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六
深夜,把自己虚拟为一截树桩
忘形于远离喧嚣和人群的书房
一个人的角落,书、茶和灯盏
相依相伴……挣脱某种
华而不实的生活,需要
勇气和理智作为界限,或者镶边。
举杯痛饮的人,打牌的人,
言不由衷的人,浮夸的人,
穿过时间的人,终于结束分裂,
从夜的四面八方聚拢
一个当时不以为然
事后却总要惭愧不安的人形
陷入回忆,回忆是一堆影子,
“太阳出来,影子都在!”
此刻,影子悉数消失
纯粹、道路和星空再次显形,
你回到自己身边,归于
自己的内心,独自荒废着
一小块弥足珍贵的幸福
如儿时赶集的日子,心欠欠的你
凭着想象让空气闪出一道缝隙
然后你穿过它像一阵风那样
秘密吃光了小镇上全部的糖——
当然,欲望之外的现实层面
任何糖对你而言,都生生包裹着
无法言说的等量苦涩
盐亭丘陵地带的人把筷子唤作箸子
老土的称呼,隶属于久远的过去。
白云苍狗,物换星移,生与死,爱与恨,
喧嚣与冷清,笑与哭,惆怅与不甘……
庄稼那样成片成片地,在时间里边
在生命和生命周围团转,一掠而过。
在盐亭,妻子的家乡,
遍地丘陵起起伏伏,命一样
守望着各自的面积、枯荣和天气,
如我善良淳朴的岳父
数年如一日,候在白发苍苍的父母跟前
遮风挡雨,任劳任怨。
毋庸置疑,多年以后,这些
荒废了许多年月的事情,都将随风散尽。
“没关系。”我想,写下这些
不是因为担心,而是想要歌颂。
每次在妻子老家的水泥院子驻足
目光穿过一片绿油油的庄稼,
我的视线总会被同一个画面牢牢吸引:
几只不知名的鸟,蹲在高高的电线上面
蹲在它们的命里,望着奔跑的丘陵,
望着奔跑的尘世与人形
这些年,多少滑过它们的清晨、黄昏啊
电线上自己就那样天天挂着的鸟群
毫无改变。石化一般,整天蹲在
一片庄稼和视线的尽头
从容、恬淡,怡然自得,默默欣赏着
我们指尖陀螺般的生活。
此去经年,我的外公黄朝雨,
一个普通的中国农民
带着他用汗水浸泡过的所有春秋,晚年
饱受病痛折磨的躯壳,
咳嗽起来比萤火虫还亮的喉咙
在泥土的被窝,隐居、做梦,
淡出满堂儿孙和熟人的视线。
他的周围,曾被镰刀、农药和铁犁驱散的野草
年年卷土重来,伸着脖子,兴致盎然
环绕在他冷清的墓地周围。
当一个人死去,归于静寂,一切显得毫无意义
他拥有的无非就是静寂。
深夜,我在灯火通明的成都
想起我的外公,仿佛
他仍住在遥远冷清的乡下
胡子拉碴,皱纹纵横交错,就像他自己
刚刚犁过的一小片庄稼,而他的孤独
何其辽阔,如我置身的平原。
“孤独”紧随其后,我们之间
因此有了更深的渊源,记得——
有一年,出门旅游的外公,花很少的钱
从香港买回一枚银戒指。如获至宝的他
时不时拿出来跟家里人炫耀。换来的
却是冷水瓢泼:“戒指绝对不是真的!”
低下头,外公有些委屈,望着
那枚银戒指良久,喃喃自语:
“如果不是去过那里,我也不会得到它。”
醍醐灌顶的话语,凝结在时光深处
不单是一句辩白,更像一个漫游者
赐予我们行动的箴言。
阳历生日这一天,时间在忙碌中过去。
傍晚,独自回到租住的公寓房间
看了几集《红楼梦》,1987 年,
我出生那年拍的电视剧,如今才来得及看。
又漫不经心翻了几页托尔斯泰的《复活》,
几天前,我在旧书摊买下这部雄伟的长篇。
熄灯就寝,回忆白天编辑的三篇稿件,
依次是《寻人记》《雪落下的声音》
和《声声慢》。夜深人静,窗外,
春熙路不再喧闹,城里一切静悄悄。
想起可爱的儿子,想起贤惠的妻子,
想起这些年来读过的书、写下的文字,
想起一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我感到深深的满足,也意识到
使我苍老的并非时间,而是热爱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