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郭成
郁达夫是“创造社同仁中最具唯美色彩,最有颓废嫌疑的作家”[1],他从西方唯美主义文学中汲取养分,奉行非功利的文学观。夏志清先生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就认为“郁达夫的全部小说都是卢梭式的自白”[2],郁达夫开创的“自叙传小说”有悖于传统的道德观念,立足张扬个性的理念,大胆地剖露自己的本相,竭尽所能地在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自我叙述”的先声,在其“自我叙述”的背后却隐含着知识分子的爱国热情和政治自觉,是夏志清所言中国现代文学“感时忧国”传统的另一种暴露与呈现。
郁达夫提倡“为艺术表现自我和内心的自然流露”与他在留日期间接触到西方唯美主义思想密切相关,作为对现实主义的一种反拨,唯美主义提倡艺术至上,反对文学作品的功利主义和道德教化功能,可以说王尔德、济慈和波特莱尔等西方唯美主义作家对郁达夫审美倾向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王尔德认为“艺术的目的不是简单的真实,而是复杂的美”[3],郁达夫在其小说创作中就注重表现作家内心的真实情感,往往以自身的真实经历与遭遇为基础,尽情地进行情感的“自我叙述”。因此,我们可以看到郁达夫所创作的自叙传小说几乎都带有他本人的影子和情绪。《沉沦》中的主人公留学日本,作为弱国子民在异国苍穹的皎日下,感受到了极大的陌生与恐惧,自卑、屈辱乃至性的苦闷深深煎熬着他,这种孤独、压抑的忧郁情绪正是郁达夫的“自我叙述”。夏志清先生就曾说:“《沉沦》虽然用的是他叙法,但实在是露骨的自传。”[4]无独有偶,《南迁》中那个身穿大学制服,头发有一寸多深的“我”,《银灰色的死》中那个在这沉寂的午后的空气中独坐的“我”,也似乎都是郁达夫本人,这种“求真”的复杂之美真切体现了唯美主义的气质。在《诗的内容》中,郁达夫主张“诗的实质,全在情感,情感之中,就重情绪”[5],他推崇王尔德所说的“生活模仿艺术”的观念,在其小说中将性的苦闷、生的苦闷和社会对个人的压迫与不公结合在一起,对黑暗的现实进行大胆的剖露,并在这种现实境况下流露出自身真实的情感体验,以“唯真唯美”的创作理念自我叙述出内心的矛盾与痛苦。
郁达夫认为“艺术的理想,是赤裸裸的天真”[6]。立足唯美主义的创作理念,他遵循内在的倾向性,强调艺术地、真实地表现自我本相。纵观郁达夫的小说,“性生活”的生理本能诉求和“精神生活”的审美诉求始终缠绕交织在一起,共同成为其自叙传小说“自我叙述”的情绪突破口。在生理诉求方面,郁达夫主张真实地展露小说人物对异性美的审美意识和由审美引起的热情冲动,将可怕的丑恶和庄严的美赤裸裸地展现出来。在审美诉求方面,他认为“近代小说真正的开始,就在这里,就是把小说的动作,从稠人广众的街巷间转移到了心理上去的这一点”[7],主张把一个没有任何矫饰的真实本我展示给读者。小说《沉沦》基于对社会功利的拒绝和传统道德观念的抗议,把人的私生活的内容以第一人称的描述方式,坦白、率直、赤裸裸地表现到令人害羞的程度,使得中国现代小说在“人的文学”中第一次有了新鲜异样的文本。这种根植于作家自身的内省,对身为弱国子民的留学生在生活上的性苦闷心理和变态性行为进行大胆剖露的描写形式,能使当时的青年知识分子乃至现今的读者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情绪穿透力和个体认同感,夏志清先生称之为“维特式”[8]。
王尔德、波特莱尔等西方唯美主义者主张“灵肉并重”,追求“灵肉合一”,认为艺术家在灵与肉、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应当追求一种快乐主义和精神主义并行的美,讲究用完美的艺术形式带来更多的感官享受。郁达夫在留学日本期间较多地接受了西方唯美主义思潮的影响,同时吸收了日本“私小说”和现代主义小说的叙述技巧,认为“美与情感,对于艺术,犹如灵魂肉体,互为表里,是缺一不可的”[9]。郁达夫的早期作品侧重于表现“灵肉生活之苦恼”,在作品中把性苦闷、性压抑等“肉”的内容表现得惟妙惟肖,社会的黑暗、时代的压抑、满腹才学无以施展,是郁达夫心理忧郁的病根,他的病是时代病和才子病。王尔德曾在《道林·格雷的画像》中反复强调,艺术“无非是寻求刺激的一种手段”,“通过感官治疗灵魂的创痛,通过灵魂解除感官的饥渴,那是人生的一大秘密”[10]。因此,郁达夫推崇西方唯美主义者的那种“灵肉并重”,以“唯肉”的颓废内容抒发自己对丑恶现实的不满,慰安自己伤痛的心灵。但是在更深的层次上,我们也发现,虽然《沉沦》中有窥浴、《茫茫夜》中有同性恋等“肉”的内容,但隐含其中是“灵”的伤痛,人物的内心随时都会发出道德自责的声音,沉沦的罪孽感与严厉的道德批判相互交织。郁达夫的小说通过对病态的真实体验的描写,毫无保留地暴露了当时在青年中普遍存在的心里苦闷和内心焦虑,并将其统一“自我叙述”成游离于社会边缘的“零余者”的典型形象。
唯美主义作为19 世纪中后期盛行于西欧文坛的文艺思潮,“为艺术而艺术”的艺术至上论也是其一直所标榜的,然而唯美主义并不是企图抛弃良心,它提倡的只是一种更高形式的已经成为本能的道德。拿王尔德的戏剧《莎乐美》来说,在工具理性主义大行其道的维多利亚时代,社会关系全面物化,功利性的艺术泛滥,莎乐美对男性权威的反叛和对纯粹道德的忠诚,或许代表的是对资本主义时代既定文化的深刻反思与积极反抗。正如唯美主义在维多利亚时代未能成功地创造出新的社会秩序,莎乐美也没有成功地构建“新的关系”,于是唯美主义提倡的“生活模仿艺术”的生活艺术化观点最终却造成了资本对审美感性的全面渗透与重新控制。因此,这也说明唯美主义本身并非“不道德”,而是表现了一种对社会道德的求索与困境,它并不是单纯地沉湎于感官享乐,也不是停留于对那些社会及人性中丑恶现象的深刻审视,而恰恰是去见证“美的东西”的堕落与毁灭。
这一思想在郁达夫的小说中也得到了继承与发展,郁达夫在其小说创作中深切受到西方唯美主义思潮的影响,尽管他极力推崇“唯美的天性”,然而正如他在《忏余独白》中谈到《沉沦》的创作初衷时所说:“我的这抒情时代,是在那荒淫惨酷,军阀专权的岛国里过的。眼看到故国的陆沉,身受到异乡的屈辱,与夫所感所思,所经历的一切,剔括起来没有一点不是失望,没有一处不是忧伤,同初丧了夫主的少妇一般,毫无气力,毫无勇毅,哀哀切切,悲鸣出来的,就是那一卷当时很惹起了许多非难的《沉沦》。”[11]在中国当时的社会情况下,社会的黑暗让知识分子找不到出路,一方面,为了逃避严峻的社会现实,郁达夫苦心经营着“艺术至上”的唯美主义文学,在官能的颓废享乐中寻找精神上的慰藉,对社会进行着无声的批判;另一方面,在郁达夫看来,那些被压迫的艺术家总是神经最为纤弱,能最先感受到时代精神,对来自现有时代的压迫和不公也感受得最为深切,郁达夫认为他们是旧时代的反叛者和新时代的开路人,而波特莱尔、魏尔伦等颇带唯美颓废色彩的“艺术家”在他看来就是最具有反抗意义的人物。
李泽厚说:“表面看来似乎是如此颓废、悲观、消极的感叹中,深藏的恰恰是它的反面,对人生、生命、命运、生活的强烈欲求和留恋。”[12]伊藤虎丸在《〈沉沦〉论》中也认为“郁达夫创作《沉沦》的动机是试图以小说中主人公的姿态表现社会或民族的反抗”[13]。所以在更深的层次上,郁达夫以其敏锐的感性触角、独特的文学笔法写下了当时中国知识分子苦闷、迷茫的心态,在平凡的生活基调中写出了对黑暗社会的不满、对祖国命运的关切、对未来前途的摸索。郁达夫是大胆的反叛者,勇敢地反叛着旧有的一切,追求着个人自由,但同时他也是一个热切的爱国者,在矛盾与苦痛挣扎中鲜明地表现出他以身殉国的民族主义感情。为了更好地呈现如夏志清先生所说的“感时忧国的知识分子形象”,郁达夫在其小说中也往往将个人的爱情创伤与弱国子民的屈辱感联系在一起,如《雪夜》中所写的“国际地位不平等的反应,弱国民族所受的侮辱或欺凌,感觉得最深切而亦最难忍受的地方,是在男女两性,正中了爱神毒箭的那一刹那”[14]。我们听到在《沉沦》小说最后的呐喊“祖国呀祖国!,你快富起来,站起来吧”,是郁达夫“自我叙述”的最强音,在另一个侧面也可以发现,郁达夫早年受到丰富儒家文化濡染,对中国古代的士大夫精神十分赞赏,从其后期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迟桂花》中我们都可以窥见作者对于儒家礼教的谨守。在郁达夫的小说中,尽管那种颓废与沉沦的气质是唯美主义所标榜的,然而在那个黑暗时代,这种追求灵肉生活所出现的苦闷与“自我叙述”的自伤、自哀,与中国古代士人如屈子一样,都是将内心的极度矛盾与深沉的爱国主义情感放置于表面上的不羁与颓废之中。这样一种气质未尝不是对唯美主义的一种继承与超越,这是不甘于被欲望束缚的自我救赎,一种对祖国未来最赤诚的希冀。阿尔都塞在其著作《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指出:“借助主体的范畴的作用,总体意识形态将具体的个体当作属民招呼或质询。”[15]祖国在召唤,人民在召唤,郁达夫通过“自我叙述”的形式在其小说中将作为知识分子的现代自我与民族国家的召唤紧密结合在一起。
夏志清先生说“郁达夫的全部小说都是卢梭式的自白”,其批评观点也认为“文学是替真和善服务,是包含一切人性的。必须体现对现实社会的独立思考”[16]。郁达夫的小说创作直接受到卢梭《忏悔录》的启示,尽管在西方唯美主义的影响下,他追求着个性与自由,然而同卢梭一样,他以“自我叙述”的方式将自我本相直接地、赤裸裸地暴露给他人,通过对真实的自我和自己真实需要的发现,来更清楚地了解社会和政治的需要,其内质就是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面对祖国黑暗现实的精神焦灼。有研究者就认为“郁达夫渴望通过国家民族来确定自身存在意义并不是如后来在政治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国家或集体对个体生命和意志的压抑和剥夺,相反,郁达夫对国家民族的呼唤所反映的是他对人性的肯定,对自由意志的追求”[17]。因此,不难看出郁达夫小说中的那种沉湎与享乐的自我沉沦,也只是其“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独特反抗方式,这种有心拯救却无力回天而产生的危机感和幻灭感,有助于激励读者自省和矢志去改变落后的社会现状。正如他在其全集的自序中说:“我是弱者,我是庸奴,我不能拿刀杀贼。我只希望读我此集的诸君,读后能够昂然兴起,或竟读到此处,就将全书丢下,不再将有用的光阴,虚废在读这些无聊的呓语之中,而马上就去挺身作战,杀尽那些比禽兽还相差很远的军人。那我的感谢,比细细玩读我的作品,更要深诚了。”[18]祖国的社会现实和郁达夫对祖国的期望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反差,他要借唯美主义去“自我叙述”出自己的愤懑,但这也决定了郁达夫的眼光是时刻着眼于祖国和社会的,他并没有脱离现实。郁达夫小说中的颓废和伤感是因社会而来,其作品中的反叛也正是因为他对社会和祖国的时刻关注,因此他不必也不可能躲进象牙塔,这也正是后期创造社的文学方向之所以转向“革命洪流”的一个动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