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魔幻现实主义叙事手法和宿命式人物塑造研究

2023-03-23 12:23
名家名作 2023年32期
关键词:布恩迪亚阿尔卡何塞

房 芳

加西亚·马尔克斯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集大成者,他倾力创作的《百年孤独》讲述了马孔多小镇和布恩迪亚家族的兴衰变化及其传奇故事,利用宿命式的轮回叙述记录了布恩迪亚的家族命运,同时也暗喻了拉美国家的百年历史。在荒凉失落与荒唐可笑中,《百年孤独》中所描述的布恩迪亚家族历经7 代人的繁衍最终走入殊途同归的孤独命运。

在《百年孤独》的写作期间,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身处动荡不安的拉美地区,不稳定的生活环境和战乱频发的动荡年代催生了马尔克斯的写作欲望。拉美地区保守党与自由党之间的理念之争、利益纠纷,以及外来思想、科技、文化的入侵,为马尔克斯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可谓“家国不幸,诗家幸”。正是因为身处于这样的社会与政治环境中,马尔克斯手执笔墨,以拉美地区动荡时期的社会与政治环境为模板,将国家动乱史浓缩到一个具有典型代表的小城马孔多之中。在马孔多小镇,布恩迪亚家族7 代人在宿命式的轮回中经历了各式各样的孤独,遇到了种种离奇怪诞的事件,人性扭曲与战争罪恶在小说中被讽刺得淋漓尽致。

一、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魔幻现实主义叙述手法与宿命式人物塑造的产生背景

魔幻现实主义指的是一种将魔幻因素自然融入现实背景的文学流派。它于20 世纪50 年代兴起于拉丁美洲,它将现实与幻想融为一体,不仅表现为一种叙事技巧,更是一种创作手法。之所以称这种叙事手法为魔幻,是因为其使用神话故事与民间传说激发人们的创造力。魔幻的本义是指虚构、奇异、怪物、邪恶、荒诞、神秘、执迷、古怪、诡异的内容。文学虚构的魔幻世界总是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但叙述主题仍然是描写现实世界,只不过它没有采取写实手法,而是采用夸张、讽喻的方式。魔幻现实主义写作手法的好处是作者在创作过程中不需要做任何所谓的合理性解释,这就给文学创作开辟了很大的空间。魔幻文学题材的内容都来自现实生活,同时作家又会大量引入各种超自然力量,从而营造出一种扑朔迷离的虚空现实。但这并不会使这个虚空的魔幻现实“失真”,因为贯穿其中的人物角色情感与现实生活是基本对应的。[1]在魔幻世界里,人性的本质存在与现实世界是一样的,人在魔幻世界中既有悲欢离合,也有七情六欲,只不过在文学虚构的魔幻世界中人付诸实践的方式更为极端,也正是因为这样才反映出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的独有魅力。

(一)《百年孤独》的魔幻现实主义写作手法来自历史

根植于历史,是因为马尔克斯书写的是拉丁美洲近代一百多年来的动荡史,拉丁美洲在近代长达三百多年的发展史,是伴随外来文明入侵的历史。在这样一片饱经摧残和沧桑混乱的大陆上生活,自然会看到很多令人匪夷所思、荒诞不经的事情,有些现实总让人感觉到魔幻得不真实。所以,这样一块大陆能够产生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也不足为奇。[2]

通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在家族第一代,与妻子乌尔苏拉共同出走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是一个极富创造力的人,他年富力强且有领导力,带领着妻子和追随者,他们翻越山脉,蹚过沼泽,终于找到了一个河边栖息地,在那里他们砍伐树木开辟出空地,建立了马孔多村。那时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有条不紊地带领全镇的人们劳动生活、建立家园,他受人尊重,威望甚高,拥有马孔多公认的领导治理权,是“未冕之王”。这一代的历史对应的是刚刚脱离西欧大陆在南美加勒比海开拓新天地的西班牙拓荒者。[3]布恩迪亚家族第二代诞生的时候,村庄迎来了一个吉普赛人梅尔吉亚德斯,他从欧洲带来了磁铁、放大镜、炼金术、照相术,以及航海用的观象仪和六分仪等。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见识了外界的伟大发明之后,认识到了自己曾经生活的落后,于是开始玄想和实验。他首先想用磁铁去开采金矿,在用磁铁丈量完附近的大地之后便失败了;接着他幻想用放大镜制造灼烧敌人的武器来征服世界,在设计完武器图纸装在信件里邮递给军方后,便落入无尽的等待,他又失败了;后来他又迷失在天文演算和航海术中,迫切地想要证实自己的“地球是一个桔子”理论,这次他迎来了身边人的嘲笑与不理解;最终他沉迷于炼金术中,消耗了自己的余生光阴。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富于进步性的精神世界和充满错误的做法,使他与整个现实世界格格不入,他陷入孤独之中以至于精神失常,被家人绑在一棵大树上,几十年后才在那棵大树上死去。彼时的欧洲大陆随着工业革命的爆发,各种伟大的发明涌现出来,而拉丁美洲还属于闭塞、落后、愚昧的农业社会,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对吉普赛人带来的各种发明进行尝试,但最终都失败了。这是作者马尔克斯讽喻拉丁美洲在面对外来先进科学发明时的无奈,他们无法用科学发明改善自己的生活,却总是因为各种科学发明而陷入玄想之中荒度光阴。

在家族第二代,最具有代表性的二儿子奥雷里亚诺少年时就有预见事物的本领,他参加了自由党革命军并成为革命军总司令,在全国有生杀之权。可是在与保守党政府无休止的战争中,他认识到这场战争毫无意义,于是他与政府签订合约,停止战争,然后自杀。但没有自杀成功,此后他与17个外地女子姘居并生下17个男孩,这些男孩在追随父亲足迹的过程中被保守党军队一一暗杀,只有老大奥雷里亚诺·何塞存活。奥雷里亚诺年老时,心灰意冷,走进父亲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实验室整日炼金子做小金鱼,每日做两条,满25 条重新在坩埚里融化,如此往复,与他的父亲一样过着不被理解、与世隔绝、孤独浑噩的日子,一直到死。这段历史折射了整个拉美近代史上党派纷争的痼疾,17 个儿子代表着拉美地区17 次的内部战争,自由派与保守派的无意义战争,使拉美地区久久处于动荡之中,人民无法安居乐业。[4]

在家族第三代,奥雷里亚诺上校的17 个儿子中的特里斯特将外面文明的产物——火车开到了马孔多,蒸气四溢、轰鸣声滚滚的火车头带来了新的变化。彼时的外国势力利用跨国公司在拉丁美洲经营大农场,在把控国际粮食市场的情况下,广泛种植各类农作物作为工业生产的原材料。[5]第三代只有何塞·阿尔卡蒂奥的儿子阿尔卡蒂奥和奥雷里亚诺的儿子奥雷里亚诺·何塞存活,前者靠着外国势力的支持成为马孔多小镇有名的暴君,后者参军之后死于乱军之中。独裁者的形象,正如马尔克斯所说:“我们这个大陆不曾有过片刻的安宁……就在我们这一代,有过五次战争,十七次政变和出现了一个魔鬼般的独裁者,他打着神圣的旗号率先开展了拉丁美洲当代的种族文化灭绝。”[6]

在家族的第四代,阿尔卡蒂奥与妻子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生下了一个女孩和两个男孩。女儿美人儿蕾梅黛丝楚楚动人,洞明世事,超脱于俗世之外,在一个寂静的夜晚,她神奇地抓着一个雪白的床单乘风而去,永远消失在空中。这预示着拉美地区的人在这个时代再也不可能有洞明世事的独立的人,如果有,也只能永远消失。因为在经历战争之后,彼时拉丁美洲的众多民族获得国家独立,但是人民并没有成为国家的主人,外来文明的大财团与当地的大军阀控制着国家的命脉。[7]第一个儿子阿尔卡蒂奥·第一,他目睹政府将罢工工人的尸体装满两百多节火车皮,一条条尸体就像一根根变质的香蕉一样被扔进大海里,他被恐惧压倒,痴傻地待在房间里研究吉普赛人留下的羊皮卷,直至孤独地老死。这里是马尔克斯对历史上1928 年在屠杀中惨死的无辜人民的无声纪念。第二个儿子奥雷里亚诺·第二则失业在家,整日纵情酒色、荒度光阴,在荒诞的孤独中病死。

家族的第五代是奥雷里亚诺·第二的两个女儿和一个男孩。长子沉迷于情爱和享受,靠变卖家业为生。这里影射的是拉丁美洲只能向国际贩卖廉价工业原材料的现实。大女儿雷纳塔·蕾梅黛丝(梅梅)与香蕉公司汽车库的机修工马乌里肖·巴比伦私通,最后以惨剧收场。小女儿阿玛兰妲·乌尔苏拉面对马孔多小镇的各种陈规陋习,迎难而上,决定定居下来拯救这个灾难深重的村镇。

家族的第六代,雷纳塔·蕾梅黛丝(梅梅)的私生子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从小在神学院中孤独长大,它只潜心研究吉普赛人留下的羊皮卷,对周围现实世界漠不关心。被孤独折磨的他,与姨母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发生乱伦关系。生下的第七代是个长猪尾巴的男孩,正合羊皮卷卷首的提要中所讲的那样:“家族中的第一个人将被绑在树上,家族中的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马尔克斯本人说:“看似很魔幻的结尾,对我们来讲就是每天的现实。整个拉丁美洲都被外来文明的强力文化打断、分割,只剩一种碎片化的孤独。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再出现,因为历史和现实不会重演。”[8]

(二)《百年孤独》的宿命式人物塑造手法来自拉美土地上存在的民间文化

故事的开始是西班牙人的后裔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妻子乌尔苏拉的新婚,两个人是表兄妹,共同生活在一个古老的村落中,这个村落的先辈勤劳、善良,村庄是省内最好的村庄之一。两人从一降生就耳鬓厮磨在一起,他们走向婚姻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当他们想要表示结合的愿望时,家长们出于一个流传的“先例”,坚决阻止,家长们害怕两人的结合会生育出一个“鬣蜥”。因为乌尔苏拉的一位姑妈嫁给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一位叔父,二人婚育后生出的一个儿子屁股上长着一条拔塞器形状的软骨尾巴,这个可怜的儿子活到四十二岁仍童贞未失,他日夜痴傻地穿着一个肥大宽松的裤子遮盖尾巴的怪异,那个尾巴末端有一撮毛发,最终在忍无可忍之下他拜托一位屠夫朋友剁掉这条“猪尾巴”,但是尾巴被剁掉的同时他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不管这个神奇诡异且荒诞的故事是真是假,家长们对于家族历史都非常忌惮,所以极力反对这桩婚事。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自然不在乎,他凭借十九岁的轻狂说道:“我不在乎生下猪崽儿来,只要会说话就行。”于是在三天三夜的吹吹打打和宴饮欢笑中,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乌尔苏拉成婚。妻子乌尔苏拉害怕妈妈所说的故事应验,拒绝与丈夫发生实质性的婚姻关系,但由于担心魁梧而任性的丈夫趁自己熟睡时强暴自己,于是整日整夜带着母亲为他缝制的“贞操带”,这个贞操带里层是帆布衬裤,外裹皮条加固,裤门由粗大的铁索扣住。这样并不完满的婚姻生活持续了一年,乌尔苏拉仍保持处子之身的流言在邻里之间四起,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斗鸡时与一名叫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的发生口角,被其讥讽:“看这只斗鸡能不能帮上你女人的忙。”[9]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盛怒,二人相约决斗,结果是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被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一个标枪刺死。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回家之后用标枪指着乌尔苏拉,盛气凌人地提出完婚,于是二人正式发生夫妻关系。但二人受不了良心的谴责,于是出走,和几个像他们一样年轻的朋友们根据神谕在靠海的一条河边建立了自己的家园——马孔多。马孔多的新建,表面上是因为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决斗杀人后受到良心谴责所致,但归根结底还是源于“猪尾巴男孩”的诅咒故事。具有宿命轮回意味的是,这个“猪尾巴男孩”的故事并没有在布恩迪亚家族的第一代变为现实,而是在第七代变为了现实。第七代的奥雷里亚诺看到自己刚出生的儿子有个猪尾巴之后僵在原地,回忆起吉普赛人梅尔吉亚德斯在羊皮卷卷首写的提要:“家族的第一个人被困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生的猪尾巴男孩被蚂蚁啃噬,随后大风把马孔多小镇卷走。

马尔克斯生活的拉美地区是一块复杂的大陆,交叉并存着民间原始宗教、原始神话、黑人文化、印第安文明,这样这块大陆便蒙上了一片神秘的色彩,马尔克斯从小浸染在这样的文化里,继承了拉美地区印第安人文化传统的精髓。印第安传统文化观念中最主流的就是宿命论,在印第安人看来,命由天定,人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人的一生都要受到命运之神的安排。纵贯《百年孤独》整部小说,“猪尾巴婴儿”的故事作为最大的伏笔,配合羊皮卷的神秘预言,体现了深深的宿命论内涵。整个布恩迪亚家族因为第一代不信“猪尾巴婴儿”的故事开始,也因为“猪尾巴婴儿”的故事在第七代应验而结束,命运的安排是推动《百年孤独》剧情发展的重要力量,文贵曲,言贵直,这就是魔幻现实主义写作手法的独特魅力。[10]

二、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魔幻现实主义叙事手法

(一)多时空并置与多时空嵌套叙事方式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在故事开头采用的是“多时空并置”的处理手法。他用倒叙的回想与谈话,描写过去的时空;用平铺直述的笔锋,描写现在的时空;用预言式的伏笔,描写未来的时空。过去、现在与未来,在马尔克斯的笔下从来不是单独发生的,而是多时空并置、多时空嵌套,前后关联,内容错杂,以此形成一个循环叙事的结构和庞杂的人物角色关系。多时空并置与多时空嵌套的写作手法,在读者初读时往往使人摸不着头脑,理不出故事的主线脉络,只有读完之后才会使人恍悟。因为时间线在多时空并置的情况下是混乱的,是交错在一起的,它的好处是制造“循环往复”的独特审美体验,并使现实空间的时间线更显神秘。

如《百年孤独》的开头“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11],直接将布恩迪亚家族第二代发生的故事做倒叙,可是一个“回想”又把过去的事情并置于故事主线。初读时,读者往往分不清楚哪条故事线是主线,正是这种模糊性,制造了一种“层层剥洋葱”的探秘体验,从而紧紧抓住了读者的心。而且更进一层的是,在叙述方式上,马尔克斯不仅进行多时空并置,而且进行多时空嵌套,所谓嵌套是指在“过去—现在—未来”的第一层时间主线上多次重叠时间线。如在描写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回想起父亲与自己在一起的时光中,首先是插入一个外来者——吉普赛人梅尔吉亚德斯,然后不再描写上校与父亲的事迹,而是直接单独描写父亲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与这个吉普赛人的事迹,吉普赛人每一次到来都会从外界带来新鲜的科学发明。每一次父亲沉迷于新的发明开始玄想和搞实验时,妻子乌尔苏拉(上校的妈妈)都会抱怨丈夫。在描写乌尔苏拉抱怨的内容时,作者马尔克斯又会插入乌尔苏拉对丈夫的回忆,以此便构成了多视角解说与层层嵌套的时空叙事架构。如上所述,旁白叙述—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回忆性叙述—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回忆中的母亲乌尔苏拉的叙述,这是三个叙述视角,这就是多视角解说,又名多时空并置叙事手法。而上校的叙述下嵌套着她母亲的叙述,这就是多时空嵌套的叙事架构。

在叙述方式上,每增加一个人就增加一个叙述视角,每一个叙述的人正在经历的事情、回想过去的事情、畅想未来的事情都会形成新的时空。这类似于英国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的电影《盗梦空间》的设置,时间存在于每个人的脑海中,每个人共有的记忆形成了过去的时空;每个人正在经历的事情构成了现在的时空;每个人单独畅想的未来又发散成无数个独立时空。时间与空间在《百年孤独》的叙述框架里既是交叉的,又是嵌套的;既有一个大的主线脉络,又被分散成各个独立的线索脉络。读者每走进一个叙事时空,就像走进一片未开垦的新大陆,神秘和未知吸引着读者持续探索。当读者在时空并置与时空嵌套的叙事框架里经历了多个时空的阅读体验之后,就会发现这些独立时空的叙事线互相是有联系的,一旦各个独立时空发生的故事线因果关系确立后,主线的叙事脉络就会呈现于读者视野。[12]

《百年孤独》这部小说颠覆性地把主观时间和客观时间混合在一起,在封闭式的环形叙事结构中,主角的孤独被无限放大。马尔克斯在《漫谈写作》中说道:“有时候写小说的乐趣就在于此,就像做实验一样,时空叙事手法并没有固定的公式,很多破碎的时空组合在一起往往是自相矛盾的。可要是不自相矛盾,那就是个教条主义者。因为一旦陷入公式性的时空叙事结构,那就代表艺术的死亡。”[13]如果我们对这些时空进行分类,就会发现《百年孤独》中的时空叙事手法是各有韵味、各有用途的,有客观世界的“物理时间”,有人物直观感受的“心理时间”,有角色回想过去或畅想未来的“虚拟时间”。原来时间有多层含义,时间在马尔克斯的笔下不是一个概念,而是具体的、形象的,这一全新的时空观在意识流上无先后顺序,它处于往复流动的状态,而空间则在颠倒错乱的时间中成为碎片。中国的佛家讲“缘起性空,生灭不住”,所有的事物都是因缘聚会而成,也会因缘离散而灭,马尔克斯对时空的叙述正合此理。时间对于马尔克斯来说不是固定的,而是生生流转的,生生流转的奥秘来源于角色人物之间的因缘聚会,时间的消失也源于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因缘离散。因为现实生活本身也是生生灭灭,无有相生。客观地说,正是马尔克斯犬牙交错的时空并置处理手法与层层递进的时空嵌套处理手法,为《百年孤独》的魔幻现实色彩增添了探秘的色彩,使其魔幻性艺术魅力更加凸显。

(二)象征性的魔幻符号运用

《百年孤独》浓郁的魔幻色彩,主要是由象征性的各类道具、预言、荒诞事件等构成。用一件事、一个极端的个人、一个荒诞的道具、一个没有合理性的预言来隐喻某种现实,是该小说常用的魔幻现实主义表现笔法。[14]

如贯穿故事始终的“猪尾巴男孩”的故事,就是最具代表性的象征符号之一,它代表的是“命运”,命运是一种不可抗力,人在命运之前无论如何折腾,都会走向命运最终指示的结局。在此作者是在象征性地告诫世人:不顺应命运的安排而妄自作为,不仅无效,而且荒诞,人力有限,不尊重自然的规律就会被反噬,如吉普赛人梅尔吉亚德斯所患的奇怪病症,他周游世界,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染上那个地方的特有病患,他在波斯患上红斑病、在马来群岛患上坏死病、在亚历山大患上麻风病、在日本染上脚气病、在马达加斯加患上鼠腺疫,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被那个地方特有的阴晦肮脏侵蚀,这象征的是“世界的不完美”,人们的固有印象总是对未知世界充满美好的期待,可是吉普赛人的隐喻却在告诫世人:没有任何地方是天堂,任何事物都有坏的、负面的一面,恰恰倒霉的是,他所经历的地方留给他的都是病毒与痛苦。[15]如第三章里马孔多小镇集体失眠所患的健忘症就是象征着“历史”,小镇的居民在慢慢遗忘的过程中生活无法自理、生产无法进行,今夕不知何时,今日不知做何事。作者在用这个荒诞的变故告诫世人:铭记历史才能走向未来,没有过去的国家也将没有未来。如布恩迪亚家族第四代女儿美人儿蕾梅黛丝,她美丽脱俗,洞明世事,经常赤身裸体游走,因为她不想被世界上的任何外物束缚,于是在一个寂静的夜晚神奇地抓着一个雪白的床单乘风而去,不知所踪。宛若处子的蕾梅黛丝形象,象征的是“纯真”,纯真在马孔多小镇之中一刻也无法存活,因为这里的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痴迷儿”,早就丧失了原始的、简单的、纯粹的人性本真。如奥雷里亚诺·第二的奇怪遭遇,他一旦与情妇在外鬼混吃喝玩乐,家里妻子照顾的牲畜就会迅速繁殖起来并给他带来财富,只要他一回到家中试图参与生产,即使只是在牲畜圈外走一圈,这些牲畜就会离奇死亡进而导致他家业破败。马尔克斯用奥雷里亚诺·第二象征“男人的破坏性”,作者用这个荒诞的故事说明:男性只要不破坏,女人管理的家业就自然会兴旺,虽然这个论述比较牵强,但这是马尔克斯对男性破坏力的讽刺。如那个吉普赛人梅尔吉亚德斯的羊皮卷手稿,它是“未来”的象征,家族的第六代继承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整日躲在陋室穷经皓首,却对现实世界漠不关心,当他看到自己的猪尾巴儿子被蚂蚁吃掉时,羊皮卷手稿的预言也自动显示出来:“家族中的第一个人将被绑在树上,家族中的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 因为这时所谓羊皮卷上的未来已经发展成为现实。未来并不是通过预知走进去,而是通过现实促成的,马尔克斯在这里讽喻的是空想的、穷经皓首的人们。象征性的符号,本质上是对事物极端夸张的一种表述,在这个表述框架里,只有塑造具有典型意味的离经叛道或者荒诞不经,才能凸显魔幻文学的奇诡气质。

(三)由拟象和幻觉塑造魔幻世界的手法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还常常使用“拟象”对事物比喻形状,以此来制造魔幻趣味。如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沉迷于葡萄牙人的地图和多种航海仪器时,他对空间进行拟象感知,当他终于苦思冥想出来后,激动地向大家透露自己的发现:“地球是圆的,就像个橙子。”橙子就是他在脑海中对地球的拟象。奥雷里亚诺·第二在看到政府的二百多节火车轰鸣着驶向港口时说“就像个海蛇”,明明是火车,他却在脑海中拟象为一个诡异的海蛇,潜意识中是他的恐惧在作祟,因为他看到很多尸体像一根根香蕉一样被扔进火车皮,所以拟象整列火车是一个吞噬人类残骸的可怕怪兽。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被绑在广场台子上的十字架上时,看到下面乌泱乌泱涌动的人群,在脑海中他将整个广场拟象为一个大大的白色瓷盘子,他把窜动的人群拟象为蠕动着的各式各样的蝌蚪。如乌尔苏拉去探监儿子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看到一个个侍卫,她的脑海之中将那些身穿黑制服的警官拟象为一个个黑色的棍子,她时时刻刻怕这些棍子会腾空而起鞭笞自己的儿子。如此种种,数不胜数,正是这些拟象(或称比喻)使《百年孤独》的魔幻趣味不断涌现,正是这些拟象使这部巨著的魔幻场景丰富多彩。[16]

马尔克斯还会运用大量的人物幻觉制造奇观,以营造魔幻氛围。如费尔南达有一册配有金色小钥匙的精美历书,她的灵修导师用紫色墨水标出需要禁欲的日期,她看着这些标志着圣周、主日、守节日、静修日、弥撒日的紫色标记,会不自觉地出现幻觉,仿佛自己身处时间的牢笼之中,她一年中可行房的日子分散在紫色墨水标记的小叉之间,如同一头头待宰的黑牛。再如蕾梅黛丝出场时,她的美貌惊心动魄,对男人有特殊的诱惑力,乌尔苏拉为了保护蕾梅黛丝,骗她说与这些男人中间的任何一个发生关系,都会生出长猪尾巴的孩子,她信了祖母的这套恐吓说辞,以致看到男人就会不自觉地产生猪尾巴的幻觉。人物的幻觉会让本来平常的现实出现诡异的感觉,这就是马尔克斯营造魔幻氛围的绝招。

三、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宿命式人物塑造

(一)行为上的人物命运循环

《百年孤独》中的七代人在行事习惯上受到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遗传,一旦受到外界的打击,就会通过无尽的、无意义的做事来抵抗内心的孤独。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科学发明的应用上屡屡碰壁,于是整天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不断地往金子中加入化合物,然后再从其中提取出纯金,如此循环往复,他通过徒劳的劳动来消除寂寞和抵抗内心的孤独。第二代奥雷里亚诺上校在反复的战争中迷失了信仰,感到厌倦,于是把自己关在父亲的实验室里,将金币熔化雕刻成金鱼,又将金鱼拿去贩卖换成金币重新再熔进坩埚,如此往复,陷入一种漫无目的的循环中孤独死去。第三代不停地在与女性的情欲中迷失自己,沉迷于无尽的欲望发泄中,借以摆脱孤独。第四代在经历军警镇压罢工之后,在恐惧与穷经皓首的孤独中日日钻研羊皮卷的预言,最终老死。第五代依靠不停地变卖家产度日,过着孤独、放荡、无意义的生活。第六代阿玛兰塔在晚年每天给自己编织裹尸布,织了拆,拆了继续织,与前几代一样陷入漫无目的的劳动循环中。漫无目的地沉迷于一种做事行为,反复地、不厌烦地重复一种行事轨迹,本身就是心中孤独无处安放的表现。对于这一点,马尔克斯明确表示:“人物行为上的无目的的循环源于无尽的孤独,孤独就是他们每个人的最终宿命。”[17]每一个人生时孤独地来,最终也将孤独地死去。生与死共同构成一个命运循环,从这层意义上讲,孤独不仅是故事中角色的命运,还是现实世界中每个人的命运。

(二)基因上的人物命运循环

乱伦行为是布恩迪亚家族最具代表性的遗传之一。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与乌尔苏拉是表兄妹关系,家族的近亲联姻传统就是以此为起点,受到“生猪尾巴儿子”的诅咒。第二代二儿子阿尔卡蒂奥把自己的妹妹庇拉·特内拉当成了母亲乌尔苏拉,产生了精神肉欲的意识。第三代阿尔卡蒂奥直接在肉体上对自己的母亲庇拉·特内拉存在乱伦幻想。而第三代奥雷连诺则与姑母发生了实质性的乱伦关系。直到第六代奥雷连诺与姑母乱伦诞下一个猪尾巴儿子,乱伦的循环伴随着恶毒的诅咒才算结束。始于乱伦关系的家族,最后也在乱伦的循环中走向毁灭。马尔克斯如此大费笔墨地描写布恩迪亚家族的乱伦关系,并用“猪尾巴儿子”做伏笔进行循环叙事的架构,本身就是在隐喻荒诞、愚昧、封闭、孤独的拉丁美洲。

(三)多样孤独的命运循环

在《百年孤独》的人物塑造方面,布恩迪亚家族每一代成员的孤独都各有所异。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孤独主要是面对科学无法应用的问题,他很迷茫,他深知自己身处一个闭塞落后的地方,迫切地想要进步。每每接触外界的人——主要是吉普赛人,他就会痴迷于吉普赛人所带来的本地不曾有过的科学发明。他看到磁石能够吸引金属,于是异想天开地想要利用磁石这个无用的发明去挖掘地下黄金。即使吉普赛人提醒他磁石干不了这个,他也义无反顾地去执行,他的执拗没有任何智慧,结果当然是碰壁。当吉普赛人再次带来一台足有鼓面大小的放大镜的时候,他看到聚焦阳光点燃干草铺的威力,于是想要将放大镜制造成一个武器来征服世界,但结果又是不了了之,因为他的异想天开并没有实现的可能。第三次他从吉普赛人那里获得地图、星盘、罗盘、六分仪等航海仪器后,又把家庭职责完全抛在脑后,终于他发现了地球是圆的,他告诉周围人的时候,大家都像看疯子一样看待他,直到吉普赛人帮他澄清事实,他才没被大家当成一个异类。第四次他从吉普赛人那里获得了配有大量的小锅、漏斗、蒸馏瓶、滤器、滤网、炼金炉的实验室,他沉迷于炼金术士的“倍金配方”,用乌尔苏拉祖传的殖民地金币进行冶炼,结果三枚金币在混合了水银、硫酸盐、猪油等化合物后变成一坨碳化的油渣,死死粘在锅底,他又失败了。但他不气馁,仍固执地认为“在河流的另一边,各种魔法机器应有尽有,而我们却还像驴子一样生活”,这句话作为总结,就是他内心孤独的真实写照。他认为其他人都像驴子一样愚昧,自己是追求进取的。可是他的追求进取,却是以卸下家庭责任为代价。于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马孔多小镇是一个清醒的、锐意进取的异类,而在家庭内却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他终于把自己限于彻底孤独的境地。所以,他的孤独可以归类为“愚昧的孤独”“不负责任的孤独”。[18]

第二代最具代表性的是奥雷里亚诺上校,他的孤独主要是面对无休止、无意义的战争。他官至革命军总司令,势力和威望全国无出其右。但奥雷里亚诺上校在生命中的关键时刻开始写诗,他将自己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化作押上韵脚的诗歌,他在反复诵读诗歌的过程中思索战争的意义,不停地与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对话:“告诉我,老兄,你打仗是为了什么?”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回答:“为了伟大的自由党呗。”奥雷里亚诺上校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是为了自尊。”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嘲笑他:“你是为了一样对谁都没用的东西打仗。”奥雷里亚诺上校无言以对,在沉默中承认了这一点,他为了自尊而打仗,可他的自尊对战争的双方都毫无意义,这就是他的孤独。正是因为他感到内战的荒唐与无意义,所以签署了尼兰迪亚休战协定;正是因为他感到戎旅生涯毫无生命价值,所以他开枪自杀;也正是因为他感觉到所有的争斗都是徒劳的,所以他躲在父亲的实验室里炼小金鱼荒度时光。雕饰小金鱼这门精密的手工艺极其耗费心神,不容丝毫分心的专注让他获得了心灵的平静,他的孤独终于找到了寄托的对象,虽然这个反复熔炼小金鱼的过程在外人看来毫无意义,但他的孤独可以归类为“生命无意义的孤独”。

第三代的阿尔卡蒂奥和奥雷里亚诺·何塞的孤独具有共性,都是沉迷于对生母、姑母的恋情之中,二人无法压抑欲望和忍受痛苦,他们的欲情无法得到满足,于是便去寻找妓女得到安慰来借以摆脱孤独。近亲乱伦关系下的情欲,在布恩迪亚家族的第六代也非常突出,第六代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和他的姨母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因为真正的爱情走到了一起,在此之前二人饱受孤独与爱情的折磨,可是他们诞生的儿子竟长着一条猪尾巴,这个猪尾巴男孩就是布恩迪亚家族的第七代,刚出生就被蚂蚁吃掉。沉醉于近亲情欲的孤独,是布恩迪亚家族的重要特征之一,前文我们将这种孤独归类为“基因上的传承”,但本质上是心灵封闭所致,他们对非亲情的男女之情缺乏安全感,所以才会在近亲之间发生虐恋,他们的孤独可以归类为“心灵封闭的孤独”。

在第四代最具代表性的是阿尔卡蒂奥·第二,他的孤独源于面对强权政府的无奈,他在外国人开办的橡胶公司当监工,在此期间他带领三千工人发动罢工积极争取工人的权益,却遭到了残酷的血腥镇压,他恐惧、失望、无力、没有出路,希望在吉普赛人留下的羊皮卷中找到出路与希望,可是一直到死他都没有在羊皮卷上寻找到答案。他的孤独可以归类为“无力的孤独”或者“无能的孤独”。

布恩迪亚家族的第五代奥雷里亚诺第二有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长子何赛·阿尔卡蒂奥通过变卖家产荒淫度日,大女儿为情所困,二女儿朝气蓬勃地想要打破马孔多小镇的陈规陋习。马尔克斯描写布恩迪亚家族的第五代已经不再关注“宏大叙事”,这一代的孤独是琐碎的、日常的,他们的生活不需要面对科学、战争、工人运动、近亲乱伦等宏大的问题,他们面对的是破败的家园和陋习甚多的家庭,所以这一代的孤独是“日常生活的孤独”,是“鸡零狗碎的孤独”。

四、结语

《百年孤独》以布恩迪亚家族的七代人为描述主题,刻画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魔幻故事。在这部鸿篇巨制中,我们看到了拉美地区人民的悲惨遭遇,看到了奇离百怪的魔幻世界,也感受到了各类人物角色宿命式的孤独命运。我们感叹马尔克斯在叙事架构上的巧妙,其魔幻现实主义写作手法以多时空并置和多时空嵌套叙事的方式、象征性的魔幻符号运用以及拟象和幻觉的应用为特征,展现了一个诡异、丰富、趣味十足的魔幻世界。而其宿命式的人物角色塑造,则以孤独为索引刻画布恩迪亚家族成员的行为和本性。这种写作方式将非现实因素与现实因素巧妙结合,使该作品独树一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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