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酒馆或斗狗场(短篇小说)

2023-03-30 01:46康坎
作品 2023年4期
关键词:黄狗马戏团佳佳

康坎

事情发生在上个礼拜五,地点在丙州最南端一间隐秘的小酒馆。当时我没有,也无法立马写下来,只做了粗略记录。事情犹在眼前,如今我的印象仍很清晰。

那天正值礼拜五,也是我大四开学的前一天。当我为第二天的报到整理材料时,马楼打来电话,神秘地说要带我去个好地方。他是我大学时的好兄弟,我们常常一块喝酒。平日里我必不会拒绝,不过那天恰逢夏末的雷暴天,每隔几分钟我就能看见几条或一团环形闪电劈开天空一角。没等我答应,马楼就挂了电话。十分钟后,他告诉我车已经停在校门口。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去后才发现是一个金发、戴着墨镜的女人开的车。马楼告诉我那是他的姑妈,只比他大了十岁。我尴尬地上了车。一路上马楼时不时和他姑妈说说话,时不时转过来和我聊聊。气氛和车里的空气一样冷,马楼嘲笑我平常可不像这样拘谨,他猜是由于他的姑妈太年轻太漂亮,把我吓到了。

大概半小时后,晚上八点,我们下了车。地点在一座山坡的倾斜处。马楼自豪地说出了一个码头的古老名字。我不熟悉,但印象中听一些当地的老人提过。如今它的名字和原先毫无关联。我们在微弱灯光的指引下幽暗地走着,两旁的草丛里传来有规律的蛙鸣声。徒步前行令我感到肃穆和庄重,我猜想目的地很可能是一座博物馆或寺庙,但时间不该是这个点。马楼一路上都显得很兴奋,他嘲笑我的忸怩作态像个迷路的小孩,之后又断定我的紧张只是装模作样。而我确实只感到“为时已晚”的恐惧与错觉(我想两者大概有关联)。

五分钟后,拐过一个大角,灯火突然明亮起来。完全是另一幅景象,两排紧挨着的平屋沿屋前的河水错落有致地摆开,店名大多是英文。我们走得越近,就闻到越浓的香水气味。马楼神秘地说那两排都是小酒馆。他把我带进最偏僻的一间。

酒馆是江南民宅的样式,檐角处挂了两盏精致的灯笼。我们小心地推开木门,生怕惊扰了这份静谧(尽管这和周边使人眼花缭乱的灯光格格不入)。步入后是一条笔直的长廊,地板是木质的,我们走在上面哒哒作响。又绕过两座凉亭,才来到真正的酒馆内。

马楼提议我们分开各玩各的,“在酒吧里,成群结队不是男人该干的事。”他说。我没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的不安胜过了兴奋。最后他对我大声说:“放开玩,就像平时那样!”接着他去到中间的吧台,那儿围着半圈正在喝酒的女人。

或许是人还不多的缘故,酒馆显得很大。我紧张地找到角落的一张四人桌坐下,只要了杯温水。就是在那时我注意到台球桌边的那个男人。他披着风衣,手里的香烟刚点着就被一个外国小哥提醒这里是禁烟区。他没有听懂的样子,神情木讷,最终还是把烟灭掉了。随后,四五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请他借点地方,他们要开始打台球了。他挪了挪地方,结果挪到了过道的中间处。手足无措令他看上去有些滑稽和可怜。一个人总是倾向于扮演好自己设定的角色,我心想他的慌张与不安绝对略大过我。我向他招了招手,示意来我这坐。开始时他没注意,直到确认后才一脸惊讶地走来。

男人看上去大概五十多岁,在一群毛头小子里显得格格不入。他告诉我他是第一次来酒吧。我要了两份墨西哥牛肉塔可,他只要了杯热水。最后,我装作老手地给他点了杯“西班牙落日”,自己则要了杯“深水炸弹”。我提醒他楼上似乎是个天台,那儿或许可以抽烟。他有些激动地向我表达感谢,我们的谈话在时不时的闪电和雷鸣中进行。

我们互做了介绍,男人却没有透露他的姓名。聊天中他一再表示这里的变化太大了,我明白他一定有话要讲。喝下一口“西班牙落日”后,感觉得出他难以下咽。他从上衣兜里摸出一张照片递给我,随后才讲起他真正想讲的故事。男人表示他绝对是第一次讲,并让我且听且忘。然而,叙述的连贯性及其中恰到好处的修辞与长句子使人很难不怀疑故事出自即时谈天。微醺中我尽力记录下关键部分,并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内容的完整性。记录的参差或许难免带来些出入,对某些细节的错位我不得不做相应的修改。

我记得有人说过,城市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总是有点时代错乱。的确如此。如果没有照相这门技术,你很难把这间精致的小酒馆和一座建在坑坑洼洼之上的破落仓库联系在一起。本来通向地下,可以一眼瞧见环形广场的水泥楼梯如今成了两条略有倾斜、幽暗而颇有风味的梅花长廊。两小座八角凉亭原先则是一间偌大的马棚。我注意到酒馆的招牌打着复古的名号,但过来人都明白根本不是一回事。

大概五十年前,丙州还只是个三面环山、一面靠海的小渔村。无人问津让它在缓慢中安分守己地做自己。我的家在海的对角,九岁之前我没有离开过乡下,大多数时间用来照顾比我小两岁的妹妹灵儿。我以为世界就那么大点地方,再加上一条比小溪大一点的海。十岁那年,父亲第一次带我去海边。我们下午启程,徒步三四个小时,晚上抵达。在那守一夜,第二天凌晨海水退潮时我们就开始挖贝壳和小螃蟹,赶早再拿去集市上卖。第一次看见海时我忍不住尖叫了一聲,立马被我父亲用力地捂住了嘴,从此我很少在晚上说话。印象里整个过程在幽暗中进行。

马戏团是趁着一个雨夜偷摸进的丙州。这话是阿枪哥告诉我的。我们是隔着五六户人家的邻居,从小就形影不离。他大我两岁,按年龄说当年应该上初一。不过他先前只念过两年书,水平不够,最后阴差阳错地和我分到一个班上。他知道自己不是念书的料,只想着怎么学门技术或者像他父母一样外出打工。

阿枪哥不来上学是常有的事,但一次整整一个月我没见到他。时间之长让我在紧张之余不得不询问老师。她告诉我阿枪哥在家照顾爷爷。我没有向老师揭穿那个明显的谎言,好几次我去阿枪哥家找他时只有他那个老得快说不出话的爷爷。我在郁郁中担心他的去向。

终于,一天晚上,阿枪哥冒雨敲了敲我屋里的窗户,我慌里慌张地给他开了门,没让父母发现。没等我开口问什么,他立马兴奋地告诉我一批戴着彩色面具的人偷偷摸摸地来到了丙州的南边,有人说那是一批流浪的马戏团。他约我第二天放学后去瞧瞧。说后,他带上了门,在大雨中狂奔回家。

第二天,阿枪哥在课上表现得格外积极。他向老师汇报了在家的学习成果,还自告奋勇地背诵了一首小诗。那天我们提早了半小时放学,阿枪哥骑着一辆小自行车来接我。我一下子惊呆了,当年在我们乡下,谁家有辆自行车都可阔气了,何况还只是个上学的小孩?他说那是他用好几年攒的钱买的,买时只是辆破旧的二手车,又拿去修了修。说是这么说,我还是羡慕不已。

我没打算让灵儿跟着去,又担心她一个人回家。正当我后悔时,阿枪哥说:

“快让你妹妹坐上来,再晚就来不及回来啦!”

我这才告诉灵儿对这事必须只字不提,她立马答应了。我们俩就挤在后座。挤是挤了点,慢也是慢了点,但相比走路来说还是舒服和快多了。

不出四十分钟我们就快到了,那是我和灵儿从没去过的地方。自行车停在斜坡的阴凉处,再往上就骑不动了。眼前是两三座紧挨着的小山,四周只有些基本而古老的事物带来的荒凉:树木、泥土、枯枝、石头和狗。

我和灵儿跟着阿枪哥向上爬,他兴奋地说就快到啦。那时我以为马戏团建在山顶,没想到我们拐过一个大弯,向下俯视能看見一座破败的蓝皮仓库后,阿枪哥说就是那儿了。

我趴在山腰处一块岩石后边朝那儿瞧,一时半会看不出什么。几分钟后,灵儿突然激动地拍了拍我:

“黄头发的人!那儿,快看!”

我朝她指的方向瞧去,那是仓库靠近小溪的一侧。大概五六个人来来往往,似乎在搬东西,我看不清。一会儿后我看见一头棕褐色的马儿走到溪边喝水。那是我和灵儿第一次见到真的马,我们都兴奋得欢呼起来。这时,我听见阿枪哥的声音:

“快过来,那儿有梯子!”

他已经跑到我前下方一块大石头上。我往右走了走,才发现真的有一条木梯,通向一块凹凸不平的岩石。我朝他喊:

“我们没钱,就不下去看啦!”

“不用给钱!快下来!”阿枪哥也喊。

这样一来我没有理由拒绝了,灵儿也吵着要下去玩。我们越过木梯,跳过几块大岩石,最后跟着阿枪哥来到仓库门口。的确有几个戴着面具的人,我只能隐约看出他们的轮廓。灵儿害怕地躲在我后边,她看见几个又高又壮的人袒胸露乳。我强装镇定地告诉自己马戏团里的人有点魔法也不足为奇。过了会我又看见几个还没灵儿高的人。当时我以为是小孩,后来看他们神情庄重,又瓮声瓮气的。阿枪哥连忙揪了揪我,让我别盯着人家瞧,说那其实是一种怪病。

之后我们进到仓库,里面看上去和真的仓库也没什么两样。坑坑洼洼的水泥地的凹陷处还蓄着积水。正中央用木棍和绳索围了一个大圈,圈外一侧摆着小木板凳,形成一个半环形。那天还有稀稀拉拉的五六个观众,我们看到了马儿翻越栏杆,小鹦鹉学人说话,十几条大狗过独木桥和跳铁圈。如今是糊弄人的把戏,当年我却深信自己见证了魔法。

回去后我们还沉浸在兴奋里,一点都没有感到疲惫。当我正想谢谢阿枪哥时,他突然神神秘秘地塞给我五块钱。他说我和灵儿一人一半,用来犒劳我们大老远跑去看杂耍。我高兴坏了,心想还有这种大好事。那时的五块钱够我花好一阵子了。

几天后,灵儿说她又想去马戏团看看了。实际上我也这么想,但没好意思跟阿枪哥开口。我支支吾吾地说起时,没想到他爽快地一口答应了,不过有个前提,让我把邻居家那条小黄狗也带去。我不明白什么意思,他说他打听到马戏团那儿正在收小狗来驯养,最后用来表演。一时我紧张极了。我害怕地问阿枪哥:

“这不是偷狗去卖吗?”

“我瞅准了,你隔壁家那条狗脾气太坏,有时还逮着人狂叫。送过去他们也不会要。”顿了会儿,他接着说,“但只要给他们瞅一眼就有钱拿,这一来一回不是白赚吗?”最后,他告诉我这事不急,让我想好了再决定。

事实上我还有另一层顾虑。那阵子我们乡里陆续有狗走丢的事。一开始没有谁在意,看门狗到了发情期外出半个月也是常见的。时间越等越长,人们才感到不对劲。原因是失踪的狗越来越多,却没见一条回来的。说实话,原本那都是些流浪狗,乡里人心善,见不得受饿挨冻,一个破碗就当养了。狗也感恩,白天出去觅食,晚上就守在主人家门口,多少有点感情。

几天的犹豫中我还是拿不定主意。我心想干这事得冒很大的风险,万一被人看见,可就有理也说不清。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阿枪哥说得也在理,那五块钱让我逍遥了好久……我胆怯地问他乡里丢狗的事他知不知道,他坚决地说和他没关系,并且这是两码事。他说简单点,就是把佳佳(那条小黄狗的名字)带过去再带回来,我们凭空多了笔钱的事。最后他说:“要不是那狗脾性太烈,碰见不熟的乱叫一通,我早就自己上啦!”见我没反应,阿枪哥有些不耐烦:“给个痛快话,像个男人点。”我听出了一丝怒气。

事情被阿枪哥描述得合理且妥当,仿佛不会出现任何差池。我想我没理由拒绝。那个下午热气让整个村庄昏昏欲睡,我小心地溜进邻居家后院,佳佳就趴在树荫下。我拿出准备好的小肉肠,慢慢靠近它。它闻着味道就站起来了。和我想的一样,它没有叫,我们算是老朋友了。它不停摇着尾巴,舌头伸出来散热,几滴口水滴了下来。我明白它在等我把肉肠扔到地上。我胆怯地轻声叫“佳佳,佳佳”,一边慢慢向后退。像平时那样,它慢慢跟了上来。这时我跑起来,佳佳也摇着尾巴跟着我跑起来。应该是恐惧和四处张望的缘故,我只感觉周围太热太静了,以至于有些骇人。大概十分钟后,我们沿着一条小道来到一处三岔路口。阿枪哥骑着自行车正在那儿等我。灵儿坐在后座,她天真地问我:

“怎么佳佳也跟来啦?”

我没有回答。我跑得气喘吁吁,汗水湿透了上衣。我用手捂着胸口,顿时感到心脏不是在体内跳动,而是在我手上蹦来蹦去。

回头一看,佳佳就跟在我身后两三米的地方。看上去它一点都不累的样子,尾巴直朝上摇个不停。我咬下一口肉肠吐到地上,它向前一口就吃掉了。接着它去舔灵儿的小腿和鞋,兴奋得直蹦跶。我上了车,阿枪哥二话不说就开始骑。我手里拿着肉肠,向佳佳晃个不停。车骑得不快,佳佳就跟着小跑。灵儿冲它摆手:

“快回去,佳佳,回去!”

佳佳还是跟着跑,直到我们快驶上大道。它突然停了下来,向后看了看,尾巴也耷拉了下去。灵儿对它说:

“对,佳佳,回去吧。”

阿枪哥也停了下来。我把肉肠举得更高,晃得更快了。我对佳佳做出跟上的手势,朝它喊:

“快来,佳佳!”

当时我想,就让佳佳自己决定吧。如果它不来,我也无能为力。我猜它还没出过村庄,没去到大马路上,肯定会害怕的。况且灵儿平时跟它更亲,说的话也更管用……甚至我在心里说:对,就听灵儿的,回去吧。

没想到的是,佳佳突然追了上来,阿枪哥也骑得更凶了。我们就好像在比赛竞跑。大概二十分钟后,佳佳似乎没了气力,猛地被我们甩开一大截。我让阿枪哥慢点骑,他没有理会。一路上灵儿也一直恳求他停下来等等,说着说着都急得快哭了。他听得不耐烦了才冒出来一句:

“我还没听过哪条狗是累死的。”

说是这样说,阿枪哥还是骑得慢了许多。不一会儿佳佳果然又跟了上來,但明显跑不动了。后来的路我们走走停停,原本半小时的车程我们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到。

抵达时佳佳已经累瘫了,倒在一块石头旁,小腿不停抽搐。灵儿呜呜地哭了起来,“你真傻啊,佳佳。”她说。接着她摸了摸佳佳的头,又抱起它去小溪边喝水。喝完水它似乎好些了,倒在灵儿怀里,站起来还是有些困难。我把肉肠咬碎了放到它面前的地上,这回它一口都没吃,只是吐着舌头,耳朵和尾巴都耷拉着不动弹。

“佳佳不会要死了吧。”灵儿呜呜地说。

“瞎讲,”我强装镇定地说,“阿枪哥说了,狗是不会累死的。”实际上,看佳佳那副样子我也害怕得不行。我把肉肠喂到它嘴里,它又马上吐了出来。它把头凑到我手掌下,脸轻轻蹭着我的大腿。那时它肯定以为我们还在玩游戏嘞。我赶紧把头转过去,使劲不让眼泪掉下来。

过了一会儿,来了四五个人,我想那就是来物色的买主。我连忙和他们说佳佳平时没有这么乖,而且性情太烈,不易驯服。一时激动,我脱口而出地撒谎说它曾经还咬死过两个人。围着的人看了几分钟后,点了点头,接着就回了仓库,叫去了阿枪哥。

他们谈话的内容我不知道。没过多久,阿枪哥出来和我说他们报价三十块钱,同意的话就把狗留下,不同意就回去,没有一分钱拿。我瞬间蒙了。我想说不管多少钱我都不会卖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见我犹豫不决,阿枪哥说这还想什么,立马答应下来,免得马戏团那儿反悔。我不理解,他又说:

“佳佳到了马戏团,肯定天天有肉吃。这不比在家好?我们又拿到这么多钱,你去问问乡里谁肯花三块钱买条狗呀?不把你当傻子看就不错啦。”

听阿枪哥这么一说,我心里立马不难受了。我想他说得不错,但还有点不是滋味。他最后替我做了决定,把我和灵儿带离了仓库。那时灵儿还问我说,可不可以回去的路上我和她走路,让佳佳坐在车上?听到这儿我心里又开始怪难受起来。

和佳佳的最后一面我站在高处的一块岩石上看它。见到我们走的时候它努力想站起来,后脚却还在颤抖,站不稳又倒了下去,尾巴还朝我这慢慢地摇。我不忍心看这样的场面,转头直接走了。

回去时已是黄昏,天地间弥漫着一股消沉。一路上灵儿问佳佳呢,佳佳呢?我就骗她说跟在后面。我想到如今在书里看见的一句奉劝之话:做穷凶极恶的事情的人应当假想那件事情已经完成,应当把将来当成过去那样无法挽回。那时我就抱着这种心情。我想会不会我们走后佳佳就死了,马戏团的人以为受到蒙骗就把佳佳炖了吃掉来泄愤?我听说丙州西边那儿的确是有人吃狗肉的……一想到这儿我就想哭,又不能被灵儿发现。而往好处想就是,如阿枪哥说的那样,佳佳过上了比我们都好的好日子。这么一想我又替佳佳和自己开心起来。最后我不断对自己说:无法挽回的事就无法挽回吧。在颠簸中我睡着了。

等到了家,灵儿着急得快哭出来。她说我们把佳佳跟丢啦,她要顺着原路去找佳佳。这时我告诉了她真相。灵儿又呜呜地哭起来,我给她擦眼泪。我说哭什么,佳佳是享福去啦。她还是哭,我说佳佳以后每天吃得都比我们好呢。为了让她相信,我还撒谎说马戏团那儿天天都按着食谱吃,有红烧肉,有香肠,还有大肉丸,都是我们过年才吃得到的。这回她没哭了,只是呜咽着点点头。最后灵儿问我以后能不能去马戏团看佳佳,我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阿枪哥和我约好去集市买上等的新米。我们一人背了一袋,还合伙买了两小条猪肉。趁天黑没人时,我们偷摸着把米和肉放到我邻居家的门口。

故事絮絮叨叨,本该就此结束。到这儿称不上完满,至少也并不悲哀。然而,命运热衷于向人们展示它的诡谲多变。如今我常想,要是从那之后我果断地拒绝阿枪哥,之后的事是不是就不会那样糟?

男人陷入了冥思。或许是那杯鸡尾酒的缘故,他面颊略带潮红,背靠沙发缓缓闭上了眼。一度我以为他睡着了。

故事应当在此停顿片刻。我不清楚略去男人半途的沉思是否为明智之举。作为转述者,我选择保留下来,尽力使得情景再现是我为数不多能尽的责任之一。

其间马楼上来了一趟,那时他已经醉得不轻。他嘴里叼着烟,满身酒气,被两个女人挽着手臂。一个棕褐色头发,半敞着胸脯;另一个身穿吊带短裙。马楼看见我后,突然兴奋起来。他说还以为我提前走了,原来是跑到天台上喝闷酒。他当着周围四五桌人的面问我需要哪一种女人陪酒,一是东方式的,二是热情奔放的,就像他右手边的意大利舞娘。最后他摇摇晃晃地吸了口电子烟,邀请我去楼下的包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吸烟。

我婉拒了马楼,目睹他搂着意大利舞娘的腰走下扶梯。我尴尬地想,一个人在不同环境里总会有点移形错位,不必大感惊讶。这时,男人醒了过来。他告诉我他做了一个漫长似一生的噩梦,醒来发现才过了十分钟。

“就从你身后的壁画开始继续讲吧,”他说,“如果记得不错,原先那儿大概是一道晒干后的血痕。”

之后我有一个月没见到阿枪哥。再见时已是农忙时节,学校放了长假。一天,后院传来清脆的一声响铃。我连忙跑去瞧,果然是阿枪哥。他站在太阳下,黝黑的面颊和泥土一个颜色,脸上几道微微凹陷的疤痕像田里新生的禾苗。他冲我仰了仰头,接着把脸转向车头那块。那是辆崭新的自行车,车头配有篮子,车座是软皮的,后座比先前大了许多。我还从没见过那样精致的自行车,觉得它已是应有尽有。

我不无崇拜地问阿枪哥这是哪儿的车,他说是城里搞来的,乡下十来里之内都弄不到。

“那之前那辆呢?”我问。

“骑着不习惯,也不舒服,就丢了。”阿枪哥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抽起一支短烟。熏人的气息随风钻进鼻孔,瞬间,我被呛得咳了几声。

阿枪哥说时毫无炫耀的意思。相反,他有股淡漠和若无其事的味道。这更让我觉得这事对他来说似乎简直是易如反掌。那时我想问他那辆还能骑的自行车为什么要丢了而不送我。看着阿枪哥被烟也呛得咳了出来,我没有问出口。我说的是:

“我也想有辆自行车。”

可能是烟劲太大的原因,阿枪哥皱了皱眉。他对我说:

“你可是读书的料。”

当时我没明白他的意思,以至于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因为我还在读书,所以没办法弄到那么多钱。正是这种不解令我感到阿枪哥突然陌生起来,尽管我早就没把他当成同学而是……兄弟,或是一个神通广大的偶像?不知从何时起,他的一举一动在我看来都很遥远。

阿枪哥走后我才意识到我忘了问出关键问题。不过我想既然他没说,就说明至少他不想主动告诉我。我猜或许是他每天都骑车去马戏团那领一份犒劳的钱,后来阿枪哥才告诉我不是,那份钱只有第一次去的人才拿得到。我暗暗想:我一定也要有辆自行车。

于是我就拼命地去挖小螃蟹。早上去,晚上回来,有时还带着灵儿。这时间不比凌晨,本来小贝壳就少得可怜,有人还用网捕。我只能拿着我的小铲子挖啊挖,我想只要我不停挖,就肯定能挖出辆自行车。结果是,白天挖出的勉强只够当天的饭钱,时不时还空手而归。我越感到绝望,就越觉得阿枪哥无所不能。

那阵子我和阿枪哥三两天会碰上一次面,总在晚上。一天,挖完小螃蟹回来时天已全黑。阴冷的风吹来就像被小鬼拿针刺着身体。就在感到无限恐惧时,我隐约看见阿枪哥家后院柿子树那儿有个人影。顿时,我猛地浑身一颤。当我正想悄摸摸地小步路过时,我听见一个异常低沉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一把用手堵住了我的嘴。我大口喘着气,这才发现是阿枪哥。我解释说我是从海边挖螃蟹回来的,他问为什么,我怯懦地说想赚点钱。他又说他赚钱是为了不想读书,而是奔着去城里。我们都沉默了会儿。

接着阿枪哥递给我一块小木板,让我埋在他挖出的一个小坑里。我不明所以地照做了,他叫我千万保守好秘密。最后,他约我第二天去马戏团,前提是不能带上灵儿。我们在黑夜中分别。

第二天,我骗灵儿说我去海边挖螃蟹,实际上跟着阿枪哥来到马戏团。上午九点,表演在闷热中开始。半环形的观众席大概坐着三分之一。十来个痞子光着膀子说着本地的俚语。演出的内容和两个月前相差无几,失望之余我看得仍很惊奇,二者并不冲突。我在十几只跳圈的小黄狗中寻找佳佳。就在我全神贯注时,阿枪哥突然拉着我起身。

我们绕过观众席的后方,绕过简制的幕布,绕过一匹正在睡觉的马,沿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来到另一间没有顶棚的简陋屋子。角落有一口六边形古井,井上有个石头盖子。一个脸上麻子密布的中年男人为我们移开了井盖。阿枪哥对我说:

“跳吧。”

我一时没听清,只向前挪了挪。从井口向下看去一片漆黑。这时阿枪哥丢掉短烟,直接跳了下去。我吓得尖叫起来,又听见他喊:

“快下来!”

阿枪哥的声音显得很近,我哆嗦地朝井下瞧去,还是一片漆黑。最后我几乎是被那个麻子脸抱起来又轻轻推下去的。他叫我双手护住头,两腿伸直。

井下出奇地幽暗,似乎是一个洞穴。我跟在阿枪哥身后,越过不计其数的小石子。我听到嘈杂的狗叫声。我们穿入一条狭窄的长廊,两边放有十几个铁笼。笼子里是品种各异、大小不一的狗,朝着我们乱叫。短暂的遭遇让我害怕,阿枪哥只叫我别瞎看也别说话。

拐过一个大角我们得以重见天日。几十个年轻男人聚在两边,中间是两条大狗,互相对着龇牙咧嘴,狂吠不止。阿枪哥突然问我觉得哪条会赢,我当时听不懂他的意思。

“就是你觉得哪条狗更凶?”

我哆嗦地回答说左边那条黑狗,实际上毫无根据。说罢阿枪哥把一张十块钱塞到我手里。

“我押黄狗。”他说。

我还不明就里时,一阵哨声响起,两条狗突然厮打起来。先是黄狗向前试探性挑衅,一步步慢慢靠近黑狗。黑狗只是吠着,站在原地不动。打斗在热闹的起哄声中变得凶残无比,过程我不愿细细讲述。只能说,结局是黑狗死死咬住了黄狗的前腿,后者的鲜血从黑狗的齿缝间流到小腿,从小腿流到地上,从地上流到我的脚尖,像一条长长的花枝的倒影。

“十块钱现在是你的了。”阿枪哥说。

“这么简单?”我问。

“是的。”

那天中午阿枪哥叫来麻子脸,我们三个在马戏团里随便吃了点。其间他们聊的是什么狗打起架来最凶。总的来说,公的比母的凶,大的比小的凶,黑的比黄的凶,不怎么叫的比一直叫的凶。大致如此,麻子脸说的一部分我听不太懂。下午,我们参与了另一场斗狗赛,人数有几十来人。麻子脸站在中央,手里举着两个密封的箱子。我照阿枪哥说的,将那张十块钱押在了斑点狗上。同样,打斗的过程不比上午惨烈,却也是见血的。那天我赢了二十块钱。

攥着半辆自行车,我难以置信地跟在阿枪哥后面。我们走过长廊时,他停下了。两边是十几条狗,品种我分不清。他对我冷冷地说:

“挑一条。”

我愣住了,不明白什么意思。阿枪哥接着说:

“帮我挑一条最凶的狗。我们以后就靠它赚钱。”

我大概懂了,站在笼子外往里瞧。按照总结的规律,我们挑中了两只,一条黑一条黄,黄狗的体型较大。阿枪哥让我最后决定。

“黃狗。”我坚定地说。

那天回去我从集市上买了一箩筐的小螃蟹,灵儿信以为真。晚上,阿枪哥将狗带回,让我和灵儿代养。我告诉灵儿把这条狗养壮就能去马戏团换回佳佳。她信了。我们给黄狗取名佳佳。

那一个月阿枪哥只在夜晚出现。我知道他白天做了什么,却弄不清他为什么晚上常常扛着锄头,坐在柿子树旁。有时我们在幽暗中打招呼。他问我佳佳的情况,我就如实回答。灵儿不太喜欢这条佳佳,原因是它的戒备心太强,对谁都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我们拿给它吃的,它只是冲着我们瞪眼睛,还会乱叫几声。开始我们以为是不熟悉的缘故,时间一久才明白不是这样。它会等到晚上,挑个周围没人的草丛,把吃的叼到那去。

“对我们来说正好。”我最后说。

阿枪哥没有理睬我,自顾自地在冷风中抽着烟。那时我就明白他当天是输了钱的。要是赢了,他会给我和灵儿带回几个大肉丸和大鸡腿,连佳佳也有份。许久的沉默后,他告诉我做完这票大的他就要去城里了,很可能不再回来。又是一阵沉默。

八月十七日晚,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们比赛的前一天,阿枪哥神秘地把我叫去给他把风。我站在田里,他拿着铲子在柿子树下刨着什么。其间难免发出稀稀拉拉的声音,我看见夜色中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

“你爷爷来啦!”我对阿枪哥嘘声说。

他几乎是连滚带翻地摔下来。我们躲在低矮的下方,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等他爷爷回屋后,他才重新爬到柿子树下。我看见他移开了当初我埋进去的小木板。没一会儿,他就挖出了一个小坑,脸从土里抬起来时手中多了一块像石头的东西。我看不清,也没有过问。我明白那就是阿枪哥所说的秘密。

第二天一早,按照约定的时间,阿枪哥在后院等我。灵儿也跟了过来,闹着要去马戏团。我告诉她我们就是去换佳佳的,她又呜呜地哭了起来,说又不愿意拿佳佳去换佳佳了。当时我想,那天赚的钱赎回佳佳肯定不成问题。我询问阿枪哥的意见,他没有拒绝。

抵达马戏团时,我们选择坐在观众席后方。表演已经开始,一个戴着面具的金发女人嘴里突然喷出火来。接着,她牵出两匹红棕色的马儿,手里拿着三四个铁圈。这时我对灵儿说我和阿枪哥去趟厕所,让她坐着别动。我们心照不宣地去往斗狗场。

我跟在阿枪哥身后,熟练地绕过小径,熟练地跳下井,熟练地穿过长廊。我们把佳佳抱下去时,它狂吠不止。

“是个好兆头。”我说。

我们来到一间上了锁的屋子,是麻子脸开的门,紧接着他又反锁上了。阿枪哥抽起烟来,我眼睁睁地看着麻子脸从抽屉里拿出一根细针管,里面是淡黄色的液体。他一把扎在佳佳的腿上。出乎意料的是,佳佳只挣扎着叫了几声,随后倒在水泥地上。

“这下万无一失了。”麻子脸说。

我愣在原地,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

“别担心,”阿枪哥对我说,“过几分钟,它会重新站起来的。”

的确如此。十分钟后,佳佳勉强地站了起来,全身却在抖个不停。我注意到它的后腿抽搐不止。

“佳佳会输的!”我对阿枪哥喊。

“没关系。”他格外平静。

上午十点,我记得格外清楚,麻子脸在赛前的造势中也提及了这个时间。我头一回看见斗狗场里竟然有那么多人。阿枪哥牵着佳佳从上锁的房间里出来,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对面是一条黄毛狗,从牵出来时就躲在主人后面。我想佳佳没有打那一针就好了,一定胜券在握。现在它的后腿还在抽搐,时不时就倒下去,结局难料。

三分钟后,哨声一响,比赛开始。佳佳几乎是半倒在地上,那条黄狗也是一动不动,仰起头来天真地朝周围人看。助威声渐起,就好像那两条狗能听懂一般。结果事与愿违,佳佳还是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那条黄狗也还是站着一动不动。这时有人上去朝黄狗狠狠地踹去一脚,踹得它腾空而起,摔在佳佳面前一米不到的地方。它立马站起,又向后退了好几步,看上去很惧怕佳佳。我注意到它的喉咙不停地哼哼,嘴角正在流血。而佳佳呢?还是趴在地上,眼睛半眯着,仿佛这是一场和它无关的战斗,毫无斗志。

僵持了十几分钟,有几小撮人看得没意思已经提前离场。周围人的助威声也渐渐弱了下去。正当我觉得比赛已经进行不下去时,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手里拿着个小碗,向佳佳走去。他先把一根指头缓缓伸进碗里,接着是五指,再下来是整个手掌。等他把手从碗里拿出来举高时,那只手已经是血淋淋的了。无数条血流如同无数条蚯蚓从男人的掌心向下爬,爬过他的青筋,爬上他的臂膀,再从他的上衫流到胸口,接着像一片叶脉那样朝四周流散,流到小腿时已是点点血块。

“血!”我吓傻了,声音好像卡在了喉咙。

“是颜料。”阿枪哥说,“狗会被红色激怒。”

“是血!”我叫道,“你闻!”

的确是血。我的猜想得到印证,在场的人都闻到了一股腥味。正是这种腥味,让他们逐渐平息的心重新像狗一样狂躁起来。男人顺着佳佳和那条黄狗的毛,把手上的鲜血抹到它们的额头和身上。顿时,它们真的像被激怒了,冲着对方龇牙咧嘴,相貌凶恶。那条黄狗一改原先的怯懦,佳佳也像被打了鸡血一样,猛地站起来,抖了抖身子,不过还是跛着脚。对叫了两三分钟后,似乎那条黄狗发现了佳佳的腿疾,突然冲它咬去,咬在它的腿上,咬完就转头跑开。佳佳想追去时却被后腿拖住,剩下前半身一次次腾在空中。我察觉到它的后腿已经僵硬得和两根铁条相差无几。那条黄狗故技重施,十几个来回后,佳佳倒在了地上,像一块血豆腐。

我急得快哭出来。我想的不是输钱,而是佳佳的死活。我想起了邻居的佳佳,被我骗去卖掉的时候也是这么有气无力地倒在地上,它还以为是跟我玩游戏呢。

“佳佳!”这时,我突然听到灵儿的叫喊。

她就站在我后面,隔着四五人的位置。我挤过人群,把她带到前面。还没等我问她,她就呜呜地哭起来,问佳佳怎么成了这副样子。我不敢回答什么,看灵儿哭得稀里哗啦,我的心也揪得一阵疼。

又缠斗了十几分钟后,佳佳已經无力抵抗,侧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没人敢上前看看它还有没有气了。正当麻子脸准备宣布胜利时,那条黄狗最后一下进攻直冲着佳佳的脖子咬去。所有人都以为胜负已分时,佳佳突然一个扭头,一样死死咬住黄狗的脖子……打斗的最后五分钟周围鸦雀无声,只剩两摊鲜血中微弱的喘息,不久连喘息也消失殆尽。目睹死亡使我感到恶心,直到有人看见从那条黄狗的肚子里掉出一块拳头大小的、连着血丝的肉块……

最后,还是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宣告了比赛结果。他表示那是自马戏团举办以来最为猛烈刺激与振奋人心的一场,也是唯一一场没有胜者的比赛。客观事实不容更改,因此当天不会有赢家。在场的人没有谁提出异议。

之后的事我不愿过多讲述,也没有讲述的必要。值得一提的只是,半个月后,马戏团的地下储存室起了场大火。火势蔓延到附近的小片山林,最后出动了县城的消防队,灭了两天一夜。事后马戏团的负责人声称是由于看管失误所致,与任何人无关,并会承担相应责任。新闻震惊了整个丙州,但我清楚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阿枪哥的爷爷一天凌晨摔倒在自家的柿子树旁,被我母亲早上出门给庄稼放水时发现。醒来后他已是奄奄一息,用尽最后几丝气力捶胸顿足,断定有人欺负他们家一老一少孤苦伶仃,偷了他们的传家宝:一块玲珑剔透的明朝玉石。我们帮他报了警。苦于没有目击证人,这件事如今还搁置在乡里调查所的档案袋里。半个月里,阿枪哥的爷爷卧床不起,最终在一天正午断了气,葬礼草草了事。灵儿自从那天在斗狗场上昏倒,被我背回家后,连着发了六天高烧。持续不断的噩梦让她失去了一半的听力,此后的日子还与谵妄症缠斗不休。如今她是完全的素食主义者,常年闭门不出,看见鲜血会突然发疯。最后一件事,不久后,县里给我们乡派发了一个保送高中的名额。老师将名额给了阿枪哥,理由是他有读书的天赋,何况家中刚出了那档子事,正指望他将来能出人头地。那是学校同乡里沟通后的决定,没有人反对。然而,三个月来谁都没有见过阿枪哥。名额上报的前一晚,我顶替了他。后来我读到大学,如今还在大学里教书。

男人的话到此为止。他靠在沙发上,把“西班牙落日”一饮而尽。随后,他不无歉意地说自己得先走一步。那顿酒钱他说什么都要请我,然而前台说什么都不肯收他的钱。我们在时断时续的小雨和雷声中分别。

已是一点,酒馆里更为热闹。天台的舞池中央灯光闪烁,形形色色的男人和女人来来往往。我也想将那杯“深水炸弹”一饮而尽,入喉时的苦涩和辛辣却令我瞬间打消了念头。我感到如坐针毡,想起马楼。我去到楼下的包厢,他横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着。我开了几瓶啤酒,喝光后又勉强喝了几口洋酒和鸡尾酒。我听说掺着喝不同的酒更能让人沉睡。我在音乐中昏昏沉沉,等待着马楼的姑妈第二天将我们送回学校。

责编:周三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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