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秋茜
雨后的黄昏,干净高远的云,两三只燕子从门前的那条河对岸飞回来,在家门口的柱子旁盘旋,争先恐后地挤进那破烂不堪的巢,又一哄而散。
我回到家的那个下午,也是下过雨后。门口,有低头拿着大剪刀的外婆,有两三个闲散摆放着的小板凳,有一排长着海棠、芦荟、仙人球、摇钱树、太阳花的花盆,有外来的野猫在地上打滚,时不时跑着,留下那很快就会消失的梅花脚印,还有从我肩旁低翔而过的燕子,来回地给巢中待哺的小燕子送虫子吃。车还未在门口停下来时,我便大声对着外婆喊:“外婆,我回来了!”只见外婆缓缓地抬起头,大剪刀搁在膝盖上,眼睛眯着就像没睡醒一样,喉咙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发出声音。我妈稳稳地开着电动车,在门口停了下来,“你婆现在眼睛不好了,耳朵也听不见,你不在她耳旁说话,她都不知道你说的啥。”我从车上下来,包还在身上,顺手就拉过一个小板凳坐到外婆面前,挺大声又开心地说道:“婆婆,我回来了!”
“哦,是茜茜回来了啊,回来了好啊好啊……”外婆的表情有着拨开云雾见太阳的喜悦,满脸的皺纹一笑更加深了,让人想到春耕黄牛拉犁之后的印痕。“放暑假了啊你,这下在家玩好些日子了,我都来你家好多天了。”我回屋放下包,我妈边收拾我带回的东西边说:“你婆在这儿老念你什么时候回来,说你怎么还不回来,到家门口她怕是一开始都没注意到你,嘴里还念,老了啊!……也是啊,都八十五了,我看着也像老了很多。”
我从钥匙环上取下了指甲剪,坐到外婆旁,她拿的大剪刀还搁在膝盖上。果真树老一年不知觉,人老一年倍发现啊!她的牙齿掉得好像就剩四五个的样子,整个嘴巴都瘪在里面,加上人瘦削,脸上的皮都贴在骨头上。全白的头发也很稀疏,这么多年一直是一个发型,就是扎个发髻在后脑勺。或许是头发逐渐少了,一块一块的头皮都能很清楚地被看见,是那种芒果黄,可是不均匀,有着太阳晒过留下的斑。耳垂上戴着的银环,黯然失色,挺小的,像纽扣别在耳朵上。“婆啊,你是不是要剪指甲啊?我来帮你剪吧。”“好的,那就承你情了。你帮我剪脚指甲,我够不到,难剪。”外婆把手里的大剪刀递给了我。我妈拎着草篮子去铲草,路过我们身边停了下,“你看看你婆说的,还承你情,外孙女帮剪个指甲算什么,还那么客气。”我抬头,撞见了外婆的小害羞,“她不是孩子嘛,我们都一把年纪了,亏她不嫌弃。”
我笑着不说话,外婆说话是挺好玩的,不强求别人,也没见过她对谁动过气,身上隐约有着大户人家女儿的客气和知礼。以前回家或者去外婆家也帮她剪过好几次指甲。像我们常用的指甲剪对她的指甲没什么用处的,只能到最后做小处的修剪。一开始,必须用大剪刀才能剪断她厚厚的指甲。尤其是大脚趾,指甲有点像岩石,灰褐色,还有着纹理。都说岩石是经过多年的沉积才形成的,她这指甲也是一年一年才变得这么又厚又硬的吧。我小心地用剪刀剪着,时不时地问她疼不疼。因为她的指甲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和肉分离了一部分,我不明白为什么该是甲床和指甲嵌合的地方会形成一个空隙,里面渍了好多尘灰,是不是条件的艰苦和多年的劳累?我不断变换着剪刀的角度,想尽可能地多剪掉一点,这样需要剪的间隔就会长一点,我还希望可以剪得漂亮一点,然而能力有限,还是像锯齿一样没法形成一道弧线。我低着头,握着外婆的脚,她就像懂事的小孩,很配合,不吵不闹。奶奶别着手走过来,“你这外孙女好哇,老来福啊!”没站多久,又别着手走了。
剪完了脚指甲又帮她剪了下手指甲,外婆蛮欢喜地来回搓着手。稍后指着我家柱子让我看,那是今年刚筑的燕窝,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燕飞到我家门口。“你看啊,老燕来回地喂,一天都不知道多少趟下来了。我没事就看它们,不停地飞。就是眼睛不好使了,看不见几只小燕子。”我仔细观望着,三只小燕子一见到老燕子归来就张开嘴叫着挤着,嗷嗷待哺形容的就是那场景啊!自然界不都是这样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吗?想必外婆当时养育四个孩子,也正如那老燕子一样操劳却不抱怨,一天又一天走到现在。
外婆这两天一直嚷嚷着要回去,“我都在你家待了四十天了,再不回去人家要笑话我个老婆子赖在女儿家了。”我妈一旁打趣,“儿子是你养的,女儿就不是了?谁养你都是应该的。”然而我们都知道,她要走是留不住的。所以妈妈早饭过后就帮她洗完了头,中午也烧了一桌好菜。本来想吃完就走的,天下起了雨,外婆就坐在屋内看着燕窝。小燕子也是这两天学会飞的,早上飞出去晚上飞回来,刚开始都担心它们不回来了,看见它们还挤在破了的巢里,感到莫名放心。
雨下着下着,就停了。外婆望着那又飞出去透气的燕子,叹了口气,“慢慢地它们就不回来了,不回来了,不回来了啊。”远去的燕子,身影逐渐缩小成一个点,我承认,它们终有一天不再回来,但它们的巢我不会去破坏,算是盼它们来年归来吧。
看着外婆拄的拐杖,已经是四个脚的拐杖了。还记得十年前的外婆用的拐杖是简易的白果树枝,十年里,换的树枝越来越结实,后来也裹上了橡胶胎防滑,再后来就是买的拐杖了。现在不仅是四个脚的拐杖,还配着一张板凳以确保跌不了,更是方便她走累了就坐下来歇歇。越来越驼的背几乎让她贴着地了,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像秋天的树叶摇摇欲坠,让人担心却又无能为力。我只能目送着,回家的路不远,但需要她自己走。在她快转弯的时候,我大喊:“婆啊,你一定还要再来啊!”她没有回头,也许是没听见,也许是回答了,我没听见。
回,是一定要回的。来,怕是要隔好久了。
(编辑 兔咪/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