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和雨水不谋而合,在六月普惠草原。草原随即像冰湖一样开始融化,草一天天地变幻着涌动起来。上旬,大地还琥珀般鹅黄,到了中旬,就呈现出了亮闪闪的翡翠色。农贸早市儿仿佛无数支画笔涂抹的调色板,迅速璀璨亮丽起来,仿佛新嫁娘是在瞬间诞生的那样,青春、美丽、丰润、喜气洋洋拥挤在一个早晨里活色生香。人们的心不由抖了个机灵,却并不知道其实自己正跟着草原一起律动着。
你听,农贸早市儿上那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分明有了生机勃勃的雀跃,也包含着时不我待的急促——来了,一股儿水的头道野韭菜来了,快买吧;嫩嫩儿的柳蒿芽,正是最好吃的时候啊;四叶菜,掐尖的啊,冒白浆水的啊;小拳头样的蕨菜苗啊,过几天就老了……逛早市儿对于我来说,是每天的功课,徜徉期间,往往并不需要买什么,就像信手翻书,翻着翻着,就翻出了季节的趣味,翻着翻着,就翻出了岁月的滋味。当然,由于经不住诱惑,到头来总是满载而归。无形中,各种山野之食,已经装满了我的冰箱和冰柜,不由每每自诩犹如神农一般,尝遍了草原。突然有一天,早市儿上的叫卖中,闪现出一个新的内容——哈拉海,哈拉海……原生态的哈拉海进城了!包包子,下疙瘩汤,炖羊肉土豆,那叫滑滑溜溜,黏黏糊糊,要多好吃有多好吃了,东西南北的游客都爱吃啊……
哈拉海,是不是就是哈拉盖?由于音译,蒙语中的物名、地名、人名,往往翻译成不同的汉字。这早市儿上的哈拉海,莫非就是我当年在扎赉特旗吃过的那种野菜——哈拉盖?
那是一九七七年的早春三月,我被单位抽调,参加工作组,到扎赉特旗四平山公社和平二队,名曰指导春备耕工作。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得益于在肉联厂的背景中长大,并没像很多同龄者那样,体验过挨饿的滋味,也没有在农村住过。我和从盟医院抽调的杨姨一起,扛着行李进村,被安排住在全村条件最好的孙大娘家。孙大娘家一铺大炕,从东到西,住着大娘大爷和他们已经成年的闺女、外孙子、儿子,加上我和杨姨。晚上不点灯,天黑就睡觉。我被放到了最好的位置,热炕头,每晚总要被烧烤一两个小时才能入眠,还不敢起夜方便。这些都可以忍,忍不了的是,出门总有狗跟着你,就等着你上茅房。我们不可以在孙大娘家吃饭,要每天等派饭通知,就是吃百家饭,每家吃一天,轮流转。由于改革开放尚未开始,这个干旱的小山村,十分穷困。上一年交了公粮之后剩下的小米和玉米,从冬到春,省着省着吃,这时候也已经快见缸底了,还要保证家里下地掙工分的劳动力吃饱,所以家家都在半饥不饱中熬着。淳朴的村民们,对于我们这些其实啥用也没有的工作组,竭尽所能,但是难为无米之炊。记得第一顿饭,吃的是混淆着很多谷壳的小米稠粥,菜就是一碟秋天腌的大葱叶。那小米粥里的谷壳粘在口腔里,不好意思往外吐,也咽不下去,大葱叶黏糊糊地拉着粘丝,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就这样,我们工作组四个人,还得分派到两家,不然四个人都去一家吃饭,那家就会承受不了。要是赶上在有孩子的人家吃派饭,那家的孩子就会站到炕桌前,不动地方地看着你吃……几天之内,我便飞速地体验到了啥叫食不果腹,啥叫民以食为天,啥叫诗书难救眼前贫。
终于盼到在孙大娘家吃饭,虽然照旧是玉米大碴子粥,但是大娘竟一下子端上来两个菜,一道是蒸萝卜干蘸酱,不必细说,另一道就是让我终生难忘的哈拉盖炖土豆。大娘掀开锅,我便看到了那搅拌在土豆汤里的枯草色碎屑,这是啥东西?加在土豆汤里简直太好吃了,入口的感觉是滑滑溜溜,黏黏糊糊,还透出一种诱人的荤香。我们索性每人盛满一碗,呼噜呼噜地吃完,再加上一碗……顷刻间,浑身上下生出久违的满足感。
大娘告诉我们,哈拉盖是草原上最粗拉的野菜,村口地头遍地长,多得都拦裤腿。后来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村民都知道了工作组喜欢吃哈拉盖炖土豆。于是我们每到一家,都给我们做哈拉盖炖土豆。每年初夏,村民家家都会采很多哈拉盖,晾成干菜碎屑,以备青黄不接的时节,掺和着粮食度日。我们来的时候,地里还有残雪,我们离去的时候,草原刚刚露出一点绿色,因此,我无法知道哈拉盖长得什么模样。村里人好脸儿,哈拉盖炖土豆,解决了村民愁了好久的老大难。结果,我们在赤脚医生家吃了哈拉盖炖土豆,在驴倌儿家吃了哈拉盖炖土豆,在富农分子家吃了哈拉盖炖土豆,在天津知青家吃了哈拉盖炖土豆。总之一天换一家,天天都是哈拉盖炖土豆。那真叫是有一张炕桌,就有一种哈拉盖炖土豆,咸淡不同好说,越发吃出了焦糊色的哈拉盖,铁锈味儿的哈拉盖,霉苦味儿的哈拉盖,等等,反正没有一家的哈拉盖炖土豆能和孙大娘家的哈拉盖炖土豆相比。我沉默,杨姨会说话——啥好东西天天吃就不香了。孙大娘在一旁,磕磕烟袋锅,叹了口气,慢慢说,缺油啥也不好吃啊。孙大娘的大女儿,在公社的供销社当售货员,时常给家里捎回点荤油,大娘纸包纸裹地经管着,那天给我们炖到了菜汤里。就这样,我方知道一般村民除了过年,从不炖菜,什么都是蘸酱吃,蒸着吃,那是因为没有油,做什么都糊锅。
上级始终也没通知工作组有什么具体任务。记得我只是在某天早上跟着杨姨到地里走了一圈,看了看农民坐水种苞米。他们天亮饿着肚子下地,干到七八点钟,休息,喝一通黑砖茶汤子,吃个玉米大饼子,再一直干到晌午,才回家吃饭,家里又有什么硬伙食呢?无疑不会有比没有油的哈拉盖炖土豆好多少的吃食。我们四个人忧心忡忡,束手无策,令我给呼伦贝尔广播电台写了一个消息,内容是扎赉特旗农牧民如何艰苦奋斗大战春备耕,始终没见被采用。那一年正赶上我要参加高考,便每天吃着各种哈拉盖炖土豆,然后回到孙大娘家的炕桌前,抓紧不用点灯的白日时间复习。大娘的外孙子很好奇地看着我,有时候我会讲一些世界和地球的故事给他听,那个少年听得目不转睛,总是一言不发。临走我把所带的书、本、笔都留给了他,至今我还会常常想起他。
在早市上,叫卖哈拉海的声音把我的记忆唤醒。于是我停下脚步,在四十年之后,细细地端详了哈拉海原初的模样。刚刚从草原上采回来的哈拉海,葱绿,人们掐的是其二三寸长的嫩尖,狭长的叶子背后布满了大约一毫米长的毛刺,呈冰霜色。我明白了,眼前的哈拉海,就是扎赉特旗四平山和平二队的哈拉盖,也是我们小时候遭遇过的螫麻子。记得当年和一帮孩子到河套采臭李子,曾经被它螫过手背,好几天火辣辣地痛,像是有无数小鱼刺在肉里往外撅。有几个淘小子极坏,看到有小伙伴撒尿,就往人家的小鸡鸡上扔螫麻子,看着小伙伴疼得吱哇跳脚,集体拍手大笑,不过他们还真有招儿,笑完了,告诉小伙伴用自己的尿去搓,方化解一场危机。闹了半天,大兴安岭以西草原上的哈拉海,在兴安岭以东的半农半牧区,叫哈拉盖,在东北民间语境中,叫螫麻子。我去查阅植物辞典,得知哈拉海的学名叫狭叶荨麻,为多年生草本植物,有木质化根状茎,茎高可以长到40厘米到150厘米;在中医和蒙医的药典里,哈拉海全株可入药,具有祛风定惊、消食通便等功效。
那么,哈拉海这个蒙语名字是什么意思呢?在蒙语里,哈拉海和哈拉盖的意思相同,即是“不能惹不能碰的……”,世上不能惹不能碰的植物应该很多,所以,草原上还有一种也叫哈拉海的草就显得比较合理了,那就是节节草。节节草很容易在结节的位置折断,不过奇妙的是,节节草还有另一种禀赋,就是在一定时间里,折断了的肢节,可以在结节处还原回去。此话远了,回到眼前这一堆堆一筐筐的哈拉海上,我发现城里早市儿上的哈拉海生意挺火,没等到歇市时间,各个摊主的货渐渐售罄。观察一下那些接踵而来的买者,还真的不拘于某个特定人群,有一身名牌的男人,有穿着蒙古袍的额吉,有直发垂肩、一身运动服的姑娘,也有胖乎乎的饭店厨师以及看似腹有诗书的眼镜阿姨……一时间,围绕着哈拉海,我不由思潮起伏,浮想联翩起来。
我问自己的第一个问题是,在草原上,牧人食用野生植物,起初都是和动物學的,那么,因为螫嘴,牛马羊至今都对哈拉海避之不及,而游牧民族食用哈拉海却已经很久了,是谁第一个以身试法,挑战了浑身毛刺的哈拉海,又是谁发现了先焯过水,哈拉海就不螫人了,从而用哈拉海创造出多种多样的生态美食?我想来想去,觉得这个问题实为一个小小的千古之谜,大约永远无人可以解答。
我又想来想去,总觉得在一年只一百天左右无霜期的草原上,其实人和冬眠前猛吃松籽的棕熊一样,亟需脂肪,才能抵抗严寒。肉食不可或缺,但是饮食的单调会给人类带来三高和肥胖诸症,因此,人们的胃肠渴盼长纤维。回头看看,草原所有被人类选用的野菜还真都有化解油脂、促进代谢的功能,柳叶蒿是这样,老山芹是这样,四叶菜、婆婆丁也是这样。目前还没有谁公布过哈拉海具体富含什么纤维素、维生素、微量元素、矿物质之类,然而,许多年来草原上的人们凭借胃肠的直觉,解读了这种名不见经传的野菜,也一年年解读了百科全书般的草原。
我继续自问自答,既然哈拉海和草原人的饮食相伴了很久,一直没有声名大振,为什么近年来突然大地回春一般,风也似的登堂入室,不仅进入了百姓的日常菜谱,还成了楼堂馆所迎宾宴客的美味佳肴,从而在日新月异的生活中大放光彩呢?我想到了旅游二字。是的,每一个旅游者都是带翅膀的种籽,当他们不再满足于浮光掠影,开始体验风景与生态孕育出来的种种奥妙,随即,一首老额吉唱给母羊的劝奶歌,一种人与驯鹿相依为命的生活,一次爬冰卧雪的步行,一种别致的舌尖体验纷纷扬名四海。潜移默化于旅行之中的是,诸种文化的DNA,日渐互相融合,直至升华出崭新的形式和内容。哈拉海,正是在当今火火的生态游中,走出了四平山和平二队的概念,焕然新生了。
哈拉海进城,让我的小厨房花样翻新。根据其喜融油脂的特质,我在完成了包子、饺子、疙瘩汤和炖土豆羊肉的家常菜尝试后,还用哈拉海成功地试验出两种举世无双的佳肴,因版权所有,暂且秘而不宣。
艾平
呼伦贝尔人,作家。已出版散文集《呼伦贝尔之殇》《草原生灵笔记》《风景的深度》《雪夜如期》等。曾获冰心散文奖、华语最佳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新经验”散文奖、百花文学奖散文奖、《人民文学》“美丽中国”全国游记文学征文一等奖、第七届和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