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猛
人到中年, 一切似乎都定型了,生活定型了,事业定型了,财富定型了,身份定型了,连身材都定型了。 要寻求变化,除非撞到五十年不遇之机。 所以一些人也就开始出现怠惰之情, 颓废之态,游戏之心。 说得好听点儿,是顺其自然享受人生;说得不好听,就是随波逐流。 为什么我们看到一些人少年时英勇奋发,青年时激情满怀,中年之后,却昏庸油腻,完全变了个人,就是因为到了人生的这个阶段, 该有的都有了,该是的都是了,没成的也成不了了,没得的也得不到了。 于是开始解除自我约束,废弃底线设置,美其名曰放浪形骸, 实际上是对自己再也不加管控,放任自流了。 故而身材上走样,行为上猥琐,思想上庸俗。 与年轻时的英明神武大相径庭,前后完全判若两人。
确实,人到中年,很多事情已经打下了基础,完成了定式,接下去主要是按照既定的方案完成, 想象的空间不大。 再要改变,时间、精力成本都无法承受得起,但这不能成为一个人彻底放弃的理由。 毕竟思想是不受限制的,是不受任何约束的,永远不会定型,永远不会停顿,只要想努力深化,可以永无止境。 人到中年,其他方面的确难以有所期待, 但恰是思想精深入微的最佳年华。 因为有了生活的积累,岁月的磨砺,具备了让思想发光的充分条件。 我们有时觉得一些人在中年以后更有魅力,不是因为他们具有富态的身材,高贵的身份,丰厚的家产,而是他们具有闪光的观点,独特的洞见,高超的智慧,这些看不到但能明显感觉到的优势汇聚在一起,会形成强大的心灵冲击力,让人备受感染。 相形之下,他们并不俊秀的外表形成的感官印象,倒是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人到中年,一定要不停地砥砺思想,妙悟人生,不要让思想和其他的东西一样定型。 钝化了见识,衰朽了思维,那就真的与岁月偕老了。 不断刮垢磨光,让思想一直新如发硎,永不定型,自可与岁月共从容。
如果可以选择,我更愿意有“才”而不是有“财”。 当然二者兼得最好不过。可世上哪有那么完美的事,什么都占齐了,恐怕命就不长,天妒人怨的肯定好不了。 但能占据其一,一辈子也就没白来一趟。 所以人们奋力攀爬、拼命挣钱、努力出名都无可厚非,谁不想做个有出息的人呢? 只是这其中有个选择的问题,选择既要基于自身天赋,又要根据客观势态。 重身后之名的,可能会选择文化艺术之路;重时下之快的,可能会选择经商之路。 金钱能让人感官痛快,作品能让人享誉后世。 可现实之中,大多数人会心中倾慕文化,行动上追逐财富。 毕竟活在当下是最具感召力的,身后之事不可知亦不可待。
自古以来,有“财不外露”之训,主要是怕富名一旦远扬, 引起盗贼惦念、旁人嫉恨,祸及自身和家人。 所以一般情况下,人们谈及自己的家产时必要狠狠打上一番折扣。 不知从何时起,一些人不再隐富, 而是大张旗鼓地炫富,别墅、豪车、奢侈品,一股脑儿地发朋友圈、发视频,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财易聚也易散。 今天是你的珠宝,明天可能就戴在别人的身上。 今天是你的别墅, 明天可能就成了别人的安居所。 没什么值得炫耀和依托的。 才就不一样,凝聚于身就永远归你所有,别人夺不走偷不去, 只有羡慕欣赏的份儿。你甚至可以恃才傲物, 可以恃才放旷,别人或者看不惯,却不敢看不起。 像庄子、屈原、李白,他们特立独行,无人敢轻觑。
所以于我而言,与其有财,不若有才。
渐渐地,我记不起来时的路,也忘却了要去的地方。 在一片花海森林中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开始注视每片树叶的脉络,欣赏每片花瓣的飘落,原来她们也有荣有枯,有生有灭。 冬去春来,多少繁花绿叶在枝头轮番绽放,然后零落成泥化作尘,我只是赶上了这一波盛开。 女为悦己者容,芳树无人却照样花自落。 很遗憾,无数的人掠过,却少有人回头。 对于眼盲者,再美的妆容也是一片黑暗;对于无心者,再美的景致也是一片模糊。
我似乎也曾一路奔跑,终究心中无绪。 于是决定分众而去,沿着山野荒径缓步慢行。 我并非要披荆斩棘,显示自己的英勇果敢和与众不同。 恰恰相反,我正是要淡化乃至消除自己的妄想与执念,回到最初那种心无所挂、身无所负的轻松状态,迷花倚石,坐看云起。 这时,远处的鸟鸣突然清晰起来。 以前,鸟鸣近在咫尺我也会充耳不闻,这会儿却全是它们的喧闹, 反是人声杳然远去。我想,这许是王阳明所谓的“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 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从前我与自然彼此不作观照,一切山水草木均与我擦肩,我落不入它们的眼,它们激不起我的情。 我满眼都是人影,满耳都是人声,满心都是人情,没有什么地方容得下花鸟树木。 及至越众而出,与自然万物为伍, 自己倒好像是池边的一棵柳, 路旁的一株草, 水中的一条鱼,依稀了呼唤,淡然了世情。
我一直觉得人生是一次长长的旅行,是由生到逝的有限时间绵延。 这个过程虽然有起有伏,有得有失,但一定是一路向前。 现在想来,人生也可以是个宽阔的场景,是个圆形的切面,并不需要匆匆赶路,而是停留、坐忘,随化,引自然万物入怀,化我于天地之间。
《三国演义》中,刘备三顾茅庐时,诸葛亮正在午休,刘备为了表示诚心敬意,没让小童叫醒他,而是一直等他睡到自然醒。 醒来后诸葛亮吟了一首诗:“大梦谁先觉? 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显然,诸葛亮自认为是个看得清世道,悟得透人生的人。 的确,在诸侯纷争,士子纷纷各投其主之时,诸葛亮能够稳住心神,隐居于南阳之野,静待天时明主,可谓高人一筹。 而且作为一个胸有大志、腹有良谋的年轻人,去驰骋疆场、建功立业、留名青史,本无可厚非。 然而凭此即言大梦先觉,似乎不能让人信服。 也许诸葛亮的想法是像汉之张良,功成名就之后,即从赤松子游。 所以他临出隆中之时,千叮咛万嘱咐他的弟弟诸葛均,一定要看好他的茅庐,以后还是要回来的。 然而世事变幻,走出去容易,回来可就难了。 且不说北伐大业未竟,即便是真的匡扶汉室一统天下,诸葛亮也大概率回不到他出发的地方。 有几个人能像范蠡和张良一样,泛舟五湖或者得道成仙,他们才是大梦先觉,大彻大悟。 诸葛亮出走一生,终究还是俗务缠身,永远无法归去。
《庄子·齐物论》云:“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 且有大觉, 而后知其大梦也”。 人生就像一场大梦,梦中还有梦,梦中梦醒了,却仍在大梦之中,须得大觉之后,大梦方才大醒。 人们常在人生这场大梦中做着各种梦,梦破后以为自己醒了,岂知仍在大梦之中。 真正醒来的人是不多的,就连诸葛亮这种具有高超智慧的人也算不上是完全意义上的醒悟者,虽然他一度自负地认为:“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李白虽然号称诗仙,但他一生做着“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大梦,一直就没醒过。 苏东坡倒是明白了“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但他也像诸葛亮一样,毕生无法脱身于俗务。 倒是陶渊明彻底地醒了,认识到自己是“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几十年的大梦终于破灭了,“实迷途其未远, 觉今是而昨非”, 还好来得及,没到终点站才睁开眼,所以他有了可耕田的桃花源,还能时不时地采菊东篱下, 远眺出岫的白云晚霞, 悠然、淡然、坦然。
我居住在海南, 这里被誉为没有冬天的地方。 不仅仅是因为这里的冬天不够寒冷,从地理气候方面看,这里的冬天最冷也不会低于六七度, 且冷天总是一晃而过,持续不了几天。 不够持久, 因为岭南的诸多区域特别是海南的各个城市,冬天依然是阳光强烈、热气逼人。 没有冬天,而更多是指这里的人们心地善良充满爱意, 他们的善行义举散发出的热量, 足以融化冬天的寒意。 似乎是来为冬季应个景,提醒人们这里还有个叫做冬天的季节存在。
说这个城市没有冬天,符合天气实际,虽说是冬天,寒冷还及不上北方的仲秋、南方的初春,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说这个城市没有冬天, 也符合人文实际,这里的人们确实格外有爱心,发家不忘本,逢难必馈赠。 让人心里总是感觉洋溢着温情,没有一丝的寒凉。 从个人身体特点上说,我更适应生活在南方的温热区域,而不适应生活在北方的寒凉之地。 从个人心理特点上说,我更喜欢生活在充满温情的城市,而不喜欢生活在人情冷漠的城市。 所以,我爱我生活的城市,它不一定最好,但是它最适合于我。
在这里生活,倒不用担心北风吹起时心情萧瑟, 而是要防着太阳一出,内心燥热。 本来工作和生活的节奏就紧张,加以温度相佐,人们往往容易产生焦虑之情,浮躁之性。 天气虽然常年温热,但因为是海洋性气候,经常在天干地燥万物欲燃的时候,没来由地下起一场暴雨。 北方和江南下雨时要么伴着寒风,要么淅淅沥沥,很容易引起人的愁绪或思念。 这里下雨有时是狂风卷着暴雨,有时是雨倾盆而下,绝不作点点滴滴凄凄惨惨状。 下完雨世界清亮,大地如洗,热气暑意顿时全部散却。 天气一旦转晴,温度又立刻回升,待人们觉得难以忍受之时, 一阵暴雨又飘然而至,瞬间瓦解了热浪。 雨实际上成了冷热的最佳调节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