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鹏程
1973 年,新疆吐鲁番出土了一副奇怪的眼镜。
青铜制成的镜片上,布满了小孔。
它的用途一度成谜。
无独有偶,在西藏,人们用牦牛绒制成眼圈,
兴安雪岭的鄂伦春人用马尾编织眼镜。
生活在北极圈的因纽特人,没有牦牛和马尾
他们用驯鹿的大腿骨制成眼镜的形状,
再用石针,凿出猫眼状的缝隙。
经过考证,这些都是当地土著预防失明的利器。
过多的光,让人目盲。于是,每个地域
被强光压迫的人们
都选择了因地制宜,遮蔽多余的光线。
生活在一个亮光闪闪的时代,
我时常提着一盏隐藏掉光芒的灯,
它漆黑的灯芯,仿佛我
一个来自小地方的人的审慎、隐秘的胎记。
特蕾莎,你为什么还要赤脚奔波于贫穷的加尔各答?
“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一个人赤脚,
穿着鞋子就是有罪的。”
诗人,你为什么还要独自执守于这盏寒夜的孤灯?
“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一个人困于寒夜,
轻言光亮也是有罪的。”
特蕾莎,这就是诗人与布道者共同的宿命。
人类的女儿继续戴着锁链,
羊群继续在旷野中啃食雨水……
“写作就是双倍的生活。”
“写作,就是第二次生活。”
我不知道上面这两种翻译哪个更接近加缪本意。
作为一个业余写作者,我同样也在探测
它和生活之间的距离。
它们偶尔重合,彼此纠缠。
多数时候,它们大相径庭,风马牛不相及,甚至
老死不相往来。
但我仍在固执地用写作置换自己的生活。
我把烂泥潭置换成新鲜的海水
把沉沦的灰烬置换成上升的炊烟
把搁浅的舢板置换成孤筏远洋的独木舟……
就这样,年复一年,我把世故乏味置换成
热切和勇气。但究竟,我是用虚构置换真实
还是用错置换对,我同样不得而知。
当我离开、消失,会不会有另一个人
从纸的另一头赶来,
尝试探测或者
继续我的生活,那已经经历和未曾经历的?
据说,在一篇著名的小说里
一片画在树丫上的树叶
在冬天,曾经拯救过一个濒临绝望的人
是这样吗?在我居住的小镇
冬天,有很多叶子,一直在树上坚持
这使我怀疑,这附近可能隐藏着更多
需要拯救的灵魂
我还看到,因为阴冷,一些树,将细小的叶片
缩成一枚枚青灰的针
我想,那一定是一些更加脆弱、敏感的心
它们自己也在等待着拯救
初春时节,我去小镇医院探望一个朋友
经历了一个冬天,
病床上的脸,泛起了红晕
而窗外,一场迟来的落叶,正在纷纷扬扬
——这让我几乎相信了神迹。
这里是一段江水的拐弯处
这里也是一曲琵琶的
最后一个音符,一首长诗的尾句
一段漫长流逝之后,江心
月色的苍白
这里是浔阳,也是柴桑
是白居易,也是陶渊明
是码头,也是归宿。
这里是大道,也是歧途
这里是江州司马,也是浮梁弃妇
是两行泪水的交汇处
逝水滚滚啊,这里只是万里长江的
一个逗号,一座礁石
是无数天涯沦落人,压在心底的一粒暗痣
在两座水库之间,有一条溪流。
在溪流的一侧,有一座古村。
光阴闲闲,无论魏晋。
一个村庄就像一个人,挑着一副流水的担子。
有时候下游水库满了,就把肩头的重心
向上撸一撸,有时候上游水库满了
就向下挪一挪。
挪多挪少,儒雅洋的村民心里有数。
一副担子就是一杆秤,来自山顶的星星
镶嵌在上面,那是逝去的先祖
留给他们的戥星。除此以外
祖先还留给他们一枚秤砣——
一座位于村口的祠堂
无论世事如何变化,它压得住日子的盈亏满溢
也压得住人心里的日旱雨涝。
溪声无需翻译。子规声里
藏着所有中国人都听得懂的家国之音。到了傍晚
这些都被遍地而起的蛙鼓替代。
这里是楠溪江的支流。此刻我应该是借宿于永嘉四灵
一首绝句的某个逗点之下。
木屋代替了草庐。
明亮的LED 灯光,代替了清苑斋晕黄的桐油灯盏。
只有雨声无法代替。只有雨声还是最熟稔的旧邻。
才从翁卷的茅屋中走出,
又钻进了徐玑兄弟的窗户。
到了后半夜,被山溪拧紧的雨线逐渐松弛。
幽涧里的南溪书院,忽然显出了
旷古般的阒静。
一枚松果啪地一声落下,
那一定是等待徐玑的赵师秀,在敲着手中的棋子。
·创作谈·
纸上真实
旧年最后一晚深夜,我在键盘上敲下了一部诗文合集的最后一行字。文本的杀青,带给我短暂的如释重负的感觉,但随即又被随之而来的忐忑覆盖。
这几年在奉化工作期间,除了日常的工作和创作,我也断断续续阅读了一些史志资料,也慢慢地将写作聚焦到了我所感兴趣的人文掌故方面。那些多次或偶尔出现在某地版图上的人物,他们真的来过这里吗?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些史志、文献资料,是否真实记录了他们的行状、意图?
理智告诉我,那些留在纸上的,很多都只可能是无限接近史实,但并非事实。那些言之凿凿的话语也许无限接近真相但并非真相。而我要做的,无非和其他人一样,从那些或有限或繁复的文字记载里去披沙拣金,还必须辅之以实地的踏勘和反复的印证,才可能接近所谓的“真相”。
就这样,一边查阅文史资料,一边利用业余时间去实地寻访,把脚印再次压在他们可能走过的荒村古道、山水巷陌之间,几年下来,总算有了大致的印象和些许的收获。我不敢说,我写下的文字一定是事实。但这的确是我自己基于对史料的梳理和实地踏勘综合所得。至少,它相对接近我心目中的“真实”。
宋神宗元丰七年,一代文公苏子瞻因送长子迈赴任饶州德兴尉,途中亲自考察了石钟山,弄清楚了其得名由来。由此感慨: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今天看来,苏轼的推论也许并不一定符合事实,但他通过考量史实和亲身查证,得出了自己认为的“正确”结论,符合他自己心目中的真实,也因此成就了《石钟山记》一文的高度。
由此,引出我一直在想的一个问题:文与史,究竟应该是怎么样的一种关系?它们之间的价值取向有没有相互制约、平衡下的一致性?就像我在另一篇创作谈中提到的有关史实、细节与想象的关系。在史料散佚,历史真相注定已经不为人知的前提下,我们起笔为文的探究究竟有没有意义?
答案是肯定的。当我们依据遗存于史书记载里的断砖残瓦和时光角落里的吉光片羽反复推敲斟酌,并且在合理的虚构中抵达某种真实,尽管不一定是历史真相,但一定符合常情、常理,符合我们对那些未知但又想知的事物的认知。写作,其实追求的就是一种内心的认知真实,并通过追求内心真实建立起对已逝世界和未知世界的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