他不要跳了。张放放想,如果小时候他做了类似的事情,母亲才没那么多耐心,一定会粗暴地把他拎出去,或是说些能让人一辈子回想起来都难受的话。除了松鼠,这里还有圆滚滚的小蛙、小蛇、蜥蜴、寄居蟹,还有一些仓鼠。墙上的小电视里正在播放蜥蜴的科普介绍。蜥蜴大多为杂食性或肉食性,只有2%是植食性。它们一般会在春末夏初进行交配繁殖,研究资料显示,一部分蜥蜴是孤雌繁殖的,这类蜥蜴的染色体往往是异倍体,为了利于全体成员都参与繁衍,占据生存领域,在一定的环境条件下,有些正常行两性繁殖的蜥蜴也会改成孤雌繁殖。
张放放盯着这些冷血动物看了会儿,它们总是一动不动,和家里的玩具差不多。从宠物店出来,他漫无目的地散步,在一块铺满落叶的空地上发现一只秋千。昨晚下过一场大雨,座位上的木板还是潮湿的。
母亲再次怀孕对他来说并不意外,谁都明白他的父母为什么打算再要一个孩子。他觉得自己应该高兴,毕竟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多一个人陪他玩有什么不好?但他敏锐地察觉到来自这个小孩的威胁和质疑。母亲只有面对妹妹时,才会展露出难得的耐心与温柔。他有时甚至怀疑所处世界的真实性,这一切或许只是一个巨人做的梦,一觉醒来,所有秩序都会回来。他常常和别人打架,在疼痛中,他感受到活着的真实感。并且当他穿着有脚印的衣服,带着一点点轻伤回家时,母亲才会把对妹妹温柔的关怀分一些给他,虽然仍会骂骂咧咧,但会叫他放放,而不是张放放。
张放放离开秋千,用一根捡来的树枝去戳身边经过的树干,用它抵住白色泛黄的桥身,从这头划到另一头,发出微小刺耳的声音。这样做,仿佛能让他的行程变得丰富有趣些。他站在白色的石桥上,岸边停靠着一些动物形状的小船,湖面上只有零星的两三个人在划船。他把粗糙的树枝抛进暗绿色的混浊的人工湖里,遗憾的是,它没有带来预期中的波澜,只是不痛不痒地漂浮在水面。他双手抱住桥栏上的一只石狮子,将下巴放在手背上,开始感到无聊。
这时,张放放注意到湖中央停着一艘绿色的鸭子船,里面的短头发女人穿了一条芥末黄的半身裙,上面是一件黑色的针织衫,戴手套的手正悠然地将烟灰弹落进水中。她看见他,看见他正在看她,而他看不清她面部的细节和神情。绿色塑料船周围的水开始波动,这只样貌呆滞憨厚掉漆的鸭子逐渐靠近他,从石桥下穿过时,女人探出半边身子,仰头看了他一眼。除了在妹妹的脸上,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眼睛,她的眼神里是有光的。
她刚刚为什么要看他,他不明白。她是谁?看起来有二十岁出头。为什么一个人来划船?他想去租一艘船。
“就你一个人吗?多大了?”窗口里售票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她透过眼镜上方的边缘瞟了他一眼。
“十八。”好在自己个子不算矮,大概有一米七,他有信心能够蒙混过关。
“有身份证吗?”
“忘带了。”
“自己注意点儿安全,别去桥那边。”她噘了噘嘴,似乎有些怀疑他的实际年龄,但也不准备拆穿。女人熟练地扯下一张粉红色的船票,顺便递给他一件橙色的救生衣。
两人座的卡通脚踏船每小时四十元,押金一百五。他挑了一艘蓝色的海豚,似乎是这里唯一的海豚。他跳上船,把书包放在旁边的座位上。工作人员解开缆绳,他尝试用脚去蹬下面的两块踏板,小海豚游动起来。他把身上这件破卫衣脱下来,从书包里翻出T恤和牛仔外套换好,他不希望被她看见那两只磨损得可笑的袖子。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他想再看看她的眼睛,那双藏着他不曾见过的光芒的眼睛。
岸边浮动着枯黄的落叶和一些昆虫的尸体,隐约可以看到鱼游动的身影,它们像一些见不得光的小小幽灵,没有鲜艳的颜色,看起来灰蒙蒙的,不会跃出水面,偶尔浮现,很快又消失。他甚至不太确定湖里到底有没有鱼。对面的过山车偶尔传来尖叫声,蓝色海豚在脏兮兮的湖面上移动,船桨摆动时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他来到桥下,在刚才她看他的地方,到处寻找那艘绿色的鸭子船,但是没有找到。附近只有一艘四人座的大白鹅,上面有两对情侣在划船。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如此好奇那女人,他将独自在这里度过一小时了,并且不会再见到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他放慢船的速度,观察周围的景色、远处的楼房、岸上的人。他有点不耐烦,发现自己的踏板有些问题,无论如何也蹬不快。
这时,那只酸橙绿的鸭子突然冒出来,经过他的左后方。
在学校,他从没有追求过哪个女孩,初二时暗恋隔壁班一个姓叶的女生,每次课间操他都会尽力捕捉她的身影,想多看她一眼。有时她会用余光发现他,就会加快脚步,他知道她并不讨厌他,至少没有投来白眼。他对女性的一些幻想来自生物书和那些网页弹窗里蹦出来的色情广告,他不知道其他男生都是从什么地方搞来的小电影,他也不敢问。他喜欢爱笑的女生,像新垣结衣那样的,但他觉得自己一辈子可能也交不到女朋友了,没人会爱上他。
他现在离开了过去的身份,不是谁的孩子,没人知道他滑稽又无聊的过往。他是他自己,以一种不被命名的方式活在世上,哪怕只是这一刻。他想追过去,问问她叫什么名字,告诉她,她的眼睛看起来非常美丽,他会永远记得。
短发女人放慢速度,像是在故意等他,当他划到她旁边停下来,她也停下来。他看清楚了她的样子。她的眼角有一小块浅浅的胎记,即使用粉底覆盖,还是能够看出来,但不影响她的美。黑色短发像绸缎一样顺滑,闪动光泽,雪白的脖子上悬挂着一条晶莹剔透的瓢虫项链。那双眼睛好奇而认真地看着他,他感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他注意到她手里的烟盒,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戴手套,今天并不冷,至少没有冷到需要戴一副手套的地步。
“你想要一支吗?”她说。
他傻了一会儿,本以为她会说别的,比如“不要跟着我”,或是“为什么跟着我”之类的话。
他点点头,其实他不会抽烟,有一次在男厕所和别人蹭过一根,但觉得没什么意思,那是他碰过的唯一一支烟。
她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狭长的香烟,右手伸向他的海豚,他注意到在她露出的手臂上有一串英文文身。但是他的英文很烂,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后悔没有好好学英语。他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露怯,学着电影里演员的样子,放在两片嘴唇之间,点燃。装模作样地吸了两口,想让自己显得成熟点儿。当他将一口烟吞入肺里时,一阵猛烈的咳嗽出卖了他。
女人被他的样子逗笑,他觉得自己看上去一定非常傻。
“原来你不会啊。”她说。
他有些尴尬。
女人笑起来有两个梨涡,眼睛也笑笑的,在那笑容里,似乎也能瞥到她眼底闪过的一簇阴影,他不确定阴影里究竟藏着什么。他努力让自己放松,又试着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呼出。淡白色烟雾将他和她笼罩起来,形成一张半透明的网,从他嘴巴里呼出的烟雾拂过她右侧的脸颊、耳朵、头发。她像一位仙女,他一边这样想,一边想着也给她分享一点儿什么。
他从书包里拿出三块球形巧克力,分别是蓝色、金色、紫色,送给她,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没把装巧克力的罐子一并带过来,它至少能让“礼物”看起来相对体面些。她只选了其中一块,用紫色铝箔纸包裹的。
“你还是学生吗?看起来年纪不大,让我猜猜看你到底多大了。”她把巧克力放入嘴里,没有马上咀嚼,而是试图用口腔的温度焐化它。
他等待她嘴里的巧克力完全融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耐心过,他对此刻的自己感到有些陌生。他看着她,看着湖面,尽管只是象征性地吸进去再吐出来,但让他感觉非常好,甚至希望那块巧克力融化得慢点儿,再慢点儿。
他显然没有预料到事情接下来的转折,女人接到一个电话,不知道是什么人打给她的,使她眼底的阴影变浓重。几乎没怎么回应就挂掉电话,甚至没有和他告别,还没来得及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就把船划走了。等反应过来,她已经划向岸边。他把烟屁股丢进湖水里,跟上去,她已经上岸,很快从他的视野里面消失。他站在岸边,看着那只仍在水面上轻轻晃动的绿头鸭,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一个人的幻想。
11∶58
肚子有点饿,张放放想要随便吃点什么东西。他从公园出来,沿着马路的反方向走,前面有一家快餐店,刚才来的时候他看到了。路边的花丛已经干枯,他想喝一杯可乐,最好能是冰一点儿的可乐。他努力回想一些美好的事情,最好让自己开心一点,可悲的是,他的生活里竟然想不起来有什么美好的事情。
生日!妹妹三岁生日!
去年妹妹过生日的一些情景从他的记忆中慢慢苏醒,那天似乎是他能想到的这一年里最温馨的时刻。前一天打游戏很晚才睡着,第二天十点半起床,虽然那时已经立冬,但太阳穿过玻璃,把整个屋子烘得温暖无比。他被一阵小东西的嘤嘤叫给吵醒,父亲抱回来一只小狗。他以为母亲会把它送人,因为她讨厌带毛的活物,家里已经有三个需要她照顾的活物,不需要再增加一个了。如他所料,母亲确实为此絮絮叨叨了一会儿,责问父亲为什么不打招呼就把它带回家。父亲说想给孩子们一个惊喜,这是送给妹妹的生日礼物,还有一个写着祝福的水果蛋糕。尽管这不是一只纯种的柴犬,但依旧非常可爱,金灿灿毛茸茸的背毛,白色的嘴巴和前腿。母亲无论怎样指责,它都表现出一脸无辜和懵懂,摇动小尾巴,去闻母亲的拖鞋和脚踝。它是那么弱小可怜,需要被人照顾和疼惜,作为护士的母亲勉强同意饲养。
张放放从母亲脸上看到罕见的舒展和喜悦,她和父亲没时间争吵,顾不上对彼此挑三拣四,母亲忙着准备生日午餐和晚餐,父亲忙着给小狗喂奶、安置小窝,全家人的注意力都给了它和这一天,小狗带给全家人一整天的平静和欢乐。
这会儿,他们应该正在家里一起吃午饭吧?为了不被找到,他把手机开启飞行模式。现在,他想看看他们有没有发什么消息给他。一条来自10086的消息,班级群里发起一个关于创意黑板报的投票,母亲发消息问他要不要回家吃饭。他把手机重新调整为飞行模式,放回口袋。
快餐店里吃堂食的人很少,他点了一个鳕鱼汉堡、一杯中杯冰可乐、一对鸡翅。旁边的电影院最近恢复营业,但是看电影的人依然很少。他觉得自己十五年的人生就像这屏幕上的菜单,只有几种简单固定的模式,没太多营养,但也能管饱,仔细品尝也有些滋味,但天天吃就非常没劲了。戴小红帽的服务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坐在角落的一个男人一直在看他,但他并不认识他。
那个男人吃完自己的套餐,仍坐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他,张放放心里有些发毛。他低着头,加快吃东西的速度,他很讨厌被人这样一直盯着,但是他不善言辞,尤其是面对这样来者不善的陌生人,他想让他别他妈看了,但不知道如何做才能不让他这么盯着。那个男人的脸上有一道疤,看起来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很瘦,如果真打起来他还是有些胜算,但他不想打架,他长大了。
对方不肯罢休,还在朝这里看。
他决定与他对视,如果男人先开口,就问问他想做什么。
与他对视几秒,男人没有退缩的意思,他也不打算退缩,反正看是不会把人给看死的。男人动动身子,张放放突然冒出一些勇气,眼神里有了自信,他就想看看对方到底要干什么,他已经做好报警被送回家的准备。男人移开目光,拿起桌上的鸭舌帽和手机,朝出口的方向走去,靠近他时对他笑了笑。那个笑容无比诡异,又让人感到恶心,他难以想象人类可以发出这种笑。至于男人的笑容是什么意思,他不想知道。
15∶36
电影院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和爆米花的玉米奶油味混杂在一起,一排排红色座椅上只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互相隔着距离。过于耀眼的黄色灯光从头顶的四面八方照下来,他迈过一个个台阶,7排12座,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拿出一颗口香糖放进嘴里,四处看看,等待电影开始。父母从来不愿意来电影院,觉得没必要,为什么要花钱看这个?母亲只愿意看看电视里播放的那些长长的国产剧,有时也挺好看的,但大部分时候很无聊。
一个中年离异的男人遇到几个女人,最终却孤独终老的故事。其实张放放很恐惧衰老,尽管他也不知道衰老究竟意味着什么,只知道会变得可怜、可悲,不受人爱戴,身上甚至还会出现难闻的气味。在他七八岁的记忆里,姥爷还挺可亲的,可是最近两三年,他变得谁都不认识,甚至无法辨认镜中的自己,有时会突然发脾气,逮谁骂谁,常常走丢。母亲很关心他,可是每次看望他回来,又总会带着许多抱怨。说什么再也不去了,太难伺候了,同时她的胳膊上会有一些被拧青的痕迹。小舅在深圳,不常回来。母亲有时想起以前的时光会落泪,落泪后想起姥爷如何偏心小舅,又开始骂。循环往复。他希望自己的子女不要像母亲一样,或者自己不要变成某种“累赘”,只要看到母亲这副样子,他就非常恐惧变老。
幕布上的老男人坐在酸橙绿的餐桌前,牛奶装在一个透明的玻璃杯里,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牛奶。他不明白导演为什么要一直拍他喝牛奶,而且如此细腻仔细,装牛奶的纸盒就放在旁边,这或许是一支被植入的广告。他爱过的人全都离开他,只剩下回忆和这杯喝不完的牛奶,如果导演不移开镜头,张放放感觉他能把那杯泛着一点点蓝光的牛奶喝到电影结束。
这时,突然有人轻轻拍打他的肩膀。他转过身,尽管影院里的光线昏暗,可还是认出她,她的短头发,她的眼睛,她的笑容。
“怎么是你?”他说。
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没想到真的是你。”她说。
“你一个人吗?”他说。
“对,我想去外面透透气,你要一起吗?”她说。
他不想继续看这个男人喝牛奶了,他要拿着那杯没喝完的可乐,追随眼前的这位仙女。
透过大理石墙壁的反光,他偷偷去看他们不清晰的倒影。她比他矮一头,如果他们拥抱,她的头顶会刚好挨着他的下巴,她会发现他异常的身体吗?他感到痛苦。他猜测她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身上依然保留着小女孩的气息,只是对他来说年纪还是太大了。很快,他觉得自己不该想这些,这是一次美好而单纯的邂逅,他不能亵渎它。
他们站在两栋楼之间一线天的走廊,旁边放着几个没用的旧纸箱,这让他想起母亲,如果被她看到,她一定会把它们带回去,和已经攒的一大摞纸箱一起卖掉。假如仙女知道他是个成天打架、成绩不及格的笨蛋,还会愿意搭讪他吗?她比那些学校里的女生更懂得如何撩拨男人的心,也比她们更有趣。他看着印有她口红唇印的烟嘴,脸颊发烫,心跳加速,同时头晕目眩,想要逃跑。
“你有十八岁吗?我觉得没有。”她仔细打量他。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而是看向她眼角浅浅的胎记。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她说。
“你也没告诉我你多大了。”
“至少比你大。”
“你有二十五岁吗?”他说。
女人突然笑起来,笑得合不拢嘴,她摇了摇头。但他不确定这摇头的意思是自己猜错了,还是她没有二十五。
“算了,知道大崎娜娜吗?我最喜欢的动漫,我也叫娜娜。”
“我叫张放放。”
“好特别的名字。放放?”
她眯着眼睛吐出烟雾,他再次看到那串墨蓝色的英文文身。
“中文是什么意思?”他突然问道。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看了看他,笑容从她的嘴角渐渐消失,眼里像是有一只小飞虫飞过,留下闪动的阴影。
“那是英文吗?”他看着她的手腕问道。
“不是,是法语。”
“什么意思?你会说法语吗?”
“La terre est bleue comme une orange。大地蓝得像一颗橙子。一个法国人写的。”她说。
“法国的橙子是蓝色的吗?”他觉得自己非常无知。
“这是一句我很喜欢的诗,蓝色不过是一种人为的命名,你也可以说天空是绿色。不要被这个世界告诉你的一切束缚。”她说。
他觉得她太美好了,从内而外,她会法语,她还读诗。他努力不去想自己那些难堪的过往,却不小心把可乐洒在衣服上。
17∶43
“用不着换鞋,这不是我家,下周就搬走了。”娜娜一边把钥匙挂在衣帽钩上,一边侧过脸对他说道。
他站在客厅,观察这间一室一厅的房子。客厅中央有块不规则的黑白毯子,像是把一头奶牛去掉脑袋和四肢平铺在地板上,红色沙发上随意丢着一些穿过的衣服和几本旧书,黑色茶几上满是各式各样的充电器和数据线,花瓶里插着即将枯萎的鲜花,墙上有一幅装饰小画。他没想到她住在附近,掀开落地纱帘,从窗户甚至隐约可以看见公园里的人工湖,说不定还能看到那艘绿色的鸭子船。倒有些感谢那杯冰块早已融化的可乐,让他有机会看一眼她的生活。窗户下面放着一个充满垫料的透明箱子,她养了一只卡其色的大老鼠作为宠物。
“它叫吱吱,你不用害怕,花枝鼠的性格很温和,你可以和它打个招呼。”她说。
他蹲下来,手放在箱壁上,这个毛茸茸的家伙慢慢凑上前来,隔着塑料板缩动鼻子和胡须闻他的手指,对这只陌生的手感到无比好奇。在她看来,他大概也是个呆头呆脑充满好奇和懵懂的傻东西。
“我前夫送的,还有一只母的,后来生病挂了。你想放在手里玩会儿吗?”
原来她已经结过婚了,婚姻对他来说太过遥远,张放放感到一阵不适。他理解的婚姻停留在父母的层面,那是另外一个星球的事情。他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他可不想把一只老鼠放在手心里,他联想到下水道和动画片里的反派。
“我有过八个月的婚姻,一个礼拜前,它从法律意义上走到了尽头。”她说,“你要喝点什么吗?咖啡、橙汁、可乐、香槟,香槟是我专门买来庆祝的,庆祝一段错误的关系终于结束。你还在上学吗?”她看了一眼他的书包。
“我什么都不喝。”他说。
“既然你不打算告诉我你的年纪,那我也不能告诉你。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
张放放摇头,他注意到沙发扶手上耷拉着一条黑色的蕾丝胸罩,仿佛能猜出它们的大小。他随便拿起一本放在旁边的书开始翻阅,试图让那些乱七八糟令人脸红的念头消失。是一本外国小说,他被故事简介吸引。这是一位即将离开人世的牧师写给幼子的家书,向他解释他从何而来,将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在漫长孤独的人生中,应该如何面对不幸的过往和对上帝的信仰的冲突。
“别胡思乱想,我只是想聊聊天,你挺有意思的。你对这个世界是敞开的,没有被规则和恐惧规训。但如果你是我弟弟,我一定告诉你,你不该和陌生人回家。”她把胸罩收起来,那副黑色丝绒手套像乌云一样包裹着她的双手。
“但你看起来不像坏人。”他说。
“不一定哦,坏人可不会写在脸上。”她说。
“你觉得我是坏人吗?”他说。
“哦,你是吗?”她笑了笑,“快去洗一下衣服上的可乐吧,洗衣液在卫生间墙角。”
他来到洗手间洗了洗脸,他倒希望自己能够坏一点。洗漱台上放着各种彩色塑料瓶和玻璃罐,是她的护肤品和化妆品,这是一个让他感到陌生和产生遐想的世界。她比他接触过的女孩都要成熟,但又不是来自母亲所处的那个世界,介于两者之间。她所经历的人生阶段对他而言存在巨大的吸引力,那正是他向往的,像是薛定谔的猫,存在无数可能,既年轻,同时也品尝到一些成熟的滋味。
“我帮你找了件你能穿的T恤,放在沙发上。”她已经准备好一些切开的水果,火龙果、草莓、橙子,放在一个茶色透明的玻璃盘里。茶几上的数据线、杂物都被收拾起来,藏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哎?你怎么还穿着脏衣服?”她说。
“我不想洗了。就这样吧。”他说。
“那就来吃水果,你一个人背着书包上公园做什么?不要告诉我你只是想划船。”娜娜问。
“你有没有那种时候,就是觉得待在一个不属于你的地方,过着别人的生活。”他没打算得到她的理解,像她这么完美的人不可能真正明白他的痛苦。
“我每天都想,所以我离婚了。可能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属于你。所以你是离家出走吗?如果不愿意透露年龄,跟我说说你的爱好吧。”
他回忆起小学四年级时父亲带他去水库钓鱼,那时妹妹还没有出生,虽然那天只钓上来一条不太大的鱼,但那是为数不多和父亲花时间相处的记忆。父亲教他如何选择钓位,如何投放诱饵,持杆的技巧,父子俩坐在青山绿水间,听着水声与虫鸣,偶尔会互相看看对方的钓钩。那仿佛是一个不一样的父亲,耐心的,清醒的,慈爱的。没有喝酒,没有争吵。
“我喜欢钓鱼,和我爸钓鱼。还喜欢爵士乐,喜欢一些可以拆卸的电器或者小玩意儿,拆开,再把它们装好。”他说。在她的问题下,他开始认真地思考起自己。
“那你讨厌什么?我讨厌别人命令我,讨厌一成不变,讨厌自作聪明实际上很傻的人。”她说。
“我讨厌酸豆角,讨厌漫长的时间(比如上课),讨厌我妈没完没了的抱怨……”他说。
“酸豆角挺好吃啊,不觉得有什么讨厌的。在我这里应该不会太漫长,你可以待到七点半,然后我要出门见一个朋友。”她说,“不要搞什么离家出走的小把戏了,很幼稚,外面的世界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美好。”
他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已经六点半了。
“我是认真的,你就很美好啊,如果不离家出走也不会遇见你。”他说。
“那你敢不敢让我看看你的书包,看看你都带了些什么东西出门。”她说,“你知道独自在社会上生存都需要什么吗?你打算靠什么养活自己?”
“我还没想好,”他抱紧自己的书包,有些没了底气,“但我肯定会找到办法的。”
她笑了,笑得合不拢嘴,这让他非常难堪。他确实不知道,究竟可以做什么来维持接下来的生活,甚至没想好今晚在哪里过夜。
“好啦,没人抢你的书包。你想看变魔术吗?”娜娜突然提议,她站在他的面前,站在那盘色彩鲜艳的水果面前。
“魔术?”他的注意力暂时离开自己的思绪,一个漂亮的女人要给他表演节目,人生中第一次有异性对他发出类似的邀约。
“对,猜对了有奖励。”她说。
“什么奖励?”他说,他不关心猜什么。张放放突然有了一些坏的念头,但他并不想真的冒犯她,那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而已。
“什么奖励都可以,只要别太过分,你可以随便提。”她说。
娜娜甚至特意放了抒情音乐,为了使气氛放松一些。他好奇并期待着她的魔术,但他更期待奖励,虽然不知道究竟要猜什么。
娜娜做了一些魔术师经常做的开场手势,双手在空气中来回晃动,像是在召唤一些不可见的神秘力量,她的眼睛时而望向他,时而回到自己的手上,她的左手看起来要笨拙一些。突然,一朵紫色的花出现在娜娜的右手,很明显,那是一朵假花,但这并不影响魔术的效果。虽然是个很一般的魔术,张放放仍然感觉到有趣。
“我要猜什么?猜你把它藏在袖子里吗?我竟然完全没看出来。”他说,“可以再变一次吗?刚才太快了。”
娜娜十分得意地摇摇头,把这朵假花送给张放放:“不在袖子里。”
她的双手再次在空中摆动,这一次,她变出来一堆红色的海绵爱心,他觉得她一定是把爱心藏在手套里了。娜娜将这些爱心放进一个黑色不透光的盒子里,示意张放放将一只手握拳伸向空中,并在他的手背上吹了口气。张放放不确定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觉得掌心里变得很痒很胀,他努力不让自己笑场。她离他很近,有那么一刻,他产生了想要吻她的冲动。
“好了,猜一下你的手里现在一共有多少爱心。”娜娜说。
“你是怎么把它们放进我手里的?”他说。
“快猜猜看。”她说,“给你几个选项,四颗,五颗,还是六颗?”
“五颗。”他想了想,鼓起人生中最大的勇气回答道,“猜对了能让我亲一下你吗?只亲一下脸而已。”他尽量让自己的要求听起来不那么得寸进尺。
娜娜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站直身体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的那些坏心思给连根拔起。张放放紧张到不敢直视娜娜的眼睛,他不想让娜娜不开心,但也不想被拒绝,于是又用一种小海豹般茫然又可怜的眼神望向娜娜。
“你确定?”娜娜似乎并没有生气,她说,“猜错可就没机会喽。”
“等等,我感觉我的右手更胀一些,应该有很多,六颗,我猜六颗。”他的胸口仿佛揣了一只兔子,马上就要从嗓子里蹦出来。
“不改了?”
“不改了。”
他按照她的指令,缓缓打开手掌,原本被压缩的海绵爱心纷纷从他的手心里跳落,手里剩下两枚爱心,其余三枚掉在他和娜娜的脚边。
“太神奇了!你到底是怎么把它放进我手里的?”他惊讶地去查看那个黑色的盒子,里面还藏了三枚。
“神奇吧!”娜娜哈哈大笑说,“但是猜错了哦。”
他后悔改变最初的选择,感到无比失落,而娜娜看起来更美了。
“再变一次好吗?”张放放恳求道,“最后一次,再给我一次机会。”
“不行,结束了。”她说。
但魔术表演似乎并没有结束,娜娜的神情重新严肃起来,两只手继续在空中舞动。这一次,她没有变出任何东西,而是更高难度地将自己的左手给变没了:摘下左手手套的同时,她的左手也一起消失了。
“你是不是用了什么道具?”他彻底看糊涂了,“你肯定藏在袖子里。”
娜娜微笑着摇头:“再猜一次,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他不信,于是站起来,准备亲自“拆穿”她的魔术。找来找去,他发现她的手臂末端是光秃秃的球状,上面还有一些陈年的伤痕,像一根粗糙的小树桩,或是被狗啃坏的棒球棍细的那端。他将手套抢过来,或许因为动作太莽撞,突然从手套里掉出一只手。张放放吓得跳起来:“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啊?”
空气凝滞了许久,紧接着,他抱歉而惊诧地看向娜娜的眼睛,似乎是在向她求证,而娜娜的眼底布满阴影。
“是的。”她扶起弯下腰的他,自己将触感逼真的假手捡回,重新戴在那只光秃秃的手臂上,“好啦,魔术这次真的结束了,希望没有吓坏你。你可以回家了。”
“为什么会这样?”张放放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不为什么。”娜娜并不想解释。
“到底为什么?你的手去哪儿了?”他说。
“上中学时跟我爸怄气,一个人跑出去很多天,后来发生意外。”她轻描淡写地说,“抱歉,我不该带你来这里。”
他像是受到某种严厉的警告和羞辱,一双无情手紧紧握住他的肠子拧在一起,带来痉挛般的疼痛。她为什么要让他知道自己的秘密?他明明想吻她,她却想教育他吗?他本来可以有一次美好的邂逅,一次接近完美的相遇。
他分不清是自己的委屈还是她的委屈让他哭出来,他的眼泪让她不知所措。娜娜把音乐关掉,坐在他的旁边,给了张放放一个拥抱。她允许他在自己的肩膀上哭泣,他闻到她的衣服上有一股甜甜的樱花味,而此刻他完全没有任何亵渎她的想法。像母亲安慰儿子、妻子安慰丈夫一样,娜娜轻抚着他的后背。
张放放突然将娜娜轻轻推开,一股说不清的力量促使他站起身,让他想要马上从这个地方离开,离开这个美得让人心碎的女人。他想让时间倒退,退到那个平庸而安全的世界里去。
21∶57
张放放不记得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大街上的车和人越来越少。他吃完一块硕大的三明治,路过礼品店时给妹妹买了一只毛绒蝴蝶,他已经想象到她把它抱进怀里的样子,一定是又亲又闻,就像对家里的小狗一样。他想回家了,想马上见到妹妹。看着街边的落叶,他感受到深入骨髓的疲惫。
打开手机,发现没有任何人给他发任何消息,他有点怅然若失。甚至没人好奇他这一天都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家,更没有人报警。虽然他有时也会去台球厅或是唯一的朋友家里打游戏,父母大概过于信任他和他的运气了,觉得不会有什么意外。再或者,他们觉得像他们这样的人,生活就该是平庸的,不该存在任何意外。他会按部就班地上学、毕业,学习不好也不会死,一样会变得既老又可悲。
父亲为他打开门,母亲做了一天家务,已经睡着了。
“下次再这么晚回来,就别他妈回来了。”父亲叼着烟卷说道,“厨房里有剩菜,自己用微波炉热一下。”
“我吃过饭了,准备早点洗漱睡觉。”他说。
“你吃什么了?”
“就随便吃的。”
“你背着书包去哪了?”
“磊磊家。”
“这是什么?”
“蝴蝶。”
“磊磊送你的?”
“我自己买的。”
“净他妈瞎花钱。我们的钱都是大风里逮的!”父亲把他给妹妹买的玩具蝴蝶拿在左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他太累了,什么都不想解释,更不想注意任何人的左手。可怜的父亲还没有意识到,他已经不是今天早上的那个他,不是昨天的他,不是过去任何时候的他了。
洗漱完,张放放躺在熟悉的床上,发现对面墙壁挂上新的钟表。陪伴多年的米老鼠彻底退出他的生活。此刻已经十点多,看着那个早就看腻的吊灯,张放放枕着自己的手臂,悲伤地意识到,这一天发生的一切,似乎已经忘得差不多。他甚至想不起娜娜的模样,只记得那双明亮的眼睛,她的左手渐渐变得透明,乌云正在散开。
“干吗不关灯?”父亲从门缝探进来半截身子问道。
“你见过蓝色橙子吗?”这句话突然从张放放的嘴里滑出。
“什么橙子是他妈蓝色的?”父亲说,“赶紧睡觉吧。”
张放放满意地闭上眼睛,一些忧愁拂过心灵的山谷,他轻轻地扬起嘴角。他觉得他有了属于自己的秘密——父亲不懂的秘密,这些秘密正在构成一个独属于他的精神世界,将他与其他人区别开。在这个世界里,父亲似乎也不是从前的父亲了。
“没事,”他说,“关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