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宁市职业高级中学 许天一(锐角网ID:路渺默) 图/枕头_zhentou
1
火车站内空无一人,四面的荒山将董内心的悲呼笼成灰雾般的回声。几十天的辗转,把他从金碧辉煌的首都机场丢到尘烟满目的山城火车站。就像山路上公交车的轮胎,他的耐心也快被起伏不平的山路磨完了。他本该在首都大学的讲台上,神采飞扬地为学生们讲文学课。现在却得为一份山城教师的工作奔波。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的脚,可即便如此,他也毫不后悔当年的选择。
童年的创伤是否需要用一生去愈合?董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在一个关键的时间点做出了必要的反抗。或许就像别人说的,他是头怪物,坚韧而固执的怪物。
在童年时期,他算得上是校园风云人物。几次拔得省作文比赛的头筹,让他坐实了文学天才的名头。他的母亲是一个严厉而世俗的女人,从来不满足于当下的成就。她总希望儿子更加优秀,不断打败别人家的孩子。总体来说,董的成就是令母亲满意的。
唯一令母亲不满的是他惯用左手的习惯。在他们那儿的习俗里,惯用左手的人会吸取身边人的运气,用以壮大自己。所以不管董的天赋如何出众,抑或如何努力,旁人总觉得这是他吸取了他们的运气的结果。这番说辞,董不知道他们自己相信多少,在他看来,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安慰,所以董并不憎恨他们。唯一令他反感的是,身边的人,特别是母亲,绞尽脑汁要把他这所谓的坏习惯纠正过来。
一天傍晚,父亲在饭桌上的絮絮叨叨,母亲对他惯用左手的冷嘲热讽,兄弟姐妹们的冷漠,终于使他爆发了。
“说到底,我用左手写字,用左手吃饭,用左手洗脸,到底碍着你们什么了?我没有把字写得歪七扭八,也没有把饭粒弹到你们脸上,我完全能够控制我自己。既然你们这么想让我做出改变,那么好,从今往后,我将不再用手,而是用脚做事,用脚吃饭、写字。我要证明,就算这样,我照样是一个优秀的人!”董拍案而起,震感从桌腿传到家人的脸上,他们的脸倏地通红如日。
“放心好了,他这是一时气话。用脚写字,哈,不可能的事情。”父亲望着董与餐桌渐行渐远的身影,轻声说。
2
董设想过山城小学的学生们对知识疲乏的眼神。但在真正踏入教室的那一刻,他依然被学生们的态度震惊了。
整个教室,实在无法称其为教室,所有桌椅都面目全非,瘸了脚的讲台似乎在向这位新来的教师表示同情。他叹了口气,环视一周,没有人因为董进门而安静下来,除了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女生。女生安安静静地看着一本书,封面贴着桌子,看不出读的是什么书。好歹还算有个正常的学生,董心想。
董坐在椅子上,用右脚脱下左脚那只锃亮的皮鞋,再用脚将袜子脱下,最后用大脚趾和第二脚趾熟练地夹起一根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工整有力的“董”字。他听到背后安静下来,接着爆发出一阵毫不顾忌的嘲笑,这种童真的嘲笑最为伤人,但董早已麻木了。他不期望学生能理解他的坚持,对于一个落魄至此的老师,还需要什么尊重呢?前几任老师都被这群小捣蛋逼走了,他不认为自己能坚持一整个学年。说到底,他已经放弃了教书育人的天职,他在这只是为了有一份维持生计的工作。在步入社会后他放弃了许多东西,唯有最初的那份反抗——用左脚做事,一直没有改变。他坚信,如果放弃使用左脚,就等于突破了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底线,他便一无所有了。
转过头来,董看到几个调皮的学生朝他做着鬼脸,将左脚放到桌上表达嘲讽。他强忍着用脚把粉笔飞到他们头上的冲动,做起自我介绍。
“同学们,我姓董,你们可以叫我董老师。我不晓得你们之前的语文老师上到哪一课了,有人能告诉我吗?”没有人回答——在董的意料之中。
“那么我们从鲁迅的《少年闰土》讲起。”董坐回椅子上,用脚开始写板书。
一节课结束,除了角落里的女生,其他人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们感兴趣的是怎么搞恶作剧,怎么编谎话让母亲给他们更多零花钱,而不是语文课,更不是文学。董长叹一口气,穿上鞋子准备出门。这时,那个女生叫住了他。
“你用左脚写板书。”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把董说蒙了。
“是的,我用左脚写板书。怎么了,左脚写的字会让你们看不懂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师你曾经是左撇子吧?”董第一次被一个陌生人一眼看穿。
女生的脸上浮出笑意:“我也是左撇子,我曾经也想过干脆用脚生活。天天被人逼着改用右手写字吃饭,真不是滋味。只是我没想到真的会有人这么去做。我害怕非议,在这小山村里,流言蜚语会把一个人逼疯的。”
“那至少可以做出一些小小的反抗,比如坚持使用左手。用自己不习惯的手做事,很别扭吧?”
女孩摇了摇头:“妈妈会不高兴的。”她的眼神中划过一丝不符合她年龄的落寞。“你是第一个这么认真地教语文课的老师,在这里没有人喜欢文学,我和他们都搭不上话。老师,我可以把你当作朋友吗?”
“当然。”董觉得面前的女生像极了过去的自己。
“那我有个小小的请求,请你以后讲得更认真、更细致些,就当是为了我,好吗?”女孩从包里拿出一张折了好几折的纸,递给他,“这是我写的一首诗。别现在打开,我有些害羞,这是我第一次给人看我写的诗。”
“我答应你,下次语文课下课,我们一起聊聊,好吗?”董笑着说。他感觉到这女孩对文学的热情,而这热情也把他身体里沉寂已久的对文学的热情唤醒了。
阳光落在女孩的侧脸上,在她的睫毛上跳动。女孩就像一只湿漉漉的小豹,纯真而美好。
3
夜里,回到破旧的教职工寝室。月光打在木书桌的毛边上,投射出的影子与远处的山影融为一体。董打开女孩递给他的纸片,字迹歪歪扭扭的,显然是女孩用不习惯的右手写就的。但诗歌就是通过这歪歪扭扭的字迹,带着纯粹的力量映入他的眼帘。
月光穿过山被蚀空的躯体
一只鸟飞行
寻找过去的痕迹
母亲在榆树下
站成了另一棵榆树
我就是她影子里生出的小苗
我的左手握着梦境
右手托着现实
当我击掌,梦境便与现实相吻
一滴湿润的眼泪
从母亲的叶片上流下
流进我的心里
4
“还给我!你们还给我!”董无力地喊着。他的日记本在两个身材壮硕的男生间,像皮球般被抛来抛去。
“今天妈妈又生气了,因为我吃饭时忘记要用右手拿筷子。”日记的内容被大声读了出来,每个字通过学生的嘻笑声传到他耳中,就像榔头打在他身上。
日记本又被抛到另一个男生手里:“我累了,写作似乎无法再带给我新鲜感,或许我需要沉积一段时间。Ps:今天妈妈又骂了我一顿,因为我用左手写诗被发现了。”
“还给我,快还给我……”董的声音微弱下来,他知道,他只能这样受尽侮辱,直到他们厌倦为止。
“……身边的人都不理解我,我感到疲倦极了,他们就像没有大脑的石头,浑浑噩噩地度日……”
“还说我们是石头呢,你这妖怪!”
“偷运气的小偷!”
“我们是石头,哈,让你尝尝石头的厉害。”强壮的男生抡起拳头,朝董的腹部狠狠砸去。刹那间肠胃里翻江倒海,董痛苦地倒在地上,日记本被撕碎了,像雪片般散落在他的脸颊边。
5
董进教室时,上课铃已经响过十分钟了。
他面对女孩质问的眼神,感到一丝愧疚。都怪这该死的梦,他想。但董很快调整好心态,开始讲曼德尔施塔姆的诗。这当然是课本上没有的,但是也无所谓,这是专门讲给女孩听的。
一节课过得很快,到后半节课,董干脆搬了张椅子坐在女孩的桌前。他兴致勃勃地讲着,女孩专心致志地听着,就像阳光照耀着小树苗。他们成了彼此的阳光和树木,董让女孩得以领略文学之美,女孩让董重燃教书育人的理想。
他们聊了很久,但董依旧不明白,女孩为什么执意要学会使用右手。
6
妈妈今天的情况很不好,都怪我。为什么我就是学不会用右手呢?
女孩颤抖着将握勺的手改为右手,妈妈这才从床上抬起头,费劲地去够勺子里的那口粥,但是由于女孩无法熟练使用右手,粥伴随着勺子落到地上。妈妈的嘴停留在半空中,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要说出些责骂之词,但最后,她只是把头重新摆到枕头上,流下一滴清泪。
妈妈在没病之前,总是凶巴巴地让她改用右手。妈妈的说辞是,左撇子是被神明诅咒的,会让周围的人遭遇厄运。但女孩心里清楚,出轨的父亲也是左撇子,妈妈只是不想从她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
我就是我,不是爸爸,更不是别人!她这么想着,每天与母亲做斗争。
直到母亲病倒了。
女孩看着母亲日渐瘦弱的身躯,她知道,妈妈在这个世界剩下的日子没几天了。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母亲还在想着纠正女孩用左手的习惯,比如不吃她用左手递过来的食物,也不让她用左手帮自己洗脸。
妈妈在枯萎,就像门前的老梧桐。女孩悲伤地想着。
她无法想象失去母亲后的日子。失去母亲后会发生的事情,只有失去了才知道,而这日子日益逼近,容不得她做更多的心理准备。
7
半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有女孩,董并不觉得这段时间有多难熬。随着太阳升起,董走入教室,女孩就像另一个小太阳,温暖着他的内心。
直到那天,董走入教室,映入眼帘的不再是那双充满期盼的笑眼,而是一张苍白悲戚的脸。董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走到女孩身前,牵起她的手,向女孩家的方向走去。
8
“把日记本还给他!”女孩高声对欺凌者说。
那两个人高马大的男生竟像温顺的小犬般,低着头将日记本还给了董。
董向女孩道谢:“多谢出手相助。哎,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别傻了,来,我拉你一把。”女孩笑着向他伸出左手。他犹豫地看向自己的脚,想起当初的誓言。女孩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董,我们活在世上,是为了成为我们自己。誓言也好,反抗也罢,不该成为束缚我们的缰绳。我们要做的事,不是折磨自己,而是应该将这份反抗埋在心中,成为一团隐秘的火焰,照亮我们往后要走的路。”
董笑了,他向女孩伸出左手,男孩的左手和女孩的左手相握,各自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9
多年后,来到女孩母亲的墓碑前,董终于想起了梦的后半段。如果当时真的有这么一个女孩,该有多好,董想着。
董将白花握在左手,轻吸了一口花香,然后将花放在墓前。
女孩从董的背后走出,也将花握在左手,放在墓前。
女孩跪在母亲墓前,对着母亲的遗像轻声说:“妈妈,我不是个惯用右手的人。右手能做很多事,左手也能。妈妈,请你放心吧,我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人,一个像董老师那样优秀善良的人。”
一轮明月,越过山丘和树梢,照耀在墓碑上,散成碎银一片。月光是公平的,公平地照在土地上、叶片上、每一滴尚未成形的露珠上,照耀着董和女孩的手,无论是右手还是左手。
月光逐渐弥漫为雾,究竟是这雾还是泪珠,笼住了女孩的眼睛,她仿佛看见母亲站在榆树下的墓前,向她微笑。
女孩看向董,他们的目光像失散的星辰重新相聚,二人从墓前起身,向远方走去,月光落在他们的左手上,像一汪水,一汪充盈着希望和无限生命力的水。
(本届大赛二等奖作品)
专家点评
王旭烽:此文是两个孤独的同道者抱团取暖的一段经历,也是一部散文化的小小说。左撇子在此象征着天生的与众不同者,他们从来没有骚扰过现实世界,却被现实世界无情地嫌弃着。作者的文学立意是很明显的,笔底的批判精神也令人共鸣,但选择的左撇子案例不够典型,因此让小说主角成为一个用脚写字的人,内涵与情节相持,略显不够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