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琰俨
经今古文一直是经学史上争论较多的一个话题。以往的论著大多围绕两汉今古文之争的性质及其背后的政治原因展开论述,客观来看,朝代更迭除了生产力和军事实力立足以外,文化宣传也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帝王需要文士统一观念来拢聚民心,巩固自己的地位,因此在汉代历史上,今文经学被作为官学深入朝堂与民间。围绕《汉书·艺文志》中隐藏的班固的今古文观探讨较少,要对其展开论述,离不开刘歆这个重要人物。
谈起班固著作,必然提起的一部就是《白虎通义》(又称《白虎通》)。东汉建初四年(公元79 年)的白虎观会议,汉章帝召集群臣诸儒在洛阳白虎观讲论古今文五经异同。今文经学派在西汉武帝时期已经占据了统治地位,但是要想巩固学派地位,仍需皇权来制成定论,因此《白虎通义》的出现使谶纬迷信和儒家经典进一步融合[1]。但撰者班固却是古文经学者。班固心有仕途,其父古文经学家班彪及刘歆《七略》的影响,以及当时的政治时局决定了班固在《汉书》中的思想主张[2]。
要探讨《汉书·艺文志》中班固的经学观念,必然要提起古文经学大家刘歆。王莽“每有所兴造,必欲依古得经文”[3]。对于王莽来说,要实现统治权力,成为一方霸主,就需要一样武器来统一人民的意识形态,巩固政权。而刘歆恰好与王莽不谋而合。所以,古文经学的兴起必然是与政治相联系的,正如梁启超所说“中国之学术思想,常随政治为转移”[4]。班固在《汉书·艺文志》总序中称“歆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故有《辑略》……今删其要,以备篇籍”[5],是对班固古文经学观受刘歆古文经学影响最好的佐证。另外,侯外庐认为“《艺文志》乃《七略》的节本”,并引姚振宗《师石善房丛书·七略佚文序》言:“《别录》繁矣,《七略》从简;《七略》简矣,班氏裁为《儒林列传》,编为《艺文志》,则简而又简。”[6]由此可得出,班固在今古文的偏向上与刘歆一致,皆是古文经的支持者。清代赵翼更是认为,班固的整个《汉书》是“全取于歆”[7],是在刘向、刘歆父子目录学基础上形成的。归根结底,《汉书·艺文志》背后是刘歆的古文学立场,班固从之。
《汉书·艺文志》总序中“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故《春秋》分为五,《诗》分为四,《易》有数家之传”[5]1701就直接说明,自孔子去世后微言大义就此中断,之后经典要义的解释也出现了问题,今古文分歧就从此处开始。张舜徽加按“上世学艺授受,初皆口耳相传,后乃著之竹帛。十口相传,不能无增损之言;五方殊音,不能无伪变之语。师说异同,实由此起”[8]2,说明了为何之后古文处于较弱势的地位。在并不是人人都能识字辩文的时代,今文的出现恰逢其时地作为一种文化流通载体被当时的人们广泛接受。此句作为开篇首句表现了班固对孔子的尊崇,同时他认为正是因为孔子及其七十子“丧”才导致的儒家“大义”乖乱,诸子之学兴起,足以见得他对孔子及儒学的看重。汉哀帝时,今文经博士拒绝设立古文经博士,刘歆作《移让太常博士书》对其进行尖锐的批评,“周室既微,而礼乐不正,道之难全也如此。是故孔子忧道不行,历国应聘,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乃得其所”。刘歆认为“孔氏之道抑,而孙吴之术兴”,他肯定了孔子与六艺的关系,并对儒学的衰微表示惋惜,而《移让太常博士书》也被视作今古文经学之争的开端。徐复观先生同样认为这在经学史上是一个转折点。正是此文的出现,古文经学才能在之后与被立为官学的今文经相抗衡[9]。章权才先生更是在《两汉经学史》中认为因为有了《移让太常博士书》,经今古学学派之间从此便泾渭分明[10]。刘歆扬起了古文经学的旗帜,也如同蝴蝶效应一般影响了之后班固的经学思想。《汉书·艺文志》:“孔氏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故曰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历三古。”[5]1705再看《诸子略》中,班固将儒家排在最前,并给予高度评价:“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5]1737彼时已经处于仕途的班固明确儒家思想便是能够统一国家并进行政治教化的最好工具。诸子百家,学术繁杂,但儒学思想始终对班固有着最重要的影响,这不仅源于他世家的耳濡目染,更是源于他在仕途当中严谨的治学理念。
从秦始皇焚书坑儒导致经籍书卷残缺亡佚,再到“故汉兴,然后诸儒始得修其经艺”(《史记·儒林列传》),经学的发展历程实谓坎坷。班固在《汉书·艺文志》总序当中也简洁地概括为“战国从衡,真伪分争,诸子之言纷然殽乱。至秦患之,乃燔灭文章,以愚黔首”[5]1701。群言淆乱,则思想分歧,难于统一意志,最为有国者所忌[8]3。因此,彼时作为官学的今文经得以广为流传。古文经书传本首先因其字体是不易辨识的先秦古文字难以传播,其次它和今文经在篇目章句和经学态度上也存在差异。周予同强调今古文二者的差异不仅在于文字、篇章,而且对于“在中国数千年来封建社会的学术思想史上握绝大权威的经典和孔子,而他们的见解完全相异”[11]。
古文经学遭到打压,不能放在明面上讲学,因此《汉书·艺文志》中讲“秦燔书禁学,济南伏生独壁藏之”[5]1721。《移让太常博士书》云:“及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旧书。多者二十余通,藏于秘府,伏而未发。”《汉书·景十三王传》亦载:“恭王初好治宫室,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宫,闻钟磬琴瑟之声,遂不敢复坏,于其壁中得古文经传。”古文经得以流传,有一人与其密不可分。汉景帝之子刘德尤好儒学,致力于搜求古书,景帝前二年(前155 年)立为河间王,《景十三王传》中也记载河间献王修学好古,赞其实事求是,这与班固严谨的古文经学观一致。他从民间得到善书之后自己抄录好后将抄本给予原主,再以金钱匹帛之类的物质吸引更多的人将原本献于他。于是他藏书之多,可以与汉朝相等。然而正是因为他德行与学术两者兼盛,使得当时的汉武帝对他心生芥蒂,于是将他所献之书也都藏于秘府。南朝宋裴骃《史记集解·五宗世家》记载:“孝武帝艴然难之,谓献王曰:‘汤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王其勉之。’(献)王知其意,归即纵酒听乐,因以终。”相较于与政权密不可分的今文经学,古文经游走于政治的边缘,但也许正是这种距离使其能够保持实事求是的学风,维护了纯粹的学术。
要谈《汉书·艺文志》,必须先谈刘歆的《七略》,而刘歆又是刘向之子,刘向在成帝时担任校书重任,每一书已,便“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5]1707。且提到刘向以中古文校三家经文,其中“以中古文校”,说明今文经讹误多,需要古文经加以比对更正。刘氏父子对于经今古文的态度也显而易见,皆是偏向古文,但刘向碍于学官身份,表述略隐晦,不可直言,因此在刘歆的《七略》当中对古文经的倾向有所增加,到了班固的《汉书·艺文志》则更为明显。“古文读应尔雅,故解古今语而可知也。”[5]1736即古文宣扬的应接近雅正,理解了古今语言即可知道《尚书》的意义。这一点同刘歆在《移让太常博士书》中对今文经学家的批评观点相同。他认为古文“且此数家之事,皆先帝所亲论,今上所考视,其为古文旧书,皆有征验,内外相应,岂苟而已哉!夫礼失求之于野,古文不犹愈于野乎”。他希望古文经能被皇帝立为官学,然而当时这个建议并未被哀帝采纳。班固、刘歆二人对古文经学的态度显而易见。
《汉书·艺文志》中还提到了一个古文经学的重要人物:费直。“汉兴,田何传之。讫于宣、元,有施、孟、梁丘、京氏列于学官,而民间有费、高二家之说。刘向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丘经,或脱去‘无咎’、‘悔亡’,唯费氏经与古文同。”[5]1728费直是西汉民间传授古文经《周易》的第一人,当时由于统治者的重视,易学研究出现极盛现象,以费直为代表的民间易学反对阴阳灾变论,着重阐述《周易》之深意。据《汉书·儒林传》记载:“费直易学,长与卦筮,亡章句,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就是说,费直虽擅长卜筮,但“述而不作”,无章句,只以《易传》文意疏通《周易》经文,不加任何发挥。从这个角度讲,费直治《易》颇似孔子,亦可谓承继汉初解《易》传统,即注重义理。
前文提到过古文经学只有在王莽执政期间被短暂地列为官学,由此可知在学术界古文经学并不兴旺。而《汉书·艺文志》中提到刘向在校书时与禹不一样,而是“其道浸以益微”[5]1738,意思就是这方面的学问越来越衰亡。而著者班固明知王禹之学已微,仍然著录书于前。可知《汉书·艺文志》在甄审群书时顺应了刘歆的学术观念,并不以学术的流行盛衰作为去取的理由而进行区别对待。若不考虑今古文经篇章内容上的差异,只从文字外形客观分析,《汉书·艺文志》中就客观描述了今文经字体更方便孩童学习,以便传播知识。“《史籀篇》者,周时史官教学童书也,与孔氏壁中古文异体。”[5]1750到了后来,创造隶书,为了方便省事,简便的文字首先用于处理事务的公文,即“是时始造隶书矣,起于官狱多事,苟趋省易,施之于徒隶也”[5]1754。采用隶书书写的今文经无论是字形还是字意上都更方便当时人们学习以及制作一些公府文件。著名学者周予同在他的《经今古文学》中坦言他个人是比较倾向今文学的。
如果说刘歆的《移让太常博士书》是今古文之争的矛盾巅峰,那么本文最开始提到班固撰写的《白虎通义》则将今文经学变得更加条理系统,这无疑不是对古文经学的打压。即便班固是古文经学家,也仍然要担负起皇权赋予的重任,将当时的谶纬神学理论化。而兼通今古文经学的郑玄则囊括大典,遍注群经,将今古文界限打破,实现了经学的融合与统一。而近代今古文经学的论争则是晚清时期,以皮锡瑞和康有为所代表的今文经学和以章太炎、刘师培所代表的古文经学展开的一场新的学术论争。
《汉书·艺文志》作为第一部史志目录创立了正史“艺文志”或者“经籍志”体裁,对后世图书的分类、目录的编制及文献学研究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同时“班志之部居群篇也,考镜源流,辨章旧闻,不诩诩侈谈卷册,与藏家目录殊;不龂龂详论失得,与官家目录亦异。盖所重在学术,用吾识别,以示隐括,同于法家之定律”[12]。后世不同时期对《汉书·艺文志》的研究采用不同的形式,东汉、三国魏晋以及隋唐时期主要采用训诂的方式,以颜师古注最为卓越。到了宋元明时期,王应麟、王仁俊、郑樵等大家著作都对书中内容进行了较为详细的研究分类。清代乾嘉学派兴起,考据之风大盛,《汉书·艺文志》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点研究,齐召南、王念孙、钱大昕、章学诚、姚振宗等人都对其有所贡献。
《汉书·艺文志》中可以勘探到的班固的经学观,追根溯源离不开刘歆的《七略》以及班固自身的成长环境与仕途经历,今古文经学的论争也随着时代变迁从唇枪舌剑走向了大融合。余嘉锡的《汉书艺文志索引》、顾实的《汉书艺文志讲疏》、张舜徽的《汉书艺文志通释》不但对《汉书·艺文志》进行了详细的剖析,更在此基础上推动了目录学、文献学等学科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