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珠
考进省歌舞团那一刻,是唐芊芊自我感觉离舞蹈家最近的时刻,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那也是她离真正的舞者最远的时刻。
地铁、动车、打的,唐芊芊一路奔回家,对父亲母亲说出那个消息:我考进省歌舞团了。这话隐藏着更深的言下之意,这等于半只脚踏入真正的舞蹈界,成为舞蹈家指日可待。她终于可以稍稍面对父亲一年比一年迷茫的脸,稍稍直视母亲眼里疲惫的期待。母亲灿烂的笑意渐渐转成啜泣,啜泣声揪得唐芊芊头皮发麻,父亲绕沙发快速绕圈,最后在窗前站成一个无声的背影。唐芊芊从家里逃出来。
还是去江边。江边是小城的清净之地,唐芊芊奔跑起来,无遮无拦,像孩子般撒野。许皓远远跟着,保证她在视线内,又不影响她。他喜欢看唐芊芊这样奔跑,这时的唐芊芊才是真正的她,平日的她是蒙着一层壳的。他胸口涌起一股柔软的绵状物,他很想跟唐芊芊好好谈谈,但当唐芊芊停止奔跑,站在他面前时,想谈的话就出不了口了。
好高兴。唐芊芊说,她凝视着河的远处,像对许皓说话,又像喃喃自语,跳了这么多年,是对的……
沉默了一会儿,唐芊芊又说,算对得起父母,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所有看好自己的人,对得起舞蹈……
对吧?唐芊芊顿了好久,转头看着许皓问,满脸迷惑和慌张。
考上就是考上。许皓大声说,哪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现在重要的是请客,我们互请。他想把唐芊芊从她的思绪里拉出来。
是值得庆祝,许皓和唐芊芊同时考进省歌舞团。
许皓提议喝奶茶,说特殊时刻,任性点,再来几串骨肉相连,两块牛排。唐芊芊对这些食物着迷,但不敢沾,说它们是舞蹈事业的杀手。她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扯住许皓,回去,喝绿茶。
许皓家的老房子是简单干净的两室两厅,许皓十七岁那年,把它从租客手中讨回来,当舞蹈工作室,和唐芊芊确认男女朋友关系后,成了两人的小窝。
捧着绿茶,对着一堆省歌舞团的资料,唐芊芊开始“分析”:
省歌舞团虽是省级艺术团,但出过很多有分量的作品,不比国家级艺术团差多少。她特别提到,省歌舞团出了多少有成就的舞蹈家,在舞蹈界有一席之地的,有的甚至会进入舞蹈史。有篇报道讲得好,这是舞蹈界的沃土,舞蹈人才在这里发光……唐芊芊目光有些迷离,她把自己代入那片沃土了,她将一点一点绽放属于自己的光芒。
许皓往唐芊芊嘴里塞了块高纤维饼干,说,先到省城熟悉下环境,租个合适的窝,问她有什么要求,比如要有一个小客厅、一个小阳台,光线稍好点的。
得当主角。唐芊芊喃喃着,猛地凑近许皓,说只有当主角才有机会,没当主角,在世界级艺术团也没用,没当主角,没法展现自己,展现了也没人看得见,没当主角,就是个配角,是个伴舞。她立在沙发上,起了一个舞蹈动作,定住。这一刻,唐芊芊已经成了某个舞蹈,甚至是某部舞剧的主角,正将舞台上所有的光聚在身上。
喝茶。许皓给唐芊芊端起杯,拉她坐下。他又谈起租房子,这很要紧,生活的地方,最好离市场不要太远,尽量自己做饭,两人慢慢享受晚餐,周末以精致的早餐开始。
你安排就好。唐芊芊说,语气冷淡又游离。
这种冷淡和游离成了有棱角的硬物,硌得许皓难受,还有那么点说不清的委屈和怒意。他的语调微微变形,芊芊,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日子,怎么是我安排就好?
你安排。唐芊芊随口应道,轻咬曲起的食指。心想:当主角得尽快。
芊芊,你有没有真正考虑过我们的事?许皓认真了。
许皓的语调让唐芊芊稍稍回了回神,她看了许皓一眼,满脸迷惑。
你没花心思想过,对吧?许皓表情严肃,目光有点陌生。
现在要想的是怎么在团里立稳,争一席。唐芊芊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这不是一般的省团,团里有一席,在舞蹈界就有一席。
能不能先不要谈舞蹈?许皓看着唐芊芊。
不谈舞蹈谈什么?唐芊芊很迷惑,许皓也是跳舞的,跟他都不谈,跟谁谈。两个人同上艺校后,确定了男女朋友关系,两个人之间的话题绝大多数是舞蹈。许皓不是不喜欢舞蹈,舞蹈也是他生活中要紧的一块,只是……
谈谈到省城后怎么安排落脚之处,平日可以怎么过,早餐怎么解决,还有晚餐,怎么度假。许皓说。
唐芊芊瞪着许皓,他提这些鸡毛蒜皮的做什么。
除了舞蹈,唐芊芊确实没想过还有别的事需要一本正经地谈。唐芊芊四岁学舞蹈,从那时起舞蹈成了她的生活重心。舞台上有那么美的灯,下面有那么多人鼓掌,小小的唐芊芊稚气地告诉妈妈,这是最好玩的游戏。为了这个“游戏”,她忍受了压脚、下腰、劈叉的疼痛。她总要比其他小朋友做得更好,柔软度更高,动作更优美,得到更多的赞扬。
十岁那年,唐芊芊有了当舞蹈家的梦想,并写进作文《我的梦想》里,她写了怎样努力学舞蹈、上舞台的感受,崇拜的舞蹈家等。作文被老师拿到课堂上念,粘贴在教室的表扬栏。母亲开始叫她小舞蹈家。
母亲给唐芊芊找更好的舞蹈培训机构和老师,一期一期攒培训费,用父母的话说,这是头等大事。那些年,每每家里想添什么电器或家具,经过一番衡量后,总决定先顾“头等大事”。
当舞蹈家成为唐芊芊的下意识,也成为全家人的下意识。
教过唐芊芊的舞蹈老师评价她挺有舞蹈天赋,也能吃苦。父母和唐芊芊把这评价当成底气。很多年之后的某些时刻,唐芊芊突然抠起字眼,挺有天赋,挺而已,不是很,不是极。没有人说她是舞蹈天才,很多舞蹈家有“天才”之资。唐芊芊从群舞伴舞到群舞主角再到独舞,以不错的成绩进了省艺校,在小城有了那么点名气。
舞蹈就是唐芊芊的日常生活,在她看来,也该是许皓的日常。
四岁那年,许皓和唐芊芊进了同一个舞蹈培训机构,第一天,唐芊芊就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但许皓主要是托管,他的父亲开公司,母亲在政府机关很忙的位置上,两个哥哥虽然长他近十岁,但不是把他当玩具耍就是丢开不理。那家舞蹈培训中心在许皓家附近,负责人和许皓的母亲是朋友,早上把许皓放到培训中心,母亲下班才接。
许皓是有舞蹈天赋的,很快就跳出那么点感觉,这在许皓的父母看来是意外收获。等许皓大一点,没法放在培训中心了,便没再去。
初中时,许皓和唐芊芊同学校同班,许皓突然想起舞蹈,便在唐芊芊所在的培训中心报了名。这次,许皓学得挺用心,竟提出要报艺校,父母有些吃惊,问为什么。许皓说没那么高深的理由。他觉得考艺校挺自然的。当然,唐芊芊也考艺校是很重要的原因,至少会让他变得很坚决。
父母顺了许皓的决定,他们对许皓是半放养式的。许皓两个哥哥,一个随父亲做生意,一个和母亲一样进入体制,都干得像模像样,用许皓的话说,有大哥二哥光耀门楣够了,我就走点歪路吧。母亲说他胡扯,但他确实讲出了父母某种心理,他拥有更多的“自由”和“底气”。
看唐芊芊的眉头仍拧着,许皓顺着她谈回舞蹈,但没顺着她的意思。他说,他喜欢舞蹈,能以这个为工作很不错,但这样也就够了,不纠结那么多。
什么叫“也就够了”。唐芊芊难以忍受许皓的态度,她的光阴里充满了手位、脚位、腰、身段、圆场、擦地、画圈、撩步、控制、小踢腿、大踢腿、小弹腿、蹲、单腿蹲、小跳踩大胯、压小胯、跪脚背、搬肩、搬胸、搬腰、耗竖叉、爬横叉、压后胯、搬后腿……这些成了她的生活符号,串成她的生活线。
唐芊芊还想说什么,手机响了。
市委宣传部请唐芊芊去跳舞,说是大型晚会的大型舞蹈,等唐芊芊来跳主角。这个四五线小城的舞台对唐芊芊没吸引力了,但对方实在诚恳,提到唐芊芊考进省歌舞团,晚会有她这个舞蹈家参与,意义重大。他们消息真灵通。舞蹈家这个称呼让她答应演出。
晚会演出后,她闷闷的,舞蹈编排得呆板又无趣,没有内涵,没有艺术性,她根本没法发挥,跳不出亮点。什么大型文艺表演,就是群众文艺晚会。
不过,她跳的确实是主角,几十人的舞蹈,众星拱月般衬托着她,这是唐芊芊肯排练这舞蹈的重要原因。唐芊芊没想到,这次跳主角之后,她会有那么长一段时间当不了真正的主角。
进省歌舞团后,唐芊芊成了主角身后伴舞中的一员,比较好的时候,是在舞剧中当个稍有点戏份的配角。开始,唐芊芊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安排,跳舞时总处于恍惚状态。一段时间的琢磨后,她一点点认清现实,这让胸口的痛变得清晰,她的舞蹈中不知不觉带着一种狠劲,赌着气。
每一次伴舞都让唐芊芊感觉离舞蹈家更远一点。
唐芊芊努力调整心态,这是全国最有实力的省团,她进团不久,还是新人,需要磨炼。她暗中注意了,和她同一批进团的还没有一个当主角。
所以不要着急。许皓希望唐芊芊保持这个心态,自从进省歌舞团后,她的状态一直有些奇怪,像心不在焉,连日子也过得马马虎虎,又像极用力,每排练一支舞,都要看看谁跳主角,有什么资历,甚至细细研究舞蹈是什么风格,适合哪个主角,是不是专为什么人创编的……
下班后的时间,许皓的心思都在他们的小窝上,只一室一厅,但光线不错,房间和客厅都很像样,特别是客厅,和入户花园打通,再接上阳台,足足四十平方米,刚进来那天,许皓张开双臂,兴奋地喊,这很有发挥空间。许皓上网搜各种创意装饰,淘了软沙发、创意花架等实用又好看的小玩意儿,小窝越来越像样了。
但唐芊芊不要摆饰,不用饭桌,要求客厅划出三分之二,墙上贴大镜子,她回家要练功。
她跳起来自我感觉很好,目前正在排练的这支舞,不管是哪个角色的,她都能准确跳下来。有句话很对,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她先跳好了,相信主角很快就会轮到她。
接下来连排几支舞蹈,唐芊芊都是伴舞,不过是普通的演出舞蹈,唐芊芊稍用功也就过了,直到团里准备参加国家级比赛的舞蹈。她看定是很好的机会,跳好了会被评委记住,那些评委都是舞蹈界的大咖。
主跳仍没有唐芊芊的份,舞蹈中还有两个挺重要的位置,比主跳次要,但比伴舞分量重多了,唐芊芊都没有争取到。她发脾气,赌气地扔娃娃,不吃饭,许皓劝,她朝许皓发火。
不公平,凭的是什么。唐芊芊嚷,带着哭腔。
许皓任唐芊芊发火,等她蜷坐在沙发一角发呆,许皓沏了杯红茶,轻声讲出自己的意见,他觉得被选中的主跳确实更符合舞蹈的人物设定,团里和编导的选择是有道理的。
什么意思?唐芊芊用力放下杯子,迭声问,我不行?我跳不下这支舞?跳了这么多年我不成了……
一个接一个的质问砸向许皓,唐芊芊拍打着沙发。许皓抱住唐芊芊说,不是哪个好的问题,是合适的问题,就像有人适合休闲风,有人适合复古风……
唐芊芊深深呼气,让大喘着的呼吸慢慢平静,她喝了两口红茶,看着许皓不出声。看得许皓心里发虚时,她跳起舞,对着客厅墙上的大镜子。跳的是主角的舞,很完整地跳下来,这舞还没有真正排练,她就记得这么全,许皓很惊讶。唐芊芊问,我不适合这舞蹈?
唐芊芊没有再问准不准确,许皓很庆幸,但她确实没跳出该有的感觉。许皓知道最好别火上浇油,让她自我安慰地高兴一下也是行的,可他说不出口,对舞蹈许皓不算太执着,但尊重,他没法敷衍。
唐芊芊一直跳一直跳,许皓想了想,说,芊芊你跳得是不错,不过用力过猛了,绷得太紧。这是一支舒缓的舞,浪漫,抒情色彩比较浓,要放松,重要的是身心投入,不是单单去抠动作。
唐芊芊停下,沉默,漫长的沉默。
许皓说下载了一部电影,希望两人好好看场电影,配些健康小零食,放松一下状态会更好。他还想说这么高度紧张跳不出什么。这话他忍住了。
没有任何回应,除了安静的目光。许皓几乎无法直视唐芊芊了。
第二天到单位门口时,许皓拉住唐芊芊,再次问,芊芊,真决定那么干?
唐芊芊微微一笑,好像许皓是个啰唆的缠人的孩子。
唐芊芊竟选择在排练厅和编导理论,质问编导,自己为什么没被选中当主跳。她跳了主跳那部分舞蹈,以证明自己有资格。编导和许皓看法一样,唐芊芊不适合这舞蹈的主跳,不管她动作记得多牢,跳得多准确。她甚至批评唐芊芊只跳出外壳,灵魂是缺失的。
那天晚上,唐芊芊在街上长时间游走,许皓陪着。这么长时间,唐芊芊都没有好好看过这城市,许皓无数次提议出来走走,感受感受,都被她拒绝了。
两人在人行天桥上停下,桥下车流很热闹,唐芊芊靠着桥栏,不出声地看着城市的灯火,风很大,天很冷。
进省歌舞团两年了。唐芊芊幽幽地说,从没有主跳过,我真当不了主角?我跳了那么多年的舞。这两年白过了。
你是我的主角。许皓揽住她,芊芊,你的念头试着挪一挪,这两年我们在一起,一块儿过的日子,不好吗?不能说白过。
唐芊芊没出声。
许皓很想问问唐芊芊,对他们的日子,真的不在意?
这不是合适的时机,许皓忍住了,只是揽住唐芊芊的手臂用了力。唐芊芊挣脱出去,解下围巾,脱下外套,扔到许皓怀里,迎着寒风,跳起舞,跳主跳的那部分。编导说她跳的舞只有外壳,没有灵魂,差那么点感觉。她想:我唐芊芊跳舞缺感觉,这么多年一直跳的难道只是外壳?
唐芊芊踢腿,甩手,用极大的幅度,舞跳得像武术。
那编导甚至讲了那样一句话:天赋的东西是学不来的。
唐芊芊旋转,拼命旋转,像要把天桥转出个洞。这句话是彻底的否定,一棍子打死了,没有天赋怎么跳都没用的,没有天赋的人是没有资格成“家”的,使劲练最多也就出色点。
够了!许皓抱住唐芊芊。
倒在许皓怀里,唐芊芊气喘吁吁,质问许皓,你是有天赋的?
不少人眼里,许皓是有天赋的,他的舞蹈有属于自己的东西,总能跳出不一样的感觉。唐芊芊会这么质问,是因为许皓已经得到当主跳的机会了。
跳舞,许皓挺用心,但总给人一种“佛系”感,当主跳没见多兴奋,当伴舞也没意见,夸他跳得好他高兴,训他没跳好他就重跳,很顺其自然的样子。
偏偏“顺其自然”的他总有那么一些机会,他不止一次当过主跳,还获得了两个不大不小的奖。唐芊芊买花祝贺了他,却掩饰不住郁闷。她的郁闷变成浓重的烟雾,弄得他呼吸不畅,喉头发紧。为了他,她也没有一点喜意,她变得陌生,陌生得许皓不知怎么跟她沟通和相处。又觉得她其实一直是这样的,只是自己没办法真正认识她。
对着镜子,云手、穿掌、跳跃、旋转、侧腰……唐芊芊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抠。她问许皓,我哪里跳得不对?哪个动作没到位?
这不是军事训练。许皓环住唐芊芊,用动作让她停下,说,芊芊,不是什么排队列、正步走,那个需要力量、准确,而跳舞虽然有编定的结构和动作,但本质上是自由的、开放的,要的是感觉,不是标准,只要跳出内在的东西,就算动作出点错也可以的……
许皓忍不住比画起来,沉进舞蹈,等他意识过来,唐芊芊抱膝坐地,忧伤又愤怒的样子吓了他一跳。
我一点错也不能出。唐芊芊喃喃着,对许皓细细数,她从四岁起学舞,各个舞种,每周三次以上,印象中除了病得抬不起腿,培训从没断过,受过无数次伤。唐芊芊说,费了这么大心力,用了爸妈那么多钱,不是为当伴舞伴跳的。
不是培训了或流了汗就能得到什么。许皓说,培训过流过汗的人不知多少,看看遍地的培训机构就知道了。不可能都成舞蹈家,那么多人的生活和跳舞没有关系。除了舞蹈,还有学音乐的、学绘画的、学乐器的、学书法的、学体育的……
你问问多少人是无欲无求,为学东西而学东西的。唐芊芊冷笑,进那些培训机构的,有多少不是想着成名成家,还不是走不出名堂才放弃的。
你也知道,想法是想法,现实是现实。许皓搂着唐芊芊说,别那么纠结。
唐芊芊轻轻推开许皓,起身继续练。
许皓给唐芊芊沏了杯茶,起身出去,说,我下去走走。
看着关上的门,唐芊芊脑子里一片空白,许皓从不这样,认识他到现在,从未见他发过脾气,或者说从未对她发过脾气。沙发上、小木桌上散放着背包、茶叶、咖啡、常用药、充电宝、零食、雨伞、水壶、茶具……都是许皓为旅行准备的,唐芊芊这时才看到它们,才想起被她否决掉的假期旅行计划。
很久,许皓仍没有回来,唐芊芊蜷坐在沙发一角,懒得开灯,夜色把客厅里染得灰蒙蒙,让人感觉压抑。
唐芊芊一阵恐慌。
一路走来的片段翻卷着,那些充满舞蹈动作和演出的时光,以不同的姿态纷至沓来,近在眼前时,却发现它们有着相同的面孔。她这一路很清晰,目标更清晰,可这一瞬间,唐芊芊感觉清晰让她变得面目模糊,她忽然搞不清自己了。在很多亲友眼中,她就是个跳舞很厉害的人。然后呢?
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唐芊芊抓住头发,止不住地自问。她在客厅内快速绕走,以甩开莫名其妙的念头,有些念头不能怀疑,怀疑的话,某些信仰就崩掉了。唐芊芊打开所有的灯,跑到镜子前,定了一个舞蹈动作,这让她稍稍踏实一些。她突然想起一些人。
十四岁那年,父母给唐芊芊请了个老师,为考艺校做准备。那个肖老师是当年小城中舞跳得最好的,曾以一支独舞得了大奖,原本要考省歌舞团,紧要的关头有了小孩。现在,她是一名舞蹈老师,当了市舞协副主席。前段时间遇到唐芊芊,伤感地说再过几年她只能跳广场舞了,现在就在教广场舞,大型的群众文艺活动,硬任务。
你要好好跳。肖老师抓着唐芊芊的手,俏丽的脸已显出圆润,竟带了一丝慈祥,把之前的灵动掩盖得严严实实。
肖老师谈起林章婷。
林章婷和唐芊芊当年是肖老师最得意的两个学生,林章婷现在在开舞蹈培训机构,精力用在招生和维护生源上,自己还跳,但主要是教学生,或编排应付各种惠民演出的舞蹈,近来忙学生考级的事。与唐芊芊同期培训的几个同学在她的机构当老师。
还有些进小学当教师的,有些去区镇文化馆的。
总之,大多都有了路子,从生活上来看还不错的路子。
每次听到这些,唐芊芊心情都是抑郁的,那些朋友都曾有过金光闪闪的梦,想当舞蹈家,甚至想在舞蹈史上留一个名字,她们曾那样拼命跳,把日子过成培训课排练课,难道是为再开培训机构,培训一批孩子,那些孩子以后又跟她们一样……
唐芊芊大口大口呼气,抱住脑袋,不能想太多,有某些瞬间,她甚至怀疑跳舞的意义。唐芊芊没法不想,她把自己抱得那么紧,还是止不住哆嗦。
许皓回来了,他走了很长一段路,街上的热闹让他放松,城市热气腾腾的日子让他平静,他想起把唐芊芊那么丢在家不好,急忙赶回来。他一进门,唐芊芊就扑过去抱住他。
我买了水果,先吃一点。许皓轻声说。
唐芊芊谈起肖老师,谈起那些一块儿跳舞的同学和朋友,说她们都把舞蹈废了。
许皓把一小串葡萄放唐芊芊手里,好像这有助于把她拉回现实。他决定不讲和稀泥的话了,说,芊芊,你那些同学朋友的路也是路,都过得挺好的,路有千万条。
许皓感觉在熬心灵鸡汤,但这确实是他想跟唐芊芊说的。他咬咬牙,最想说的一句话说出口了,芊芊,你也要有心理准备,尽人事,听天命,不是选什么就能得什么的,如果成不了舞蹈家……
唐芊芊忽地转过脸,好像是他堵住了她想走的路,声音微颤,什么意思,不成舞蹈家我是什么?
你是唐芊芊。许皓一字一句地说,走什么路你都是唐芊芊。
唐芊芊又是什么!唐芊芊冷冷的,没有舞蹈的唐芊芊什么也不是。
不成为舞蹈家你也不会失去舞蹈,除非你自己不要。许皓抓住唐芊芊的手腕,芊芊,你真的太紧张了。
不成为舞蹈家也不会失去舞蹈……唐芊芊喃喃着,那一瞬间,有什么新的东西在胸口发芽,一股极细的暖意流过。但她立即想起新舞剧选主角的事。不过,她自己也想不到,这极细的带暖意的芽已经在胸口隐藏下去,悄悄孕育。
对于新舞剧的主角,唐芊芊让许皓分析一下她被选中主角的可能性大不大。
这次总算不是指定了,可以竞选。唐芊芊若有所思,好好研究一下这舞剧什么风格,编导偏向什么样的感觉。
许皓让唐芊芊不要急,先冲凉,他去煮汤面。
你倒是不急。唐芊芊烦躁起来,近四年了,除了当过几次主跳,许皓在歌舞团不温不火,可他不急不躁的。他这样子唐芊芊看不上,又有种说不清的羡慕,这让她莫名地生气。
假期的时间,唐芊芊都用在排练上,她研究新舞剧的内容,找一段风格相近的舞蹈,练至极熟。假期一结束,就先去找编导。编导让她报名,统一竞选。唐芊芊坚持跳一段给编导看,看看她对新舞剧的理解是不是正确,是不是符合新舞剧风格。
唐芊芊跳完,编导没评价好,也没说不好,唐芊芊认定编导敷衍她,便一会儿委婉,一会儿直接,半缠着编导给个准话。编导挑明了,说负责选角的不止她一人,而且还要看其演员怎么样,对比之后才能选择。
唐芊芊于是请求,让编导指出她哪里不好,她好好磨一磨。她讲得诚恳,于是编导提了意见。
念叨着编导那些意见,唐芊芊又失落又茫然,编导真那样看的?不,她不明白,我们对舞蹈的感觉不一样,对这个新舞剧的理解不一样,编导没好好看……
唐芊芊拉起身子,伸展双手跳起来,同时问许皓,我跳得不够准确?不够舒展?我为了动作而动作?内在表达太苍白?没有完全投入,杂念太多?我没有真正懂得舞蹈?那么多年舞,我白跳了……
动作越来越急,乱了,唐芊芊头发散了,飘飞的头发间,眼睛闪着吓人的光,许皓把她抱住,别跳了,芊芊,跳舞要开心的。
唐芊芊拼命挣扎,许皓用了力,把她抱住,任她又喊又跳。直到她挣累了,半蜷在许皓怀里睡着了。
许皓半抱着唐芊芊,拉了个毛绒娃娃垫住她的腰。她睡得很沉了,眉眼锁着,嘴巴闭得很紧,带着倔强和不甘,身体却软沉沉,像受了过多的重负后终于顶不住。许皓胸口一阵疼痛,手指轻抚着她的眉眼,想让它们放松一下。他怜惜她,却涌起从未有过的倦意,他有些累了。这把他吓了一跳,他怎么能累,他抑制住念头,强迫自己忽略那份倦意。
新舞剧的选角,唐芊芊落选了。
那天选角后,唐芊芊平静得出奇,一句也不提主跳的事。第二天、第三天,她早餐照常,上班照常,排练照常,生活和平时一样,正常得让许皓心里没底。
但接下来两天假期,唐芊芊不正常了,她只睡觉,许皓喊她吃饭她不吃,偶尔醒来就喝点水,或喝点牛奶。整整睡了两天两夜,许皓差点把她拉去看医生,但不知该看的是治身体的医生,还是治心理医生。
我是不是真的有问题?醒来后,唐芊芊虚弱地问。
许皓心疼,又有那么一丝安慰,这是唐芊芊第一次讲这样的话。
进省歌舞团五年后,唐芊芊得到舞剧《风起兮》的主跳。
排练休息间隙,排练厅有点空,唐芊芊和平日一样,一个人待着,突然兴起,在角落里舞了一小段即兴舞蹈。舞剧《风起兮》的编导刚好看到,觉得唐芊芊很适合主跳的角色。
许皓想象唐芊芊会怎样兴奋,但她似乎有点空落落。
你不喜欢这个角色?许皓疑惑道。
这可是大型舞剧,团里重点打造的。唐芊芊怎么可能不喜欢,她等了多久,几乎不敢回想,但她从未料到是这样被选上的,有太大的偶然性,好像不是自己挣来的,甚至感觉有点讽刺。
胡说。许皓截住唐芊芊。他说编导看了唐芊芊跳舞才选中她的,是最正规最靠谱的选择,唐芊芊无意中跳的舞是最真实的,编导看中的就是她真实的水平。
真实的我。唐芊芊喃喃着,这一刻有什么东西明朗了,她说,回家去,好好研究角色。
舞剧开始排练,唐芊芊整个人扎进去,很快记住整部剧的情节,记住自己所有动作,时不时问问许皓,对不对,我跳得还成吧?哪个动作得抠一抠?录视频,我回头看看。
很奇怪,亲自挑选了唐芊芊的编导总不满意,说她用力过度,之前独自舞蹈的从容和优雅没了,让她要做自己。
唐芊芊越紧张,编导越不满意。
芊芊,放松。许皓劝她,动作你没问题,编导也说了,就做你自己,说明你本身就很好,适合这个舞剧。
俗话说熟能生巧。唐芊芊相信,练到一定程度就会不一样的,继续没日没夜地练。
许皓说这么死练效果不大,还可能练废。让唐芊芊先停一停,体会一下,关于舞剧,关于角色的,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体会?唐芊芊若有所思,她有点迷惑,她一直就是跳舞,很少停下来“体会”舞。
这天晚餐刚过不久,许皓硬把唐芊芊拉出门,带她看喜剧电影,带她逛夜市。人群、商铺、地摊、商品、美食,在这热气腾腾烟火俗世中穿行,唐芊芊不知不觉放松了,她一直嫌弃的这种庸俗快乐,真的可以让人快乐。放松中,唐芊芊对舞剧有了不一样的理解。她突然发现,或许许皓说的对舞的体会也是跳舞的一种方式。
为了《风起兮》,唐芊芊用尽全力。
许皓仍然如唐芊芊所说,温温暾暾,按要求排练、表演,回家就只顾日子。但他似乎多了某种心事,时不时若有所思的样子,全身心投入舞剧的唐芊芊没有察觉。
《风起兮》是大投资重点打造的,团里很重视,专门请了两个有名的编导来指点。两个编导在国内舞蹈界是数得着的人物,唐芊芊很忐忑,不知他们会不会喜欢她跳舞的感觉……
两个编导对舞剧的编排提了些意见,对重要场景的群舞进行了指点,对服装灯光提了些要求,特别表扬了唐芊芊。他们对《风起兮》的理解比原先的编导深一层,舞剧展现的是与庸常世界的对抗,浪漫和诗意都带着锐利感,炽热的感情隐藏在冷静的表面之下,主角外表柔弱,内心却坚韧有棱角。唐芊芊那种紧绷感和人物正好契合,她跳出了主角的冷,也跳出了主角的热,很好地表现出人物的复杂性。
这是唐芊芊进省歌舞团以来得到的最清晰的肯定,那瞬间,她有种熬出来的欣喜和辛酸。
许皓知道,唐芊芊只是跳出了某种程度上的自我。
歌舞团一次次开会,对舞剧编排一次次打磨,不停强调这舞剧将打造成重要级剧目,思想性、艺术性和观赏性兼具。
媒体宣传了,预告会有一部精彩的舞剧呈现,说这将表现什么,有什么样的阵容,编排如何精心,还说这会是一场艺术盛宴。
一切准备好了,舞剧如期开演。
演出很圆满,作为主跳的唐芊芊发挥了该有的水平,保持了令两个有名编导赞赏的状态,其他演员的表现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但很奇怪,现场反应很平淡,鼓励性的掌声甚至透着心不在焉,平静得让人心里没底。领导的表扬到位了,但很明显是象征性的。
报纸、团里的公众号、某电视台也报道了舞剧首演,可远远没有宣传时的热切,评价很抽象,什么舞剧表现了什么,什么成功首演,为人民群众提供了文化服务……完全是任务式的报道。
团里有个人用一句尖酸的话总结了这次首演:敷衍式的反应,像喝白开水。没人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作为主跳的唐芊芊当然也没得到多少关注。原本安排的很多演出取消了,没过多久,就没什么人再谈起《风起兮》了。只有唐芊芊记得,一直在谈。
早餐桌上,晚餐桌上,家里排练期间,喝茶中,唐芊芊无数次对许皓谈起《风起兮》,从主题思想到风格,从编排到演员的演绎,从队形到动作,从音乐到灯光,从舞美到服饰,然后分析作为主跳的自己,没分析出什么问题,可又好像都有那么点问题,她的状态让许皓发慌。
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许皓说,市场是诡异的,观众的欣赏能力和品位难以预料。他让唐芊芊以平常心对待。
平常心!唐芊芊语调尖起来,良久,变成喃喃声,平常心?
吃完面,许皓换了衣服,交代唐芊芊下午别练了,看看电影,吃点水果,有个过假期的样子。
你有事?唐芊芊意识到什么。
我有点事,出去一下。许皓说,给你带点什么吗?
许皓出门了,没说去哪儿,做什么,这是从未有过的。他出门前一刻,唐芊芊想问的,最终没问出口。
很久,唐芊芊打电话,许皓说事情没完,唐芊芊稍沉默了一会儿,结束了通话。许皓很失望,他希望唐芊芊闹一下,至少追问一声,她没想到要问?赌气不问?他希望她是赌气。
唐芊芊把窗帘拉上,室内光线暗淡不明。她再次想起自己这一路,似乎走了很长,又似乎很短,那么跳着,转眼这么大年纪了。这么简单这么清晰,除了跳舞就是跳舞。她突然对这种简单和清晰感到害怕,它们化成烟雾,把前路笼罩,让她看不清未来。她忽然想,这种简单和清晰是不是模糊了一些东西,甚至是扭曲了一些东西,让她混沌了。
五年多,这样的一次机会错失了,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这时的唐芊芊想不到,事实上她没有错失,因为这一次机会,她的第二次机会很快到来了。
《风起兮》首演几个月后,有人找到唐芊芊。那是一个年轻编导,思想前卫,姓何,他无意中看到《风起兮》的录像,一眼看中唐芊芊。
你跳出了当代人的纠结和紧张感,表现出内热外冷的人物气质,很有张力。何编导称赞唐芊芊,舞蹈不单单是浅薄的优美,你跳出了别样的感觉。
何编导让唐芊芊跳了一段,认定她就是他新舞剧最合适的人选,当下就把主跳的角色给了她。
这是遇到知己?唐芊芊半是问许皓半是自言自语。
许皓希望真的是。
唐芊芊也不敢抱多大期待,只是努力练。除了在排练厅练,自由时间更多的是去许皓的舞者培训中心,那里比家里小客厅宽敞多,更重要的是在那里她很放松。现在,唐芊芊不得不承认,她挺喜欢舞者培训中心。
最初得知许皓弄这个舞蹈培训机构时,唐芊芊简直不知道怎么反应,连声反问,你真弄了培训机构?培训了那么多年就是为当培训老师?跳舞就为了培训?你还想不想跳舞了……
许皓想说,弄培训机构不是被逼无奈,他就是想做,不觉得和跳舞有什么冲突,培训多年后当培训老师这事,要看个人的想法,再一个,这是改善生活很好的办法。
这些许皓只是想,以前他总是说,各种劝说、解释、表白、鸡汤,近来他有些说不动了。这天,他跟唐芊芊说带她去个地方,直接把她带到培训中心。
立在舞者培训中心,唐芊芊有点蒙,没想到许皓能搞出这样的动静,事情就这么成了,这么多年,许皓的生活她一清二楚,现在,有一个角落只属于他,她一时无法整理情绪。
许皓拉唐芊芊四下走,接待厅、舞蹈室、休息室、更衣室,接待厅和休息室有点小文艺。许皓说弄这个培训机构要花精力,但在他承受的范围内,不会影响歌舞团的事,平时交给一个师弟打理,他得闲来走走,有兴致了教教课。师弟学了多年舞蹈,原本在中学当舞蹈老师,辞了职跑到这里,说自己管理一个中心好玩。
就是这么任性。许皓指着在练功房忙的师弟,说,他舞蹈基础不错,也有灵性,但就愿意走这路。我出资,当然,有我在省歌舞团的身份,招生也有优势,他出力,两人算合股,他是中心的主力老师。
许皓介绍中心的业务,他主要给精英学员上课,比如参赛的、考艺校的、考舞蹈团的、考级的。他还为一些商演,一些文化单位编舞,另外,挑选好苗子组成舞蹈队,排练成型舞蹈,接一些演出……
唐芊芊发现,许皓跟平时不一样,谈起这些,他那样有把握那样自信,在这个城市,他比自己适应得多,对生活,他比自己有底气得多。她一时不知该以什么样的状态和许皓相处,似乎得适应一个新的他。
许皓仍在唠叨,说中心还有他师弟三个同学,两女一男,有擅长古典舞的,有擅长现代舞的,还有擅长芭蕾舞的,总之,培训中心现在朝气蓬勃。
后来,唐芊芊和许皓还谈了很多关于舞蹈的事,让唐芊芊原先缠绕着的结似乎有那么一点松动。那时,唐芊芊没想到会在舞者培训中心跳舞,直到那个晚上之后。
那天晚餐后,许皓去舞者培训中心。唐芊芊待在家练舞,可总找不到感觉,也没什么激情,她坐在沙发一角,望着窗外发呆。窗外城市很热闹,但热闹什么她不明白,屋里好安静,她一个人待在安静里,这个城市不知道。
唐芊芊不想这么跳了,就是那么一刻的事。许皓的培训中心一定很热闹,许皓很喜欢那种热闹吧,以前,她练舞时,他布置文艺小玩意儿,准备水果,打游戏,在旁边转来转去,像这房子的一部分。唐芊芊换了衣服,没联系许皓,就去了舞者培训中心。
舞者培训中心有种生机勃勃的忙碌。
许皓正排练一个舞蹈作品。唐芊芊立在玻璃门外,许皓背对着她,对学生讲解、示范,从背影都看得出他的劲头。唐芊芊有些愣神,他是一个进入省歌舞团,应该当舞蹈家的专业舞蹈演员,就这样安安心心地教学生。这个跟她一起长大,一起生活多年的人,似乎越来越远了,虽然他们住一起,日子一块儿过。软脾气的许皓其实很有主张,干什么,怎么走,一清二楚。
从那个晚上后,唐芊芊会主动到舞者培训中心,假期或晚餐后和许皓一起过去,练舞的地点也转移到舞者培训中心,除了场地更合适,她更容易找到感觉。
接到《蔓生者》主跳角色后,自由时间唐芊芊几乎全泡在这儿。对这舞剧,她抱了极大的希望,怪的是,没有之前绷得那么紧了,不知是不是受许皓影响,她会提醒自己,不要想那么多。
唐芊芊跳起舞来,竟很有激情,对这部舞剧有了全新的理解和感觉,甚至觉得这剧就是写给自己的,这念头带给她奇特的体验。她没意识到,这一刻她忘了动作之类的规矩,忘了外在的东西,只有人物,只想表达。
一段舞毕,身后掌声一片,唐芊芊转身,学员们正用力鼓掌,很夸张,也很真诚。那些学员目光里满是崇拜和向往,幼稚而美好。唐芊芊一阵恍惚,仿佛看见一个清瘦女孩,高马尾,眼里闪烁着光,立在学员中,那是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她看着肖老师跳舞,多渴望成为她那样的舞蹈者。现在,这些学员也渴望像自己一样吗?省歌舞团舞蹈演员这一身份,在她们眼中足以形成金色的光芒。不单是这些学员,有太多像他们这样的,都带着类似的渴望,对未来有着类似的追求,最终有多少人能走到想达到的那个远方?他们眼里的光会一直在,还是会消失?不说太远的,就面前这些学员,现在这么专心学舞,以后会成为什么,舞蹈家?舞蹈爱好者?舞蹈老师?把舞蹈当成生命一部分?当成谋生工具?当成可炫耀的某种才艺?或成为回忆,甚至连回忆也消失了?
唐芊芊的思绪又有些乱。有学员问她跳的舞叫什么,她才回过神。
芊芊,再跳一段。许皓看了刚才那一段,很是不错,高兴地提议,也好让这些学员再开开眼。
唐芊芊不想跳了,她又找不到感觉了,刚才那一段确实有些新的东西,她似乎闯入了一个新的,令人惊喜的世界。可刚才脑子里一通乱糟糟的搅和,那点感觉又有点飘忽了。
自从被选中作为《蔓生者》主角后,她就时不时有这种飘忽感。何编导不止一次明确赞赏她,她跳出了人物,她那种绷和紧张感刚好是舞剧中的人物气质和性格,这种感觉别的舞蹈演员很难演出来,而唐芊芊本身就是这种感觉,她是最适合的。
所以说,我只适合这个舞剧吧。唐芊芊掩饰不住地丧气。
何编导否认这个,他认为这种绷和紧张感既然是唐芊芊自带的,就不要勉强纠正,从另一方面看,这是唐芊芊自己的东西,可以跳出独特性,成为某种“特点”,发挥得好会是新的舞蹈路子。
唐芊芊胸口涌着无以名状的激情和希望,也让她陷入沉思。她看了那么多舞蹈名家的舞,无不是自如飞扬,该绷时绷着,松展时如风般自在,她这样真的成?跳出独特性,跳出真正的自己,怎么跳?唐芊芊没有意识到,从这一刻开始,她开始学着面对自己,面对自己与舞蹈之间的关系。
《蔓生者》公演了。
舞剧跳完,唐芊芊像做了场梦,跳得怎样,台下反应如何,她不敢回想,她双手冰凉,身上却燥热得坐不住。
谢幕时,一排人上台,祝贺舞剧演出成功,特别是祝贺她,舞蹈大咖、领导、同行、舞蹈爱好者,各有各的语言体系,但意思一样,唐芊芊跳得好,这舞剧主角被认可了。
唐芊芊感谢,但没把这个当一回事,她很清醒,没忘了两年前第一次当主跳,那次备受期待的演出,不敢忘记那份失落。然而,这一次,他们的认可是真诚的。
反响很快出来,舞蹈界对《蔓生者》给予很高的评价,特别提到主跳的表现力,认定唐芊芊撑起了角色,有媒体甚至形容这部舞剧惊艳了舞蹈界,惊艳了艺术界,也惊艳了市民,说唐芊芊这个主跳有灵魂,让整部剧闪闪发光。
观众的反馈更直接,口碑传出去,朋友圈、微信群、微博、论坛,《蔓生者》在原定的演出计划上又增加了不少演出,竟连演几十场,每场几乎都满座。
大家看唐芊芊的目光不一样了,跟她说话的口气不一样了,她参加的活动多了,更要紧的是,她对自己的舞蹈坚定了,路在模糊很长一段时间后再次清晰了,她似乎抓摸到舞蹈家的感觉了,怪的是,这与她想象的舞蹈家不一样,这种“成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兴奋,她想的更多的是舞蹈本身,是自己与这支舞蹈的相互成就,这种感觉是如此清新,带了淡淡的又深深的喜悦。
可是,幸运终止了,唐芊芊扭了脚。那场演出接近尾声了,她在一次起跳落地时扭到了脚踝,那一刻她整个人一软,但反应很快,掩饰得很好,除了行内人,普通观众看不出异常。但下台后,她走不了路了。
扭伤,医生说,配合治疗,休息二十天会好。
唐芊芊对外隐瞒了脚受伤的真实情况,只说没事,吃完消炎片、止痛片继续跳,脚踝更肿了。
第三天,唐芊芊止痛片加量,依旧上台。演出完毕,她全身被冷汗湿透,浓妆掩饰不住惨白的脸色。她强撑着下了舞台,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唐芊芊陷入昏迷,医生诊断,不单是脚踝受伤,身体和心理也都透支了。用最简单的话说,她太累了,只能沉睡,以昏迷的形式。
这一睡,近一个星期。
唐芊芊睡得沉极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这样休息。醒来后她却很累,她做了个极长的梦,梦里没有休息过一刻。
梦里,唐芊芊拼了命奔跑,令她崩溃的是,不知道为什么跑,像有什么东西追着她,让她不得不跑,又像有什么东西等着她,她不甘心不跑。四周雾蒙蒙的,身后什么也看不见,向前面探头什么也没有。很累,想停一停,但停不下来,也不敢停,停下来没着没落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奔跑。
终于从梦里跑出来了,唐芊芊用了很长时间适应现实世界。许皓坐在床边,端着水,增加了真实感,让她踏实了些。她握住许皓的手,梦里的恐慌慢慢散去。
这个星期已经演了四场。
新闻出来了,因为身体不适,《蔓生者》原主跳暂时缺席,候选主跳上台,跳出了光彩,跳出了别样的感觉,《蔓生者》得到越来越多的好评,后劲很强,推出两个出色的主跳。
两个出色的主跳?唐芊芊喃喃着。
那个候选主跳唐芊芊太熟悉了,她跳得好,舒展又自信,表现力、爆发力都很强,更重要的是年轻,比自己整整小七岁。在舞蹈界中,七年意味着什么,可以走过多长的路,可以确定多少东西,可以拉开多大的距离?
唐芊芊机械地喝着许皓舀到嘴边的粥,她想质问那个女孩,怎么质问呢?她想表达不甘,向谁表达?这是为什么,没有人知道。
许皓想把手机拿开,唐芊芊不肯,又去搜索关于《蔓生者》的新闻,比想象的还多,这一周换主跳的几场被热烈地讨论着。媒体评论替代的主跳清新、灵动,跳出了朝气,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唐芊芊想到七年前的自己,也一样清新灵动,或许更加清新灵动,是什么消磨了她的清新灵动?她质问许皓,质问自己,质问时光。
虽然唐芊芊刚醒,身体和心理都很虚弱,但许皓觉得让她面对现实更要紧,他说,没有为什么,这就是现实,现实有时很合理,有时很荒唐,不是她不好,别人更好,不是哪个比哪个好,各人有各人的路,运气而已,或者说得更直接点,有时就是命的事。
唐芊芊双手慢慢插入头发中,揪紧了厚厚的黑发,揪得眉眼往上吊,目光凌乱。突然,她跳下床,舞起来,跳跃、转圈、下腰、踢腿、扬手,许皓抱也抱不住,她处于半疯狂状态,拼命挣扎,直到再次倒下。
唐芊芊刚好转的脚伤复发,比原先更严重,接下去的十几场全部没法参演。唐芊芊只是闹,好像那样能闹上舞台。直到许皓讲出那句话:要是你真想结束舞蹈生涯,可以继续闹。
许皓说,只要她不拿自己出气,怎么闹他都可以,可她不想闹他。她想跟父母闹,像刚上幼儿园的她一样不管不顾。但现在,她再没有资格不管不顾了。
那段时间,唐芊芊像被什么看不见的胶状物粘住了,她没再闹,不说话,也没法练舞。这么多年,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停下来,学着用另一种方式跟世界相处,学着面对自己。
唐芊芊多出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游离于身体外,打量着自己。她看见自己正分崩离析,变成微小的分子,一点点消散,最终变得无形无状、无色无味,她消失了。
自己是什么?是个人,然后呢?唐芊芊被自己问住。
那天看着窗外,唐芊芊突然说,我要是一棵树或一朵花倒还好了。
嗯?许皓顺着唐芊芊的目光望出去,窗外树影摇动,树梢处开着几朵粉红色的花。
要是一棵树或一朵花说不定还好些。唐芊芊起了莫名其妙的念头。那样,生存的意义或许很清晰,净化了空气,让这个世界看起来更美,或闻起来更香,直接、清晰。
唐芊芊就那么面向窗外,绕在纷乱的思绪里,一动不动,直到日落,直到夜色起,城市的灯也亮了,唐芊芊望着窗外的路灯,此时城市应该华灯璀璨了,但她想看灯海之上的月亮。
唐芊芊看见月亮了,如银似水,倾天泻地,满脸满身的清凉,周围的一切都温柔了,美好了。噢,这不是城里的月,是乡下的月,小时候的月。
那年唐芊芊不到十岁,父母带她下乡过中秋。老家屋外是一片田野,她跑出去,被月光和月下那片田野美呆了,她跑入那片田野,跑进月光,自然而然地舞起来。
奶奶说月里有嫦娥,月光一样美的仙女。唐芊芊仰起头,凝视着圆月,想看到嫦娥的影子。月光淋了她满头满脸,她双手缓缓举起,舒展,脚踮起,似乎要向月而飞。她就那么舞起来了,在月光流溢的田野上。不知舞了多久,母亲赶来,看了许久,她没有发现。唐芊芊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在无法跳舞的日子里想起这个。要再过很久,唐芊芊才会意识到这天晚上的经历于她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这一晚上,唐芊芊突然意识到,十岁那个晚上是她人生第一次跳自己的舞,那舞不是老师编好的,不是照着别人要求跳的,就是舞,跳她自己,没有学习没有展现没有表演。
唐芊芊闭上眼,她回到月光下那片田野,舞起来,不管什么动作,不管该放松还是绷着,不管表现什么,只是跳,跳这段时间的挣扎、不甘、恐慌和希望,是发泄,也是创造。
夜深了,许皓守着,唐芊芊让他回家睡,舒服些。许皓很担心,他习惯了唐芊芊闹,今天她太静了。
没事,我就想静静。
我在这里待着,不扰你。
唐芊芊看着许皓说,我真的没事,许皓,你让我自己待一下。
唐芊芊语气沉静,目光虽然疲惫,但也是沉静的,许皓想了想,说,我明早给你熬粥,你还想加点什么。
再来几根油条,淋点酱油。唐芊芊说。
唐芊芊竟敢吃油条了,许皓一时愣住。
出了病房,许皓在走廊长椅上呆坐,她真放松了?但他感觉唐芊芊整个人绷着,不知还要绷多久,他突然心里没底了。他无数次细想过,事实上,唐芊芊的绷他能接受的,他喜欢她甚至可能跟那种绷、那种紧张感有关系。他一向比较松弛,她的绷对他或许有别样的吸引力。
他真正在意的是,唐芊芊把所有注意力绷住了,将他排斥在她真正的关注范围外。在他未来的安排里,唐芊芊是主角,可唐芊芊需要的未来里,他似乎从未清晰地存在过。
不知什么时候起,许皓构建日子时,试着想象唐芊芊从那日子里退出,这念头让他惊慌失措。
病房内,唐芊芊真的静下来了,她回想起刚刚在月下的舞蹈,一股暖意从胸口氤氲开,漫至四肢,闭起眼,她再次随月光起舞。
舞完一段,唐芊芊激动不已,从包里找到纸笔,把刚刚在月下“跳”的那一段记下。然后,再“回”到那片田野舞一段,继续记。记到激动处,在床上比画起来。
从未有过的激情,从未有过的创作欲望,唐芊芊很惊讶,跳舞这么多年,她从未这样想要一段属于自己的舞蹈。她意识到自己在编舞,真正意义上的编,完全不同于之前偶尔的即兴舞蹈。
接下来在医院的日子,唐芊芊沉浸于编舞的热情里,她几乎忘记了正在演出的《蔓生者》,不再提被替掉的角色。
脚伤完全恢复时,唐芊芊的舞蹈也编好了,叫《绽》。她给许皓讲,把主跳部分跳给许皓看,满心忐忑。许皓大赞,对唐芊芊说,不是故意捧你,这舞确实好,别人不知道,反正我很喜欢。许皓喜欢唐芊芊近段时间的状态。她还是痴迷舞蹈,但这种痴迷没有太重的执念,让人舒服,放心。他像专家般总结,这样的痴是健康的。他又看到原先安排的那种日子的希望。
许皓向团里推荐舞蹈《绽》,从未跑过关系的他,主动找了团领导。他联系了几个有名的编导,把《绽》的主跳视频小样给他们看,请他们指点,然后把带着光的评点带给团里的领导。
唐芊芊自己也向团里自荐这支舞蹈。
许皓的时机抓得很好,他看准近期刚好有个大型艺术节,对唐芊芊说要好好争取,并从内容、题材、风格、规模等方面跟团里的领导分析,这支《绽》放在艺术节多么合适。最终,《绽》争取到了那个机会。
《绽》 成为团里为艺术节准备的重点节目,唐芊芊任编导,也由她主跳。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除了跳,还得编导。开始好几天,唐芊芊总转换不过角色,不知怎么让演员明白她的意思,表现出她要的效果。
从编导的角度看,才发现该整齐的地方演员们跳得千差万别,分角色要跳出个性时,却全一个样,她们表现不出她想表达的东西,她左讲右讲,加上示范,还是找不到感觉。找不到,重来,不行,太随意,再来,还是不行,太僵,再来,没有表现出舞蹈中的内涵……
有的演员表情不对了,表面没说什么,动作敷衍了;有的干脆甩脸子,说她编的舞蹈不好跳;有的像她最初进舞蹈团时,被指点得绷住,完全放不开。
挫败感和无力感攫住唐芊芊,她终于理解一些编导的高要求和“坏脾气”。她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演员们懂得《绽》,跳出《绽》的热情与温柔、忧伤与喜悦,跳出内在的张力,跳出属于《绽》的光彩,她发现自己多了很多理论,会提很多要求。
《绽》是一支好舞蹈,却让她们跳坏了,这念头魔咒般在唐芊芊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搅成一股气,她冲一个刚入省歌舞团不久的女孩说,你可能不适合跳舞。
话一出口,女孩呆了,唐芊芊也呆了,从女孩目光中,她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从自己的语气中,她看到当年那个否定自己的编导。她不知自己怎么了,是真的觉得那女孩没天赋,还是情急之下的脱口而出。
很长一段时间内,女孩的目光老在面前晃来晃去。她跟许皓说,这女孩可能跟她一样,苦练多年终于进了省歌舞团,意气风发,对未来信心满满,一心想跳主角。
这很正常,进省歌舞团的谁不是苦练多年。许皓说,想当舞蹈家,自信将来会当舞蹈家的也很多。
她可能会跟我一样。唐芊芊喃喃地说,一年一年熬下去,一次一次失望,一层一层磨掉灵气,变得不再清新。还有很多人,像那个女孩一样,像自己当年一样,一路走下去,越走心里越没底。乱糟糟的念头搅成一片沼泽,唐芊芊陷在里面。
艺术节开幕了,舞剧《绽》如期开演。演出前,唐芊芊很焦虑,絮叨、吃不下,她的想象总朝最坏的结果去。许皓想告诉她,这是艺术节,更多的是图气氛和热闹,比起剧场的艺术表演要求会低些,有那样的灯光,那样的服装,那样的排场,只要不出错,正常的流程跳完,一般不会有什么大过,最多是反响没那么热烈,没什么最坏的结果。
开演时,唐芊芊心反而定下来,进入舞蹈本身,她就那么跳着,随着音乐,随着情节。演完后,有种闷闷的平静。她想到街上走走,或让许皓带她去吃点夜宵。
唐芊芊谢幕,很多人走上台,她的手被握住了,很多人祝贺她,夸她跳得好,称赞舞编得有意思,表演很圆满。唐芊芊回握,点头,机械性地表示感谢,感谢所有包容、鼓励和支持。实际上,这些在唐芊芊听来都是客套话,是程序式的礼节性表示。
直到那个前辈老师到后台找唐芊芊。
看到他走来时,唐芊芊手心湿了,没想到他来了。这前辈老师是舞蹈界重量级的人物,有着闪闪发光的成就,同样出名的还有他的严格和毒舌,能入他眼的舞蹈作品和舞蹈演员不多。
看着他,唐芊芊提醒自己,稳住。
这舞剧有想法。那个前辈老师握住她的手,说。
唐芊芊错愕。
有新东西。那前辈老师继续说,不是烂大街的俗套东西,我想听你谈谈。
前辈老师细细评点了《绽》,从主题思想到表现形式,从舞剧结构到舞剧的风格,从演员的表现力到服装灯光的配合,说这是他近期看到的最好的舞蹈作品。他还特别指出唐芊芊这个主跳,角色塑造得很饱满,人物很有张力,成就了真正的主角。
唐芊芊紧盯着那个前辈老师,他是认真的。
那个前辈老师像成了最好的开头,在他发声之后,舞蹈界对《绽》发声的越来越多,前辈的、同龄的、专业媒体的通稿都出来了,对《绽》分析出很多唐芊芊都想不到的东西,那天艺术节到场的普通观众、媒体反应也很好。有人来约演出,有人邀请唐芊芊编舞。
这就叫戏剧性?唐芊芊说,原来电视也不是乱演的。
这不算戏剧性,是正常的反响。许皓揽住唐芊芊说,《绽》承得起那些夸奖,你确实编得好。
唐芊芊成为一颗星,冉冉升起,那么多目光看着她。
外界评论的重点落在舞蹈编排上,有内涵有创意有内在张力。唐芊芊困惑了,练了这么多年舞,一心想当主跳,当舞蹈家,到头来反而是编排受到关注。
唐芊芊的意思是,这似乎和她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路不一样,她从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被真正关注,她要怎么走下去?
就这么走下去。许皓很确定。
如果能走下去,这是更好的路,多少舞蹈者想走的路,跳到一定程度,不单是跳,更是创作,更自由,更有表达空间,这是对舞蹈更深层次的理解和表达。
这一晚,唐芊芊和许皓两人聊了个通宵,这是从未有过的,两个人第一次在碰撞中交流,第一次感觉彼此可以这样近,可以这样沟通。两个人甚至即兴合舞一段,这是他们相处以来最和谐、最理解彼此的一次。
在这一夜,唐芊芊聊出新的方向,在舞蹈创作方面她可以更多地尝试,而不是单纯地跳。因为《绽》受到了好评,她对这条路信心满满,有了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底气,对舞蹈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绽》被定了十几场演出,团里做了演出计划,唐芊芊为导演兼主跳,其他联系洽谈的事情团里处理。于是排练、修改、打磨、请老师请同行指点,唐芊芊要做到最好。
照计划演出了,看过的老师、同行都承认,打磨过的《绽》更成熟,艺术水平更高。诡异的是,观众对《绽》的反应极冷淡。经了解,一些观众表示看着沉闷枯燥,有些表示看不太懂,有些无所谓的样子就是嫌票贵了,有些甚至骂舞剧无病呻吟,让人烦躁……
唐芊芊把舞剧改回最初的版本,和当时艺术节演出时一样,观众照样不买账,一些演出被取消了。
怎么了,唐芊芊不明白,舞剧的演员不明白,团里也不明白,倒是一些同行并不惊讶,类似的情况并不少见,口碑好的艺术作品受冷遇,低俗的东西受热捧,或者专业和普通爱好者审美天差地别,或者作品叫好不叫座,这样的情况太普遍了,这样的抱怨也太多了。
这个晚上原本应该在某剧院演出的,结果却取消了,唐芊芊一个人待在家,许皓想陪她,她不肯。许皓离开后,她却又想找个人聊聊了,聊聊《绽》,聊聊舞蹈,或者不谈舞蹈了,只谈些日子零碎,扯些八卦闲话。她翻看微信,微信好友不少,但找了一圈,却没有什么可以随时找、随便聊的朋友。
唐芊芊给许皓打电话,回家吧。
不到半个小时,许皓出现在唐芊芊面前,带了两杯咖啡。
都没有耐心了,都急哄哄的,没人知道急什么。唐芊芊还是先开口了,不用讲别人,我之前一想到年近三十了,几乎急疯掉。
许皓抱住唐芊芊,这次真不是她个人的问题,他提到现在流行短的东西,流行闹的东西,要不就是喜欢怪的,要不就是热闹的“大制作”,要不就是得抓热点,要不得搞个什么噱头……
许皓讲了很多,从社会现象到艺术内涵,从抽象的理论到具体的事实。他让唐芊芊知道,某些事情的原因千头万绪,说不清楚的,她全身心投入去干那件事情了,就不要想什么对与错。
许皓是懂得的,唐芊芊突然发现他比自己了解的多得多,她用手指轻轻压住许皓的嘴,轻轻摇头,她想告诉许皓,不用这么紧张,她就是聊聊,好的坏的,她没他想的那么在意了。
巡演取消了好几场,但仍然在紧张排练,还有更要紧的参赛任务。这天,排练休息的间隙,领导把唐芊芊找去。唐芊芊正想跟领导谈一下,服装要改动,一些道具也要做得更精细些。
不用了,正想说这个。领导摆摆手,让唐芊芊准备剩下的两场演出,参赛不用准备了。
鉴于《绽》受到舞蹈界好评,团里准备将它当成今年的“舞者奖”参评作品。这是舞蹈界最高奖,评舞蹈,也评个人,评上“舞者奖”的,不单在舞蹈界有一席之地,也是舞蹈家的某种认证,更可能载入舞蹈史。团里很看好《绽》。
前些天,《绽》的一些演出被取消时,想着《绽》还能参赛,《绽》的团队还是信心满满。大众那边走不通,通过评奖得到专业认可,也很满足,那是一种艺术确认。以前很多获奖作品也没有太大的受众面,可以列入阳春白雪这一类。
领导的意思,《绽》虽然有创意有思想,但过于超前,思维过于跳跃,整体偏向碎片化。
请了半天假,唐芊芊在街上四下走着。她发现自己挺喜欢在城市的街上乱走,又热闹又孤独,紧张的人流让人跟着紧张,但也让她不受注意,足够自在。不知走了多久,来到许皓的培训中心,周三,又是白天,没有学员,只有许皓那个师弟在,他让唐芊芊自便。
进入一间舞蹈室,关上门,唐芊芊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呆着,呆着,她哭起来,号啕,哭到喘不过气,趴倒在地板上。奇怪的是,这次哭泣,不是伤心而是解放,有说不出的透彻。
不知趴了多久,唐芊芊慢慢抬起头,身子慢慢拉起来,双手一点点展开,跳舞,就像十岁那年在月光下起舞那样,但又跟当年完全不同,当年的月光那么美那么清澈,走过这么多年的路,岁月带走了很多东西,也给了她很多东西。
这是月光下的舞蹈之后,唐芊芊跳得最纯粹的一次,她忘掉并放下外面的世界。她突然发现,这么多年来,她跳舞时一直背着整个世界,那个世界与舞蹈相关,也与舞蹈无关。这一段时间,她终于渐渐接近舞蹈。现在,她真正在舞蹈了,不是以一个舞蹈家的身份,而是一个舞者。
是的,舞者,唐芊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从未想过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