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遇见

2023-03-26 03:28刘泽
美文 2023年6期
关键词:勇气语文课外婆

刘泽

“书犹药也,善读可以医愚。”

小学三年级的第一堂语文课上,时常面带微笑的孙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这句话,向我们讲读书的意义。她还举了许多名士发奋苦读、废寝忘食的例子,借此勉励我们。

我听了之后,想起幼时读书的经历,不免自惭形秽。

年幼时,我家中藏书颇丰。小小一间阁楼里堆了半人高的线装书籍——那多是祖父的旧物了。偶然一次从其中翻得两本《牡丹亭》的连环画,在此逗留半日有余,犹如寻得奇珍宝库。此后,那间常年积灰的阁楼便由我接管,也因此与书结下不解之缘。从那堆旧书中读到的故事,如今大多已淡忘,但它们曾一度成为我在同龄人侃侃而谈的资本。譬如其中有一套小本装订的《中国通史》,纯色封面,约莫有六七本。我无事时常读来打发时间,虽不能理解史学之庄严深厚,却也记下不少大事件。同师友谈天时常引经据典,或是老一辈人追忆起文革时期、大集体时代,也能仰头插上几句嘴,由此赚得不少或赞赏或诧异的眼神,我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后来无意中翻到叔伯用过的小学课本,内容多有改动,可仍有不少课文被保留下来,可做预习之用。再加上其插画精美,小小一本并不占地方,我干脆收到枕下当睡前故事看,无意之中养成了夜读的习惯,并延续至今。

语文课上我常常是最有话说的那一个,考试也总名列前茅,甚至三年级时能熟练背诵五年级的课文,深受语文老师喜爱。老实说,我一开始读书的目的并不纯粹,更多享受的是所谓“学识渊博”带来的优越感,而并非知识本身。但不得不承认,读书给我带来的,除了一时的骄傲,还有许多更深刻更含蓄的启迪。

作家鲍尔吉·原野曾说:“写作使人善良,作家应善良。”这话是不错的,阅读就是从文字中邂逅那些热烈而自由、心怀悲悯的灵魂,倾听他们内心的旋律,由此变得善良。祖父的藏书中曾有一本很厚的《白鹿原》,我只读过一遍。因着许多字不认识,读起来吃力得很。但我对那个叫田小娥的女孩抱有极深的同情。她不堪的身世,她的苦难,她受过的冷眼和珍视,她的美丽,她的苍白,她简单的愿望和她苍白的爱。她的一切都令我记忆犹新。我那时还太小,只一味地憎恨那些施与她苦难的人,却并未深思苦难的成因,也一并不喜欢陈忠实,不爱读《白鹿原》。

后来读鲁迅的小说,这份同情一以贯之地延续到单四嫂子、祥林嫂,以及人血馒头的故事里夏家少爷和毕小栓的母亲身上。当年因为心疼田小娥而不敢再看下去的那本《白鹿原》,如今再一次捧起的时候,除了苦难,也能读出更多的东西。譬如朱四先生的文人风骨,白嘉轩和妻子相濡以沫的爱情,白鹿村人同仇敌忾的精神,其间错综复杂的阶层关系,以及那个暗流涌动的时代背景。于是,我学会直面苦难,并理解作家写那些苦难的原因不是要歌颂它,而是呼吁善良。对苦难的感受使我更容易窥见他人之痛苦,也更方便照顾他人的情绪。

这么多年过去,我仍旧同情田小娥,仍旧会因书中人物的苦难潸然泪下,甚至愤世嫉俗。这使我比同龄人多愁善感,同时也更多宽容,更坚信人性之善。

我喜欢读故事,故事中有苦难,苦难带来悲悯,悲悯使人变得柔和,柔和的人自有与恶抗衡的万般勇气。万幸,纸上苍生眼前过,留得半寸菩提心。古人言书犹药也,在我看来医愚是一方面,更多的是能治愈心灵。

我曾有一段日子是极度焦虑的,因病搁置的學业,同父母沟通的障碍,加之许多细碎繁琐的小事,日积月累,好似密布的阴云,将我十五岁的天空染成一片灰色的阴霾。

忽的一日,有光照进来——汪曾祺先生的散文以温水煮粥似的笔调安抚了我躁动的心灵。那些个蝉鸣聒噪的午后,我常捧一本线装的《人间有味》,坐在外婆身边为她朗读。外婆年纪大了,看书很费精力,便由我读给她听。我读到拌千丝和杨花萝卜,读到高邮的咸鸭蛋、南方的螺蛳、北地的烤鸭和各色的鱼,有时好奇心上来便追着她发问。外婆年轻时做过厨师,很乐意同我谈论这些,天南地北的食材,各个菜系的饮食特色,以及她念念不忘的黄金岁月。外婆很推崇汪曾祺,称他是一个有人性的作家,一个会生活的人,一个有趣的大文豪。于是连我也一并喜欢上他,喜欢上了散文。

外婆仍旧陪着我,读汪曾祺,读杨绛,读毕淑敏,读她认为一切可以治愈我的文字。当我的指尖划过扉页,一股莫名的安谧静静笼罩在心头:当金色的阳光洒落在纸上,将文字染得熠熠生辉,我心上的阴霾也一并被驱散。

当我读到“请依然相信人类的光明大于暗影。哪怕是只多一个百分点呢,也是希望永恒在前”,忽的眼眶一热,几滴泪落到纸上,似乎困扰我这么多日子的疑惑都找到了答案。

外婆半眯着眼睛在躺椅上,拿了我的手和她的放到一处,轻轻地念出下一句:“所以呀,缘缘,要给爱留下足够的容量。”任眼泪在脸上肆意地淌着,洗尽所有往日的阴郁,心绪平静后睁开眼:窗外,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火烧云。

万幸,山重水复萧瑟处,花明柳暗见桃源。若要问读书给人带来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我一定会不假思索地说出两个字——勇气。

是的,勇气。曾几何时我还是一个自卑又敏感的孩子,常因为别人锐利的话语寝食难安,甚至无底线地责备自己。

中学时有一次参加学校演讲比赛,因时间仓促准备不够充分,又是第一个上台,极度紧张之下竟是忘词了,讲得一塌糊涂。回到教室后坐立不安,想起离场时台下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更觉无地自容,恨不得趴在桌上痛痛快快哭一场。然而一低头便看见桌角用铅笔写的两行字——“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似一位长者面带微笑对你说出的宽慰之语。我于是想到苏东坡,想到他自嘲的“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想到他“九死南荒吾不恨”的坚毅,后来不知怎的也想到“蒌蒿满地芦芽短”,想到东坡肉和生蚝。这样想着,不由得破涕为笑,心里好受多了。

不止东坡,曾经读过的许多诗文都成为我披荆斩棘的勇气。小时候怕黑,害怕走夜路,害怕经过半人高的草丛,害怕水潭,也害怕同人打交道,怕受到冷眼和拒绝。

海子说:“击鼓之后,我们把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如此富有力量感的比喻使我渴望成为黑暗中不卑不亢的舞者。我仰望月亮,听着自己的心跳,步履由一开始的迅疾慢慢转向悠闲,再就是雀跃,最后终于能毫无负担地穿过无灯的大路,似一只慵懒的、习惯与夜晚作伴的猫。后来许多的恐惧都这样慢慢离我而去。

当我凝视碧绿的水潭,脑海中浮现出的不再是水底可能潜藏的怪物,而是那句“潭面无风镜未磨”。当我因自己的敏感和对关爱的渴求感到羞耻时,冰岛作家斯特凡松的文字如风铃一般在我脑海中响起:“渴望拥抱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心脏是一块敏感的肌肉。”于是我有了向别人索求拥抱的勇气,同时也更加大胆地表达爱意。每次和父亲通话,末了总要添上一句“想念你”,与亲友相处时也总会毫不遮掩地说出“我很珍视你”“你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谢谢你对我如此宽容”之类的话语。他们常惊讶于我的热情和坦率,却也因此更加真诚。

人常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我不敢自称饱读诗书,但读书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内在修养,是毫无疑问的。中学时候的一位书画老师,个子不高,浓眉小眼,可每每听他说话总觉得有难以言喻的舒适感。我本就是健谈的人,社团活动又相对轻松自在。从他口中我知道了郁达夫、艾青、龙应台,知道唐宋时期不少文人轶事,知道了王尔德和夏洛蒂三姐妹,知道这世上还有把月亮比作心脏的忧郁又浪漫的海子。他与我谈论这些时,周围似乎有着特殊的磁场,他眼里的光芒涌动,连时间都变得迟缓了。于是我发自内心地敬仰他,并渴望成为像他一样的人,至今仍渴望着。

记得那是两年前的一个上午,天清气朗,外校来的语文老师在我们班讲公开课。讲到比喻和借景抒情时让我们举例仿写。同学们讨论的空当,我想起学过的古诗,脱口而出一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四下俱静,而后是雷鸣般的掌声。后来又讲到联想和想象,我于是套用了简妮特小姐的“当我们的灵魂穿过坟墓”,亦赢得众人赞许的眼神。

那一堂语文课大抵是我初中三年的高光时刻了。也是自那时起,我习惯昂首挺胸,大胆发言。这大概也是勇气的一部分吧,表达欲往往是催生勇气的第一要素。不仅是为了获得认同,当我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当我读有所获,心有所感,勇气便油然而生了。于是我动笔,于是我开口,于是我在歌词中写道:我想要叛道离经,想要所欲随心,想让整个世界都听到我反抗的声音。这反抗并不等同于叛逆,有时是微末的善举,有时是为少数人发声的言语,有时是对“小恶”的谴责和拒绝,无形和有形兼有。我不敢说它们全部正确,但至少它们热烈而持久,成为我所坚守的人生信条和正义感的来源。

此后的日子里,每当有了自卑自弃的念头,或是目睹苦难和不公,对未来感到迷茫的时候,我都会想到初三的那堂语文课,想到曾读过的书,以及书中所歌颂的一切高尚而美好的事物,譬如善良,譬如正义,譬如希望,譬如爱。那使我有了与人世间种种苦难抗衡的勇气,追逐黑暗中跳舞的心脏,步履不息。

读书之意义,不过得之于心而难宣之于口,紙上得来终觉浅,寻章摘句绘不得。凡心所向,素履所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万幸,有书为伴,不负流光不负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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