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新
词典文化伴随人类文明的发展已有四千多年的历史,相较而言,俄罗斯的词典史并不算悠久,其编纂活动肇始于十一世纪(Козырев,Черняк 2000)18。在经历了长期的萌芽阶段(十一世纪至十六世纪)和初期阶段(十六世纪末至十八世纪初)之后,终于在十八世纪末进入成熟阶段(Введенская 2007)8。从整个词典发展史的历程来看,十八世纪无疑是一个重要的时期。词典初期与成熟期两个发展阶段的更迭,标志着俄罗斯词典编纂新时代的开始,不仅将俄语单语词典带入了发展高峰期,而且在此后的两个多世纪,为世界奉献了多部里程碑式的词典精品,为俄罗斯成为如今的词典强国奠定了基础。
由于语种的限制和研究者数量的制约,我国词典学界对俄罗斯词典史的介绍较少,其中十八世纪的相关内容仅郭定泰(1981)、黄建华(1992)、陈楚祥(2001)和张金忠(2005)等几位学者有所涉及,且基本都是寥寥几笔,读者无法窥其全貌。本文拟从社会变迁与文化调适的视角,分析十八世纪俄罗斯词典文化的发展背景,探究这一时期与前几个世纪相比,词典在功能、类型、结构等方面的演进与变革,同时聚焦词典编纂中“人”的因素,考察推动词典文化发展的重要因素——编纂主体与用户主体的构成,从总体上勾勒十八世纪俄罗斯词典文化的发展概貌。
需要说明的是:俄罗斯的词典名称在十八世纪尚不规范,往往在主书名后还附加很长的解释性副书名。为方便读者阅读,本文正文中一般只列主书名,副书名虽在参考文献表里也予以列出,但过分长的还是适当省略了次要词语。另外,十八世纪俄语的语法、正字法规则等,也与现代俄语有所不同。为尊重历史事实,本文中涉及的俄语书名、人名等,都保持它们在历史文献中的原貌。
“现代文明是词典的文明”(转引自Гак 1971)524,法国著名词典家阿兰·雷伊(Alain Rey)的这句名言高度概括了词典在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中的重要作用。雍和明(2015)119在谈到英语词典发展史时指出:“任何文明在特定时代都会有自己的主流人文需求和具有标志性的精神价值成果,这种主流人文需求必定引导这个时代词典文化的走向,使词典高度浓缩和集约化地体现这个时代的文明程度和精神价值。”这段话恰好可以看作是对雷伊观点的注解,也为本文的研究提出了首先应当解决的关键问题,即认识十八世纪俄罗斯词典文化赖以生长的文化土壤和社会环境。为此,我们有必要先简单了解相关历史背景。
由于地理和政治因素,俄罗斯社会及文化的发展长期处于封闭状态。彼得一世登基之后,于18世纪初开始实施了大刀阔斧的全方位改革,用前所未有的对外开放政策接受西欧的先进文明。俄罗斯著名历史学家、哲学家沙波瓦洛夫(2014)13评断彼得一世(后习称“彼得大帝”)改革的结果时认为:“现代俄罗斯文明的源头在彼得大帝的改革与十八世纪的现代化进程中逐渐形成。”俄罗斯由此迅速实现了从中世纪向新时期过渡的目标,开始跻身欧洲强国之列。1721年,彼得大帝宣布俄罗斯为帝国。十八世纪下半叶,在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开明专制”统治下,俄罗斯帝国走向鼎盛。所谓“盛世修典”,除了因为国家昌盛可以为词典编纂提供良好的环境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伴随着各个领域史无前例的飞速发展,满足知识查询和学习需求或反映新事物、新变化、新思想、新观念的词典资源严重匮乏的问题会越发突出且日益尖锐。这是十八世纪俄罗斯词典与前几个世纪相比,无论在数量上还是类型上都大大增加的根本性原因。
十世纪至十七世纪,俄罗斯的教育一直受控于教会,学校大多设在教堂和修道院,教材以经书为主,教育的主要内容是识字。(李小桃 2009)109-11217世纪末,教会在莫斯科创建了俄罗斯第一所高等学府,即斯拉夫—希腊—拉丁语学院,专门培养神职人员和国家公务官员。彼得大帝推行世俗教育改革之后,为培养新型人才,一方面派青年人出国深造,另一方面由国家出资兴办普通学校和实用技校,聘请外籍教师和专家,培养本土学生。彼得大帝去世之后,学校教育仍然进行了一系列重大改革。十八世纪中叶,创办了莫斯科大学、彼得堡美术学院、斯莫尔尼女学堂以及军官武备学校。至十八世纪下半叶,俄罗斯已经形成了由普及教育、贵族教育、宗教教育和专业教育四个方面构成的教育体系。在这种背景下,专为教育教学而编纂的教科书和词典应运而生,如由莫斯科数学与航海学校教师马格尼茨基(Л. Ф. Магницкий)编写的教科书《算术,即数学》(Арифметика,сиречь наука числительная,1703),就如同一部汇集了几何学、天文学和航海学等内容的百科词典。除此之外,对于留学海外的学生以及国内学生而言,双语和多语词典更是必不可少的工具书。
直至十八世纪初,科学(西欧称为“自然哲学”)在俄罗斯几乎都无声无息。1724年,俄罗斯仿照欧洲各国的模式,成立了俄罗斯科学院(Российская академия наук),邀请国外著名科学家担任院士,实现了“用引入的种子培育出俄罗斯本国科学”(格雷厄姆 2000)14的目标,在数学、大地测量学、水文地理学、生物学和天文学等领域都取得了较大的成就。科学院还主持了大量翻译欧洲科学著作的工作,其中包括很多直接翻译过来的词典。科学院的第一位本土院士——罗蒙诺索夫(М. В. Ломоносов)不仅是俄罗斯自然科学之父,还为人文科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由他编写的第一部具有科学性质的俄罗斯标准语语法标志着语言学作为一门学科在俄罗斯业已形成。历史学和经济学都在这一世纪奠定了基础。文学也开始有了质的提高,力图创建自己的民族特色。享誉世界的文学家杰尔查文(Г. Р. Державин)、冯维辛(Д. И. Фонвизин)和克雷洛夫(И. А. Крылов)都是这一时期的杰出代表,甚至连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也为后人留下了12卷文学作品,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发展对词典编纂的影响,首先体现在词典类型和收词方面的变化,而在实证主义、百科全书主义以及罗蒙诺索夫等人语法和修辞学说的影响下,词典的结构、释义乃至配例也都发生了相应的变化。
印刷术在十六世纪五十年代从中欧传入俄罗斯,(姚海 2013)137不过并没有得到大范围应用。在十八世纪,彼得大帝进行了文字改革,简化了基里尔字母,下令用新的民用字体出版非宗教内容的教科书和其他书籍,这大大促进了世俗书籍需求的增长,又直接引发了印刷厂的增加,进一步促进了俄罗斯书籍业的发展。据统计,在整个十八世纪,俄罗斯共出版过9.5万种书籍,发行过约200种期刊。(姚海 2013)137印刷术的加持,既“避免了手抄词典易产生错误的缺点,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词典文本的准确性”(杨杨 2021)55,也使得词典的出版更为容易,很多词典得以多次再版,而每次再版都经过增补,收词规模因而得以逐渐增加,词典发行量也不断增大。另外,国外书籍(其中也包括词典)的大规模引进和印刷,“促进了西方文化思想向俄罗斯的渗透”(任光宣 2007)93,这些书籍在学习西欧文化成果、传播教育和启蒙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为十八世纪六七十年代“俄罗斯启蒙时期”的到来做了铺垫。
十八世纪前,俄罗斯的语言文字一直处于无官方行为介入的自然发展阶段,书面语和大众口语是两套独立的系统,前者使用教会斯拉夫语,后者使用的则是俄语。进入十八世纪之后,语言环境呈现出多语混合的局面,“一方面,教会斯拉夫语在宗教、国家事务和文化领域仍然保持着重要地位,与此同时,俄语开始进入书面语并且所占比重不断上升;另一方面,形形色色的西欧语言涌入俄国,带来了大量以术语为主的新词和难词”(杨杨 2021)31。这在大大丰富了俄语词汇的同时,也使语言状况变得更为复杂。十八世纪中叶以后,随着罗蒙诺索夫、卡拉姆津(Н. М. Карамзин)等人不断地进行理论研究与实践探索,俄语“逐渐摆脱了拉丁语式的结构和古斯拉夫词语的束缚,形成了与普通大众生动自然的口语相接近的规范”(王翠 2011)36。这一进程是第一部俄语详解词典诞生的直接推手,而详解词典的出现又反过来促进了语言的规范化进程。十九世纪初,在普希金等一大批俄罗斯作家和语言学家的加工提炼之下,俄罗斯民族标准语终于形成。
词典作为一种文化产品,必然会随着社会变迁而不断地进行自身的文化调适。俄罗斯的词典文化,直至十七世纪末还一直处于缓慢的发展状态,但在十八世纪社会重大变革的背景之下,在与当时特定的社会文化相互作用的过程中,发生了实质性的飞跃,形成了这一阶段所独有的特色,从而使十八世纪成为俄罗斯词典史上承上启下的重要阶段。
俄语中的“cловарь”(词典)一词被作为工具书的专用称名是在十八世纪末才开始的。萌芽期的词典(为行文方便,姑且用“词典”统称)被称作“глоссарий”(词表),这是一种为注解经文中的难词而编纂的目录,只是当代词典的雏形,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词典。十六世纪下半叶开始,俄罗斯的词典编纂进入了初期阶段,出现了第一批斯拉夫辞书,这是结合了中世纪的语法和词典经验的一种独特的书籍体裁。这一时期辞书的名称五花八门,比如азбуковник,азбука,алфавит,букварь,буквы,грамота,лексис等,后来人们把这些辞书统称为“азбуковник”(词诠)。据《俄罗斯语言学大百科词典》(Языкознание:Большой энциклопедический словарь,Ярцева 1998)19记载,保存至今的词诠共有200多部。十七世纪上半叶,乌克兰著名哲学家兼诗人帕姆瓦·别伦达(Памва Берында)以“лексикон”(词集)来命名自己的词典。在此后的很长时间里,该名称被众多词典编者广为接受,十七至十八世纪的大部分词典都被冠以лексикон之名。直至十八世纪下半叶,словарь才开始登上词典称名的历史舞台,最初只是被个别的编者使用,如《多种外来语词典》(Словарь разноязычной,Курганов 1769)和《教会词典》(Церковный словарь,Алексеев 1773),真正使其作为专用称名和通称流行起来的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俄罗斯学院词典》(Словарь Академии Российской,Российская академия 1789—1794),在该词典出版之后,лексикон的历史终告结束,словарь成为专称,沿用至今。
从以上简要的历史回溯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俄罗斯词典编纂发展的轨迹。从十一世纪开始,词典名称几经变化,呈现出“各自为政”的局面,编者们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来作为这一类书籍的名称,甚至往往同一部词典会同时使用几个名称。这恰恰说明,在编纂的萌芽期和初期阶段词典的体裁处于不断的发展之中,人们对这类书籍尚且缺乏统一的认识。而随着十八世纪词典数量的显著增加、词典篇幅的日益扩大和词典体裁的逐渐形成,人们对词典的认识不断深化,在为其寻求最合适的名称方面也逐渐达成了共识。“словарь”这一称名最终在十八世纪末被确立下来,也标志着词典发展新阶段的开始。
名称的变化,反映的是深层次所指的变化。墨子曾云,“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即现实情况发生了变化,语言符号自然也就会随之而变化。十八世纪俄罗斯的词典,与前几个世纪相比,在功能、类型和结构上都有新的发展。
1. 词典功能多样化
在俄罗斯词典发展的萌芽期,词典的主要形式是词表,主要功能是翻译拉丁语、希腊语和古斯拉夫语词汇,解释难懂词和古文献中的专有名词,揭示文本的象征意义等。十六至十七世纪出现的词诠、词集,其功能有的是解释词义,有的是提供语法、正字法、神话、动物、植物等方面的知识,也有集上述各种功能于一体的。这一时期,还出现了具有教学功能的词诠,通常包含语法、历史、数学、地理、自然科学以及宗教道德训谕等内容,因此,这类词诠在用作学习语言的教科书和家庭读物之外,通常还具有行为指南的功能。总的来说,十八世纪之前的词典,其功能主要还是解释古词和难词,带有实用和主观的特点,大都是混合型的,集语文词典和百科词典的性质于一身。
从十八世纪开始,随着彼得大帝的改革如火如荼推行,俄罗斯的各个领域都实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词典的功能也越来越多样化。其一,满足外语学习之需,尤其是为学校教育和外交、外贸、留学等提供必备的外语知识,以促进不同民族之间的交流。这一功能其实是对词表和词诠传统功能的继承,但继承的同时又有新的发展,因为传统词典都是以古典语言(拉丁语、希腊语、斯拉夫语)为描写对象的,而十八世纪(尤其是中后叶)的词典则更多面向西欧语言,尤以当时最有影响力的法语、德语居多。其二,满足对外来词和难词的理解之需。在十八世纪俄罗斯大规模译入外文书籍的过程中,经常会遇到表示外来事物或新概念的词语。这些词在俄语中没有现成的表达手段与之对应,译者们往往直接使用原文中的外语词、仿造新词或将俄语中的原有词用于新义。因而,满足本国读者理解这些词的需求,成为这一时期词典的一个重要功能。与此同时,受到从十八世纪中叶开始的语言纯洁主义的影响,这些词典还展示了词典编者对外来词的态度。其三,满足对大量专门术语、科技词语等的理解之需,为俄罗斯当时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各个领域发展提供必备的专业知识。其四,满足提高语文水平和规范俄罗斯民族标准语之需。词典中提供有关俄语词的语体、语义、句法、形态或语音的信息,帮助使用者掌握合乎规范的表达方式,从而提高全民语言修养。这是十八世纪俄罗斯词典不同于之前所有词典的最为重要的功能,而执行这一功能的词典的出现,则是决定俄罗斯词典文化历史走向的重要事件。
总而言之,在十八世纪,俄罗斯的词典基本上完成了由诠释难词的功能向多样化功能的转变。
2. 词典类型专门化
十八世纪之前的词典尽管都是综合性的,但还是可以大致区分出几个种类:(1) 专名词典,主要解释《圣经》中的人名、地名等;(2) 象征词典,主要用以揭示圣经文本中包含的寓言、隐喻和形象,因为在古俄罗斯文化中,普遍需要对一些自然现象、历史事件和传说的象征意义予以解释;(3) 斯拉夫语-俄语词典,收录来自教会斯拉夫语书籍中的难懂词;(4) 会话词典,这是最早的翻译词典。当然,这些词典往往是综合性的,集未来的详解词典、外来词词典、正字法词典和百科词典的任务于一身。
进入十八世纪后,词典功能越来越多样,而单部词典要解决的任务越来越具体,词典的类型也开始随之分化。据统计,十八世纪俄罗斯出版的印刷版词典共有277部(Вомперский 1986)6,可划分为四种主要类型:翻译(双语/多语)词典、外来词/难词词典、专科(术语/百科)词典和详解词典(Биржакова 2010)15-17。当然,这种类型划分只是规约性的,很多词典类型之间都有交叉。
翻译词典的历史最为悠久,在十八世纪之前就已经日臻完善。进入十八世纪后,由于国际联系的扩大,外交、外贸、科技等领域交流活动的增加,翻译事业的繁荣等,翻译词典的编纂和出版活动更为活跃。在十八世纪的所有词典中,翻译词典数量高居榜首,其中,多语词典和双语词典的数量基本持平。受词典编纂中拉丁语传统的影响,以及由于拉丁语在学术交流和学校教育中的绝对优势地位,几乎所有多语词典都包含拉丁语。在双语词典中,由于俄罗斯当时存在多语混用的语言状况,词典急需解决的是语言输入而非输出的问题,因此与外-俄词典相比,俄-外词典不仅数量少,而且出现得也晚很多,在十八世纪中叶之后才开始发展起来。为满足外语学习需求,很多翻译词典都带有教学性质,如十八世纪初出版的《三语词集》(Лексикон треязычный,Поликарпов 1704),收录了近两万词,被称为“俄罗斯第一部现代意义上的词典”(Сороколетов 1998)87;而十八世纪中叶出版的《俄语和法语词集》(Лексикон российской и французской,Литхен 1762)收词超过20万,在当时的条件下可谓鸿篇巨著了。
单语词典有两个主要方向。其一是延续前几个世纪的词诠编纂传统,以解释外来词、教会斯拉夫语词语、专业词汇和术语等难词为主。其二是编纂民族标准语详解词典,而在之前的俄罗斯词典编纂实践中还从未出现过这种全新的词典类型。
外来词/难词词典和专科词典虽然不是新的类型,但伴随着十八世纪大量外来词的涌入和科技、政治、哲学等领域外文文献的翻译而得到了繁荣发展。十八世纪上半叶编纂的许多小词典专为解释外国出版物译本中的难词,常采取译本附录的形式,比如,《欧洲史引论》(Введение,в гисторию европеискую,Пуфендорф 1718)译本后附的“本书难词释义”和《筑垒基础方法》(Истинный способ укрепления городов,Камбре де 1724)译本中的两个“筑垒术语词表”。还有些小词典是印在杂志上的。这也可以算是词典发展过程中的一种特殊形式了,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直至十八世纪上半叶,这类词典还没有完全摆脱作为其他书籍附庸的地位。就拿彼得大帝下令编写并亲自参与校对过的《新外语词词集》(Лексикон вокабулам новым по алфавиту,转引自Смирнов 1910)来说,该词典共收录了十八世纪最早由欧洲语言进入俄语的503个外来词,内容涉及军事、科学、技术和行政等领域,但它当时并没有出版面世,约两个世纪后才以附录形式刊印于科学院出版的一部论文集中。(Смирнов 1910)363-382直到十八世纪六十年代,独立出版的词典才开始成为主流,代表性词典有前述《多种外来语词典》和《教会词典》等。
十八世纪,大量外来词涌入俄语,其中大部分是术语和专业词汇。这些词被翻译词典和外来词词典广泛收录。与此同时,对专门收录专业词汇的专科词典——尤其是国家急需领域的专科词典——的需求迅速增长。为解燃眉之急,俄罗斯采取了“拿来主义”的措施,用“他山之石”填补本国此类词典的空白。比如十八世纪四十年代末译自法语的《萨瓦里商业词集精粹》(Экстракт Савариева лексикона о комерции,Савари де Брюлон 1747),共937页,收录了外贸活动中所需的各种信息。六十年代末,著名的狄德罗《百科全书》中的许多卷也被译成了俄文。译自外语的大量词典所涉领域极为广泛,既有军事工程、建筑、医学和法律等国家基础建设类的,也有音乐、舞蹈、文艺评论等文化艺术类的,还有园林、烹饪、家务、动物等反映生活志趣的。除了纯外语词典译本之外,还有很多词典是在外语蓝本的基础上补充了俄罗斯的相关信息而编纂加工成的。直到十八世纪末,第一部由俄国人自行编写的百科词典《俄国历史、地理、政治和民事词典》(Лексикон российской исторической,географической,политической и гражданской,Татищев1793)才终于问世。
如果说以上几种词典类型是为满足俄罗斯在急剧发展时代的社会政治经济、生产生活、科学技术、教育文化等各个领域的需求而迅速发展完善起来的,那么,十八世纪末的俄语详解词典,作为一种全新的词典类型,则是顺应当时的语言状况、不断增长的民族意识和不断上升的民族语言地位而产生的。编纂民族语言词典的呼声在十八世纪初就已经出现并愈演愈烈。编纂条件在该世纪上半叶逐渐成熟,编纂准备工作在四十年代开始启动。经过了半个世纪的酝酿,作为“一个国家或一种语言词典事业最高追求的充分体现”(郑述谱2012)49,首部大型详解语文词典《俄罗斯学院词典》终于在万众期待下揭开了面纱,于1789—1794年陆续出版。该词典共6卷,收录4万多词,以纯洁性、规范性、规定性和民族性为主要特征,以推行语言的规范用法为主要目的,对解决俄罗斯当时突出的多语杂糅、外来词滥用、正字法混乱等复杂的语言状况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著名语言学家维诺格拉多夫(Виноградов 1977)217曾高度评价其是“俄国词典史上最杰出的作品之一”。
3. 词典结构定格化
词典,作为书籍的一种体裁,具有有别于其他书籍的独特结构。在俄罗斯,词典结构经过长期演进,最终在十八世纪末得以定格。
首先,从词目的编排体系(即词典宏观结构)的角度来看,其最重要的特征就是“按照一定的次序来编排词条,使词典具有检索性”(章宜华,雍和明 2007)52。十八世纪之前,俄罗斯的词典在编排上已经形成了两种主要的方式。一种是按字母表顺序编排,另一种是按主题编排。前者有利于快速查找所需单词,许多翻译兼解释类型的词诠都是按此方式编排的,而后者则主要被以实用性为目的的双语或多语会话手册所采用,以适应人们希望对词汇单位进行细致的区分并按概念范畴加以描述的需求。十八世纪的俄罗斯词典中,这两种传统编排方式仍然延续。按主题排列的方式,在具有教学功能的多语词典中被广泛使用。按字母表顺序编排的方式,则还衍生出一种新的编排方式——按词族排列,即先将同根词归为一个词族,再将其中各个词按字母表顺序排列。这种编排方式既有利于展示派生和词源关系,也可追溯词与词的语义联系。在语言研究的历史比较方法开始兴起的十八世纪下半叶,这种编排方式曾受到词典编者的青睐,《俄罗斯学院词典》(第一版)采用的就是这种方法。但对一些词是否可归入同一词族,还存在颇多争议;大量首字母不同的词被混排在一起,查询不便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些因素导致了《俄罗斯学院词典》在19世纪初修订再版时改按字母表顺序编排。
其次,从词条内部信息的组织结构(即词典微观结构)的角度来看。十八世纪之前,俄罗斯的词典微观结构比较单一。翻译词典往往只是罗列外语对译词,因此只是几种语言对应词的清单;单语词典则通常是提供条目单位的同义词或对条目词加以解释和注释。从十八世纪中叶开始,词条内部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语音、拼写、语法、修辞等信息,有些词典还在条目词下设置了内词条,用以罗列派生词。释义方法也更加多样,开始划分多义词的义项,并用数字标号加以区分,还使用从文献中摘录的引例以辅助说明词义等。这一时期的代表性词典有《俄语宝库》(Российской Целлариус,Гёльтергоф 1771)、《教会词典》和《波-俄词典》(Польско-русский словарь,Кондратович 1775)等。及至十八世纪末,继承了以往词典的优良传统、博采众家之长的《俄罗斯学院词典》,在微观结构上与当代词典相比已经几无二致。
最后,从外部信息结构来看。十八世纪俄罗斯出版的词典中,已经开始在正文之前设置“致读者”或者“前言”“序言”部分,用以阐述词典的任务、宗旨、使用规则,甚或论述语言研究和语言知识的益处等,比如《俄罗斯学院词典》的前言有10页之多。对于这一保持至今的优良传统,郑述谱教授(2005)183从词典学理论的角度指出了其意义所在,“从著名的达里词典到乌沙科夫词典,都有一篇充满一般词典学理论色彩并阐释本词典编写原则的前言。甚至连被视为现代词典学奠基人的谢尔巴,他的许多重要词典学观点最早也都出现在他为《法俄词典》写下的前言之中”。除了“前言”,从十八世纪末开始,词典中还出现了为标注语法、修辞和词源等信息而编制的一套特定的缩略语,并在词典起始页设置了略语表。这表明词典编纂已经开始使用统一的、简明的、规约性的、抽象的表达手段。
总之,以条目的形式对词语等语言单位进行描写,提供拼写、发音、语义、语法、修辞和词源等方面的必要信息,并按一定方式进行编排的现代词典结构模式,在十八世纪的俄罗斯词典中正逐渐形成。十八世纪最后三十年内俄罗斯编纂的许多词典,已经具有了现代词典结构的许多要素,“最终在《俄罗斯学院词典》中形成了最接近现代词典的体裁模式”(张春新 2021)。
人是文化的主体,文化的发展离不开人的参与。对于十八世纪俄罗斯的词典文化来说,编纂主体和用户主体是影响其发展的重要因素。
从编纂主体的角度来看,十八世纪之前,词典编者大多是具有高等文化水平的神职人员和文人,如大司祭济扎尼(Л. И. Зизаний),语文学家、作家、翻译家马克西姆·格雷克(Максим Грек),诗人、翻译家帕姆瓦·别伦达等。这一方面与他们的社会地位、文化程度、知识水平和从事的活动有直接的关系,另一方面也由当时的社会环境及主流文化需求所决定。进入十八世纪后,原本只局限于宗教文本难词释义、语言研究与教学之用的词典,已无法满足文化世俗化的需求。社会、文化环境的急剧变化使得词典的数量大大增加,词典收词所涵盖的领域也不断拓宽。在这种背景之下,词典编者队伍的范围也随之扩大,主要包括这样几类成员:(1) 神职人员,他们是以古典语言(拉丁语、希腊语和教会斯拉夫语)为主的传统词典的重要编纂力量。比如《教会词典》的编者阿列克谢耶夫(П. А. Алексеев)是莫斯科天使长大教堂的大司祭;《欧洲史引论》译本中难词表的编者布任斯基(Г. Ф. Бужинский)曾担任过大主教之职。(2) 专职翻译人员,许多双语和多语词典、外来词及难词词典、专科词典以及国外词典俄译本都出自他们之手。如《萨瓦里商业词集精粹》的编译者沃尔奇科夫(С. С. Волчков),即是其中的代表人物。(3) 各级教学机构的教师,他们是教材及教学词典的编纂主力。如莫斯科数学与航海学校的马格尼茨基(Л. Ф.Магницкий)、莫斯科大学的海姆(И. А. Гейм)和赫尔特霍夫(Ф. Гёльтергоф),海军学院的库尔加诺夫(Н. Г. Курганов)等。(4) 各领域的专家学者。如罗蒙诺索夫曾经编纂过《俄罗斯自然和手工业产品名录》(Реестр российским продуктам,натуральным и рукодельным,для скорого прииску сочиненный по алфавиту,Ломоносов 1995);《全球语言对比词典》(Сравнительные словари всех языков и наречий,Паллас 1787-1789)的作者帕拉斯(П. С. Паллас)是生物地理学和生态学的创始人之一。(5) 政治家和社会活动家。如前述俄罗斯第一部百科词典《俄罗斯历史、地理、政治和民事词典》的编者塔季谢夫(В. Н. Татищев)是十八世纪最杰出的政治家之一;《商业词典》(Словарь коммерческий,Левшин 1787—1792)和《烹饪烘焙词典》(Словарь поваренный,приспешничий,кандиторский и дистиллаторский,Левшин1795-1797)的作者列夫申(В. А. Левшин)曾担任过国务委员。
除了个体编者,分别成立于十八世纪上、下半叶的俄罗斯科学院和俄罗斯学院作为由国家直接管辖并出资支持的最高学术机构,先后承担了词典编纂中心的职能。科学院编纂了第一批以德语和法语等欧洲语言为描写对象的外-俄词典,还负责对其他编者编纂的词典进行审核,经其把关的不少词典因未通过严格的评价而没能出版。1783年,以研究俄罗斯语言和文学问题为主要任务的俄罗斯学院成立,并在短短的十一年时间里完成了《俄罗斯学院词典》的出版,编写词典的主阵地遂转移至此。学术机构作为编纂主体的介入,“改变了几个世纪以来词典编者单兵作战的局面,使词典编纂进入了政府支持、官方组织、专家参与、团队协作的新阶段”(杨杨 2021)28,直接促成了词典史向成熟阶段的飞跃。
从用户主体的角度来看,十八世纪之前,俄罗斯文化教育的普及程度较低,词典的使用者多集中在地位较高、有受教育资格的贵族及地主等特权阶层,其中很多是作为宗教传播、语言研究、文学创作、书籍翻译等文化活动主要参与者的神职人员和文人。比如1282年编写的古罗斯宗教与世俗法律汇编《主导法典》(Кормчая книга,手抄本,作者 不详)的附录,就是专为诺夫哥罗德克利门特大主教编纂的;而十六至十七世纪编纂的很多词诠,则是作为语法书和识字读本供贵族子弟以及教会学校的学生使用的。到十八世纪,俄罗斯的词典用户主体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尤其是人数的增加最为显著。其原因之一,是教育的普及和文化世俗化使得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接触到科学、世俗知识和文学艺术,生活方式和思想意识的改变也激发了更多民众对各类知识的兴趣和渴求;其原因之二,是印刷术的广泛运用改变了词典出版的方式,增加了词典发行的数量,降低了词典的成本,从根本上改善了此前手写词典价格高昂、一书难求的局面,从而使词典能为更多用户所拥有,公共图书馆的设立也使更多的用户可以更方便地使用词典。显著扩大的词典用户队伍,自然也发生了结构变化,除了原有的神职人员和文人之外,还增加了一大批新的成员:(1) 国家机构。十八世纪的俄罗斯急需向西欧先进国家借鉴经验,吸收新知,很多词典的编纂是从国家层面自上而下提出的要求,以满足相关公务人员的使用之需。比如前述《萨瓦里商业词集精粹》就是由国家商务委员会委派科学院翻译官沃尔奇科夫编纂的;彼得大帝和叶卡捷琳娜二世也都曾亲自下达过编纂词典的旨意。(2) 外交、外贸、出国留学或旅游人员以及崇尚西欧生活方式和文化的上流社会人士。在十八世纪初全面西化改革之后,这一部分用户群体数量激增,他们由于工作、生活等方面的原因需要经常与外语打交道,因而构成了翻译词典的用户主体。(3) 各行各业的专家学者以及从业人员。他们是推动十八世纪俄罗斯科学技术发展的最重要的力量,是相关领域术语词典、外来词词典、难词词典的主要使用者。(4) 各级各类教学机构的学生。十八世纪俄罗斯普及教育、贵族教育、宗教教育和专业教育体系的形成与发展,使许多学生成为词典用户,当时出版的大量外语类学习词典和专科词典,都是为满足学生们的学习需求而专门编纂的。(5) 普通民众。作为社会成员中人数最多的阶层,平民百姓在社会生活和文化发展中起着重要的作用。由于受教育程度不够高,他们的语言储备不够丰富、文化水平相对较低,因此这一部分人群构成了普通语文词典的用户主体,经常使用启蒙识字、正字正音方面的词典以及对日常交际、生产生活所用词语进行描写、释义或规范的词典。
综上所述,十八世纪俄罗斯的词典编纂主体与用户主体虽然范围都有所扩大,但却有所不同。编纂主体以具有高等文化和教育水平的各领域精英为主;而用户主体则扩大到分属不同阶层、具有不同程度文化水平、教育水平的各类人群。个中原因不言而喻:编者作为社会文化的传播者,需要具备较高的文化素养和知识水平,这样的人在当时的条件下多来自贵族阶层;而用户作为知识的获得者,则不受这类条件的限制。从很大程度上来说,恰恰是词典用户范围的变化导致了编者的构成变化,用户的需求引发了编者的编纂理念变革,进而促进了词典结构、类型、功能等方面的演进。一言以蔽之,编纂主体与用户主体之间的相互作用是词典文化不断发展的关键。
通过对十八世纪俄罗斯词典文化的背景和演进从上述几个方面的概要描述与分析、梳理,可以得出如下结论:第一,词典文化与其所处的时代和社会文明的演进亦步亦趋,十八世纪俄罗斯词典文化的发展自然也是由俄罗斯当时的社会背景所决定的。第二,十八世纪在俄罗斯词典编纂史上是重要的承前启后阶段。在这个时期,词典名称最终确立,词典功能由单一转向多样化,翻译词典、外来词/难词词典、专科词典类型的逐渐完善体现出词典类型的进一步发展,而最为重要的词典类型——标准语详解词典的问世,则标志着现代词典结构已经形成。第三,词典的编纂主体和用户主体数量大大增加,涉及的人员类别范围显著扩大。这对词典文化的发展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第四,在实际的生产生活中,词典发挥了规范语言的作用,促进了俄罗斯民族标准语的形成;词典解决实际的语言难题,能为专业领域的学习以及人才培养提供有力的支持。总之,词典对十八世纪俄罗斯社会、文化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