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散”:散文写作的理论与实践
——王兆胜答《上海文化》问

2023-03-31 03:24王兆胜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3年5期
关键词:散文传统文化

王兆胜

《上海文化》:通常大家认为散文的核心观念是“形散神不散”,您提出散文的散是“心散”,其审美形态是“形聚神凝”,这一观点对散文的“散”有了新的理解,对散文理论具有重要意义,请您对这一理论再做一些详细介绍。

王兆胜:首先感谢《上海文化》,给我提出了很好的问题,也引发我继续思考。

关于散文之“散”,长期以来人们的理解有所不同,但整体上比较笼统和一般化,并没有进一步深究,导致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比较早的是鲁迅,他说:“散文的体裁,其实是大可以随便的,有破绽也无妨。”至于怎么“大可以随便”和“有破绽”则语焉不详。冰心和巴金谈到散文,用的是排除法,不针对散文是什么,而是说“散文不是什么”,于是让散文变得更加模糊。写过《剪掉散文的辫子》的余光中,提出“散文就是散文,没有必要为它的定义烦心”,于是以“无理”和近于“胡闹”的方式对待散文。到了肖云儒,他在20世纪60年代提出了“形散神不散”的散文观,这是比较清晰的对散文的看法,但他将散文之“散”放在“形”上。自此以后,散文慢慢地放开了手脚,进入了一个“解体”与“破体”的进程。到20世纪90年代,刘烨园提出“散文形可以散,神也可以飘忽不定”,这是强调散文的“神”散。余秋雨之后,散文全面走向“散”化,特别是不少人坚定地认为:散文的魅力就在于它“没有规矩”,即散文的独特性在于“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在这一过程中,有人提出散文的跨文体写作,更将散文理解成可以“虚构”,更可以“虚假”,可以探索一种“非骡非马”的“杂交体”散文。于是,散文进入一个没有任何规约与限制的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状态,这被理解成真正的“自由”状态。殊不知,这种对于散文的“自由”理解,是虚无主义的,也是无限度的,直接导致散文在“散漫”中陷入碎片化,失去了“形”与“神”,也没有了内在的精神品质,更不要说真正的“自由”了。

基于此,我提出了“散文形聚神凝,但要心散”的观点。这既有助于克服长期以来对于散文不断解放与破体后的“失范”状态,也是为了确立散文之“散”的真正立足点。就后者而言,我认为,散文之“散”,既不在“形”,也不在“神”,而是在“心”上,是散文家应该保持一颗“散淡”之心。

让散文的“形”与“神”变“散”,这无疑是一个误区。散文“无形”或“形散”,就不会注重结构,更不会有好的结构,忽略了承转启合和艺术化的表达,那不要说成为散文,就是文学都算不上。其实,经典散文没有不讲“形”的,像孙犁、季羡林、贾平凹等人都反复强调散文的结构,尤其是开头、结尾以及细节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如果散文的“神”散了,那也是可怕的。没有内容主旨、不顾及神韵,散文就会失去根本与生命,形成今天不少散文的“失魂落魄”的状态,成为一些连散文家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的怪异文本。“形”与“神”皆散之后的散文像一些放逐的游魂,没有任何规约,也失去了最基本的对于散文、文学、人生、天地的敬畏之心。

“心散”之于散文至为重要。这主要表现在:第一,从创作主体来说,散文家应有一颗“自由、散淡、自然、超然”之心,有助于观照天地变化、理解世界人生、表达自己的感受,可以克服功利主义写作与为万物所役的状态。第二,从文本来说,要注意理解“散文的心”,这是郁达夫曾强调的重要内容。所谓“散文的心”是指散文中的真情、个性、人格、境界,是散文家本人的品格魅力的形塑与内化,这是一个有着不一样的心灵、精神与灵魂的存在。我们平常所说的“絮语体”“散步体”“心灵对语体”都是指散文文体的这种“散文的心”。换言之,“心散”对作家而言是一种修养与境界,落实到散文文体上,则变成从容、温润、浪漫、优雅的“散文的心”。这在鲁迅的《朝花夕拾》、郁达夫的《故都的秋》、朱自清的《匆匆》中,表现最为明显。以鲁迅为例,他在《野草》中表现的主要不是“散文的心”,而在《朝花夕拾》中就有“散文的心”。第三,从接受主体来说,读者不用像读小说、诗歌、戏剧那样高度紧张,甚至进入一种心灵的搏斗或“你死我活”的状态,就像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曹禺的《雷雨》给人的强烈感受一样。散文给予读者的是“心散”的阅读体验:可以随时、随地、随意、随缘地拿起散文来读,哪怕只有5分钟也可以欣赏一篇小品文;可以完全让自己放松,像吃点心与喝茶一样品味散文,所以有人说,好的散文就像聊天、散步、与友人促膝谈心;读者以旁观者的心态、智者的思绪,心有余裕地进入散文、欣赏散文。从某种程度上说,读散文特别是读好的散文,是一种美感享受。

总之,“心散”是一种境界,一种基于世俗又能超越世俗的豁达,是看透了世界人生的谜底后,所生发出来的智慧的微笑。这也是为什么,有人说散文的最高境界是“平淡”,这里的关键是有一颗“平淡之心”。作家、文本、读者都进入这样的语境,从而获得一种豁然开朗的智慧世界。

《上海文化》:您的散文理论与中国传统文化有密切的联系,请问传统文化与您的散文理论是在什么样的层面上联系起来的?

王兆胜:对于中国传统文化采取批判甚至决绝的否定态度,是近现代以来的关键词与核心价值取向。某种程度上说,这无可厚非,因为近现代以来,我们感到处处不如人,于是在反思过程中,从“军事不如人”到“实业、制度、文化、精神都不如人”,于是得出了一个具有推论性的逻辑结论,即我们处处不如西方,特别是日本与欧美。今天,当我们看到鲁迅、钱玄同、吴虞等人激烈地反传统时,这一点就最为明显。

我从20世纪80年代初读大学,再到后来读研究生、博士生,基本上也遵循着这样的路线图,即彻底地反传统。我写的硕士学位论文题目是《中国现代家庭文学文化意蕴阐释》,从4个方面对中国传统家庭文化进行批判,这包括:家庭网罟与中国文化的凝固力、高尚的淑女与中国文化的惰性、寡妇道德与中国文化的变态母爱、少者形象与中国文化的老化。可以说,我是带着坚决的态度投身于反传统的时代大潮的。读博士时,跟林非先生读鲁迅研究专业,拟从潜意识心理角度研究鲁迅,但越研究越发现,鲁迅活得并不快乐,许多观点也比较偏激,于是久而久之感觉自己的人生也被罩上了阴影,看什么都不顺眼,特别是觉得中国的古书与传统“有毒”。后来,全面阅读林语堂的作品,我有一种别样的感觉,但具体是什么也说不太清楚。

我开始进入林语堂,也与鲁迅、周作人与林语堂的特殊关系有关。特别是看到早期林语堂与鲁迅兄弟一样反传统,他说“中国人是根本败类的民族”之类的话,我觉得很值得研究。后来,随着研究的深入,特别是在写《林语堂与中国文化》一书时,我发现林语堂很快就发生了文化转向,即出国后慢慢改变了原来的反传统,变得更加理性、包容、兼收并蓄、心态超然。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林语堂虽然一直没有间断审视与批判的态度,但渐渐地体会到其价值和魅力,即一种西方文化不可代替、难以理解的精神风采。我曾在一本书的后记中说过,研究林语堂与中国文化的关系,使我开始重新审视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长期以来被我们简单否定的内容。别的方面不说,只说中国文化精神对于悲剧人生的喜剧化处理这一点,就可看到全盘西化和全面批判中国传统是不对的。换言之,从林语堂到中国传统文化再到中国文化精神,我治愈了多年形成的西方文化崇拜病,也克服了从鲁迅那里学到的悲观厌世所带来的绝望人生观。

后来,研究散文也是我与中国传统文化加强联系的过程。因为自古以来,诗文传统是中国文化的根本价值所在,“文章”的地位甚高;然而,近现代以来,受西方文化与文学观念的影响,散文渐渐变成一个次文体,甚至在不少人那里成为一个不是文体的文体。于是,有人认为,散文已到暮年黄昏,它已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然而,数千年的中国文章传统不会因为百年的西方文化介入而中断,也不能因为文学与文化的偏见而简单地否定中国传统散文。于是,我开始从根脉上研讨中国现当代散文的来龙去脉及价值意义,还对其进行了价值重估。

在我看来,中国传统文化与我的散文研究、散文理论有以下关联:第一,中国现当代散文虽受到西方文化、文学、散文的影响,但源头与主流还是传统的,西方只是具有激活作用,在精神主旨上进行了点燃、激发而已。比如,中国古代散文并不缺乏个性、创新意识、平等精神,只是到近现代这些方面得以发扬光大了。第二,中国文化自古以来注重传承,因此从继承的角度说,现当代散文功莫大焉,这有助于克服只从“创新性”上来评价散文的局限。就如有人所言:创新是为了发展,继承是为了保存。没有继承,就不可能保存与延续,创新就难以持续有效。第三,中国传统文化讲“天人合一”,其中“物”“物性”“天地之道”特别是“天地之心”特别重要,这与近现代以来的“人的文学”观有所不同。站在“人”与“物”特别是“天地大道”的辩证关系的角度理解和研究散文,就会超越“人的文学”观的局限。我在研究散文、建构散文理论话语时,充分注意中国传统文化、文学、散文资源,其中“心散”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对于“心”以及“心学”的重视,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神髓”,这从《文心雕龙》可见一斑。第四,中国古代散文讲求完整、圆融、巧妙的结构,也注重文辞之美,还有一种大彻大悟的人生智慧,这成为我的散文研究和散文理论话语建构的宝贵财富。以朱自清的散文为例,他的《背影》《匆匆》等作品,都可以从中国传统中找到根系。

当然,我们不能因此回到传统,即用“文章”以及中国传统文化来规范现当代散文,这既行不通,更是愚蠢可笑的。世界文化多元发展,时代潮流奔涌向前,人们的思想、观念、心理、意识、审美等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因此,真正的新时代散文及其散文理论必须在保持中国传统文化根系的同时,兼有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从而获得一种更具现代意识的散文新形态。

《上海文化》:您如何评价新世纪以来的散文创作?

王兆胜:新世纪以来,中国散文创作整体而言较之前有所推进,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一是走出了余秋雨散文的巨大影响,特别是余秋雨大文化散文的“跟风派”作家少了,回归本位和常态后老老实实地写自己的散文,这是一种比较正常和常态化的散文创作格局。二是关注时代现实,反映社会普通人的散文多了,这对于较长一段时间内的过于“个人化”的写作而言是一种超越。特别是许多散文少了“一肚子不合时宜”,能以平和自然、真实有力、积极进取的方式进行书写,得到大家的普遍好评。三是对天地自然特别是一草一木的书写往往被赋予了一种精神气质,也有了“天地道心”,给人以智慧的启示和美好的享受。特别是一些年轻作者在这方面迈出了坚实步伐,突破了“人的文学”观的傲慢与偏见。四是散文文体更加开放,艺术表现手法更加多样,散文语言更加生动有力,从而形成了散文的文体自觉和艺术创新。五是中国文化自信与中国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确立,使中国传统文化、革命文化、红色文化、先进文化得以凸显,从集体、民族、国家、人类的角度思考问题有所增强,突出了“国体散文”的价值与魅力。总之,新时代、新理念、新思想、新艺术表现的质素明显增强,带来了散文的整体向前推进,也产生了一些有代表性的佳作。

不过,若以更高标准严格要求,特别是站在历史的、审美的高度来看,新世纪中国散文并不尽如人意,在某些方面还存在不少问题,有待继续努力改进和提升。具体来说,有以下几方面:第一,杂乱无章、跟风行为、碎片化、模式化充斥散文界。从随意性、个性来说,这有利于散文写作放得开;但其最大的问题是,不顾散文文体的基本要求和内在规定,也没有基本的道德操守与人格尊严,导致不少散文根本算不上散文,更不要说散文的优秀之作了。这在新媒体散文、大众散文中比较普遍,在不少名家中也不乏其例。换言之,真正将散文当成一个文体,并以虔诚的态度全身心投入的写作者越来越少,更难看到震撼世道人心的扛鼎之作。第二,普通作品、平庸之作、表面文章太多,缺乏有思想风骨、精神高度、智慧启迪的力作。这也可能与“散文是随便写一写的文体”这种认识有关,或许与人们的学识、学养、品质、境界相关,甚至与当下过于流行的功利主义趋向脱不了干系。不少人的散文总是缺乏新意、言之无物,写的多是一些废话,留不下什么深刻印象。第三,对中国文化、散文文体的肢解、误解、曲解,导致散文的异化问题。散文文体是可以随便些的,也可以不断地突破、创新、发展;但是,有一个原则不可忽略,那就是要保持散文的文体本性,以敬畏之心对待所有人与事,也要有天地境界及情怀。当一个作家没有了中国文化自信,只依赖甚至崇拜西方文化,那么其散文是不可能有文化底蕴和生命之根的,这必然形成散文的“软骨病”与文化病。同理,不理解散文的“平淡”,特别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不理解散文的平衡与节制,而任其像洪水般泛滥,那必然导致散文的异化。这在余光中、周涛还有很多年轻作者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

新世纪是一个有希望的世纪,也是一个新旧交替、创新发展的世纪。散文在其中就应该有所追求,在继承中开新,在创新中发展,在发展中提升,向着经典化的路途迈进。

《上海文化》:当下散文创作存在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王兆胜:我认为,当下散文创作存在的主要问题有5个方面:

一是经典化意识不够,经典化程度不高,经典化作品太少。应该承认,现在已进入全民写散文的时代,也有更多的小说家、诗人、戏剧家转向散文写作,从而形成表面的散文写作繁荣。有人甚至认为,小说家、诗人写的散文是要高出纯粹散文家的散文水平的。这样的判断是否准确,在此姑且不论,但是,散文写作的天地确实被大大拓展了,尤其是“学者散文”的发展势头令人欣慰。不过,也应该认识到,这样铺天盖地的散文中,真正的经典之作并不多见,这也是为什么王国维、朱自清、林非等先生反复强调“散文易学而难工”。没有经典化,再多的散文也就是棋盘上的一堆棋子,从这个方面说,当前散文还应该向中国古代、西方、中国现当代的散文经典学习和致敬。

二是问题意识不强,尤其缺乏关注、理解、解释当代社会重大问题的意识与能力。当前的散文,写细枝末节、风轻云淡、鸡零狗碎者多,真正能切入社会发展、百姓疾苦、国家前途、人类命运者少,即使有,也多是缺乏真知灼见的,更不能深入剖析问题的根由,这就必然导致散文的平庸无力,散文变得无足轻重,甚至可有可无。

三是“现在时”的写作居多,缺乏历史感、前瞻性眼光。散文要有时代感、社会性,特别是要关注现实,但是,如果执着于此,没有历史感、未来向度,散文就立不起来,也没有发展性。比如,不少非学者喜欢写“文化散文”,但是,由于缺乏基本功和研究的耐心与兴趣,导致出现知识硬伤;有的学者写的“学者散文”由于缺乏文学性、人生智慧,基本变成一种知识生产或再生产,没有多少启发性;有的作家的身体在新时代,心情、心境和审美意识却还停留在传统的农业文明,这必然导致观念陈旧落后,也就不可能理解时代的发展方向,更不可能预示人类的命运。

四是功利心、世俗化、市井气甚嚣尘上,影响散文的质量与品质。不少作者总是站在世俗的角度看问题,凡事都离不开功利之心,所以散文总给人以“豆腐落入尘埃”之感。还有的散文总以一己之心度他人之腹,给人以气量太小、境界不高的感觉。事实上,散文最看重的是作家自我形象的塑造,每篇散文后面总是站着一个人,一个大写的人;如果以“小格局”“小情调”“小心思”从事写作,就永远不可能有天地之宽,达到净化人们心灵与灵魂的作用。

五是修养不足的问题,使散文很难发生质变。散文写作说到底离不开生活的积累,也离不开涵养、思想、文化等;然而,现在的作家真正能做到内外双修、志存高远、有信仰、有德性、有情怀者并不在多数。这也是为什么许多散文无论怎么写都跳不出“虚弱”的问题,不是先天不足,就是后天没有足够的滋养,再就是缺乏正确的价值观、人生观、审美观。这在很多散文家中比较明显,即使在一些著名作家那里也普遍存在,如余秋雨散文中经常将“致士”与“致仕”混淆,一个是做官、一个是退休,两个词形似实异。这在历史学上是普通常识,但作家如果不认真研究,特别是对跨学科没有敬畏,就极易犯常识性错误而不自知。

《上海文化》:学院派批评的贡献和局限如何理解?

王兆胜:目前,学院派批评已成为主要的文学批评样式,其成就与贡献主要包括几个方面。一是有学术史背景,有助于批评在一个更广大的视野中进行,避免批评的随意性和简单化。以学术史的眼光看待问题,就有了一个参照坐标,也有了比较、分析、判断的可能,许多复杂的现象与问题就容易看到本质,得出正确的结论。二是增强了研究的科学性、逻辑性、思想性。一般而言,学院派批评者都是科班出身,受过比较严格的专业训练,特别是有较好的理论功底,注重科学精神、概念辨析、理论推演、思想深度,其批评也就容易有高度、有力量、有深度,也有学者的思维与学养。就像开采矿山,学院派批评是有理论基础的,往往在之前会做足功课,在科学理论的基础上,对矿藏的内涵、结构、物质、价值等都进行评估,这样的研究往往给人不少启发,就像巴赫金用其复调理论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一样,既系统又细致,理论创新与细化研究相结合,达到了很好的效果。三是问题意识强,容易通过创新性发现新问题。学院派往往以问题为导向,不断推进自己的研究,如文化问题、后殖民问题、文体问题、城乡关系问题等都会引发批评者的关注与探讨,与之相关的是,一些新理论也不断涌现,成为批评家手上的得力工具。如不少学者通过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展开文学批评,季红真就写过《文明与愚昧的冲突》等著述,并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结论。四是严谨的治学态度与学术文风,给学院派批评带来一种内在的力量。学院派主要由学者组成,学者以严肃、认真、刻苦、细致著称,好的学者往往能全身心投入学术,以学术为人生和生命之志,这样的敬业精神和生命观往往令人感佩,如杨义先生的学术人生是学院派批评的一个典型代表。

当然,学院派批评也有不足,其存在的问题长期以来广受诟病,许多方面甚至发展到不可不改的地步。在我看来,学院派主要有以下局限:一是过于迷信概念、理论、知识体系,过于遵从科学研究特别是形式主义的文本分析,导致批评成为刻板的教条,也成为一种不可爱的操练活动。其结果就是学术术语、概念、理论的堆积,大脑的硬性介入与逻辑的神化使文章没有活力、人气、灵气,批评也变得生硬无趣、照搬照套、面目可憎。二是只说别人的话,而唯独没有自己的话,更不要说新颖的见解和真知灼见了。学院派文学批评被大量的引文占据,有的人是一句一注,满篇都是注释,这表面看来是学识渊博、知识丰富、用功甚勤,实则是一种比较偷懒的研究方法,是让自己的头脑变成别人的跑马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现象在年轻学人身上表现得更为明显,一些颇有影响力的年轻学者也受此缠绕。三是缺乏文学性与审美性,使批评变得“生吞活剥”、生涩难懂,形成一种新的“八股文”。本来,文学批评也应该是文学,是离不开审美活动的,真正好的批评与研究也都应该是美文,至少不能离开文学性与审美性,这在鲁迅、林语堂、宗白华等人的批评与研究中都是如此。然而,当下的学院派批评较少有美感、文学趣味、艺术表达,往往将文章写“死”了。四是没有建立起学问人生的批评走向,形成一种“书呆子式”的执念。自古至今,好的文学批评与研究,甚至包括历史研究与哲学研究,都离不开现实和人生。所以有“工夫在诗外”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格言,这从司马迁的《史记》中可得到明证。然而,今天的学院派批评中,不少人只有一点点书本知识,更准确地说,只知道自己研究的那个领域,用的是一套固化的批评理论话语,至于更多的知识、文化、思想,尤其是更为广大的世界和人生,似乎与他们无关。至于人生智慧与生命本质,对他们而言就更是一种奢望了。这样的学术必然会偏离学术人生的轨道,不要说对他人无益,就是自己也很难从中获益。这也是为什么不少学者的学问越做越拘泥、越写越痛苦、越研究越沉重,因为他们远离了社会现实和普遍人生,进入了一个自我循环和自我缠绕的困局。也是在此意义上,我们较少能看到像钱穆、费孝通那样通透的学者,在人生与学问之间达成互相印证、彼此提升、共同生发的效果。

其实,真正的文学批评是要强调批评的主体性的。首先,要有自己,发源于内心,进入一种内外双修的境界,有着与众不同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对世界人生有一种大彻大悟。其次,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从现实生活的点滴小事出发,关注天地自然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的响动,然后上升到人之道、天地之道的层面。再次,是认真细读作家作品,广泛涉猎包括文学在内的各种理论,从中获得镜像般的观照与体悟。最后,是创造性研究和书写的过程,这是一个将自身不断凝练、提纯、聚焦、显影、闪光的过程,最后产生具有独特价值和魅力的批评文本。因此,学院批评也好,印象批评也罢,甚至中国古代的点评式批评也不可忽略,这些批评都只是我们的燃料,需要我们用自身的智慧去点燃,以发挥它的光与热。也是在此意义上,在新时代,我们应接纳和包容古今中外一切有价值的内容,用一种更富有创造性的方式重塑我们的文学批评。在这方面,勃兰兑斯的文学批评值得借鉴,年轻学者胡河清的《灵地的缅想》也可供参照。

(本文由王光东访谈、贾艳艳整理,经王兆胜老师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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