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宁

2023-04-05 13:14吴向东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3年2期
关键词:团长战士红军

吴向东

引子

我爷爷名叫廖川北,曾是卫生部门主要负责人之一。唐山大地震的那一年,爷爷因操劳过度导致心肌梗塞,在一个本是阳光明媚的清晨去世了。

闻之爷爷去世的消息,家里来了一大批他生前认识或已记不清的战友。这里面有些还曾是高级将领。我的奶奶告诉我,他们中的许多人,要不是因爷爷的存在,可能都已经牺牲在了战争年代。

爷爷去世时,京津唐大地余震依然频现,可这一圈老战友们还是提出要为爷爷举办一个简朴而庄重的葬礼。我的奶奶委婉却坚决地拒绝了这一提议。她对爷爷的战友们说,有关川北的身后事,川北在十多年前就做了安排:身后不搞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也不去八宝山。

奶奶说罢,从家里的五屉柜里拿出一张折叠整齐却已经缺边发黄了的地图,在战友们面前小心翼翼地展开。这是一张爷爷战友们非常熟悉的红军时期的作战地图。在众人一片疑惑不解之中,奶奶戴上老花镜,伏下身子,手指在地图上缓缓滑过众多高山沟壑,最后颤巍巍地停在了四川西部一个名叫嘎拉山的北坡:

“这……这就是川北给自己定的归处。”

奶奶说罢,不由得转身摘下眼镜,掩面唏嘘起来。

在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一位头发稀疏穿着一身发白军装的老人,凑近地图仔细看了会,边看边喃喃道:没道理,没道理。从瑞金我就和川北在一起。我们没去过嘎拉山。一方面军是从阿坝县附近进入草地的,而这个嘎拉山在松县噶尓玛附近。

像爷爷这一辈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老军人,许多人有把自己的骨灰撒到曾经战斗过地方的遗愿。可是爷爷这位战友说得没错,爷爷并没有在嘎拉山战斗过,甚至直到去世前,他都从来没踏足过嘎拉山……

1

一九三六年七月二日,红四方面军负责后卫任务的独立师三团接到师部的命令,集结于川西松县嘎拉山下洛木村一带。

那几日,村口的大路,黄尘纷扬,马蹄急碎,各路红军昼夜不停地匆匆而过。从路过的红军战士口中,不断传来同一个不利的消息:马尔康方向的川军正向松县古城方向运动,欲与固守松县古城的胡宗南独立旅合围红军。

七月十三日的早上,一个身穿灰黑色军服的战士,骑着一匹瘦马跑进了村子。他不顾路人的目光,径直向村西头三团团部奔去。在团部前的一块空地,战士一跃从马背上下来,一边从衣服口袋掏出个信封,一边向团部跑去。

三团团长从战士手里接过信,迅速地扫了一眼后,不禁用手背搓了一下右眼,向左歪着头凑近信纸,又将信看了一遍,然后缓缓抬头,看了看一脸风尘的战士,轻叹口气说,你回去吧,告诉师长和保卫处处长,一定完成任务。

送信的战士走了。团长拿着信在手里掂了一掂,走出房门。门口的警卫战士挺直身体向他敬礼,他也没理会。他看着村口不停扬起的土尘,又回头看了看村后的嘎拉雪山,蹙了蹙眉,转身和警卫员低语了一会儿,就回到了屋里。

没过一会儿,一个背着汉阳造步枪,脸色红黑,身体精瘦,还带着些许稚气的战士走进屋子。战士想冲团长敬礼,团长冲战士摆摆手,示意他坐在桌边一张凳子上。团长瞅了战士一眼问,你叫王红军?

团长,这是保卫处处长给我起的名。我过去的名字叫平央宗措,我阿妈是羌族阿爸是藏族。战士说到这,低头轻声补充了句,可我从没见过我阿爸,他在我出生前就被土司逼死了。我是被汉人阿爸养大的。

哦……难怪……

团长向王红军走了两步后说,我知道你刚从收容队调来。保卫处处长同师长说,你在救援队很有名,驮着粮食,带着伤员来回爬了好多次夹金山。在百丈关战役,你还领着伤员走了一条人迹罕见的小路,穿过了敌人的封锁线。所以前几日师长才调你到了侦察连。呃……你听说过侦察连过去的连长周显德吗?

听说过,战友们说周连长犯了错误,被看押了。

团长低头暗忖片刻,便带着王红军出了门,走到屋后的栅栏前,指着不远处的嘎拉雪山说,那闪着金光的是尕多寺,尕多寺背后再往西北方向走两里,有一个山洞,周显德连长现在就在山洞里,由保卫处的战士看押着。

王红军疑惑地看了看团长。团长没理他,从兜里掏出信递给王红军。王红军连忙摇头,说他不识字。团长说,那我就转达给你吧。这是师保卫处给你下的命令。你的任务是接替保卫处的战士,继续看押周显德连长。

团长,不是马上要北上了吗?

团长搂了搂王红军的肩头说,看样子你要先留下。保卫处的命令是,从今天起半月内,你要死盯着周显德,不能让他离开洞口一步,也不能告诉他,我们即将离开这里,以及北上的行军路线。王红军沮丧地看着团长,喃喃道,这就是说,我要离开咱们红军了?那半个月后呢?王红军有点急了。

团长也有些烦躁,他在栅栏前来回走了几步后说,和周连长在一起,不就是和红军在一起嘛。你们虽是两个人,可走到哪儿,也都是一支红军队伍。半个月后,想尽办法带着他去陕北。你是康巴人,熟悉路线,这就是师里会把这个任务交给你的原因。

团长说完,从腰间拔出驳壳枪,递给王红军说,用过这种枪吗?王红军接过驳壳枪,拿在手里看了一眼说,用过,这是20响驳壳枪,和保卫处首长用的枪一样,也是没有准星。

知道为什么把准星锯掉吗?团长问。

王红军说,是为了拔枪快,防止准星勾住腰带。一般人用这把枪射击时,枪身要侧过来。不过我的臂力大,不需要侧,射击时也可以拿稳。王红军说罢,迅速用手撩开保险栓,半蹲下身子,伸臂做了一个标准的射击动作。

团长定神看着王红军手里驳壳枪稳定的枪身,不由得点了点头。他缓缓伸手把驳壳枪拿回,重新插进自己的腰间,说了声,跟我进屋吧。

团长进屋后,命令警卫员给王红军泡杯红糖水。警卫员站在原地没动。团长又冲警卫员狠狠地瞪了一眼。警卫员悻悻地转身进了另一个屋子。

没一会儿,警卫员端着一个冒热气的茶缸出来。王红军见状起身接过茶缸,有些惶恐地看着团长。团长没看他,而是示意警卫员出去。待警卫员出去后,团长拿起一张凳子,坐在王红军对面。团长歪着脑袋,瞅了瞅门口,然后靠近王红军的身边说,刚才在外面说的是保卫处的命令,下面说的是我的命令,也是咱师长的意思。周显德是红军的一名老侦察员,也是很能打仗的一位连长。我们原本是要带他一起北上的,可军团保卫局刚刚接到情报,周显德这小子有个哥哥,在胡宗南部队还是个团长,现在就驻扎在松县。你该知道,驻扎在松县的国民党部队,可是我们红军的死敌。

团长说罢,又压低嗓音说,有些事凑到一起就复杂了。你知道,周显德之前犯了什么错吗?在你去看押他前,我必须把这件事完整地告诉你。

团长欠了欠身体,向王红军又凑近了一点说,二过草地时,我们师长得了疟疾,身体寒战个不停,正好被路过的周显德看到。他从怀里拿出一小药瓶,神秘兮兮地递给师长说,瓶里装的两粒药片是奎宁。师长不信,拿过药瓶看了看,果然见到上面手写着“奎宁”二字。奎宁这玩意儿可是个稀罕物,是卫生处严加控制的药品。在一边的保卫处处长见状就问周显德,你哪来的这个药。周显德说,第一次过草地时,他也得了疟疾,是兄弟部队一个熟悉的医生给他的,他没舍得吃,最后自己扛过来了。

这有啥错?王红军说。

谁说不是呢。团长无奈地看了王红军一眼,可师长也舍不得吃,就给了警卫员。没过几天,师部有个女战士也患了疟疾,倒在草地上了。师长让警卫员把药给了女战士。女战士吃药没一会儿,忽然睁大眼睛,腾地一下从草地上站了起来。没等她的战友高兴地喊出声,女战士就先大喊大叫起来,然后撕扯着衣服在草地上跑,没多久就陷入沼泽被淹没了。

那两片药不是奎宁?

肯定不是。重要的是,药只经过了师长和警卫员的手。保卫处认为周显德嫌疑最大,马上派了一个班的战士追捕周显德。周显德走得很快,快出草地时,保卫处的人才把他抓住。保卫处处长说,周显德当时很冷静,什么话都不说。待把他放在黑屋里关了一天后,他才说,这药是在松县战役前,他潜入松县侦察时,从一个国民党士兵手里买的。

王红军在救援队和医生、伤员经常接触。红军的药品许多是从国民党部队缴获的,国民党士兵也常有把部队药品偷出去换钱的现象。为了买卖方便,有些违禁药,比如吗啡等,他们会换个瓶子,写上其他的药名。

听说周连长是老鄂豫皖的人。王红军看着团长说。

这还用听说吗?团长拿过王红军手里的茶缸,喝了一大口后说,松县战役前,是我命令他进松县古城侦察敌情。可他回来后却没和我说过他和国民党士兵有接触,更没有向我汇报他哥哥就驻扎在松县古城。

团长,这任务有点重。王红军不停搓着双手说,我和周连长在一起,是我听他的命令,还是他听我的命令?

团长把茶缸塞回王红军手里说,嗯……不愧是保卫处首长招进来的兵。周显德是被关押的嫌疑人,当然要听你的命令。但我个人也给你下个命令,想办法弄清那两粒药究竟是从哪儿弄的。嗯……不过他被关了这么久,松县战役又没有打好,也许会耍驴脾气。你要适应,生活上多照顾他,但在原则问题上决不能让步!

什么是原则问题?

嗯……团长蹙眉想了一会儿说,比如说,他打听部队的行踪,甚至……甚至可能投奔他的大哥。团长说罢,用些许忧虑的口吻说,我们将要三过草地,从哪儿进,在哪儿出,这都是极高的军事秘密。如果走漏风声,国民党在草地那边等着我们,部队就可能全军覆没。

团长说罢,从口袋抠搜出一支皱皱巴巴的香烟,用手捋了捋,说,周显德是精明的人,换一种说法是很狡猾。所以师长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捆起来,捆他半个月,当猪养半个月,让他长长记性。

捆起来?王红军有点为难地看着团长。

不会捆人吗?团长向左侧过脸,用右眼盯着王红军。

报告团长,这是我强项。我外公是炉霍马贩,拴绳扣那可是祖传秘技。嗯,团长,为什么一定是半个月?

唉,这你就别问了。团长说完,拿出盒火柴,把手里那支皱巴的香烟点燃,用力吸了口烟,随后从腰间拔出驳壳枪,在自己眼前慢慢晃了晃,递给王红军说,这把驳壳枪给你,德国造的,从鄂豫皖时期就一直跟着我。团长说罢,又解下系在腰间的一排弹匣,放在王红军的手里说,注意,这把枪和其他的驳壳枪不同,枪把上刻有9字,说明是用9毫米的子弹,威力大得很呢。

王红军既惶恐又喜滋滋地接过驳壳枪和弹匣,说,团长,半个月后我一定带周连长北上来见你。团长似乎没在意王红军说什么,起身向窗户走了几步,看着嘎拉雪山自言自语,川军离这里只有一天的路程,你们的处境会变得很艰难。

王红军挺直身体说,我能应付得了。团长眯着眼看着王红军说,我相信你应付得了敌人,可我是担心……担心你能否应付得了他。

团长将烟头用力扔在地上,用脚尖旋转着使劲蹍了一下说,想了半天,我还是不能漏掉保卫处命令中另一个重要的内容。那就是在你认为的危急时刻,你……可以开枪!

2

傍晚,王红军换上藏族人喜欢穿的一件白色长袖上衣和一条黑色宽松的粗布裤子,背着一个大布兜,向嘎拉山走去。

经过尕多寺,王红军不由得放下布兜,凝神望了望。尕多寺旁有一排僧舍,却没见有僧人活动,只有寺的正门高台上,有个穿绛红色僧服的老僧在扫地。老僧看到王红军,停止了扫地动作,冲王红军笑了笑。不知为什么,王红军忽然想起自己从未见过面的藏族阿爸。

王红军背着布兜继续往山上走,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个老僧还在看着自己。王红军拐了一个弯,走进了一片原始树林。他在树林里大约走了一袋烟的工夫,迎面看到前方有一个陡直的山体,他知道,他要找的山洞就在那里。

离山洞差不多还有五十米,他看到一个背枪的战士站在洞前。战士也看到了王红军,高兴地冲王红军招手。看着战士高兴的模样,王红军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走近战士后,不由得嘟囔一句,你知道要下山归队了?战士说,是的,你们团长下午专门来看过周连长。

团长来过?王红军心里在说,嘴上却没吭声。他没再理会这个战士,径直走到洞口往里看了一眼,心想:保卫处选的山洞真不错。洞口虽小,要弯腰才能进去,可里面的空间差不多有三人高。洞的左侧有一个隆起的石台,石台上铺着些枯黄的青稞秆,显然这是周连长睡觉的地方。

周连长呢?王红军环顾了洞内四周后,没发现洞中有人。

没等战士回答,王红军就听耳边传来一个有些含混不清的声音:个哈儿,我在这儿呢。

王红军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从洞口外一块硕大的落石背后,走出来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灰黑色军装,有着满脸胡须的壮汉。壮汉一边双手系着裤腰的皮带,一边向王红军走来。壮汉走到王红军面前,系皮带的双手还用力耸了耸。

见此架势,王红军不由得挺直了身体,向壮汉行了一个军礼,报告周连长,战士王红军向您报到。周显德冲王红军摆了摆手说,是我向你报到,命令上说,从此刻起,我归你领导。知道你要来,我赶忙去拉了一泡屎,起码让你少给我擦一次屁股。

周连长,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不是说要把我捆起来当猪养吗,我和团长说了,绑我没问题,关键要看藏族小伙子愿不愿意为我扶尿擦屁股。

周显德说的事,王红军还真没想过。如果说要王红军背着连长爬两个来回的夹金山,他都觉得没问题,可扶尿擦屁股的事,王红军还真有点发怵。

怎么?还要捆我吗?周显德看着愣神的王红军说。

扶尿擦屁股喂饭,王红军没问题。王红军说完,转头看了看身边的战士说,你走吧,这一切都交给我了。战士拉着王红军走到洞口说,连长的话你别介意。团长前几日答应过他,让他回部队,可今天中午却突然变卦了。

战士说完,手搭在王红军肩头上又说,临走前我要交代你一件事,洞里还有些酥油,那可是用来点酥油灯的,不是用来吃的。别看周连长是个粗人,可在部队上学过文化,能咬文嚼字呢。另外往洞子深处走不远有股山泉,你们喝的水就在那儿取。火嘛,就别生了。树枝湿,一点着尽是烟,山下老远能看见,会暴露目标。战士说到这儿,低头暗忖了会儿后说,让我看,用大棒赶他离开部队,他都不会走,所以就别绑他了。

王红军本来就觉得这战士话有些多,又听他建议不捆周显德,不满地瞅了战士一眼说,亏你还是保卫处的。王红军的话,让战士觉得有点没趣,悻悻地说了一句,好吧,我走了。

就在战士欲再转身走时,王红军身后传来一个低沉而有些许嘶哑的声音:

站住,我命令你,把枪留下!

王红军回头一看,只见周显德一脸铁青地站在洞口盯着他们。

王红军在回身的那一刻,感到战士下意识有卸枪的动作。当他再转过身时,果然见战士已经把枪端在手上了。战士凑到王红军耳边说,来之前,首长有过这方面交代吗?王红军说,命令上清楚地说他是被关押的人,怎么能配枪?

战士歪着脖子,目光越过王红军的头,看了看连长。周显德读懂了战士的意思。他大步走到王红军面前,用果断的语气说,部队要走了,敌人就要来了,军人没有枪,还能算是军人吗?周显德见王红军没吭声,接着又说,我知道,你在尽你的职责。这样吧,退出枪里的子弹,枪留下,子弹归你保管。

此刻的夕阳已经落山,远处西边的云层折射过来一缕暗红的光线,照在周显德的脸颊上。王红军发现周显德的嘴有点歪,一侧腮帮有处凹陷,那应该是一粒子弹穿透后留下的伤疤。

把枪留下,我就让你捆了。否则就你们两个,还真捆不住我。周显德开始说一些赌狠的话了,可他眼中依旧掩饰不住用一种乞求的目光看着王红军。王红军心想,他周显德现在可不是连长,是被他看管的人,他不怕周显德尥蹶子,他手里可是有驳壳枪。

王红军伸出胳膊,接过战士已经递到面前的步枪,熟练地退出五发子弹,把子弹放进自己的衣兜,问了问战士,连长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战士说完,冲周显德敬了一个礼,转身消失在不远的林子里。

王红军和周显德回到洞里。周显德瞅了一眼王红军,觉得这个藏族小伙子有点个性。他一只手搭在王红军的肩头说,谢了,小同志!嗯……枪挂我书包旁边吧。虽然枪里没子弹,可万一敌人来了,我端起空枪也可以吓唬吓唬他们。周显德说完,指了指自己铺位的上方。

王红军顺着周显德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周显德睡觉的石台上方,从石缝里伸出一根胳膊粗的树枝,树枝上挂着一个绣有红五星的灰色书包。他沉思了会儿,把枪递给了周显德。

周显德接过枪,在手里掂了掂,枪栓发出哗啦啦一阵响声。周显德朝王红军笑笑说,真不错,说完就爬上石台,把枪挂在了树枝上。

周显德从石台上下来,走到王红军身边,将双手伸到王红军鼻子底下说,趁洞里还没有全黑,把我捆了吧,让你也尝尝绑自己人的滋味。不过两只手之间要留些空隙,好让我写字。

王红军俯身打开带来的布兜,一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麻绳,一边走向周显德。

连长,你也绑过自己人?

周显德说绑自己人的话是下意识说出口的,没想到王红军专门把这句话挑出来问他。他一下子显得很烦躁,别啰唆,快捆吧。

王红军心里不太痛快,心想,又不是我说你绑过自己的同志。王红军瞅了周显德一眼,用祖传拴马腿最厉害的方法,利索地把周显德双手捆了起来。

周显德见过许多捆人的绳扣,可王红军的绳扣他还真没见过。他有些诧异地说,你个哈儿,真捆我啊。你这扣是捆人的吗?怎么没见过。

王红军没有理会周显德,他环顾了下四周,选中了一个自己睡觉的地方,叫周显德回到他睡觉的位置,根据绳子的长度,选了一块结实的石柱,把绳子牢牢拴上。

王红军这一串操作,周显德看得很清楚。他从石台上跳下来,朝着王红军准备睡觉的位置走去,当距离王红军睡觉的地方还有一米左右,绳子拉直了。周显德心想,这小子还真是个当侦察兵的料。

王红军看着周显德的举动,心里有了小得意。他打开布兜,把准备的一些用品拿出来。他扯出一套黑色粗布衣,朝周显德抖了抖说,要不你把这件衫穿上?周显德瞥了一眼王红军手中的衣服说,我刚才听你兜里有两块大洋的撞击声,是不是我穿了这衣服,咱们就可以下山去松县古城侦察点小情报,再喝点小酒?

周显德一提到松县,王红军心就一拧。他没理会周显德,把一袋青稞炒面放在自己睡觉处的附近,然后拿起两只碗,去洞口深处的山泉处取了两碗水,给周显德的身边放了一碗,又把另一碗放在自己睡觉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王红军就准备躺下,忽听周显德问他,你身边的口袋装的是青稞炒面吧?王红军看了周显德一眼,照旧躺下,然后说,如果你要去撒尿,可以叫我。周显德没理会王红军的话,继续追问道,冲这炒面的分量,咱俩在这儿最多也就待半个月就可以走了?

王红军这回认真地转头看了周显德一眼,灰暗中,他看到周显德的双眼闪烁出一道诡谲的光。王红军心里还真有点怵了。

3

王红军是第一次独自承担这样的任务,也许白天神经太紧张,王红军倒下后很快就睡了。不知道睡了多久,王红军感觉有人在用一个硬东西戳他。他睁开眼睛,洞里已经灰蒙蒙了,自己身边正立着一个黑影,定睛一看,黑影是周显德。只见周显德正用捆着的双手握着那把步枪,用枪口对着他。王红军一骨碌起身,伸手拔出腰间的驳壳枪,同时摸了一下自己的衣兜,他摸到了那五颗子弹。

王红军心定下来,厉声问周显德要干什么?周显德瞅了一眼黑洞洞的驳壳枪枪口,脸色一下沉了,他眼中射出一道冷光的同时,用手中的步枪猛地一磕王红军的手腕。

周显德的动作太快,王红军的手都没来得及有痛感,驳壳枪就飞了出去。

周显德看着王红军慌慌张张捡起驳壳枪,欲要再举枪对着他时,顿觉胆边升起一股怒气。他冲王红军吼道,部队昨晚走了,我们被甩了。你个哈儿。洞口北面有个高坡,快带我去看看我的战士。

王红军昨晚上是呼呼大睡,可周显德是一夜未眠。昨晚洛木村的野狗叫了一晚上,可到了早上,村里半个月没打鸣的鸡竟然打鸣了。周显德知道,部队走了。团长中午来看他,他就知道情况不妙。团长嘴上虽没说什么,但他知道团长这是来向他告别的。老红军战士谁不知道,离开部队的人多半是九死一生。

王红军听周显德说要离开洞子去看看远行的部队,心里淡定了许多。他收枪插回腰间说,走了就走了。我会带你赶上我们部队的。团长说了,不能让你离开洞口。

周显德没心情和这个新兵蛋子再拌嘴,况且部队半夜就走了,现在早就没了影了。周显德举着枪回到自己的铺位,把枪挂了回去。

王红军看了看挂在树枝上的步枪,心里隐约觉得不安全。从刚才周显德撩驳壳枪的动作看,他感觉应付周显德有点困难。

连长,把枪给我保管吧,我怕万一出事,刚才就差一点。

这个你别想。你打不死我,我要是被你打死了,我周显德就成了天大的笑话。真不知道你是什么玩意儿转世投胎的,昨晚喊了你无数个哈儿,你都没醒。不行,屎都被你气出来了。快带我去洞外面。

王红军起身走到洞口,看到洞口那块落石边有一棵碗口粗的松树,便转身回到周显德身边说,我可以解开你,不过出洞口后,我会把你拴在那棵树上。另外不要再拿步枪戳我,我折一个树枝放你床边,有事你用树枝拨我。你也别喊我哈儿,我以为你在喊别人。只要你喊我王红军,我肯定就醒了。

王红军解开拴在石柱上的绳索,带着周显德出了洞口,然后把绳子拴在树上。王红军说,需要我等在这儿帮你擦吗?周显德瞥了王红军一眼说,擦什么擦,都离开部队了,还怕臭谁,等赶上部队后,一起擦了。你走远点,你在旁边老子不自在。

周显德说完就转到石头背后去了。王红军在远处等着。没一会儿周显德别扭地拎着裤子从石头后面出来了。他看了王红军一眼说,弄点土来,把刚刚拉的东西埋了。土司的探子和黑熊就喜欢这气味。然后你该干啥就干啥去,让我自己在洞口坐会儿。

王红军按周显德的意思把活儿做完,就回到洞里开始准备弄饭。他一边用水搅拌着青稞面,一边不时向洞口张望。他看到周显德一动不动的背影立在那棵松树下。王红军觉得,周显德那张利嘴喜欢乱说,可这背影应该不会说谎。周显德的背影是失落的,瞅的次数多了,王红军觉得这背影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饭弄好后,王红军端着碗走到周显德的跟前,把碗递到周显德被捆住的手里。

周显德木讷地接过碗,眼睛依旧盯着山下洛木村的方向。王红军说,连长,要不我喂你?周显德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碗,又抬头望着山下说,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师长和团长会撇下我。

王红军想了想后说,团长昨天不是来看过你嘛。

周显德听罢,绷紧的脸上忽然呵呵笑了。他心想,别看这是个藏族小伙子,弯弯绕可不少。虽然王红军不讲,可周显德也猜到个八九不离十。那两片奎宁已是过去的事。前不久,团长已经答应带他北上。部队现在不带他走的唯一原因,该是和军事方面的情报有关。保卫处肯定是知道了,驻守松县的国民党团长是他大哥。此次松县战役国民党布置那么严密,抵抗程度也超乎寻常,以致我们牺牲了那么多战士。保卫处肯定在他去松县侦察一事上产生了联想。

周显德用胳膊肘碰了碰王红军。王红军没理他。王红军不喜欢周显德那股傲气,心想连保卫处处长和团长都对他客客气气的。可王红军也觉得周显德身上有种力量,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力量。他害怕和周显德说多了,让周显德抓住什么信息。

我大哥是国民党团长,而且还驻扎在松县。唉……我没向组织说这事,是怕自己说不清楚。后来松县战役失利,就更不敢说了。

周显德说的是实话。在汇报所侦察到的敌情时,周显德根据松县的地形,是反对进攻松县的,他怕说出自己和驻守松县的国民党团长的关系,影响师长、团长对自己侦察情报的判断。

周显德的话让王红军颇为惊讶,他没想到周显德这么快就说出自己大哥的事,他没多考虑就脱口而出,你心里没鬼,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假如你真有什么难处,那两粒假奎宁的事总该说清楚吧。师长是你革命的引路人,谁都不信你会害师长。

听了王红军的话,周显德心里踏实了,事情果然如他猜测的那样。可踏实的同时,也让他心里一怔。部队不带他走,无非就是怕他知道部队的行踪。可师长、团长哪能不晓得,这一切能瞒得过他周显德?

北上走松县不可能,松县地形实在特殊,强攻一定牺牲太大,这已经被松县战役所证明。那么唯一的路只能再过草地。从王红军带的青稞面看,最多够吃半个月。那意味着,师部计划过草地的时间也就半个月。以独立师三团过草地的速度,半个月要走出草地,只能从噶尔玛进,若尔盖出。作为一个侦察连长,这些是一目了然的事,退一步说,即使真怀疑他周显德和大哥有联系,怕他泄露北上的秘密,把他周显德带到身边一起北上,那不是更牢靠?

留下周显德让王红军来看押他,肯定是保卫处处长的意思。可这个决定,师长是完全可以否决的,但师长没有。周显德隐约觉得,相比于自己的大哥,师长团长他们肯定更想知道,那两粒奎宁来自何处?

周显德有点想不明白了,也不去再想了。他双手别扭地接过王红军手中的碗,头伸到碗里,稀里哗啦地一阵,将碗中的青稞面吃完,又伸出红红的长舌,把整个碗舔了个干净,然后把碗塞到王红军手里。他抬头看着王红军红扑扑的脸和那康巴人特有的深眼眶里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忽然坏笑了下,伸手把王红军的衣服当抹布蹭了蹭说,你一边去,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是不是该把那奎宁的事告诉你。

王红军说,你是该好好想想,在黑屋子关了一天,说法就变了。肯定是在隐瞒什么。王红军说完把碗夹在胳肢窝下,扭头回洞里了。周显德回头看着王红军的背影呵呵笑了。

整个白天,周显德除了在树下撒了几泡尿外,一直坐在树下没动。王红军看着周显德似乎心情很沉重的样子,心里特高兴,他觉得团长交给他的任务兴许能完成。

天快黑时,王红军端着碗又准备给周显德送饭,刚出洞口,就听到山下传来几声沉闷的手榴弹爆炸声。王红军放下碗,拔出驳壳枪冲到周显德身边,迅速解下树上的绳扣,把周显德往洞中推。

周显德木讷地移动着脚步,老老实实地被王红军推搡到了洞里,然后仰面躺了下来。王红军把绳子的一头捆在石柱上说,可能川军来了。

周显德没搭话,目光暗淡,躺在青稞秆上一动不动。

王红军拿着驳壳枪走到洞口,往山下看了看。只见山下洛木村方向几团黑烟正徐徐升起,还不时有狗被惊吓的吠声传来。他回头看了看洞中的周显德。只见周显德依旧躺着没动。

王红军回到洞中,快速走到周显德身边。周显德侧过头,眼角挂着泪痕看着王红军说,你真是个哈儿,那是鄂豫皖兵工厂手榴弹的爆炸声。

村里还有咱们的红军?

唉……现在没有了。那手榴弹是我们重伤员自己拉响的,他们都是怕自己拖累部队北上,看来川军就要进村了。

4

那一天不知为什么,天还没全黑,山谷间就悬挂起一轮明月。月光穿过洞口,让洞里有了许多光亮。王红军和周显德都没睡,借着月光,他们依旧可以看到对方的人影。

大约到了半夜,山下的尕多寺传来一声沉闷的钟声。没多久,从洛木村的方向就有马匹尖厉的嘶鸣和偶尔隐约的枪声。

每听到一声枪响,王红军的手就不由得按在腰间的驳壳枪上。保卫处曾一再提醒侦察连,洛木村一带常有土司武装的探子,现在藏身的山洞是否暴露,还真难说。王红军看了挂在周显德头上的步枪一眼,他在想,如果川军真的爬上山来,这步枪和子弹该不该给周显德。

想到这儿,王红军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衣兜,发现兜里五颗子弹没了。他有点惊慌,又匆忙摸了下另一只衣兜,还是没有子弹。他忽然想起,周显德早上吃饭时,曾把他的衣服当抹布蹭过。

王红军起身,拎着枪走向周显德。

从王红军瞥一眼挂在树枝上的步枪起,周显德就知道这小子在想什么。他已经看到王红军拎枪向他走来,他想告诉王红军,川军不会深夜搜山,他们下马的第一件事就是抽大烟。可没等话出口,王红军的驳壳枪已经顶在了他的脑门上。

把子弹拿出来!

周显德听出王红军的声音在颤抖。周显德慢慢起身,盯着王红军说,敌人就在山下,你让我把枪当烧火棍?周显德说完,又看了一眼熹微的月光下泛着蓝光的驳壳枪枪口,神经质般地举起被捆着的双手,用力抓住驳壳枪的枪管抵住自己的额头,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狗日的,我警告你,别老拿枪指着我。

团长说了,不说出那两粒假奎宁的事,我不能完全信你。

周显德摇了摇脑袋哼了一声,老子连师长和团长都没告诉,会告诉你这个哈儿?

王红军用手拨开枪的保险栓说,你别叫我哈儿,我是看押你的红军,我在执行保卫处的命令!

一听保卫处的命令,周显德就愣愣地看着王红军。他脑袋里一下子划出一道闪电,电光中一个黑影正在大雨滂沱里摇摇晃晃地倒下。周显德一下子蔫了。他耷拉着脑袋想了会儿,说,你自己去拿吧,在我枕着的青稞秆下面。

王红军把手伸进青稞秆下面,果然有五颗子弹。

周连长,步枪不能挂这儿了。

周显德听罢这话,眼里重新又燃起一道凶狠的目光,他盯着王红军说,我命令你,让我能够端着枪死。即使枪里没有子弹。

王红军被周显德的气势吓到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周显德见状,心里又有点愧疚,他觉得该给这小红军透个底,免得他整日拿着鸡毛当令箭,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稍有不慎,还不知道整出什么动静。他告诉王红军,尕多寺老僧是师长团长的朋友。刚才尕多寺的钟声是寺里的老僧撞的,意思是川军进村了。如果什么时候老僧撞了两下钟声,那就是川军开始搜山,就真要拔枪出洞了。

王红军惊讶地看着周显德。他心里升起一团疑惑。他感觉在这个周显德连长的背后,有许多他远不知道的东西。此刻他真心觉得,师长团长派他来,就是来伺候这个连长的。

看着还有些许稚气的王红军,周显德觉得该和这个小战士好好聊聊。北上的路有几千里,要过的关卡数不清。说不准会遇到什么事,他和这个小战士彼此都可能是对方见到的最后一个战友,或者是黄泉路上的同路人。

王红军听周显德想带他去洞口坐下,心想川军就在山下,反正今晚也睡不着。他起身解开石柱上的绳扣,然后把绳子系在自己的身上。周显德看王红军给自己系绳扣的模样,忽然笑了。他问王红军,不把我当马拴了?王红军也笑说,团长可没说具体拴哪儿。反正拴我身上你也跑不了。

王红军和周显德并排坐在洞口的一块石头上。此刻月亮已经移到山谷的另一端,山下洛木村方向没了喧嚣,隐约有些灯火在移动,那应该是川军流动的哨兵。

周显德回头冲王红军笑笑说,看着山下的灯光,我想我大哥了,也许那些移动的灯火里就有我大哥。

周显德没理会王红军一脸惊诧,他是真的想他大哥了。小时候,每当月亮圆了的时候,大哥就喜欢带他到山坡上看月亮。

他的家在秦岭大山深处,家中有七个兄弟,家里穷得只剩下人。有一天他大哥饿得实在受不了,下山就跟着一伙当兵的走了。大哥走的第二天,他也下山去找大哥,也碰上一群当兵的。一个士兵看他饿得摇摇晃晃,就塞给他半个锅盔。他那时才14岁,为了找到大哥,他就一直跟着队伍,当兵的怎么撵他,甚至拿枪对着他,吓唬他,他都不走。他一直以为自己跟着的队伍和大哥是一个部队,没想到两支队伍穿的衣服颜色差不多,却一个是国民党的队伍,另一个是共产党的部队。

周显德对往昔的回忆,似乎也感染了王红军。他也想起了自己的阿爸阿妈。可这种情绪转瞬即逝,他忽然问周显德,你在松县见到你大哥了吗?

周显德没介意王红军这种略带讯问味道的问话。他淡淡地说,在街上远远看了一眼,但不敢上前。他胖了,胖得真像是一个国民党团长了。嗯……你是怎么参加红军的?周显德忽然问王红军。

王红军说,他们家在炉霍一直被土司欺负。他亲生阿爸就是被土司手下打死的。后来保卫处处长告诉他,红军就是替穷人出气,消灭剥削阶级的。

周显德听了王红军的话,终于呵呵笑了。王红军说,你笑什么?周显德忍不住,继续笑着说,保卫处处长说得没错,可你不知道吧,保卫处处长家就是大地主,相当于你说的土司。听说他把家里祖宗几代人积攒的地契一把火都烧了,田都分给了穷人,把他老子给活活气死了。

王红军挠了挠头,看着周显德。

哎,你别不信。别看咱们红军现在吃糠咽菜穿草鞋,衣服破破烂烂,整得像个有枪的乞丐似的,可队伍里少爷少奶奶出身的人也不少。

周显德看着王红军一脸懵懂的模样,低头寻思了会儿,双手指着自己腮帮那块伤疤说,这是在鄂豫皖第三次反“围剿”时留下的,下巴骨打碎了,子弹留在上颚和鼻腔之间。这是一个必死的位置。可一个资本家少爷硬是把子弹取了出来。虽说嘴巴弄歪了点,今后找媳妇有点困难,可照样打仗吃饭睡觉。

王红军想伸手摸摸周显德的伤疤,被周显德一胳膊推开了,别闹,听我好好说。这个少爷姓廖,叫廖昌文。原来是国民党的一名军医,鄂豫皖第二次反“围剿”后没跟国民党部队跑,主动留在阵地举手投降,说是想投奔红军,是我带他去见师长的。师长一见他就问,为什么参加红军。他说,就一点理由,经过两次“围剿”后,他发现在红军的冲锋路线上,倒在最前面的红军,许多手里是拿着驳壳枪的,甚至还有勃朗宁和阿斯特拉。

那是。王红军说,每次打仗,咱红军团长师长都喊,同志们跟我上!哪像国民党当官的,连个班长都喊,弟兄们给我冲。

周显德说,是啊,咱红军就是靠这精神才能以弱胜强。也许你没看出来,团长左眼珠没了,在一次阻击战中,被一颗流弹击中,也是廖医生给做的手术。后来传说,团长嫌眼眶凹陷得吓人,自己找了一只风干的狗眼按进去了。

团长一只眼是狗眼?难怪他说话时喜欢侧着脸呢。

我警告你,这只是传说,回部队见着团长,可别盯着那只眼看,当心他一脚把你踹飞。

山下的洛木村方向传来了一声鸡鸣。东边的天空越来越亮,几只秃鹫从洞口的天空徐徐划过。

王红军看见周显德心情好了,又琢磨起自己的心思。他寻思了一会儿突然问,连长,咱们师可没有一个姓廖的医生,那个廖医生现在在哪儿?

周显德没想到王红军会忽然问这个问题,心想,看样子这小子和他在一起,没啥想法,就是挖空心思弄想明白那两粒奎宁的事。周显德告诉王红军,真是很遗憾,部队从鄂豫皖进入川北后,廖医生受了点冤屈,后来就跑了。

跑了?这也太不坚定了。

听了周显德的话,王红军有点失望。在连长和他叙述廖昌文的过程中,他隐约感觉廖昌文医生和连长的关系不一般,他原本猜测,那个给连长奎宁的医生可能就是廖昌文。

正当王红军有些许沮丧时,半山腰的尕多寺响起三声沉闷又有力的钟声。王红军一听到钟声,不由自主地又拔出了驳壳枪。周显德看着王红军紧张的模样说,别揣了个盒子炮就老想显摆,告诉你,这把枪还是我缴获后送给团长的呢。

连长,钟响了,川军上山了。

没听到钟敲了三下吗?那是告诉我们,川军走了。

川军走了。压在王红军心头的石头轻了一大半。

5

随后的几天,尕多寺的钟声一直没再响过。

王红军白天不再把周显德拴在树上,晚上也没有把他拴在石柱上,而是放长了绳索,把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了自己腰间。两人拴在一起的时间一长,王红军不知不觉感到他和连长成了一体。

周显德白天除了出去晒太阳,就是趴在石台上在本子写字。要是王红军好奇,就凑近问周显德在写啥?周显德一挥手,让王红军滚远点。

周显德每次写完字,都把笔记本放回挂在头顶上的挎包里。周显德的双手依旧是捆着的,虽然写字别扭,可周显德似乎也没介意,还常掰着指头算,离追赶部队还有多少天。

有天王红军做饭,周显德走到他身边拎起装青稞面的袋子抖了抖,突然问,王红军,追赶部队的日子快到了,团长说没说我们走哪条路北上?

周显德的话,让王红军心里一沉,他仔细回忆了下,团长的命令里只有北上追赶队伍,好像真没说走哪条路北上。可周显德的大哥镇守松县,那走松县肯定不会是团长的意思。

想到这里,王红军说,自然是沿部队行军路线走,你不是说过,部队是从噶尔玛进的草地嘛。周显德一听王红军说要过草地,心里真是来气了。他觉得这个小战士真是有点拎不清。自己同他说了那么多,就是希望他多了解自己一些,可这小家伙依旧对他存有疑心。

王红军,你该不会真是个哈儿吧。我们就俩人,走松县比走草地要节约一大半时间。

王红军没想到,周显德又开始叫他哈儿,他有些恼了,说在那奎宁的事没向他说清楚前,他们不能走松县。

周显德被王红军的话给噎住了。他想告诉王红军,如果走松县,遇到了他大哥,大哥要敢阻拦,他照样对大哥开枪。可看着王红军那张黑红色年轻的脸,他觉得和这犟小伙子一时说不通,就转身回到石台上躺着去了。

躺下的周显德慢慢开始冷静,仔细回忆着上次去松县的情景。松县就是建在峡谷缝里的古城,两边的山崖陡得几乎有九十度。所以过松县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穿过古城门。古城门是国民党士兵严密把守的地方,王红军腰里揣着把老喜欢嘚瑟的盒子炮,的确风险很大。想到这儿,周显德也不由得看了看自己头顶上挂着的挎包。

周显德盯着挎包沉思片刻,勾起身,对王红军说,我们过了松县,下一站是班康,你是本地人,有没有路可以绕过松县到班康的?

王红军把做好的饭端到周显德手里说,要是有,红军何必走草地。不过倒是有条采药的山路,但恐怕你不行,要徒手翻好几个山崖。

一听有小路,周显德一骨碌爬起来。他三五下把碗中的饭吃完,拉着王红军询问起那条小路的情况。周显德虽说不是本地人,可从鄂豫皖一路打到川西,什么样的路能拦住他?

看着周显德兴奋的模样,王红军故意问周显德,连长,如果是爬山崖,那我就不能绑你了。周显德说,你个哈儿,还绑人上瘾了。你准备这一路上都绑着我北上,那遇到国民党兵你怎么办?现在就给我松绑,免得我别扭。

其实王红军也一直想给周显德松绑。他每天看着周显德被绑的样子心里难受。虽然他老是嘴上怪周显德没有说清那两粒奎宁的事,可他确信,周显德一定是有难以言说的苦衷。他觉得此次任务到现在的重点,该不是再绑周显德了,而应是想办法,让连长说出那两粒假奎宁背后的秘密。

王红军上前,默默解开周显德手上的绳扣。王红军的举动有些出乎周显德的意料,他一直觉得这个小战士是一个对原则有些偏执的人。周显德上前搂了搂王红军的肩膀,在王红军耳边说了句,记好了小兄弟,如果北上途中遇到非走不可的黄泉路,肯定是我先走。

我向团长承诺过,首先会保证你的安全。

周显德听了,一挥手说,唉,不说这些丧气话了。

周显德一被松绑,兴致就来了。他在洞里先是舞了一套不知属于什么流派的拳脚,然后就拉着王红军,很认真地分析起北上途中可能出现的风险,推测着部队现在的位置。那兴致,似乎明天就可以回到队伍一样。

此刻王红军也忽然有了个主意。周显德现在松绑了,这么多天洞口附近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山下的川军也走了,那么应该可以生火了。生火就意味着可以抓点野兔子吃。那几个山崖要徒手攀上去,没有足够的体力可不行。周显德已经好几次对窜过洞口的野兔子垂涎了。

王红军把想法告诉了周显德。周显德一听更乐了。他忽然惦记起王红军兜里的两块大洋。他对王红军说,团长给的那两块大洋是让他们买粮食的。两块大洋很金贵,是团长看他周显德的面子留下的,他周显德归队后要还给团长。从今天起他们除了抓野兔,还可以去山坡上挖野菜采蘑菇,把青稞面省下留在路上吃。

两块大洋是看周显德面子留下来的说法,让王红军心里不舒服,可他觉得周显德的说法在理。让王红军犹豫的是,自己不太会识别有毒的野菜蘑菇。

周显德听了王红军的疑虑,马上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说,他身上一半的肉是吃野菜长出来的,绝对没事。

周显德对野菜确实心中有数。他已经过了两次草地。每次部队过草地,都出现过战士吃野菜中毒死亡的事,还有少数战士吃野菜后产生幻觉,胡乱开枪的。可这些都是前面的部队把能吃的野菜都吃光了,后面的部队要活命,只能尝试吃一些不熟悉的野菜导致的。嘎拉山上很少有人上来,熟悉的野菜他们都吃不完。

第二天一早,王红军叫周显德脱下军装,换了身黑色布衣就出发了。出发前,周显德看了看挂在树枝上的步枪,不无遗憾地说,要是能开枪更好,兴许能干掉一只黑熊,那北上的路可就美了。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王红军和周显德走到离洞口最远的一次。站在山坡上,他们的视野要比洞口开阔得多。空旷的蓝天,快速移动的层层白云,远处还有一条亮晶晶的小河在草地上蜿蜒地伸向天穹。

面对这一切,周显德撸了撸长袖,又拿出侦察连长的架势,不断对着前方指指点点。他告诉王红军,哪个方向是松潘草地,哪个方向是松县,咱们的部队现在应该在哪个方位……周显德说到最后还咽了一下口水说,松县的兔头特别好吃。

连长在松县吃过兔头?王红军心里不免“咚”地又被敲了一下。

周显德只顾指点江山,并没有发现王红军眼里一闪而过的目光滞顿。他放眼四周,兴奋地看了一圈后,就先勾着腰拎着布兜,满山坡跑着摘起了野菜。王红军看着周显德的背影暗忖了一会儿,晃了晃头,也拿着一根树枝走向草丛寻找兔窝。

嘎拉山的确鲜有人踏足。没一会儿周显德布兜里就装了大半兜的野菜。王红军也很快发现了兔子的痕迹。看到兔子的痕迹,王红军忘记了心中的疙瘩,兴冲冲地拉着周显德往一片草丛走,边走边说,野兔胆子小,如果没有被打扰,它们是习惯走老路的。只要找到兔子爬过的痕迹,顺着痕迹找下去,肯定没问题。

王红军带着周显德走到树林边的一片草丛中,指着一溜歪歪倒倒的草丛说,这就是兔子走过的痕迹。你再看看,这痕迹左边那块草长得特别高。那里肯定有兔子洞。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那不是因为它讲义气,而是因为它如果把窝边草吃了,洞口就暴露了。

听了王红军的话,周显德贪婪地盯着那片稍高的草丛催促道,别耍嘴皮子,抓到兔子才算本事。

王红军带着周显德蹑手蹑脚地往目标走去。只见那片高草附近果然有个洞。王红军把一根长树枝递到周显德手里说,等会你看到我手势后,就把树枝往洞里捅。我现在去找洞的另一个出口。

王红军没走几步,就发现了另一个洞口。两个洞口很近,王红军想,这山上的野兔少有人打扰,胆子也太大了。

王红军把手里装野菜的布袋张开,堵住洞口,然后冲周显德示意了一下。周显德就开始卖力地将树枝伸进洞里,不停地上下左右地捣鼓。没多会儿,周显德就看到王红军张开的布袋里有东西在窜动。周显德笑得喉头都滚动了。他大声冲王红军喊道,停止行动,撤退。好久没吃肉了,吃完再来,多抓点兔子,回部队的路上有腌肉吃。

两个人喜滋滋地回到洞里,迫不及待地架起了火。

周显德架起火开始烤兔子,王红军在一边煮野菜汤。王红军还偷偷捏了点酥油放到菜汤里。野菜汤很快煮好,王红军盛了一碗给周显德送去。周显德瞥了一眼后说,我是食肉动物,肯定是先吃肉,你先喝汤吧。

山洞潮湿的空气里渐渐飘起了烤肉的香味。没等野兔完全烤熟,周显德就扯下一条兔腿往嘴里塞。王红军说,烤熟点吧,有些山里的野兔身上有病。周显德说,我身体好,百毒不侵,就喜欢吃半生不熟的。

周显德狼吞虎咽,很快把半只野兔吃完了。他抹了抹嘴说,你继续喝,我再帮你把野兔烤熟。王红军说,别烤了,那一半你也吃了吧。周显德说,那可不行,官兵一致,这是红军的传统。

王红军听罢笑了,心想周显德还真没把自己当成被看押的人。想到看押人,王红军心里的疙瘩又生出来了。他问周显德,连长,你在松县真吃过兔头?啥子味道。周显德边烤野兔边说,好吃呢,麻辣味的,还弄了一斤白酒,可美了。

那可得花不少钱,你大哥请你的吧。王红军突然问。

周显德手里正烤着的半只野兔倏地停下了。他没想到王红军这时候还在惦记他的事。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茫然和惊诧地看着王红军。

王红军想张嘴再说点什么,却忽然感觉一阵恶心。他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可除了恶心,肚子还伴随出现了剧烈的疼痛。他忽然意识到可能是吃野菜中毒了。他冲周显德看去,见那架起的火堆边,只有一个模糊的黑影一动不动立在那儿。他的潜意识告诉他,周显德至今还一口野菜没吃。他心里有点慌乱,身体也摇晃起来。他看到黑影正冲他大声喊叫,可他耳朵却听不见。他的眼前在渐渐暗淡,有许多古怪的东西在脑袋里窜动。他身体一软,倒在了地上。就在倒地的一刹那,他看到那个黑影正在拼命爬向石壁。黑影的手已经伸向石壁缝树枝上挂着的那把汉阳造。迷糊中,王红军没忘摸了摸衣兜,发现衣兜里子弹没有了。他心里咯噔一下,来了些气力。他竭力从腰间拔出驳壳枪,用力喊了一声“站住”。他自己没听到喊声。那黑影好像听到了。因为喊声过后,黑影稍微停顿了下,可没多久,黑影继续把手伸向树枝上那把汉阳造步枪。王红军拼力打开驳壳枪的保险,冲黑影扣动了扳机。

一声枪响。

王红军看到那巨大的黑影摇晃了下。他自己也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红军被呛醒了。嗓子里有苦涩的东西卡住,一个力量在掰他的嘴,同时有股清凉的液体在慢慢流进他体内。一阵冰凉的水泼到了他的脸上,脸上火辣辣的疼,像被狼的利齿撕扯过。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周显德压在他身上。周显德喘着粗气,使劲在喊他。周显德的嘴里呼出一团团浓浓的血腥味。王红军耳边似乎又听到了一声枪响,脑子里猛地出现了周显德身体摇晃倒下的画面。他一下将压着自己的周显德推开,一骨碌爬了起来。

周显德身体软软的,仰面躺在湿漉漉的地上。他手里攥着一个小药瓶。胳膊旁边还有只吃饭的碗,碗里有少许清水。王红军一下子被吓醒了,回头看了看树枝,上面依旧挂着汉阳造步枪。

周显德的胸口有红色的液体在不断涌出。他的目光是灰蒙的,巨大的疼痛让他的身体不停地战栗,可他的嘴角竭力冲王红军露着笑意。他怕自己的样子吓着这个小战士。在许多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那个倒下的黑影也是这样冲他微笑的。当他端起枪瞄准那个黑影的心脏时,一道电光闪过,他认出那个黑影是他的营长。他吓得扔掉了枪,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周显德看到王红军惊恐地趴在了自己身上,他拼力张开嘴,想要冲王红军说点什么。王红军伏下身体,把耳朵凑到周显德的嘴边。周显德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但在王红军听来,如同炸雷:

我不是去拿枪,是帮你从书挎里拿解药……真是个哈儿,还真开枪啊,枪法还挺准。那……那五颗子弹,今天早上我就把它压进了枪里。枪里有子弹,我们才像一支红军队伍。

你别哭啊哈儿,我也误杀过一个红军,还是个营长。我不敢开枪,他就骂我货,他给我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是,开完枪,抹把泪,继续跟着红军走。唉……那位营长很能打仗,如果他活着,兴许松县就攻下了。

好了,你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了。没想到,你这个流鼻涕的,真成了我最后的战友。挎包里那个本子你替我保存好,谁也别给,等革命成功的那一天,你再交给师长或团长。你开枪打我,我不怨你,只是死在你手里,有点窝囊。别……别把本子弄丢了,弄丢了,你就真把我打死了……

故事写到这里,我实在无法想象那一天,当王红军面对周显德渐渐发凉的身体时他的内心世界。许多年后,当我去尕多寺向小和尚问起这件事时,小和尚说,他也不知道。只是老和尚说他的师父说过,那一天,王红军满身是血,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地跑进了尕多寺……

6

王红军在尕多寺老僧的帮助下,将周显德掩埋了。掩埋位置是老僧选的,在嘎拉山北坡高处。老僧说,山坡正对面那块望不到边的平地,就是松潘草地,如果天再晴朗些,还可以看到草地北面的黄土山坡。

掩埋好周显德后,王红军又用力将一块木板面朝北插进新土。这块木板上有老僧亲自写的“红军周显德之墓”几个大字。

经过几天的煎熬,王红军的情绪渐渐平复,可有一件事让他始终不能原谅自己。那就是在周显德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忘记追问,那两粒假奎宁究竟来自哪里。那本是他能为周显德所做的最后一件事。这些天他曾想过,连长去松县可能还是见了他大哥,那药片是大哥给他的。因为无论是吗啡还是奎宁,都很难出自一般士兵之手。让他困惑的是,即使这样,周显德也不会对组织隐瞒。周显德是一个为了忠诚可以牺牲自己性命的人。

奎宁的真相,也许在那个笔记本里。王红军翻看过周显德的笔记本,可他只认得笔记本中频繁出现的“红军”二字。王红军知道尕多寺的老僧识字,可王红军又担心笔记本里内容涉及红军的秘密。周显德说,要等革命成功后才交给师长或团长,由此可见,这笔记本的内容可不一般。

王红军要北上追赶部队了。在这之前,他曾有过犹豫,自己是否真的要北上去找部队。虽然保卫处的命令中有在特殊情况下允许他开枪的权限,但他清晰记得,团长在传达这一命令时显得那么勉强。可每当终止北上的念头一冒出,他耳边就会响起“开完枪抹把泪,继续跟着部队走”的声音。周显德在生命最后一刻,似乎已经料到王红军可能出现的彷徨。

可没了连长同行的北上,也让王红军一下子没了目标和激情。他孤独、恐惧,还有茫然,内心空荡荡的。此刻他才发现,这个被自己看押,被自己当马一样拴在树上的人,已经成为自己生活和精神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王红军弄来了一身褴褛的衣服,准备把自己扮成一副乞丐的样子,走松县大路去北方。他内心甚至有种冲动,想去松县找周显德的大哥,告诉他周显德牺牲后埋葬的地点。

离开尕多寺准备北上的头一晚,王红军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将笔记本交给老僧保管。他腰间有把驳壳枪,这让他北上的路充满着不确定性。如果这本笔记本真的遗失或落入敌人之手。那周显德就可能永远背着无法说清的疑点了。

老僧看着王红军满眼期待的目光,静静地听完王红军的陈述。他知道王红军在犹豫,犹豫是否该让他看看笔记本,然后把笔记本的内容告诉王红军。

老僧接过笔记本,拿出一张牛皮纸,工工整整把笔记本包好,又拿起蜡烛,对着封口滴了几滴蜡后对王红军说,其实我们不用看,就该知道这笔记本里的内容。老僧说完,带着王红军穿过大殿的众多菩萨像,来到大殿后面的藏经阁,把笔记本插入众多的经书之间。

老僧转身对王红军说,相信我,即使我活不到那一天,我也会交给其他的人。你们是我此生见到过的最仁义的军队,我相信,这蜡封一定会有开启的那一天。

后记

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爷爷的名字叫廖川北。可直到爷爷去世的前一晚,我才知道,许多许多年前,爷爷真正的名字叫廖昌文。

也许是和医学打了一辈子的交道,爷爷去世前似乎接收到自己身体发出的死亡信息,在他去世前的一晚,他把一家人召集到他的床前,让全家人围着他坐下。全家人怕爷爷累着,都不敢多说话。可那一晚爷爷却表现得相当矍铄。

爷爷说,在大地震的这几天,他觉睡得很少,可即使这样,那个叫周显德的红军连长老是频繁走进他的梦中。长征途中,他的确误将吗啡当成奎宁,给了这位红军连长,还给了他一瓶过草地时能解毒的药。他说这个连长在川北苏区,曾冒着生命危险,瞒着他的师长团长,把他从关押处放了出来,指点他走上了一条能找到中央红军的路。后来中央红军和红四方面军会师后,在甘孜两河口会议上,他又见到了负责会议警戒工作的这位连长。没想到,这次久别重逢,让这位连长后来丢了性命。

爷爷说到这儿,原本混浊的目光忽然变得深邃和清澈。他注目的焦点已经游离于在场的每一个人,进入窗外缀满繁星的夜空。只听他喃喃道:

这位走进梦中的连长还是那么年轻,一脸的络腮胡,每根胡子都亮晶晶的,只是腮帮上的疤痕使他看上去老了许多。他还听到连长对他说,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嘎拉山,望着那片他想过而没能过的草地,亲眼看到洛木村升起了五星红旗。连长还说,嘎拉山很高,他在嘎拉山上什么都看得见,他知道廖医生现在做了大官,最担心廖医生成了官老爷。

爷爷对连长说,他如今的确做了官,但从不敢是老爷。他很惭愧,这么多年没去嘎拉山看连长,因为他一直在忠实执行连长当年救他时交给他的任务。现在他老了,干不动了,终于能去嘎拉山看连长了……

爷爷说到这儿,目光终于从窗户外慢慢收回。他环顾了一下全家人,让奶奶从五屉柜里拿出一本粗糙泛黄的笔记本,说这本笔记就是这位红军连长牺牲前留下的,胜利后地方党组织辗转交给了他。爷爷说完,用命令的口吻,让奶奶把笔记本给我保管,说我是家里年纪最小的成员。我接过笔记本后,迫不及待地翻开。只见笔记本第一页写着“周显德交代书”。

在爷爷的故事里,我还要补充一些遗缺。

尕多寺的老僧活到了一九六〇年。他没有等到师长和团长的到来。师长和团长抵达陕北不久,所在部队就被编入了西路军。一九三七年一月的一天,两人都牺牲在河西走廊一个名叫高台的地方。

老僧到死也没等到王红军的到来。在一九五一年六月的一天,王红军所在部队为了掩护志愿军主力撤退,他牺牲在了朝鲜铁原。

尕多寺的小和尚告诉我,这么多年来,每年的八月十五月圆之时,就有一人会到嘎拉山去看周显德。据说他少了一只胳膊,完全是一副川西老农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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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警之歌
——献给第一线的交警战士
超级战士要上网
少寨红军桥
代表团团长、预备会议
十送红军
走进新入伍战士的心里
再唱十送红军
倔强的小红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