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方华
1
我是一个不完整的人。
那年, 这个念头就像咒语一样,在我内心深处扎根,再也无法清除。
我的记忆突然被神秘地抽离了三天, 就像被人用刀剔走了中间那一小段,首尾不能相顾。 多年以后,伤痕几乎已看不见,可我清楚,看似愈合的表皮以下依然血肉模糊,暗流汹涌。 我至今也想不起来, 那三天我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要命的是,我回到学校后,秦白鸽已溺亡,而我当时的记忆却是和秦白鸽在一起。 我至今记得,那天早晨我们逃课去四新河树桥玩。 可我醒来时,却已经躺在自家床上,这就太诡异了!
在我们当地农村有些生活习惯很独特,比如,习惯把家里的钥匙放在大门口的砖块下面,以方便进出;习惯天蒙蒙亮起床, 然后去地里侍弄庄稼,干半晌后再回家吃饭。
那天,我妈和我爸十点多钟回到家,看到我躺在床上蒙头大睡,就纳闷:这孩子不好好在学校上课, 怎么不哼不哈就偷跑回家睡起觉来啦? 我妈本想打我屁股,可她一碰到我的身体就吓了一跳。 我浑身凉得像冰块一样,而且气息很弱。 我妈怎么拍打、呼唤,都弄不醒我。 我爸和我妈被吓坏了, 忙喊来四新河流域最厉害的金老中医。 金老中医号完脉,捻着下巴上的胡须沉吟半晌, 开了一副镇静安神的汤药, 说:“别担心, 孩子三天后必醒。 ”
我妈说过,我从小就不是让人省心的小孩。 不会说话前,日夜睁着惊恐的眼睛嚎哭,可去医院又查不出毛病。 去找金老中医, 金老中医拿了朱砂给我妈,告诉我妈,这孩子是香骨头,体质特殊,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把这朱砂戴在身上,可以避邪。 我妈就把朱砂放进一块红布里,缝成鸡心状戴在我脖子上。 我一戴就是十多年,直到那件事情发生,才丢失不见。
我摸着脑门想了好久,愣是想不起来这三天我究竟干吗去了。 我最后的记忆是那天早晨和秦白鸽一起翘课,去四新河的树桥玩。 怎么好好的就睡了过去呢? 而且一睡就是三天? 究竟是谁把我弄回家的呢? 我感到恐惧,无法摆脱的恐惧。
2
陆麻酒足饭饱,脸上的麻子红得能溅出火星子。 他剔着牙缝起身离座,屁股后面还挎着卷成卷的皮鞭。 皮鞭上的红缨偃了锐意,小铜铃还醒着,一步一响。 他啐出牙缝里的肉丝,不忘嘱咐我:“爷们儿,别忘了跟我外甥闺女联系。 ”他并不喊我的名字白小白,而是按当地习俗亲热地喊我爷们儿, 儿化韵的那种。
他这次学精了,盯着我加了他外甥闺女邹茉莉的微信,邹茉莉的头像是女儿蜜蜜的照片。
陆麻当然不叫陆麻。
陆麻是他的绰号,就像他耍了多年的皮鞭,背负了大半生。 他是我所居住的“碧荷苑”小区的保安,因长了一脸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麻子,又喜欢管闲事,不知哪个人暗地里给他起了陆麻这个绰号。
刨除和陆麻不太熟悉的一个月,短短两年之内,陆麻把他所认识的和我条件相当的单身女性给我介绍了一个遍。先是未婚的,后来是离异的,再后来是离异带一个女孩的,比如邹茉莉。
有时,我也疑惑,我和陆麻没有那么深的交情, 为什么他如此不计报酬、乐此不疲地帮我介绍对象? 我们不过点头之交,顶多我忙不过来了,他帮我收一下快递。 我实在没空去门岗拿,他还会帮我把快递送到家门口。 我实在过意不去了,就请他去附近小酒馆撮一顿。
撮这一顿饭不打紧,我和陆麻竟然还有那么深的渊源。 他能说出我爸的名字,还能说出我家在我们村里的确切方位。 最让我跌掉下巴的是,他居然还知道我家藏钥匙的地儿! 他看我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笑得脸上的麻子像一张变形的网:“这没啥好奇怪的,我年轻时赶着驴车走街串巷替人拉脚儿,咱们四新河附近的村庄我闭着眼也能摸到。 ”
那时, 拥有一辆胶皮轱辘的板车,绝对相当于拥有一辆现在的斯太尔大货车。 那时穷嘛,交通落后,到处都是土路,晴天的时候尘土漫天,下雨天泥泞如猪圈, 车轱辘卷起巴掌大的泥片子,飞刀似的“嗖嗖”乱飞。 农村盖房所需的砖瓦、石灰、木料等,都是雇人雇车运送的,拉脚送货这一行当也就应时而生。
我上学的路上经常遇到拉脚送货的驴板车。 那些赶车的汉子有的盘腿坐在车辕处;有的躺在车厢里,脸上盖着毛巾或者草帽,信驴由缰;还有的傲立在车厢里, 甩动红缨竹鞭, 抽打毛驴,毛驴双耳后抿,“嗷嗷”叫着在尘土里飞奔……
我在凤城大东钢管城开了一家皮包公司,倒腾钢管。 平时闲着没事就待在办公室里拍苍蝇,或者开车去四新河钓鱼。 忙的时候也会昏天黑地,拼命陪客户喝酒、唱歌,讨好客户签单。 这些年我一直过得不好不坏, 手里有几个小钱,却一直没成家。 我爸和我妈当时急过一阵子,看我无心于此,也泄了心劲儿,由着我去了。不然呢?总不能往死路逼我吧?
我二十啷当岁时,父母也没少干牛不喝水强摁头的事。 毫无例外,那些亲戚朋友给我介绍的姑娘都被我谈崩了。那些姑娘中不乏容貌漂亮、 家世优渥的。 这就很令人费解了。 我妈不止一次追问我:“白小白,我就纳闷了,你心里究竟想啥呢? ”我抱着我妈喊冤:“妈,这可不能怪我,条件好的看不上我,不咋地的我也看不上人家。 条件一般般的吧,我又不甘心。 ”我妈恨铁不成钢,戳我额头:“你这孩子,挑花眼了你。 ”
其实,我心里盛放爱情的地方躺着秦白鸽,一身白衣白裙的秦白鸽。 我知道,秦白鸽当年的死肯定和我有关。 虽然我被抽离了三天的记忆,再也无法记起那三天我究竟做了什么。 我知道,我肯定脱不了干系。 这么多年了,我的心里依然过不了这一关。 可这话我敢跟我妈说吗? 我妈不被吓死才怪。 我只能藏在心里,我的心结打不开,我就无法像正常人那样按部就班地活着。
后来, 邹茉莉也问过我:“白小白,那三天你做梦了吗?梦到了什么?”她问得我一愣。 是啊,睡觉就会有梦,况且还是一睡三天,肯定会做梦,梦里的情景也许会有关于记忆消失的蛛丝马迹。 我又摸着脑门想了半天: 那三天有过梦,但没有完整情节, 都是一些零碎的片段,比如又白又亮的空间、迷雾,以及风声;我感觉我轻飘飘的,如同身处云端,又像是沉入深渊……
邹茉莉是我处的时间最长的女朋友。 这离不开陆麻的不懈努力。 他鼓动授意蜜蜜这个精灵古怪的小妞,隔三差五给我打电话。 什么明天学校召开运动会,爸爸妈妈必须到场啦;什么老师布置了课外作业,必须让爸爸妈妈带着去看秋天星空里的猎户座啦,每次理由都充足得过分,我不去都不成。
邹茉莉在我们小区不远处的第二中学教书,女儿蜜蜜却在城南附近的国棉厂小学就读。 邹茉莉有时忙起来根本挤不出时间去接蜜蜜放学,一直是陆麻接送蜜蜜。 后来,陆麻甩给我,让我负责接送。
不得不说,蜜蜜这个精灵古怪的小妞太有杀伤力了! 她更是我和邹茉莉之间的耦合剂。 我怀疑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 肯定掺了甜死人不偿命的蜜。只要她的大眼睛盯着我看三秒钟,我肯定会举手投降,心甘情愿的那种。
我恨不得用唾沫把陆麻脸上的麻坑填满。 我招谁惹谁了? 凭空供了这么一个小祖宗。
陆麻给我说起过蜜蜜的身世:她还没出生,爸爸就死于一场车祸。 所以,缺失父爱的她才会如此依赖我。 陆麻最后说:“这娘儿俩可真不容易啊, 爷们儿,看在咱们多年交情的分儿上,你能帮就帮一把。 你们成了更好,成不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
我没接他话茬儿,但他心里肯定知道,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3
我第一次和邹茉莉谈及了闻筱柔、秦白鸽。 当年秦白鸽溺亡,失去三天记忆的我接近崩溃的边缘。 自责、恐惧、绝望,所有负面情绪将我击溃,我日夜呆坐在四新河畔的树桥上, 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闻筱柔寸步不离地陪着我,陪着我难过,陪着我哭泣。 无比懦弱的我却又无比残酷。 我拒绝她的陪伴,虽然这一切和她没有丝毫关系,但我就是不想看到她,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我真的需要独自舔舐伤口。 我骂她、 吼她、推她。 她绝望离去,一去就是二十多年,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同学举办的聚会活动我一概不参加,我把自己藏在坚硬的壳里。
邹茉莉凝视着我的眼睛:“白小白,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那些过往。 ”我沉默,她说得对,我内心太懦弱,执拗至极的懦弱。 这个世界也许只有她能洞悉我深隐于心的苦痛。
我那时极为痴迷金庸的武侠小说《笑傲江湖》,一本厚厚的小说被我翻得都起了毛边。 那天,语文课上我不停地打瞌睡,那几天晚上我都是熬夜看《笑傲江湖》,白天不瞌睡才怪。 直到老师一记“弹指神功”,弹来的粉笔头落在我脑壳上我才醒。
我低眉耷眼地站在教室门口,脚尖轻搓地面。 闻筱柔轻声问我:“你咋啦?被罚站三天? ”我抬头看她一眼,她用书本掩着口鼻轻笑。 我快速而轻声地说:“打瞌睡了。 ”她仍用课本掩着半张脸:“你晚上肯定熬夜看课外书了。 ”我挪了挪站麻了的左腿,默认。 她快速地瞟一眼讲课正起劲儿的语文老师,转过来对我说:“下课借我看看呗! ”我又挪动了一下依然麻木的左腿, 轻回她一句:“行。 ”话音刚落,又一枚半截的粉笔头安装了雷达似的,凌空而至,正砸中我的脑门。 语文老师面部狰狞:“滚出去!屡教不改的东西! ”我心里哀叹自己这倒霉到家的运气。
谁知,第二天,她也被语文老师罚出教室。 我正透过楼道窗看雨景。 我看她一眼,她两眼布满红丝,一看就是晚上熬夜了。我问她:“你晚上看小说了?”她低下头不看我。 我悲叹一声:“完了,看来咱们都要喊家长了。 ”她低着头依然没有言语,有些极细极亮的雨丝被风裹挟而来,落在我伸开的手上。 她突然抬头看着我, 问:“白小白,《笑傲江湖》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都这地步了,她居然还惦记着小说结尾,我极不厚道地笑了十几秒钟。 她白亮的牙齿咬着下唇,手指狠狠在我胳膊上拧了两个一百八十度。 我疼得拍掉她的手,她轻叹一声,声音就像雨中的树叶飘落:“我就差十几页了,结果,唉,书也让老师给没收了。”我瞠目结舌:“什么,书被没收了!”她没理我,又轻叹一声。 和我一样伸开手去接亮白柔细的雨丝:“看不到结局这心里跟猫抓一样难受呢。 ”我倒吸一口气:“那么厚一本书,你居然一天一夜就能看完?比我还疯狂!”她焦急地跺跺脚:“我已经看到了第四十章的第四小节了。 ”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自动出现那本被我翻得起了毛边的《笑傲江湖》,记忆之手翻到四十章第四小节,我轻声吐出第一句:
“这时令狐冲已将恒山派掌门之位交给了仪清接掌……”
邹茉莉笑得鼻翼两旁的雀斑都缩小了一半:“白小白, 你就可着劲儿吹吧!”我一时无语。没失去那三天记忆之前,我的记忆真的很厉害,不说过目不忘吧,看三遍准能背下来。 我轻叹一声:“唉,失去三天记忆之后,我只记得之前的事情, 之后的事情我啥也记不住,脑袋里就像一锅浆糊。 所以,我才不再去上学了。 ”邹茉莉从背后抱住我,脑袋靠在我肩膀上,没有说话。
我嗅到了她发间的香味。 我闭上眼睛,就像那次给闻筱柔背书一样,我的记忆竟飞奔向脑海里那本被我翻得起了毛边的《笑傲江湖》,记忆之手翻动书页,我又轻声吐出那句:“这时令狐冲已将恒山派掌门之位交给了仪清接掌……”
背诵完十几页的结尾,我的记忆没有停留,继续飞奔,我看到闻筱柔,看到秦白鸽,在往事的间隙里闪电般一掠而过,又渐渐慢下来。 终于,我看到那天早晨,我和秦白鸽趴在树桥上玩,我听到秦白鸽的笑声, 还能看到无边的春色,看到汹涌而去的河水,深隐于杨树林深处月白色的小径。 辽阔高远的天空,“轰隆隆”,飞过一架亮银色的飞机,飞机尾部拖拽着细长细长的弧线。
河对岸有喷着响鼻儿的青灰色毛驴拉着板车,摇晃着颈下的铜铃铛,“丁零丁零”地从远处而来。 赶车人躺在板车上,黄色的草帽遮住了整张脸。 我还看到树桥对过的杨树林里,有模糊的身影藏在树疤罗列的大杨树后面,随着落水声、惊叫声,我的记忆似乎也跟着坠入无边的白亮深渊……
我醒来后,邹茉莉无比惊惶:“白小白,太吓人了你! ”这次我没有昏睡三天,半个小时的工夫就被邹茉莉拍着脸颊唤醒。 醒来后,我的脑壳“嗡嗡嗡”直响,仿佛耳朵里有一千只鸣蝉在拼命嘶鸣、拼命抓挠。 我抱着脑袋痛苦呻吟,邹茉莉将我拉过来, 让我枕着她的大腿,她用双手在我脑袋上轻轻地按摩。
我说:“茉莉,对不起,我若解不开心结, 是无法像正常人那样去生活,去接纳你和蜜蜜。 ”吞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我是一个不完整的人,我盛放爱情的地方躺着秦白鸽。 ”
邹茉莉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白小白,别怕,我会帮你打开心结,生活也会还你一个真相。 我和蜜蜜都需要你。 ”
4
每天清晨我路过小区门岗处的小广场时,都会看到陆麻在广场耍他的皮鞭。 他站立如松,目光辽远,脸上的麻子松弛得像一张网。 他斜身抖臂,古铜色的长鞭就像灵蛇出洞,在清晨的微光里炸开,节奏明快,清脆,就像我们小时候过年时燃放的鞭炮。
晚上十点多,我和邹茉莉从“李二鲜鱼”出来,正好路过小区小广场。 离得还远呢,就听到了陆麻的甩鞭声,急促,沉闷,隐隐有一种难以调和的戾气。 鞭鞭撕裂暗夜的寂寥。 邹茉莉揽着熟睡的蜜蜜轻声说:“小白, 我跟我舅打个招呼。 ”我并没有停车:“茉莉,你没感觉今天晚上你舅的鞭声有些奇怪吗? 咱们最好不要打扰他, 我回家时顺路去看看他。 ”邹茉莉没再坚持。
邹茉莉换上家居服, 递给我一杯茶:“今天晚上吃得有些咸了,你多喝点水。 ”我接过水杯,捂在手里,是我喜欢喝的茉莉花茶。我问:“蜜蜜睡了吗?”暗香浮动里, 她凝视着我的眼睛:“小白,你可以喊我茉莉。 ”我不敢回应她柔软的目光,转向窗外的夜:“你舅舅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 可她并不想岔远话题:“我离过婚,还带着蜜蜜,让你跟我们一起生活,确实委屈你了。 ”她的声音低了三度,令我无法抵挡:“茉莉,你知道,我的心结不在这里。 ”我不敢再逗留,我怕我的心此刻会“轰隆”一声陷落。 我说:“茉莉,夜深了,我回去了。 ”邹茉莉家是六层的步梯楼,没有电梯。 邹茉莉拿起外套:“小白,我送你。 ”
防盗门关闭,声控灯亮了。 荧荧的灯光洒落,片刻后,声控灯熄灭。 邹茉莉无声地搂着我。 有过路的车灯划破暗夜。苍白的光过后,夜深不可测。她的气息带着茉莉花的清香。
不知哪里传来声响,声控灯再次亮起,茉莉花的清香气息在光亮里无声退去。 我干咳一声:“回吧,蜜蜜醒了一个人会害怕。 ”她点点头,手指紧捏身上披着的外套的领口,由于过度用力,她的指尖一片苍白。 我狠心离去,可我依然感觉她的目光在我的背上,一路都在。
回小区的路上我买了陆麻最爱吃的董家熟食:油炸花生米、猪耳和猪脸。又买了两瓶半斤装的牛栏山二锅头,我打算去找陆麻聊聊。
小广场的灯已经熄了,暗淡的星月之光还在,陆麻还蹲在小广场的马路牙子上,他黑乎乎的背影就像孤单的大猩猩。 有风刮动树叶,摩擦着小广场的水泥地面,“沙沙”有声。 这些树叶里,肯定有被陆麻的皮鞭抽打过的。
黑暗里传来他拧动瓶盖的声音、大口饮酒的“咕咚”声,然后就是“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酒尽,他起身:“爷们儿,谢谢你的酒。 ”他坐过的马路牙子旁有一堆模糊的黑影,我摸了一把,是陆麻的皮鞭。我起身唤他:“你的皮鞭。 ”他接过皮鞭挎在腰间:“爷们儿,好好和茉莉处。 ”我应了一声,他又轻声问我:“爷们儿,你相信因果报应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回答:“好多年以前, 我因为贪图二百块钱,见死不救, 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小闺女淹死。 ”我看到他仰起的脸,似乎在夜空里追寻着什么。 他说:“老天为了惩罚我,就让我的老婆、孩子,都淹死在河里……”
陆麻这段话的信息量太大了,我一时无法领悟,等我想问清缘由时,陆麻早就不见了人影。
怎么说我和闻筱柔的关系呢? 我那时家庭条件不好,我们那个年龄段该有的不该有的我都没有,上学都是和村里一帮半大孩子跑步去。 但闻筱柔家庭条件好, 初一时她就有一个随身听录音机,放磁带的那种。 那次我们一起被罚站, 绝对是让我们结缘的一个时间点。那天之后,她又买来金庸的其他武侠小说,还有那些武侠小说的歌曲磁带。 我们喜欢跑到学校操场,爬到大梧桐树上去胡聊八侃,一起听《沧海一声笑》《刀剑如梦》《难念的经》。 我们渴望寻找到一个属于我们的江湖,我发挥我的写作特长,以我和闻筱柔为主角,写了很多武侠小说,那些小说一直被她当宝贝一样收藏着……
后来,白衣白裙、长发披肩的秦白鸽转学插班到我们班。 由于我在教室后面独坐一桌, 她被班主任安排和我同桌。
其实,和秦白鸽同桌,我早就对她的仙气有了免疫力。 但架不住太多的追求者, 那帮人无数次让我充当信使,往她的课本里、书包里塞情书、苹果、巧克力,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别的班的一个男生找到我,很嚣张地甩出两张五十块钱纸币, 说:“哥们儿,帮一忙。 ”
我扫了一眼纸币,淡定地说:“塞情书用不着这么多。 ”
他神秘地一笑,抬手“啪”一声甩出一个响指:“哥们儿,你来帮我写。 ”
我指指自己鼻尖:“我? ”还不等我拒绝,那哥们儿又甩出两张五十块钱纸币,我咽了一口唾沫。 这可是二百块钱啊! 我爸种半年庄稼也未必挣得到。
写着写着, 我的心在某一天,“哗啦”一声,毫无悬念地陷入进去,成了监守自盗的人,以我独特的才华俘获了秦白鸽的芳心。 事情败露,我挨了那哥们儿一顿揍。 当然,那两百块钱我也得吐出来。 钱早已让我花得七七八八,还好,闻筱柔及时出面替我解了围。 从此,我欠了她一个人情,这我得还。
为了还她的人情债,我偷偷捡废品,放暑假还卖了整整一个假期的雪糕,历时一年,我把那二百块钱还她时,她把钱放进了一个花纸叠的钱夹里。 无债一身轻的我和秦白鸽开始了早恋……
四新河有一处空旷地带,沿岸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土路,土路两侧是高大的杨树或者柳树。 时常看到驾车人挥动长鞭,吆喝着马拉板车或驴拉板车慢悠悠走过。 此处河流逐渐狭窄,一发大水,这里的水流就比别处湍急几分。 有一棵粗大的老柳树不知何故歪斜了下来,就像桥一样,正好探在四新河上。 树桥倒而不死,春、夏、秋三季长青,枝叶茂盛,我喜欢带着秦白鸽在此处约会。
5
我没想到闻筱柔还会和我联系。
她打通我的电话并不说话,只是在手机那端沉默。 我问了一声:“你好,哪位? ”她依然沉默。 我打破尴尬局面,轻声问道:“是你吗? ”
我准备挂断手机时,话筒里传来她的声音:“小白,我来凤城开会了。 ”她的声音沙哑而疲惫,我有些慌乱:“哦哦,”她轻声说:“小白,我想见你。 ”我犹豫了片刻, 我希望她能懂我此刻的犹豫,但她依然坚持。 我只能说:“你在哪? 我去接你。 ”她的声音轻快了很多:“不用,十分钟后我去找你。 ”看来她做足了准备工作,不但知道我的手机号,还知道我的居住地址。
再次见到闻筱柔,我都不敢相信面前的女人是她。
二十多年未见, 她的变化太大了。虽然我知道那就是闻筱柔,但我依然止步不前, 不敢相认。 她主动伸出右手:“白小白! ” 正是晚上下班回家的高峰期,熟识的邻居不断和我打招呼。 我没敢握她伸过来的手,只是接过她肩上的黑色双肩包。
借着天边还未消退的夕光,我再次打量她:剪短的头发,浅紫色的眼影,及膝的米黄色裙子, 白色小圆立领衬衫。看得出她保养得不错。 透过她精致的妆容,我看到了她隐藏极深的疲惫,无论用什么高档化妆品都无法遮挡。
她进门就踢掉脚上的高跟鞋,把手里的包“砰”的一声扔进沙发。 我把备用的拖鞋递给她:“别找了,我这里没有女人用品。 ”她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小白,你一直没结婚成家吗?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一直没。 ”旋即,我又加重语气:“但现在有谈着的女朋友。 ”她捋了捋短发:“我先去洗澡。 ”没办法,我只能把我的短裤和蓝色衬衫递给她:“凑合着用吧。 ”
卫生间传来 “哗啦哗啦” 的流水声, 我最担心邹茉莉或者陆麻突然敲门,就算我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我决定赌一次, 以此解开当初秦白鸽溺亡的真相。
闻筱柔歪着头擦拭着湿漉漉的短发, 眉眼素净的她此刻就像一个假小子。 我从她的笑容里依稀看出她当年的模样。 我收起手机:“我们出去吃饭吧,家里啥也没有。 ”她摇头拒绝:“不了,刚才我看到你厨房里还有几包方便面,我给你煮吧。 ”我本想给邹茉莉打电话,让她和我一起陪闻筱柔吃晚饭,然后把这个头疼箍推给邹茉莉。 既然闻筱柔不肯外出,我只好给邹茉莉发信息:茉莉,我同学突然来访, 今天晚上不去你那里了。
我蜷缩在阳台的躺椅上,透过落地窗看小区门口的小广场。 陆麻今晚值夜班, 我出神地看着他赤膊站在小广场里,“啪啪”挥动手中的长鞭,撕裂黑色的夜。
她将两杯茉莉花茶放在矮凳上,推给我一杯:“你在看什么? ”我端起茶杯轻啜:“看陆麻耍皮鞭。 ”她也凝神细看小广场里的陆麻。 我看到她的瞳孔瞬间扩大,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我心里一动,问她:“你认识陆麻?”“不认识。”她收回目光,我知道她可能说谎了。
我又想起失去三天记忆之前的最后一瞬:乡间土路、驴拉板车、脸上盖着草帽的赶车人。 莫非,那个用草帽遮住脸的赶车人是陆麻? 我被我的猜测吓了一跳:陆麻做过多年车老板, 又一直活跃在四新河流域,这没有什么不可能……
“喂喂,小白——”她在我面前挥动手掌。 我忙转移眼神:“对不起,我走神了。 ”她双手捧着杯子,一副怕冷的样子:“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结婚? ”
“当年秦白鸽溺亡,我丢失了三天记忆。 我打不开心结,弄不清秦白鸽的死因,我没法像正常人那样生活。 ”
“小白,你……”她劝解我的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她的目光跟随着我的目光透过窗户看陆麻耍皮鞭,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他在自我救赎。 ”
盘旋在我心里已久的那句话箭一样射向她:“那你的出现呢? ”她凄凉一笑:“我也是为了自我救赎。 ”我的话语紧追不舍:“那你和陆麻肯定认识,或者……”我停顿片刻,说,“或者,你们之间有过某种交易。 ”
她只是沉默。
我们终究还是相顾无言。
我忽然从梦中惊醒,冷汗淋漓的我急剧喘息着,闻筱柔正坐在我床头凝视着我。 吓得我从床上蹦起来:“你差点儿吓死我,你咋进来的? ”
昨天晚上,我们分房而睡,当时我绝对反锁了房门。 她的眼泪毫无征兆而又无声无息地滴落在我脸上, 令我有一种烧灼感,轻微却不可忽略。 她轻唤我:“小白,你可以抱抱我吗? ”我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拒绝她:“对不起,以前不能,现在也不能。 ”她泪光迷离地看着我,我的心疼了一下,暗叹一声,伸展胳膊将她拥进怀里。 她的尖下巴搁在我的肩头。
我收回拥着她的臂膀, 她凄然一笑,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小白,我去洗漱。 ”
我穿衣起床,却诡异地发现门依然反锁着,那刚才她是怎么进来的? 又是怎么出去的呢? 我暗自嘟囔一句:见鬼了。
冤家路窄。 我送闻筱柔出小区时遇到了陆麻,吓得我的心直突突:这下完蛋了。 但陆麻无视我身后的闻筱柔,他抬抬下巴跟我打招呼:“爷们儿,中午别忘了接蜜蜜放学。 ”我扯扯嘴角算是答应了陆麻。
走出小区大门,金箔一样的晨光亮闪闪地蔓延而来, 我对身后的闻筱柔说:“走。我领你去路口吃阳谷肉盒。”却没有回应,我一回头,除了晨风过耳,哪里还有她的影子?
后来, 我给邹茉莉说起过这件事,她的手机上还有那天晚上我发给她的信息。 可种种迹象又透着难以解释的诡异。 我不知道,闻筱柔的出现究竟是我的谵妄,还是我的宿命。
6
我和邹茉莉做梦也想不到陆麻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他热爱的或者深恨着的世界。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走近并揭开他神秘的内心世界。
等我跑到脑科医院,一身鲜血的邹茉莉瘫坐在手术室门口, 捂着脸抽泣,她就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一样,瘫软在我怀里嚎啕大哭。
陆麻终究还是没能抢救回来。
陆麻是为了救小区遇险的孩子而死去的。 那天早晨,一个业主开着的白色轿车,刹车失灵,冲向街道,将一辆载着大人和孩子的电动车撞翻。 已经下了夜班的陆麻冲了过去……
就像一场梦一样,陆麻没了。
陆麻拼了自己的命救了大人和孩子。市里为他颁发了见义勇为奖金,小区物业也召开了追悼会。 遵照他的遗言,我和邹茉莉把他的骨灰撒到了四新河。
我恍恍惚惚,我忘不掉陆麻临死前的目光,他即将涣散的目光有那么多不舍、不甘,却又那么柔软、那么坦然。 陆麻临死前拉着我的手,只来得及说了半句话:“小白,你,我……”他是想对我说什么吗? 要让我照顾邹茉莉娘儿俩吗?我看着不像,小白,你,我,这半句话里有着太多我无法解开的谜团……
陆麻出事那天, 我把蜜蜜送到老家让我爸和我妈照顾她。 处理完陆麻的后事,我领着邹茉莉回了老家,蜜蜜跟我爸和我妈处得很融洽,“嘎嘎”大笑着喊爷爷、奶奶。 我爸和我妈待蜜蜜更是亲不够、疼不完。 我妈终究还是没问我和邹茉莉的事情, 我也懒得费口舌去解释。
蜜蜜沉默了很多,放学、上学的路上她总是低垂着头,脑后的小辫子也像被霜打过一样,没有一点儿精神。 我领她路过小区广场,她停住脚步,愣怔一会儿, 问我:“我舅爷爷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抱起她,岔开话题:“蜜蜜,咱们去买棉花糖。 ”她摇摇头,用力搂着我的脖子轻声说:“我和妈妈再也没有亲人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阳光洒落,她的瞳孔里流淌的是和蜜一样的金黄色。她问:“我可以喊你爸爸吗?”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疼,张张嘴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她又轻声在我耳边说:“爷爷奶奶已经答应我可以喊你爸爸了。 ”
有同学再次组织聚会,并且给我打了电话,邀请我一定要参加。 我想我还有可能再次见到闻筱柔,这次我一定要找她问清当年的真相。
那天阴天,我带着邹茉莉和蜜蜜一起去赴会。 这次聚会举办得蛮热闹,酒店门口挂了红色横幅, 还燃放了鞭炮。一帮衣冠楚楚的成年人聚在一起,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我给同学们隆重介绍了邹茉莉和蜜蜜:“我妻子邹茉莉,我女儿蜜蜜。 ”
但,闻筱柔却没来。
同学们各自归座,有同学挨桌发放红色塑封的通讯录。 我接过来,一眼就看到闻筱柔的名字,已被黑色方框围了起来! 同样被黑色方框围起来的,还有秦白鸽。
我“腾”地站起身,不小心带翻了座椅。 我没管,一把揪住发放通讯录的同学:“谁做的通讯录? ”邹茉莉忙过来掰开我的手:“小白,你干吗? ”
我的泪毫无征兆地溢出:“闻筱柔,她,什么时候……”我的双腿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同学告诉我:“她一个月之前就已经去世了,死于白血病。 ”
一个月之前? 那之后找我,和我共居一室的女人又是谁? 是她自我救赎的亡灵吗?
物业给我和邹茉莉打了好几通电话,让我们尽快去陆麻所租住的阁楼清理他的私人物品。
我和邹茉莉第一次去陆麻的阁楼。 一床、一桌、一椅,白墙上的布置令我意外, 挂着赶驴车用的家什: 驴笼坠、夹盘、驴鞍鞯、车辕、赶车用的长鞭。 粗看好像是随意挂在墙上的,细看却不是, 仿佛有一头驴就隐藏在墙壁里,只等一声鞭响,一声吆喝,驴就会现身,“秃噜秃噜”喷着响鼻,拉着板车轰隆隆而去……
邹茉莉打断我的遐想,递给我一个用花纸叠的钱夹, 我看着特别眼熟,一定在哪里见过。 看来陆麻很在意这个钱夹, 花纸都被他摩挲得包了浆一样油亮。 我打开钱夹,四张面值五十元的纸币跌落在地板上。 为什么当年我还闻筱柔的纸币却在陆麻的手里? 我浑身一软,跌坐在地,所有的谜团就像幻灯片一样铺天盖地而来。
邹茉莉眼神亮灼,似乎想通了深隐的真相:“小白,我知道当年是怎么回事了……”
有风透窗而来,就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一样,卷起这四张纸币,穿过窗子飘飘荡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