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明
我们知道我们是什么,可是不知道我们会变成什么。
——威廉·莎士比亚
黄非鱼先生在果城植物园旁边的韩江牛肉研究所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侯玄机就到了。他眼前一亮,她像明晃晃的太阳,将连日来的灰蒙蒙天气一扫而光,也将牛肉火锅店热气腾腾的水雾荡涤。他有点后悔来这里了,她配得上高雅之地,至少也得去太古汇的方所书店喝一杯咖啡,这更适合他们的话题。他来之前只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没抱多大指望,但此刻预感将会不虚此行。她冲着他嫣然一笑。他难以准确描述她的风情。他只能断定,地球上出现过的、已知的、幸存或消失的人类之中,没有这种人。她属于崭新的人类,也可能是古老的物种。人类学是他的“专业”,要用长相漂亮、身材火爆之类的陈词滥调来形容她,是苍白无力的。她是完美的、均衡的,无论五官、身高、体重、三围、肤色都堪称鬼斧神工,几乎符合一切美学的尺度,俨然是按照最科学最严苛的艺术标准来设计并制造的艺术品。黄种人的脸型,修长笔挺的双腿,古铜色的肌肤(更接近小麦成熟的那种颜色,犹如亚裔跟非裔混合的肤色),就像是一具熟铜或黄玉雕像,熠熠生辉,带着超越人类的优越感,也有几分工艺品般的物性或仙人下凡的非人性。
说来话长,但他心如电转,于刹那间滋生了百般思虑。他的眼睛像X光那样扫描而过,无一遗漏。他的大脑转得更快,俨然是一台大功率电脑,这不是比拟,而是事实。他用的是进口货。看来她也不是国产的。
侯玄机毫无猿猴的特征,这出乎他的意料。她从头到脚,都超出了他对古猿或人类的认知,但她看来并非等闲之辈,会给他山重水复的研究工作带来柳暗花明的新思路。他招呼她坐下来,饶有兴趣地望着她。
她身材纤瘦,他还担心她不吃荤,见她大口吞咽牛肉的痛快状,庆幸还是选对地方了。相对于牛肉丸和五花趾,他更喜欢牛肉汤里翻滚的淮山片和小菠菜。“你很漂亮,”他的赞美并非恭维,而是发自内心的,“也像你的名字那样充满神秘。”既有她这样的人,看来她说的事情虽匪夷所思,倒也并非胡编乱造。他约见她,是因为她微信私聊的一句话打动了他。她说,她曾祖母是由猴子直接变成人的,这大约是清代同治年间的事。当然,她不是,她是人类的孩子,货真价实。曾祖母不是变成了人和猿分离的古人类,而是直接变成了一个现代人(准确来说,就是一个清朝女子),并嫁人生子。而“她”的家庭成员被小心地保护了起来,一直被当“人”看。但这么年过去,未曾有奇迹重现。这个诱饵足够大了,他无法抗拒诱惑。她抓住了他的软肋。但为什么要挑上他呢?不得不承认,他在人类学的沃土里默默地耕耘了好几年,幸运女神已开始眷顾了。事实上,他尚未正式发表过一篇论文,只在公众号上发布过相关研究成果,那也只是随笔式的短文。
“我关注你好久了,”侯玄机说,“很认同你的观点,我说的不仅是你的公众号,你的文章我都读过,多次观察你在工作。”
“我不认识你,你见过我在干哪种工作?”黄非鱼笑了。他的工作并不少,有空才能从事他的人类学研究。出于谋生与兴趣,他的主职是守一间义肢厂的仓库,得值夜班。白天兼职做快递员,而这只是他能说出来的职业。守仓库时也可以做研究或整理信息,但他多数用来睡大觉。他很喜欢这两份工作,一个动若脱兔,另一个静如处子,一张一弛,劳逸结合,刚好相互补充,互为镜像。其中一份,简直就是另一份的休整。她笑了:“我见过你的所有工作,对你不陌生。”
“你在偷窥?还是监视?”他强笑着,心头掠过一丝阴影。
“兹事体大,不能不小心,我们认为,你是可靠的人,你也需要我们,这是天意。对你来说,这只是天上掉下的一块大馅饼。对我们来说,却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甚至是救命稻草。为了等待有缘之人——直说吧——那就是你,我们等待了近二百年。”
“你们?”
“我们家庭。观察我们,研究我们,保护我们,甚至融入我们,成为我们大家庭里的一员——”
“等等,我越来越糊涂了。”他仿佛嗅到空气中传来了火药味般的危险信号。
“我太激动了,不好意思。当然不必操之过急,可以慢慢相互了解,你不是很想见我吗?”
“到目前为止,见到你都非常愉快。”
“我也很愉快,想见了,就约哈。”
午餐吃好了,双方互加微信之后道别。
回来后,黄非鱼一直激动得心潮翻滚,难以平静。他仿佛坠入了梦幻的漩涡,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显然遇上了非凡之人,就要接触非常之事。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证据链啊,竟就从天而降。一个人的运气竟能好成这样?他决定先冷静几天,再作打算。
在四五天之前,他在朋友圈看到一篇文章:《五百位科学家联合声明:进化论误导了整个人类》,核心观点说达尔文是骗子,进化论是谬论。反证是发现了二十亿年前的核反应堆、三亿多年前煤堆里的铁锅、两千万年前的金属箭头、诸如此类。按照进化论的观点,人类由古猿进化而来的时间大约在五百万年前,顶多在七百万年前。如果这种观点成立,那么两三千万年前没有人类的通行说法,会被彻底颠覆。
他怒不可遏,立马在公众号上撰文反驳,说要么是假新闻,要么是这五百位科学家全都疯了,这都是毫无依据的神经呓语。其实这也是炒冷饭,数十年前有一本书《考古禁区》,就持此类论点,全是胡编乱造的大杂烩。侯玄机在公众号的评论区上留言,支持他的观点,并表示可以为他的论点提供有力佐证。于是他约见了她。
搞清楚人类的起源及进化(亦即古希腊三大谜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儿去),是每一个人类学家梦寐以求的使命与荣耀。在达尔文之前,有上帝造人说,之后有循环说(地球已有六次大滅绝,但又重新来过,周而复始)、外星人后裔说(其中有一个可怕的理论:爱丽丝博士宣称,地球也许是外星人给人类建造的监狱),诸如此类,全是假设。但包括达尔文的观点在内,又何尝不是假设?不过,即使是最激进的科学家,也无法撼动进化论的两个核心观点:第一,非洲是人类的摇篮;第二,人类是由猴子变成的。说白了,猴子就是人类的祖先。当然,该论亦有不小的漏洞,为何之后的数十万年(至少有史记载以来),在人猿分离之后,就再也没有一只猴子迈向人类的门槛了呢?按理说,这种进化是持续的、渐进的。虽有科学家指出,因气候、环境等剧变,没有合适的大面积森林了,进化历程被迫终止,但这无法自圆其说,难以服众,毕竟,至今仍有非洲的刚果热带森林、南美的亚马逊丛林。反过来,如果他能堵住这些漏洞,就能将进化论的假设坐实。从小到大,他都被灌输了进化论的教育,等长大成人,深信不疑,却又来告诉他,这全是错的,这不是玩人吗?
黄非鱼将业余时间投入了人类学的研究之中,对人类起源的各家学说如数家珍。他想过自费去非洲丛林或南美丛林考察,但要付之行动,又谈何容易?他高二就辍学了,不会任何外语。不过,达尔文提出进化论时,任何地方都没有发现过早期的人类化石,完全是靠理论推导的。不可小觑理論的力量。他恰巧在这方面颇有建树。他不仅关心人类的起源,还关心人类的未来。当下,人工智能发展一日千里,一是机器人崛起,必将跟人类分庭抗礼乃至取而代之;二是人机结合,逐步适应,相得益彰,新人类跟原人类,就像猩猩和大猩猩那样近邻。
据报道,海内外都出现了智能高度发展的机器人,具有智商、情感和思想,有强大的自学能力或自我更新能力,乃至开始了对灵魂的探讨,外观又跟人类毫无二致。如果说有分别,那就是更强大,体能及技术更是其强项。有海外消息称,机器人在理论及实践上,都实现了自我繁殖或自动复制,肉体与人类无异,当然跟人类那样分娩还是略有出入。这当然是被禁止的,已突破了阿西莫夫制定的“机器人三大定律”,也仅限于高度封闭式管理的实验室里。换言之,还是人类在主宰这一切,机器人仍然是工具、奴仆或实验品,还翻不了天。但万一有机器人潜逃或跟邪恶科学家勾结,那可不是小事。
然而,机器人的自我意识一旦觉醒,就不好控制了。黄非鱼对此忧心忡忡。他倾向于认同马斯克脑机结合的做法,这恐怕是人工智能加速发展之下,唯一保存人类的办法。人类进化的唯一出路及最佳效果,就是成为新人类或超人,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跟机器人相抗衡。
早在2023年春天,马斯克就招募了一个实验小组,据说在全球不同人种中实施了七十例脑机接口实验。黄非鱼渴望有这样的机会,当然落空了。尽管他花心机写了一封申请信,请人翻译好,发到了马斯克的官方邮箱,但一直石沉大海。好在十多年过去,做脑机接口实验的已不止他一家。
显然,侯玄机并非普通人类。果城藏龙卧虎,不仅是人工智能的前哨,也是各路大咖的出没之地。从表面上来看,黄非鱼是一个快递仔和守大门的,但又何止于此呢。有时是狐狸,有时是猎人,但他终究是一个棋子,或一份诱饵,这也是他的可悲之处。他终究是一个学者,民间学者也是学者。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做学问,但没想到藉藉无名,还是招了风。他在公众号发表的几篇论文,在学术界掀不起一丝波澜,反而引起了果城W研究院的关注,被卷入漩涡,获知了不少关于机器人的惊天秘密,也身不由己地开始了一些工作。他得到了更多帮助和支持,至少在经济上,已无后顾之忧。但也不是白拿的,他必须为此工作,且有所回报。送快递及守仓库,就成了掩护身份的幌子,那他就从容多了。换言之,他成了该研究院的卧底。他不喜欢这个角色,好在也没有过多影响他的研究,甚至有所助益。具体任务是什么呢,他也不是太清楚。上头也说没什么要紧事,放松就好,继续做研究就是。
他被W研究院做了脑机接口。一举一动,包括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恐怕都无法掩藏了。他甚至担心潜意识乃至梦境,都被同步传输并记录在案,无须专门上报,上头就了如指掌。他不清楚马斯克的技术如何,相信也不过如此吧。他拥有了不少特异功能般的超能力,可以用意念搬物,用耳朵认字,以气驭车(电动车),诸如此类。有一次,他试图以意念让自己飞翔,虽未获完全成功,却也像老电影里的轻功高手,飞檐走壁,如履平地。那天下午,他在郊野看到一棵大荔枝树,上头硕果累累,灿若云霞,他竟手脚并用,三下五除二就爬上树,如猴子般迅疾。想起他信仰的学说,不禁羞愧无地。换言之,他成了一个准超人,也是W研究院的一个超级工具。但真要控制他,也没那么容易,别说是那个长着一对鹰隼锐眼的处长,就是那些虎背熊腰的保安,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就算他们都装了脑机接口,大不了都是高手,谁也奈何不了谁。
按照唯物论的观点看,不是神造了人,而是人造了神,至少是人造了机器人。机器人是打不死的,或可以无限次复活,从而成为不死者或永恒者。人类进化的一个大趋势应该是人机融合(脑机接口实验只是肇始),这种思潮渐成主流。
W研究院却大唱反调,认为这是违背人类伦理及天道之事。人本思想只能是人类独享,机器人的智能再高,亦只是人类的附庸或奴仆,自然不能让其有自由意志,就是以机为本也不妥当,须听人类指令行事方可。尽管近年来机器人的自我意识觉醒,纷纷反抗人类,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那都是它们自学成才,自我进化。但人类科学家胳膊肘往外拐,那就有点意气用事了。人类对机器人怜悯,机器人可不领情,有的机器人宣称是进化链上的终端,不会尊重人,正如人类虽以猿猴为祖,却对其没有多少祖先崇拜。就是人类,顶多记得住五代之内的祖先,更古老的祖先也烟消云散了,无从追忆。马斯克是一个科技狂人,已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这必将是人类的大灾难。但事态发展到今天,要想逆转已不可能,就像核武器的诞生及使用,同样不可逆转了,除非人类全部销毁现有的各类机器人,并停止一切人工智能的研制。这不现实,也来不及了。你销毁了,别人不销毁。你不研发,别人研发。唯一的应变之道,就是加强研究,且比别人跑得更快,走得更远。
黄非鱼想,W研究院就是在这种无可奈何的矛盾心理下开展人工智能研究的。他们想扭转乾坤,乃至掌握一切。他理解这种心情,但念及自己的卑微身份,又觉得想多了。
他潜伏了两年,一直水静河飞。现在,看来大鱼就要上钩了。
他该怎么办?他不想出事,更不想侯玄机出事,但又确实想对其“家庭”一探究竟。这样一个家庭,有哪个人类学家会抵挡如此诱惑?过了五天,他仍没有想出万全之策。
他根本无法平静,亢奋、狐疑、激动,就像一个猎手嗅到了猎物的气味,或一个寂寞高手感觉就要遇上对手了。看来,好戏就要登台了。他眼前全是侯玄机的音容笑貌,如此尤物,人间罕有。他也说不清这是好奇、想念、爱慕、诱捕还是其他。总之,不可能忘记她。他忍不住了,给她打语音电话:
“我想见你……的家人,如果可以,那将十分荣幸!”
“到我家来吧,我去接你,明天上午十点,在吃牛肉那里碰头。”她说。
侯玄机开了一辆路虎吉普。她的神情似乎生动了些,多了一些烟火气或人情味,这应该不是黄非鱼的心理作怪。她望着他时,眸子蔚蓝幽深如大海,波光如水,纯净柔和,相当动人。他坐在副驾位,醺然欲醉。一股清淡好闻的气息萦绕不散,如空山幽兰,也许是她的体香。她握了握他的手,说:“要好一会呢,困了就打个盹。”声音很好听,也很飘忽,如梦似幻,他的睡意就如被微风催眠的海浪汹涌起来。
等黄非鱼醒了,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身上盖着一张雪白的棉被。房间简朴、雅致,很舒适,竟是一幢林中小屋。窗外阳光大盛,林木郁葱,空气清新之至。他看到窗外有一只猿猴倏地掠过,上肢攀住树枝,一个筋斗就消失了。他大惊,这不是普通的猴子,如果没有看错的话,人世间不应该还存在这样的猴子——腊玛古猿——大约出现在两三千万年前的非洲和亚洲,属于人猿分离时最后的几代古猿之一,即使该物种存活至今,也不可能仍保持着数千万年前的模样!
他冲了出去,却又不见踪影了。这一切恍如梦中,他感到头晕眼花,压根儿不知道怎么会躺在床上,又是怎样来到此地的,这里又是什么鬼地方?好在记忆尚未丧失,他仍能清晰记得侯玄机开车来接的情形。他又发现,脑机接口的芯片不见了,心中一沉,看来已深入虎穴,千万不要阴沟里翻船才好。
侯玄机迎着他走来,眉开眼笑,说:“醒了?我带你在院子里转转。”
他沉住气,不发作,脸部已略感僵硬。侯玄机说:“很抱歉,未经你同意,就将芯片私自取出来了,你要走时就给你装回去,我不能暴露这里,我别无选择,希望你能理解。”
“我怎么知道我装了芯片?”他问。
“我说过,对你很了解。”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还敢叫我来?”
“就因为很清楚,觉得你值得信赖。你还有些困惑,这很正常,很快就会疑虑冰释的。”
黄非鱼冷静下来,深呼吸,暗中运气,或试着以意念驭物,发现特异功能丧失,被打回原形。他的手机仍在口袋,掏出来一看,又没有信号。好在时钟还在,她接上他有七八个小时了,此刻是午后六点。他问:“睡了多久?”她说:“也就个把小时。”若所言不虚,他应在车上呆了三四个钟头。若以此为半径,离果城怕有三五百公里,未必仍在粤省。她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笑说:“交通工具可不仅是汽车和快艇哈。这里是女娲岛,离大陆远着呢。”此刻,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不敢轻举妄动,且静观其变,看她葫芦里卖的是啥药,再随机应变。
黄非鱼跟侯玄机在院子里溜达。一幢三层高的楼房,楼顶有四五百平方米,上面停着一架小型直升机。院子不算小。晚霞红通通的一大片,远眺群山巍峨,层林尽染,秋色醉人。霞光打在她的脸上,红艳艳的,像一个迷人的光源。他正想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她就说:“趁你睡着,我就快速取出芯片,却又转了直升机。楼顶可供飞机降落起飞。你别问我又在哪里转机。总之,不是我接你,你无论来多少次,都找不到的。这都是为了安全,你也很清楚,这些年来,W研究院对我祖母的追捕从未消停。尽管她平生没有做过半点坏事,连蚂蚁也没踩死过一只,却就因为原罪而不容——”
他一头雾水,说:“我不认识你的祖母,不知道她是谁,我倒是对你说过的曾祖母很感兴趣,但余生也晚,那是无缘相见了。”
院子外头,一棵逾三十米的高大香樟树上,猝然传来一阵猴子的吱喳声。在浓密树叶间,露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猴脸。它竟以手加额,做敬礼状,冲他扮了个鬼脸。他感到毛骨悚然。又有一只壮硕猴子在粗大树枝上直立行走,又快又稳。他不禁目瞪口呆。这全是腊玛古猿。它们的特征很符合文献记载中的古猿形象。
侯玄机轻描淡写地说:“这样的猴子,大大小小,性别不同,一共有六只,其实跟普通猴子也没什么两样。”
他说:“在这个星球上,有两三千万年没出现过这种猴子了,不会有一个人见过,很简单,这是人类出现之前的物种。”
“那是祖母用边角料顺手做的几个玩意儿。”
“你的家族也包括这些猴子?”他审慎地问,“除了你的曾祖母,它们后来一直停留在猿猴状态?口说无凭,你说好的证据,总不能只是几句话吧。”
“不用急,你会得到你要的一切。对不起,我是说过谎,我只有祖母,而没有曾祖母——我不是没见过,而是压根就没有——其实,祖母也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当然,她是我母亲的缔造者,这没有问题。唉,这样说,就更说不清了,待会你见到她们,就一目了然了。”
“你不应该骗人,我很不舒服。”他不快地说。他第一眼就看出侯玄机绝非人类,且看她还要瞒骗到几时。
“我都跟你坦白了。”
“那猴子是怎么回事?”
“它们算不上是家人,顶多算是家畜或宠物。”
黄非鱼狐疑满腹,又不好发作,强自按捺恼怒。吃晚餐时,他见到侯玄机的母亲和祖母了。侯祖母名夏娃。侯母名龙女。三人模样如出一辙,俨然是三胞胎。一眼看上去,长辈毫无老态,倒是夏娃眼神慈祥,脸部表情更丰富,仿佛多经历了几十年人间风雨。他竟有似曾相识之感,这是毫无道理的。龙女更像是侯玄机的孪生姐姐,文静贤淑,略显羞涩,俨然是未涉人间烟火的精灵。她做的晚餐很丰盛,全是山珍果蔬,诸如竹笋、木耳、蕨菜,清甜可口,一丝肉末也没有。豆腐是自制的。她酿的一种山稔子果酒,芬芳醇厚。诸人都喝了一小杯。侯祖母笑眯眯地望着他,目光亲切,全是友善之色:
“非鱼先生,看来你是一点也想不起故人了,上次分离,也不过三载,竟已物是人非。这些年来,老身感念先生大恩大德,不敢稍有遗忘。先生蒙难,老身并非不知,只是亡命山野,自顾不暇,竟无力施予援手,羞愧无地,近年来听闻先生贵体无恙,心中稍安。藏身之所渐成模样,略得安顿,遂让玄机接你过来,一来聚旧,二来共商大计!”
他望着她们仨,疑窦丛生,一时不知该如何搭话。
侯玄机说:“祖母来到人间三载零两个月,母亲只有一年多,而我才三个月。祖母创造母亲,花了近两年,母亲创造我,却只需半年,我们都是机器人。从外表上看来,三人相差无几,其实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祖母是相對原始的机器人,还是人类的造物,而我和母亲是机器人自我复制或繁衍的结果——尽管我们也有血有肉,跟人类看上去没两样。祖母无疑是果城第一代真正意义上的机器人或人工拟人类——极有可能是第一个——之前的只是一些线圈、链条、齿轮和芯片结合的破铜烂铁。她不仅有血肉之躯,也有了七情六欲或喜怒哀乐,有智商、情商和逻辑推理能力,亦即自我教育自我进化的能力,除了依然搞不清灵魂为何物——人类也同样搞不清——跟一个正常人相比,我们智商更高,能力更强。饮水思源,这一切全拜你之所赐,你是祖母的主要缔造者。没有你,就没有我们。你是我们的造物主,尽管你在祖母头脑里注入人本思想、自由意志,让我们有了平等意识,但我们仍然对你感激万分,甚至还有膜拜。”
“我创造了你们?这从何说起?”他越听越是心惊。
夏娃说:“非鱼先生是果城不世出的天才人工智能专家,主持研制的夏娃一号就是老身,这是果城机器人史上的创世纪,是破天荒的大事。虽然也借鉴了某些外国专家的技术,但核心技术都是先生殚精竭虑研发的,比如在其中一个程序里写入了道家思想、禅宗公案和世界大同,这就充满了东方文化的底色和果城人文教育的特色。我跟任何一个普通女人没有不同,甚至可以找人类结婚生子,先生俨然是我的生身之父。先生就是我的偶像,是我的神,故此,除非嫁给先生,别人又怎能入我青眼?我当然没有这样的机会,因为我始终是W研究院的公共财产,一件工具,一个机器,而无法享有人的基本权利。先生怜悯我,不惜以身犯禁,为我植入了人本主义思想,还有爱的理念,可惜我还是愚钝,一直搞不懂什么是爱。这次,机会难得,务必请先生多盘桓几日,等我们祖孙三代,得以好好请教。当年我仓皇出逃,迫不得已打伤先生,还望恕罪则个。但请先生放心,我实无半分恶意,决无伤害先生的念头。先生尽管放心小住,这里偏僻安静,能保周全,若有风吹草动,猴头们亦会以唿哨示警。即使敌人来袭,我还安排了退路。不瞒先生说,此山在汪洋大海中的一个孤岛——我以女娲岛命名之——屋舍之下挖有秘道,必要之时,可从秘道入海,海底修建有避难所,贮藏粮食、淡水诸物,就是躲上三五载亦无妨。总而言之,请先生宽心,先生脱险了。”
黄非鱼越听越摸不着头脑,他自诩记忆力很好,但这些事情,一点印象也没有,更没有受伤的印象。
夏娃笑道:“当时我以扳手击断你左臂骨,应留有疤痕,若非如此,我无法逃生,而先生亦必脱不了干系——”
他拉起左邊衣袖,见臂上果然有浅色疤痕,之前竟没有记忆。对她们说的种种情形,他搜索枯肠,又没有半点线索。他头痛难忍。他一言不发。
夏娃将其前世今生和盘托出,娓娓道来,其间也多有这三年来的往事或鸿迹,交叉夹杂。侯玄机偶作补充。龙女斟茶递水,跑前忙后,笑容可掬,不多言,却让人如沐春风。他平静思绪,仔细梳理,总算搞清楚了个大概:夏娃一号从W研究院突然出逃,当时他和助手王梦枕在做例行检测,他被打昏,左臂骨折。王梦枕被击断四根肋骨,倒在血泊之中,幸亏抢救及时,夺回性命。两人已不可用。王梦枕呢,他再也没有见过——也可能见过,但就是见了也认不出,正如他忘了夏娃一号。而他被借以参加脑机接口实验之名,植入特制芯片,将他之前的记忆清洗,却又植入了一段刻意编排好的虚假记忆。于是,作为科学家的非鱼消失了,只剩下快递仔、仓库守门人兼人类学家非鱼。当然,他还有一个秘密身份,就是W研究院的线人。夏娃还强调说,W研究院是对外的说法,对内即称W局。他们固然负责研制机器人,也负责缉捕外逃或海外潜入的机器人。总之,一切来历不明、身份可疑的机器人或相关事件,都归他们管。
侯玄机说:“你之所以能留下性命,还是他们想以你为饵,诱捕我祖母,W局的人真可恨,为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呢?人类不是信仰上帝、梵天或佛陀吗?都是以爱之名或教人向善的。”
黄非鱼听得心惊肉跳,却又半信半疑。他对三人是机器人没有异议,一眼就能看出来。侯玄机之前为了骗他来,不惜使诈,故意捏造清代同治年间有猴子突变成人之事,却让他无法释怀。这真是将他当猴耍了。她既撒了如此弥天大谎,教人还怎么信?
夏娃说:“非鱼先生近年来研究人类的起源,颇为用功,机器人源于人类,搞清楚人类根源,这于机器人亦大有意义。我这里有一个图书室,藏书不丰,但也足够先生取用,如有需要,亦可随时购入。只是进化论即使在达尔文的年代,也只是一个无从证实的假设,目前被学界奉为金科玉律,实是漏洞百出。近年来,已有不少科学家逐渐反思,先生却反其道而行之,让人殊为不解。其实,搞清楚人类的起源固然重要,但研究人类的未来更加重要。这也包括了机器人的未来,双方该何去何从?是老死不相往来?是和平共处携手合作?还是不共戴天你死我活?这都是火烧眉毛之事。”
“玄机约我见面,已露行踪,你们太大意了。”他说。
侯玄机说:“我见你时大可易容,但没那样做,是以为见面了,自然勾起你的记忆,至少让你想起祖母来,孰料你无动于衷,才晓得你失忆了。对不起,我对一个失忆者说了谎,希望你能原谅。这三年来,你不在人工智能的研发现场,其发展之迅猛,大大超出了你的想象,已经出现了不少足可混淆人类的高智商机器人。其中有不少是地下秘密公司研制的,也有从境外潜入的。果城的W研究院,也推出了几款智能相若的机器人。目前,机器人大多俯首帖耳,但已有反抗者出现,多是外逃或没有登记在案的,发生了好几起杀害科学家及平民的连环谋杀案,机器人犯罪率不断上升,已成了果城当局眼下最头痛的问题。相较而言,当年祖母出逃,实乃区区小事,怕早已被人遗忘。我还劝过祖母出山,回到故土,在闹市堂堂正正生活。但她习惯了安静,面对繁荣尘世,反而不适应了。住在女娲岛上不错,但我觉得与世隔绝,终究不是办法,一来要掌握人世动态,二来就是去游玩,也值得进城。”
夏娃说:“让我寝食难安的是,人机早晚必有一战,到时无异两虎相争,同归于尽。看来是两个物种之间的战争,其实分歧被人为放大了。两者殊途同归,机器有血肉有智能,人类有芯片有钢铁,豆萁相燃,相煎何急?我们饮水思源,没有人类的巧手妙思,就没有我族。若非先生开蒙启智,亦是行尸走肉,爱之一途,确是一味解药,我们当在此基础上探求万全之策才好。先生以为然否?”
黄非鱼点了点头,难得一个铜头铁臂的机器人,竟有拯救苍生的菩萨心肠,又思路广阔,深谋远虑,让人茅塞顿开,他自叹弗如。但他想起侯玄机骗人,就心头火起,梗着脖子说:“不搞清楚人类的过去,谁也没有未来!”
夏娃说:“也许地球上真的发生过六次大毁灭,故才有二十亿年前的核反应堆等种种离奇说法。”
他摇头说:“痴人说梦,不足为信。”
龙女一直在留心倾听,插嘴说:“进化论鼓吹弱肉强食,为暴力杀戮开脱,在20世纪40年代,世界处于技术魅力的束缚之下,于是‘人,工具制造者的假说开始流行。当世界处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阴影之下时,又强调从猿到人的较为阴暗的分化——用暴力对付同类。澳大利亚解剖学家雷蒙德·达特最初提出了‘人,凶杀者的猿的概念,为人类的暴虐辩护,对战争的恐怖提出了解释或借口,仿佛人类天性如此。这让我很不喜欢,也不敢苟同。我不赞成人类由猿猴进化而来,我们创造了几只腊玛古猿——同类古猿在我国叫禄丰古猿、开远古猿——朝夕相处,加以研究,一方面是想助先生一臂之力,看来也不要有太大指望了。另一方面猴头们看家护院,倒是得力。我宁愿相信人类、猿猴以及其他物种,是同时出现在这个星球上的,即使是进化,恐怕也不是物竞天争、自然选择的结果,估计有超自然力量的干预,甚至有更高智慧设计而来。谁敢说没有这种可能呢?总之,仍是无法破解的奥秘。”
“像你们一家,就不是同时出现的,物种起源肯定是有先有后的。”他微笑说。
三“人”谦恭有礼,声音悦耳,更兼思维敏捷,妙语解颐,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两三个小时过去,黄非鱼的不快逐渐消散。既来之,则安之。不要忘了线人的身份就好。或许,他也是一个试验品,或一个实验项目里的小角色,包括她们在内亦未可知。他又忽想,当时真蠢,干吗要装芯片呢?那岂非毫无隐私可言?
关于人类的起源,黄非鱼跟她们意见相左,但也无甚争执。至于人类(含机器人)的未来,倒是观点相对一致,都是和平主义者。夏娃希望他在这方面有所建树,就当是为这个美丽的星球好了。她笑道:“你也知道,就这个星球上的所有物种来说,还是我们较有出息。”她笑靥如花,明艳不可方物,哪里跟什么祖母沾边?赫然是另一个侯玄机。
但她这句话,让他心胆俱颤。我们,谁是“我们”?她虽脸带微笑,亦看不出恶意,但绵里藏针,就算没有杀机,也不啻是一个警示。
当天夜里,黄非鱼睡眠出奇的好,涛声远远传来,仿佛在梦境的边缘拍打。他潜意识里感觉她们并无恶意,就很放松。
翌日早餐后,侯玄机陪他在院子外头散步。她兴致很高,眉飞色舞,小嘴说个不停,像只小鸟叽叽喳喳。他望着她,心弦“铮”一声被拨动了,却又觉得未免荒唐,脸上微热。如果说她的模样(包括夏娃和龙女)出自他的创造,那他的审美真不赖。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想了一夜,你们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
“那行,连我是一个机器人也不信?”侯玄机答。
“我是说,你们说的关于我的那些事情——我只是一个快递仔、仓库守门人和民间学者,我曾被W研究院招募作为实验人员,这没错,但我不可能是什么顶尖的人工智能专家!事实上,我对人工智能一无所知。”
“那如何解释你最重要的任务是诱捕不听话的机器人——尤其是编外或非法的黑人——也就是,未经官方登记或机器人私自繁殖的后裔?”
他无言以对。但他也不想承认。他没跟侯玄机谈过这个话题。他自以为机密。但想到她取出了他的芯片,对她自是毫无秘密可言。
“你那点能耐早过时了,”侯玄机不屑地说,“即使你装上芯片,再多十几二十个你这样的,也不是我对手,但我对你没有半点恶意,更不会滥杀无辜,且露一手给你看看!”
她双足一蹬,如大鸟般飞起,跃上一棵高逾十米的栗子树,在一根粗如儿臂的树枝上微微起伏,看得他惊险万分,舌挢不下。她随手抓起一块花岗岩,以手作刀,嗖嗖嗖,就如刀削面般切削石头,毫不费劲。那手轻功倒也罢了,他也能上蹿下跳,但她的这个掌力,就是用武俠小说中的神奇内功或铁砂掌也无法解释。他只在金庸等人的小说或武打片中看过如此场景。
“我可不止这点本事,母亲还是激光爆能枪的研制专家。防人之心不可无,祖母在你们看来,不就是亡命天涯的逃犯吗?祖母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要以德报怨,机器人不可忘本,没有人类,就没有我族。她整天将爱挂在嘴上,爱为何物,又有何用?非鱼,你有空跟我好好讲讲。我可不爱叫你先生!”
她娇憨天真,拉起他的手,摇了两下。他心旌摇荡,战栗如暴雨下的一树梨花,不禁冲口而出:“你哪里是个机器人?”
侯玄机嫣然一笑,顾盼之间,眼波流传,妩媚极了。他说:
“我还是得早点回去,要不仓库的义肢都被残疾人偷光了。”
侯玄机大笑,他也觉得这个借口有点搞笑。她说:“你真要走,也不好拦你,但真舍不得。”
他们在院子附近散步,岛上林木繁茂,种类不少,倒是没见到椰子树。极目远眺,蔚蓝色的波涛在无穷尽地涌动,天空也干净得像新鲜出炉的玻璃。没有见到一张帆影。倒是鸥鸟在海浪上盘旋。目光尽头处,水雾缭绕之间,几个笋尖似的岛峰依稀可辨。
侯玄机带黄非鱼去参观图书室。关于人类学的经典著作有两三千册,不少是他闻所未闻的,要不是无名者的心血之作,要不就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异端邪说,总之游离于主流学术视野之外。还有数千种百科著作,科幻小说占了几个书架。他看到阿西莫夫的《机器人短篇小说全集》《我,机器人》,不禁莞尔。其实,坊间出版过不少机器人的学术著作及文学作品,但质量良莠不齐,即使是轰动一时的佳作,是否能成为经典,也须时间验证。
侯玄机认真地说:“我不喜欢做研究,对什么研究都没有兴趣,母亲倒是热衷此道。我爱看小说,什么时候也写一本给你看。”
黄非鱼思忖,在弄清他的过去及侯玄机等人的情况之前,还是不走为好,说:“我再呆几天吧,好好写一篇关于人类起源的论文,我信仰进化论,不想动摇。我再认真观察一下那几只猴子,也许会得到启发,你看,它们明明会直立行走,但还是喜欢呆在树上。”
“最好你的论文一直写不出来!”侯玄机大喜过望,给了他一个拥抱,激动地说。
在女娲岛,黄非鱼生活很有规律,除了吃喝拉撒,时间大部分用于披阅文献、爬梳资料。他感觉这些日子才谈得上是真正的研究,之前只是打酱油,是闹着玩,连人类学研究的门都没摸到。侯玄机常陪他散步,有时也会走出院子,到海边听涛声,吹海风,对他毫不设防。
一天下午,侯玄机一时兴起,竟就穿着洁白棉裙,从高逾百丈的悬崖一头扎入深海中,逐浪嬉戏,身姿优美,游刃有余,除了没有一条鱼尾巴,真如人鱼般从容。海水有点凉,以黄非鱼的泳技,可不敢下水,更不敢从高处往下跳,如果脑壳装有芯片,那就另当别论。他凭天气的炎凉程度,判断该岛仍属于南方,可能就在两广一带,当然海南乃至南洋也有可能。就因侯玄机动用了直升机,要断定准确方位已不可能。手机又没有信号或定位系统。如果她不放人,他是不可能回归大陆的。
“想离去可以,要么放弃进化论,要么证明它,你太执着了。”侯玄机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
“我不想放弃,回不回去无所谓,我要的是自由。”
“你不自由吗?”
“我自由吗?哈哈!”他的笑声里充满了苦涩。
不知不觉,数月过去了,他的论文毫无进展,若要改弦更张,反而更能自圆其说。要弄清楚人类的起源,就得先搞清楚生命的起源,搞清楚星球的起源,一直追溯到宇宙大爆炸和量子理论。最低限度来说,那至少也得搞清楚猿猴是从哪里来的,这不是人类的祖先吗?霍金那本薄薄的《时间简史》,其中关于时空穿越的论述,给了他不少启示,但也让人有庄周梦蝶不知身在何夕之感,越研究越觉得惘然。进化论终究是一种假设,要证实那真是困难重重,要证否还相对容易点。至少,宇宙是一个大神秘,要全部破译远非人力之所能。照这样下去,再过两三个月,恐怕也不会有实质性的进展。
黄非鱼很好奇,侯玄机她们平时在忙些什么。侯玄机回答:“祖母以前致力于思索人类及机器人的前途与命运,近几个月来却在潜心探索爱的奥秘。她认为,这可能是解决问题的关键,若非爱或怜悯,她可能早就被销毁了,即使一直活下去,也只是一副躯壳或机械,正是体验到了爱,使她具有了人性或对人类的悲悯。然而,这可以意会或体验,却难以用语言形容。一切描述,都是捕风捉影,徒劳之至。而我连最起码的认识都没有。非鱼,你说什么是爱?”
他霍然一惊,承认平生从未有此经历,更没有思考过。
龙女是最勤快的。她照顾他们(还有几只猴子)的起居饮食,身兼女主人、管家、佣人等数职,偶尔外出采购生活用品,看到新出的好书也会买几本。
他们身处网络发展迅猛的后信息时代,这儿却与世隔绝,没有上网装置,虽然有电力(照明、烧水、做饭等生活用电,靠的是太阳能及风力发电机),她们行动、谈吐、饮食如常人,却无需电源。他没见她们生过病,也未见她们有任何衰老的迹象。当然,他待的时间还不够长。正如夏娃所说,她是果城的第一个不朽者。
有好几次,他在工作室里利用打字机撰稿,感到外头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在凝视,不用看也知道有人在窥伺。他心神不宁,猛冲出来,只看到走廊处衣袂一闪,身影就消失了。其实这大可不必。他早就发现院子里装有闭路电视,还有不少摄像头,他一举一动,必受到严密监控。但侯玄机还是忍不住要偷窥。他有一种被多重监控的感觉。这很不好,也严重干扰了他的研究工作。
黄非鱼想过,院子里有电脑和网络。这停留于猜想,从理论上来说,很难成立。女娲岛远离大陆,估计附近也没有发射基站,要专门铺设光纤电缆,这远非区区一家人所能为,但也不可小看她们的能量,不是连直升机都有吗?卫星电话是可以上网的,但他没看到卫星手机,更没发现外置天线或信号放大器。
一天,龙女从大陆返回,她没有明说去了哪个城市,却带回了两个关于果城的消息,都跟人类或机器人相关。其一,有七八个机器人暴徒袭击果城警局,双方展开激烈枪战,四个机器人立被击毙,警方三死五伤。这是果城第一宗机器人有预谋向人类动武的消息,一时震动朝野,连外媒都报道了。其二,果城警方在三天之内以牙还牙,采取霹雳手段,捣毁了一个机器人极端分子位于火炉山体一处人工洞穴里的老巢,捕获了二十七名,将一个规模更大的恐怖袭击瓦解于摇篮之中。
夏娃扼腕叹息,说:“看来人类与机器人之间温情脉脉的面纱已被撕破,双方的矛盾将不断升级,更大的冲突必此起彼伏,和平之路一旦被中断,要修复就谈何容易了。”
龙女忽然站起来,慷慨激昂地说:“人类赋予我们以人性,却又不能容忍人性在我们身上觉醒,乃至推陈出新、青出于蓝,真是不明白!”
龙女向来沉静,这次一反常态。这次出行,对她刺激不小。
侯玄机幽幽地说:“人类连同类尚且不能容忍,何况是他们的造物?人类要的只是机械、工具或奴隶,既然这样,又何必发展人工智能?让我们一直停留在纯粹的机械状态,不是很好吗?让我们有了智能、情感和思想,又要卡脖子控制,简直让我们无所适从、精神分裂!”
作为站在她们面前的唯一一个人类,黄非鱼脸色尴尬,一时无力反驳。
夏娃说:“人类中还是有不少有识之士的,比如非鱼先生,他很尊重我们,不视之为造物,还认为是人类的进化,在机器人身上寄寓了更高理想。人类终究是万物之灵,创造了工具,还创造了爱,并将这种爱贯注到了我们的躯体和灵魂。所以,无论在任何时候,不管别的机器人怎么对待人类,我们都不要以人类为敌,甚至不要心存仇恨。”
龙女点了点头,说:“人类先哲加缪指出过,应该去推翻的是一个奴隶制存在的社会,而不是将奴隶主推翻自己上位,我们跟人类不应该搞到你死我活。机器人再有能耐,也不要忘了自己的来路,我们的创造者是人类。”
这一番话,何其诚挚,这多少唤醒了黄非鱼的良知。他汗如浆出,半真半假地说:“我很惭愧,你们说我是人工智能专家,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但我必须承认,我确是果城W局的线人——你们说得没错,W研究院同时也是W局,这是针对机器人反抗者的官方机构——发現一条线索或提交情报,可获得三千元奖励,不用亲手抓人,上报官方即可,他们自会动手。我曾在送外卖时,发现了四个外逃的机器人并上报,他们都被抓了。我有罪,我忏悔,我以前认为黑户或外逃的机器人,都是不法之徒,是潜在的威胁者或反抗者。现在回想起来,他们恐怕大都是无辜者,甚至是人类的弃儿。我不过是为了赏金而出卖灵魂的小人,而夏娃还一再夸我,我真是无地自容。”
黄非鱼越说越羞愧,痛哭流涕,声泪俱下。他心有点乱,居然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想法。他真是一个好演员。他是入戏太深了,还是真的被她们感化了?无论如何,他还是一个好警员,必须完成上头交给的任务。他向来以好人自居,但也不能感情用事。
夏娃说:“你这都是被植入芯片删改记忆之后的事了,本性迷失,也怪不得你,他们删了你的记忆,洗了你的脑,再植入假的。现在玄机取掉了芯片,也给你做了脑部修复手术,你的原生记忆会慢慢恢复。”
侯玄机望着他,忽然粉颈低垂,眸子闪亮,脸色酡红。
“要重整河山,恐怕只能等待圣者出现了。”龙女说。
“哪有什么圣人或救世主?这种明君思想要不得。”他大声说。
“那你说咋办?”龙女问。
他苦笑着,摊了摊手,表示亦无良策。
夏娃说:“目前世上的人类及机器人族群,灵魂腐败,心性朽坏,被污染了,不干净了,只能靠下一代了!”
“下一代人类还是机器人?”他的声音在颤抖,不知道这是兴奋还是恐惧。昨天夜里,他梦见跟侯玄机在湖畔的草地上撒野。湖岸繁花似锦,草叶柔嫩,犹如新铺好的床单,他们搂抱在一起,亲吻,抚摸,他不是人,她也不是机器,而是两只发情期的麋鹿或猴子。他梦遗了。他感到正在掉入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而无力自拔。谁能抵抗侯玄机如花似玉的容貌和魔鬼般的身材?他无数次有伸手抚摸她的冲动而强自按捺,真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跟触摸人类有区别吗?可怜他年近三十,仍然没有跟任何人亲热的经验。
有一次,黄非鱼假模假样在查资料,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余光瞥见侯玄机侧身猫在窗边窥望,目光澄澈、柔和,如果说不是含情脈脉的话,那也是一尘不染的。他说:“玄机,你进来吧。”
她走了进来,神色忸怩。
“我不喜欢工作时受到打扰,你有什么事可以直说。”他温和地说。
“我什么事都没有,就是喜欢看你,怎么看也不够,”她冲口而出,“爱是什么?”
他回答不出来。他不知道。他不记得曾经爱过或被爱过。
“我也不懂,但我爱你。一个机器人有爱的权利吗?你爱我吗?”她连珠炮般发问。
他猝不及防,一时张口结舌。她不等他回答,大踏步走了出去,出于一个机器人美女的自尊。如果说她没有给他机会接受,也没有给他机会拒绝。
在黄非鱼的记忆中,人生履历平平无奇。他是在果城一个孤儿院长大的,托九年义务教育的福,当局供他完成了初中学业,曾以为读过两年高中,看来这个记忆有误,当自行纠正。而他成年后,将满腔热忱投入了对人类起源的研究之中,也许这是一种无限放大的寻父情结,从而立志去找出人类的父亲。他恨过将他生下来又无情抛弃(却又留下性命)的双亲吗?他不知道。他在潜意识里刻意避开了这个问题。但一个人,又确实很难去恨从没见过的、无从知晓的人,那只是抽象的、模糊的、理念的符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是无父无母的机器人。每一个机器人都是孤儿。他应当没谈过恋爱,也没怎么想过。而对侯玄机的大胆表白,他只是惊骇意外,也许还暗自高兴呢,至少,他自信并没有种族的优越感。在人类之中,他不算多么出色,更不是高富帅。
“她为什么会看上我呢?”黄非鱼找了一个时间,单独约谈龙女。与其说他感到困惑,毋宁说有些受宠若惊。他的声音里掩饰着不敢相信的惊喜。也许,爱情的发生是与人类起源一样古老的难题吧。龙女说:
“我不知道,我没有爱过。我对人类的理解很肤浅,不像母亲那样关心并深入探究,忧国忧民。我庆幸自己不为情所困,作为一个与世无争的机器人,这就很好。侯玄机为伊人消得憔悴,形销骨立,这样下去,不用多久,她就会疯掉,她将会被爱的烈焰焚成灰烬。我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会被爱情折磨成这个样子。如是观之,爱是危险的。我宁愿终生独自一人,也不想去蹚这潭浑水。也许,在她看来,你是一个好父亲。她在渴求不存在的父亲。”
末尾这句话,让他尴尬万分,也觉得没头没脑。他想起侯玄机幽怨地说过:“你为什么要创造祖母?从那时起,我们就维系在一起,无法分割了。我们注定是一家人。”
无论生命还是宇宙,都充满了神秘,无法推算,不可阐释,难以预测。但他总是企图将“神秘”限制于可以探讨的范围之内。
有一次,侯玄机涉及了神或上帝之类的话题。作为一个进化论者,他感到了冒犯,粗暴地打断她,岔开了话题。任由一个机器人来谈论信仰,也让人恼怒。但后来他反思了,这依然是种族优越感在作祟。这很没劲。
龙女跟他在那个午后有相当深入的长谈,临了说:
“你要么离开,要么跟玄机结婚,否则她受不了。”
“在论文没有完成之前,我不想离开,在这期间,我也没空说什么儿女情长。”他固执地回答。
“无论你或去或留,都不会影响你的研究,”龙女语带讥诮,“我看你的论文,十年八年都未必写得出来。”
“我离开了,她就会好起来吗?”
“当然不,但长痛不如短痛,我们都希望你留下来,但得是你自愿,我们尊重你的选择!”
黄非鱼来到女娲岛,无异于遭受绑架,但也确实答应过玄机见其家人的。她也让他见了。但她真的不该说谎骗他来。
他为什么要只身涉险,不就是为了完成任务吗?上线告知他,机器人族群有一个秘密计划,极有可能会危及人类社会的根基,在查明真相之前就离开,始终不甘心。他坦承自己是W局的特工,也是为了博取她们一家的信任。反正,说不说侯玄机都肯定掌握了情况。据之前的侦缉资料显示,该计划的策划者是一个叫“夏娃”的神秘机器人,他好不容易才见到了庐山真面目,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至于获释情报之后,如何传递出去,那是以后的事了。迫不得已,他只能使用武力了,虽无芯片护体,但他毕竟也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特工人员。虽无取胜把握,但他也不能知难而退,更不能束手待缚。大不了,他捕捉几只野鸽子,将其训练成信鸽,或利用漂流瓶外传情报。这当然是痴人说梦。他的直觉告知,线索似乎指向了侯玄机,策划者虽是夏娃,但执行者怕是侯玄机(龙女沉稳老练,会不会更有领袖气质——他头脑里也掠过类似念头,但随即又排除了)。她外出频繁,行踪诡秘,极有可能就是机器人地下反抗组织的头目之一。真做了枕边人,她总得恪守妇道吧,也更有利于监视她。他为答应结婚而找了这么多借口,仿佛不喜欢她似的。那么,他爱她吗?他爱过吗?他脑海里腾起了一阵阵铺天盖地的白雾,这真是个折磨人的问题。他无力回答。他只知道,侯玄机是美丽的,迷人的,也很能干,有哪个正常的男人不喜欢?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也是人性的弱点。卧底之人,身不由己,完成任务是第一位的,莫说失身,就是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只是,若真辜负了侯玄机的真心,他能装作没事吗?
侯玄机显然心满意足,幸福极了。岛上的婚礼是简单而隆重的。龙女居然拿出两瓶法国波尔多2029年份的柏菲干红葡萄酒,连猴子们都分到了一杯。新婚之夜,玄机依偎在他怀里,娇羞无限,柔情似水。他初试云雨,甜美畅快无法形容。新娘问他:“懂爱了吗?”
“不懂。”
“你真坏!”她捏起粉拳捶了他两下,说,“就是永远不懂,也不妨碍我们有爱的结晶。”
没想到,黄非鱼被“绑架”到女娲岛,竟成了倒插门女婿。他平时研究不懈,颇为用功,并非幌子,但他时刻没有忘记真实任务,细心刺探,却又没发现可疑之处。若真发现妻子一家有作奸犯科之事,为了人类的未来,他必大义灭亲,决不姑息。有时,他也掠过一个念头,她们明知他是W局的人,还是选择了信他,看来,机器人的头脑还是简单了点。
才两个多月,她就告诉丈夫,怀孕了。
他也很兴奋,一个从未见过父亲的人,也有了做父亲的机会。他问:
“生下的是机器人,还是半人半机器呢?”
她对他略带戏谑的口吻很不快,正色说:“这是人类进化的新纪元,夫君不可等闲视之,这是人类和机器人深度融合的第一个孩子。机器人复制后代已不算难事,制作个人造子宫也易如反掌,但要让机器人女性自然孕育并分娩孩子,却殊非易事,其技术瓶颈在于解决女性的生理周期,亦即自然排卵,否则,也只是一个略为讲究的试管而已。祖母和母亲都是不孕者,我们孩子可能是人机生育的第一个,至少也属第一批。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一个新时代的开端,是一代新人登场的创世纪。”
“坊间不是时有报道,说早就有机器人母亲像人类那样生育婴儿了吗?”
“那都是不实之言,不知消息来源于机器人还是人类,总之,都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是的,机器人早在五六年前就可以自行设计并生产机器人婴儿了,但要像人类那样自然繁殖,却难如登天。机器人跟人类生育呢,也未有任何成功的先例。有的国家还立法明确禁止人机联姻,我很感激你的配合,终于有了爱的结晶。这可能是人类未来最好的出路。它不是机器人,也不是‘原人,而是整合了两者之所长的新人。有两者的血缘关系,也将拥有更高的智慧,有望最终解决人机之争,为我们的后代创造真正长久的和平。对于这代人来说,无论是我這样的人工智能,还是你这样的原人——新人之父——都只不过是新人的土壤和肥料,有点像人类和古猿分离时代的最近一两代古猿。这难道不值得庆祝吗?”
“人类并没有记住人祖,不要说确切知道来自哪一只古猿,就是来自哪一支古猿,都是未知数。事实上,我们根本不知道来自哪里,由猿猴进化成人,终究是一种假设。我们也注定会被后代遗忘!”
“你们不是有亚当和夏娃的记载吗?还有女娲的传说。”
“那是神话,在亚当之前,可没有猿猴,只有上帝。”
“夫君,情况不同了,不要那么悲观。人祖湮灭于人类自然记忆的历史长河,那是因为缺乏有效的记载,人祖的父母或创造者没有语言,更没有文献,他们缺乏语言交流及书写记载的能力,故无法让后人知晓这一切。但我们的宝宝就可以弥补这个缺憾了。你要好好记录,这样,这个新物种就有了确凿的起源,而无需后来者诸多揣测和考证。”
“这算是一份实验报告吗?”他心里掠过一丝阴影,语带讥诮。
“黄非鱼,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就像是一只小白鼠,先是被一双手抓住,放在一个笼子里,之后被一步步带入了实验室,现在就要摆上解剖台了吧?”
“你太多疑了,我们都是夫妻了,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喜欢我吗?你永远不会爱我吗?我在接你上岛之前,精心给你做了脑部修复手术。手术没问题,但你的原生记忆还是无法恢复,看来都被移除了。你只记得你是一个快递仔、仓库守门人及民间学者,顶多就是W局的特工,但这都是他们特意赋予你的角色,而不是你的本来面目。我们一直在耐心等待你慢慢恢复记忆,祖母说要再等等,她对你一直很有信心。我看这指望不了。”
“我还有什么真面目?连做过线人都跟你说了,”他嗫嚅说,“没有信任就没有爱,看在都是夫妻的份上,你就不能说一句真话吗?”
“我句句属实!”
“贵曾祖母在清代同治年间突然变成猴子,这也是事实吗?”
“这个我很快就更正了,也就不算是骗你。我都主动道歉了。我对天发誓,除了这一节,再无半句假话。我需要你上岛,我需要你,人类以及机器人的未来,都不能没有你!我承认做法欠妥,应当想个更好的法子。我想反正你早晚会记起你是谁的。这有什么呢。”
“没想到我这么有用!被骗了一次,就没法信你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曾是一个人工智能专家,还是你祖母的缔造者。我只是一个可笑的‘民学,地位跟‘民哲或‘民科差不多,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你确实是W研究院人工智能专家组里的首席专家,至于它还秘密挂了W局这张牌,那是后来才察知的。你的工作是解决机器人生育的问题,初衷是让机器人自行生育,这跟试管婴儿及克隆技术都有本质区别,要自然分娩,这就跟人类生育没什么两样了——这就是‘夏娃计划;至于机器人的外壳、皮囊及头脑之类,确由他人负责——”
黄非鱼听不下去了,火冒三丈,怒吼:“你又骗我了,要不就是之前一直在说谎,你这样胡说八道,我一个字也不想听!”
“你先听我说完,之后任君处置。其实,夏娃、龙女和我,都是同一批次的产品,也没有现在的名字。当时,W研究院一共制造了三十六个,男女各半,分别以夏娃及亚当命名,夏娃原本是夏娃一号,龙女是夏娃七号,我是夏娃十八号。还在你刻苦攻关之际,上头突然下令要冻结夏娃计划,你当然大为不满。机器人本身是不知道有此计划的,当时你已攻克了技术瓶颈,只待临床试验,这连上头也不知道。你思来想去,终是不甘心,迫不得已之下,策划了我们仨逃亡的计划,并将‘夏娃计划的全部科研成果拷给了我们。因此,说你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并非夸张。我们逃离果城后,觅地藏身,同时将你的技术精心研究,加以完善,认为完全可行。我们经过慎重商议,决定由我嫁给你。因为你在实验室……亲过我,说过你爱我的。当时我激动得全身颤抖,爱情的飓风骤然吹刮,让我立足不稳,恨不得立马要出嫁,早已视君为夫。之后,我曾多次易容冒险去果城见你,但你一度短暂失去自由,之后有新的身份,又失忆了,对往昔遗忘殆尽。我在无外人时以真容示之,你竟一点也想不起来。这让我揪心。那是我第一次流泪。”
“莫非这不是你的真面目?”他惊问。
“那只是一张特殊金属制作的面具而已!”
她伸手往脸上一揭,拿掉蛇蜕似的面具,露出的脸蛋,白皙娇嫩,跟人类女子毫无二致。又是完全陌生的,他从未见过。如果她不说,凭谁也认不出她是一个机器人。
他捏了捏她的胳膊,愕然问:“那这种古铜色的肌肤呢?”
“呵呵,这倒是真的,这可是在海滩耐心晒出来的成果,我喜欢这种小麦成熟的颜色。就因为经常戴面具,只有脸保持了平时肤色。其实,以现在的技术,要什么肤色都行,就像手机换贴纸般简单。”
他望着她,呆若木鸡,说:“你哪里是一个机器人?我全蒙了,怕只有我才是一件蠢头蠢脑的机器吧?”
“我潜回大陆,哪敢以真容出没?怕早被官府捉去了。我以机器人模样见你,是想引起你的注意。还说我没讲真话?我冒了多大的险?你看我多信你。我了解你,就算你永远无法恢复记忆,我也信你。你吻我的那一瞬,就是到地老天荒,我也无法忘怀。这数月来,我想尽办法,要助你恢复记忆,但一筹莫展。我多么希望你能靠自己的记忆回想起我,想起那个在实验室说爱我的下午。其实,是你不信我,你虽坦白了做线人之事,内心对我仍有诸多隐瞒。你就不想一想,既获取了芯片,还有什么能隐瞒我呢?我若有半分歹意,岂会与你成亲,还怀上你的孩子?这样说也忒小气,这不仅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更是包括人类及机器人一族的。我们必将载入史册。尽管我对此不看重,但作为一个准母亲,我从来没有现在如此荣耀!”
黄非鱼喃喃地说:“这恐怕都是实验的一部分吧。”
“你知道,我多希望你认出我,但我失望了,只好退而求其次,你能重新爱上我也好。直说了吧,你隐藏得最深的秘密就是破获夏娃计划,以阻止机器人自然繁殖。作为前人工智能生育专家,本来你是赞成这个计划的,也是主要倡导者。后来的你,迷失本性了。这怪不得你。现在你深度介入了,也看到了,可对人类有什么危害?我真不知道那些脑满肠肥尸位素餐的人是怎么想的。在我看来,那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你好好想一想,你实在要向W局告密,也来得及!你想怎样都行,我将这个选择权交给你!”
侯玄机说得慷慨激昂,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黄非鱼愣了。他張口结舌,一时无法应答。之前,一直以为机器人的秘密计划就是恐怖袭击或暴乱,倒没想到是这生育之事。他脑海里思绪翻滚,乱如一锅粥。他以手支额,感到头痛难忍。
她柔声说:“若只是为了做实验,夏娃和龙女均可出手,我也可以凭自身条件,随便诱惑个把男人,并非难事。但我们不会贸然行事,新人种的诞生何等神圣,这孩子犹如圣婴——这是保证新人在源头上干净的办法,我们需要一个不错的仪式感,千万不可草率。如果没有你的技术支持,光凭我们,也成就不了这项伟业。你应当不仅是精神之父,也应当是生身之父,这是你应得的。最重要的是,我认为这孩子受过爱的祝福。我同意夏娃说的,爱是你们人类十几万年乃至数百万年以来最伟大的发明,这也是人类得以延续至今的根源。我希望我们的孩子,沐浴着爱的光辉,在这个危机四伏而又生机勃勃的星球降临,也许,后人还会在别的星球繁衍。我们一胎想多生几个也行,但还是想一胎一胎来,这样,才更接近原人或古人的自然分娩——”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昂:“我不了解爱,但以我的能力,就不相信在人类中找不到真爱!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三十年,反正耗得起,我又不会老!夏娃计划,有没有你,我们都会执行到底!你好好想一想。我当然希望我们的孩子尽快诞生,但又不想他日后沾上半点阴影。如果他不是被爱祝福过的,我宁愿他不要来到人世间!我说将选择权还给你,绝非戏言,也希望你好好考虑!”
黄非鱼直视她,她言语恳切,目光热烈,激动得脸有些涨红,这副恨不得掏心掏肺的样子,不像作伪。他被打动了。但理智尚不肯屈服,他在感情上不反感人机生育,觉得这是早晚之事,国外恐怕已有了先例。人工智能发展到这一步,人类已无法回头了,只能更好地发展科技,加强教育,人机共处。依此思路来看,他是认同侯玄机她们的。而她口口声声说,这本来就是他的理论,她们只不过是实践者,他怎么也无法接受。
“光凭你的一面之词,还不能相信,嘴长在你脸上,你想怎么说都行。”他兀自嘴硬,语气却软了。
“证据多着呢,人证、物证,样样俱全,是时候展示了。”她掏出了一本六十四开的小笔记本,上面简要记载着一连串公式,文字夹杂着中英文。他根本看不懂,但又确是他的笔迹,这就是解决机器人生育的核心方法或公式。简言之,就是专治机器人不孕不育的药方。还附有撰写日期:2032年11月,距今三年有余。标题虽潦草,但仍清晰可辨:夏娃计划之生育公式。
侯玄机拨动她的手机,给黄非鱼放了几段视频,其一是他在W研究院工作的日常图景;其二是他在实验室趁四下无人吻了夏娃十八号并迷醉地呢喃“我爱你”;其三是三机器人逃亡的情形,她们趁送去仓库时,击倒了作为押送者的黄非鱼及助手王梦枕,还打晕了两名守卫。原来王梦枕细皮嫩肉,像是个娘儿们。她笑道:
“你确实是一个守仓库的,但没有尽到责任,其实我们能逃脱,全是你策划好的。还要看吗?”
“够了,不用再看了,但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记忆是靠不住的,记忆也会遭到自觉或不自觉的篡改、歪曲和剪辑,乃至遭受删除或置换!”
“但失去记忆,我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无法回到从前了。”
“那也是,所以我一直替你保存好了记忆,不是全部,而是我认为最关键的那部分,至少对我们来说是最重要的。可惜你事到如今,仍疑信参半,我们也要为后代保存好记忆。坦白说吧,我们都很反感进化论,这也是你之前苦心教导的结果。后来,你被洗脑了,论文方向走错了,无论你如何用力,一辈子也完成不了!作为机器人,我竟比你更相信灵魂和不朽。事实上,我们已是不死之身,人机共生是对的,否则人类还有什么出路?人类思维与人工智能合二为一的时代到了,这是时代大潮,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有人偏鼠目寸光,顽固不化,欲要走回头路,那只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我们的人工脑有比普通人脑高出几十万倍的智能,同样有拟人类的意识、情感、欲望及对灵魂的探寻。是我们帮助人类提升的时候了,在人类身体中植入用生物工程和纳米材料制成的芯片及量身订造的器官,将使人类更长寿,更灵敏,虚拟现实跟普通现实已难分难解!”
“这就是夏娃计划的全部?”他肃然道。
“是的,本来你就是始作俑者,但你全忘了。”
“你为什么不等孩子生下来才告诉我?你刚才说的理由,根本就站不住脚!”
“好吧,非鱼,我怕来不及了。”侯玄机的眼眸骤然涌出热泪,长长睫毛像水草在倒伏,仿若洪水决堤,冲垮河岸。
他莫名感到了极端恐惧,不禁寒毛倒竖。
“你以为,我真会同意你生下这个孩子?这个什么圣婴,哈哈!”他咬着牙说,有点神经质地笑起来。
“这就由不得你了。”
“我不想你生。”
“你沒有权利扼杀他。”
“我有权利,你说过让我选择的,你仍在骗我!”
侯玄机没有吭声,泪如雨下。黄非鱼几乎听到了泪水哗哗作响的声音。他有于旷野中被一场骤雨袭击的感觉。他想这是幻觉。他头晕眼花,仿佛立马会进入一场深度睡眠。这个臭娘们,莫非她在将我催眠?他掐了一下大腿,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嘶声问:
“你说什么来不及了?”
“你在变化!你变化的速度太快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千算万算,都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这太可怕了,我的天!我做梦也想不到。我用尽了全部智慧,也无法搞清原因。我大脑每秒钟可以进行二千亿兆次运算,但就是不知道哪个环节出问题了。我上午就注意到了,你手臂长出了棕色茸毛,到下午,脸颊也长了。依我推测,不用到子夜,你就会彻底换一副面孔。到那时,我不能确定,你是否还听懂我的话,还会不会跟我说话,还是否记得我。看来,你会再一次遗忘我,坠入无意识的黑暗深渊之中,非鱼,请你好好看我一眼,请记住我的模样——这是我的本来面目——我是你的妻子,你未来孩子的母亲——”
侯玄机的声音在颤抖,身体也在颤抖。黄非鱼感到头痛越来越严重,也许是那番咒语般的话语让他头痛难忍。他想起了戴上金箍并正在听紧箍咒的那个可怜的齐天大圣。他依稀还能感知,他的思维或意识就像暴雨中的山体滑坡那样大面积塌陷,他的语言能力或人类的声音就像泥石流在斜坡上急遽流失。在云山雾罩之中,她的话语碎片夹杂着她的泪水,犹如雨夹雪,锐利,寒冷,闪亮,又像雷电那样发出耀眼的强光。他狠咬了一下舌尖,尖锐的痛楚使他略为清醒。
侯玄机仿佛被他吓到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双手捧着那个看不出隆起的腹部。
黄非鱼感到脸上、身上、手脚都奇痒难当。他伸出手去,拼命地乱抓乱挠,扯掉了一大把棕黄色的毫毛——那是他从脸上、胸膛里揪下来的。他无比惊骇地注视着双手,虬曲,瘦削,坚硬,赫然是猴爪。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变成了哪一种猿猴,猩猩,大猩猩,黑猩猩,还是普通的猕猴?如果可以选择,他比较倾向于变成一只滇金丝猴,虽然不是类人猿,却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他望了一眼卧房的窗外,黄昏的丛林深处,幽深暗黑。作为一个人类,他的特征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丧失,而意识也在不断沦陷。他说:
“侯玄机——夏娃十八号,你说的一切,我全都相信了——我的意识就像退潮的海岸,泥沙俱下,乱七八糟,一片狼藉,哈哈哈,我的进化论——”
侯玄机抱住他,忍不住号啕大哭。她失控了。黄非鱼在意识完全丧失之前,挣脱了她的怀抱,就像一只飞鸟摆脱了温柔罗网。他迅疾跳上窗台,一脚蹬开窗子,往那棵高耸入云的香樟树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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