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下高速,穿越周至县城,沿108国道进山,车轮在山路上旋转三个多小时后,一座由玉兰花织就的“山峦”,骤然出现在我们眼前。
湖水般幽蓝的天幕上,成千上万朵玉兰齐刷刷擎出花儿酒盅,又在半空里听命般悠忽停驻,像是在集体操练一个仪式。弄不懂它们是在庆贺冬天的结束呢,还是在欢庆即将到来的春天。侧耳,似有酒盅的碰撞声从花间传出,怦,怦,怦,也像是花开的声音,细细的,却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心。
密匝匝的花朵,将整座“山”染成了凝脂般白里透红的粉色,春光泼溅,流泻出妩媚的光,四周的山谷,都被它照亮。脑海里晃动起“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贵妃。美女与花,皆是造物主赐予世间的尤物。
其实,眼前的玉兰“山”,是我一直竭力想描摹而始终无法描摹的,因为任何文字,都配不上它的美妙。
一棵树,就是一座花山,占了半壁江山。
古人称玉兰为玉树、玉山,可谓贴切。更何况,这是棵古树,神树。
这棵1200岁的大树,身高27米、树围5.3米,四人方可合抱,树冠覆盖了两亩地。身旁的石碑上书:玉兰树王。大伙儿称它“秦岭玉兰王”。
这里是秦岭腹地,山峦叠嶂,八斗河日夜不息地穿山越岭,冲刷出大大小小的坝子,眼前的玉兰树,靠山临河,天时地利,练就了大山一样的躯体。
怕澎湃的花“山”有恙,当地人用了九根仿真柱子,撑起了曲虬的树干,给大树建了围栏,围栏外修了公路,以方便慕名而来的人观赏。
和其他树神一样,这株玉兰树王的身上,也缠绕着许许多多的故事,诸如,名为木笔的秀才,为了医治瘟疫化身为玉兰树;南宋将士杨从义把战旗插在玉兰王树上,在树下训练士兵,抗击金兵,屡建奇功;最让人感慨的,属殷姑娘玉兰树下等候刘秀的故事。
传说当年刘秀被王莽追杀,慌忙逃入秦岭,幸遇殷家坪的殷姑娘用智慧支走追兵,并做了麦仁饭给刘秀充饥。刘秀得救后,当即许诺,他日若有出头日,定娶姑娘为妻。从此,痴情的殷姑娘在玉兰树下日日等待,年年岁岁。孰料,刘秀做了光武帝却早已将此事抛之脑后,而村子里的人都知她是未来的殷娘娘,谁也不敢上门提亲。最终,殷姑娘人老珠黄,去了玉兰树南的一座山庙削发为尼。这座山庙,被后人称为“娘娘庙”。
我们驱车前来观赏玉兰古树时,就从“娘娘庙”下经过。
想那殷姑娘当初因信着爱的时候,俨然一朵春天里的玉兰,她一瓣瓣打开自己,独自美丽,独自芬芳,直至一点一点变褐,华衣纷落,兀自飘零。年复一年,花开,是己心。花落,是缘去。可怜殷姑娘,一个空头承诺,让她花儿般的年华付诸东流。那株玉兰树,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了整个情事,似乎早已知晓了故事的结局:“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是王维《辋川集》中《辛夷坞》里的后两句诗,前两句是“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连起来的意思是:枝头的辛夷花,在山中绽放着鲜红的花萼,流水边一片静寂,没有人烟,辛夷花纷纷扬扬,寂寞地绽放,寂寞地凋落。
木末芙蓉花,是指枝头的辛夷。辛夷的花苞就长在枝梢,含苞待放时,外形如同沾了紫红墨汁的毛笔,它的另一个名字就叫“木笔”,其色、其形,与荷花含苞时的形态极为相似。荷花别名芙蓉,故以“木末芙蓉花”借指。坞,是边缘高中间低的谷地。辛夷坞,就是开满辛夷的山谷。
王维当年在长安做官时,曾隐居在秦岭的“辋川”,王维眼里的辛夷坞,地处现今秦岭的辋峪。秦岭号称有“七十二峪”,辋峪是其中之一,北起西安蓝田县辋峪口,南达与商洛柞水县相连的秦岭分水岭,长约50公里。
王维用20首五言绝句,描绘了辋川20处山山水水,是为《辋川集》。我们几乎都是背着王维的诗篇长大的,仔细想想,辋川和秦岭山里的其他地方相比,并没有太多的不同,但因了王维就不一般了。辋川的山水滋养了王维,王维又在文化意义上重塑了辋川,借物言志,让这里的山水有了灵性。
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血雨腥风,没有世俗纷扰,宁静、淡泊、自在,这样的“辛夷坞”,是人人都向往的。王维历经繁华后,很希望自己是一朵开在山中的辛夷,即使没有人来,自开自落,也很怡然。
读这首诗时忍不住设想,假如自己是一朵辛夷,能否忍受山中的寂寞?能否从容开放,寂寂凋落?
曾经很是奇怪,唐宋诗人吟詠辛夷者极多,咏玉兰者却极少,白居易、李商隐、黄庭坚、王安石、刘长卿等文豪的诗句里,都有辛夷花美丽的身影摇曳。后来,读到了陆龟蒙的《和袭美扬州看辛夷花次韵》,诗里一句“若得千株便雪宫”,这才明白,唐宋诗人是把紫红与白色的玉兰,统称为辛夷的。
我的家,也幸运地位于“辛夷坞”里。站在二楼的南阳台上,可将植物园的木兰园尽收眼底。这里的木兰,泛指以玉兰、紫玉兰、辛夷和二乔玉兰等为主的木兰科植物。
早春,玉兰们用花香推开我家的窗户,知会我花信。
二月底,历练了整个冬天,白玉兰率先跃上枝头,将芳香递送给身边经过的每一缕风。睡醒了的蜜蜂踏香而来,嘤嘤嗡嗡,诉说着自己的喜悦。玉兰树的叶子,此刻,还静静地躺在灰褐的枝条里。
几十株玉兰几乎是在一夜间,争先恐后地举出白色的花朵。
玉兰开得最早的品种,叫“望春”。意思是春天还没到来,其他的植物尚在沉睡,玉兰就“怦,怦,怦”地绽放,像极了诗人所说:“日晃帘栊晴喷雪。”“喷雪”二字,真绝,写尽了玉兰的激情。
甜丝丝的花香,氤氲在空气里,把我家所在的楼房、四周的廊亭、花柱和水域,全都笼罩在它的香味里。
木兰园里,白色的玉兰居多,那些白色的花蕾,裹着毛茸茸的外衣,在灰褐的枝头,呈现出本真的天然素净,含蓄而羞怯。只有在花瓣张开的刹那,玉兰花才释放出人见人爱的芬芳。
对植物来说,花朵的色彩和香味只是引诱昆虫传粉的手段,而昆虫对花朵的喜好,有的只认颜色,有的只凭花香。花朵只要满足其中的一种要求,就足以传播花粉,繁衍后代了。
当初,玉兰花释放花香的本意,只是为了指引刚刚睡醒的蜜蜂,将花粉交给勤劳的蜜蜂,自己传宗接代的大事就搞定了。
但后来,玉兰发现,人类比蜜蜂更喜爱自己的醇香和素净——少女会将含苞待放的玉兰花,别在胸襟,让楚楚的玉兰花香,随风一路铺陈开去;大妈大婶,会摘下新鲜的玉兰花瓣,洗净后掸上一层细细的白面,再裹上用面粉和小苏打调好的糊,下到温油里炸,末了还会把晶莹的冰糖碾粉撒在花瓣上,一道酥炸玉兰,吃起来沙沙丽丽、春意盎然;三姑六姨则将玉兰花瓣收集晒干后,做成干花花袋,头疼脑热时,闻闻就可以缓解;重要的,园林设计者,会将玉兰树列入庭院和道路绿化的名单之首,孤植、列植和片植……
有了人类的喜爱,玉兰树的身影很快遍布大江南北。
闻过玉兰花香的人,想必都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清新和优雅。
经过春风和炎夏的洗礼,八九月份,纷纷站立枝头的玉兰果,脱胎换骨般,显出另外一种风格。它们没有统一的长相,长短不一、胖瘦随意,疙里疙瘩,曲里拐弯。像麻花,像蜈蚣,像小狗、小猫、小鸟……极尽幽默夸张。说白了,玉兰树拥有一群奇形怪状的“孩子”,它们身穿玫红色的衣裳(假种皮),“衣服”一旦破裂,会露出里面红艳艳的果实。
满树红色而畸形的果实(聚合蓇葖果),其实包含着玉兰树细腻的心事,包含着它的聪明才智。
玉兰花瓣绽开后,花里的雌蕊先熟,大约36小时后,雄蕊成熟并释放花粉,而此时,雌蕊已经丧失了接受花粉的能力,这便是植物界的“雌雄异熟”现象。
玉兰花让雌蕊和雄蕊错时成熟,目的是避免较为低级的自花结实。自花结实大概类同于我们人类的近亲结婚,后代的致畸率很高,优良性状也很难延续。
早春时分,受低温影响,蜜蜂们大都缩手缩脚,若开花时再遭遇倒春寒,媒婆蜜蜂几乎集体罢工,加上玉兰花还有较强的自交不亲和特性,这些因素一起作用的結果,就是玉兰的一个雌蕊群里,只有少数雌蕊能成功获得另外一株玉兰树上的花粉。
一朵花里,一个密匝匝螺旋状生着的雌蕊群上,只有接受了异株异花花粉的雌蕊柱头,能发育成果实,而那些没有受粉或勉强接受了同株异花花粉的柱头,会慢慢败育——部分心皮不完全发育。
所以,玉兰果长着长着,就变得“幽默”起来,七扭八歪。哈,这形象并不影响其优秀基因的传递,加上人类的大量养护,玉兰树在传宗接代方面一直是高枕无忧的。
所幸,喜爱玉兰的人,没有几个人关注玉兰的果实。玉兰在大诗人的笔下,都是以花朵的形象出现,即便是被吃,也显得如此空灵: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祁云枝
就职于陕西省西安植物园,陕西省植物研究所研究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在《美文》《科学画报》等报刊撰写专栏。散文刊于《人民日报》《北京文学》《西部》《黄河文学》《散文百家》等,入选《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选刊版》《中国2021生态文学年选》等。出版有《植物 不说话的邻居》《我的植物闺蜜》《低眉俯首阅草木》等,有作品被翻译成英语在海外出版。获中华宝石文学奖、丝路散文奖、全国大鹏生态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创作大赛一等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