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端涛
董继宁于2015 年10 月,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了“江山万里行——董继宁山水画展”。此次展览中,他秉承李可染“为祖国山河立传”之志,作品整体上把握住了民族的力量、时代的脉搏,给时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在绘画界产生广泛影响。时隔八年之后,2023 年11 月,他在湖北大学美术馆举行了“家山无恙,风雨同行——董继宁山水画展”。展览所展出的作品,大部分为其2020 年之后的创作。两者相比,创作面貌发生了较大的转向。
在题材上,董继宁的山水画创作经历了从“河山”到“家山”的转变。“河山”,是用脚步丈量世界,以笔墨为山河立传。从西北昆仑山到台湾阿里山,从甘南到陕北,从闪耀革命精神的巍巍太行到佛光照耀下的五台山,他于大江南北的名山大川、大江大河,都留下了行走的足迹,并创作出如《甘南朝云》(1996 年)、《鄱阳晨风》(2001年)、《五台山下树听禅》(2002 年)、《铁骨铮铮太行山》(2011 年)、《陕北好江南》(2014 年)、《长白天池》(2014 年)、《三江源》(2015 年)、《日月潭之恋》(2015 年)等,表现各地风土人情的力作,呈现出祖国各地的大山水、大气象。
而在此次展览中,董继宁表现的更多则是“家山”,是家乡之山,山河尽处是故乡。曾经的“江山万里行”,变成了“千峰同色”“异域同天”(《关山无限,异域同天》,2022 年)。近三年的创作,较之以往,少了诸多可清楚辨别地域差异的视觉表达,不见“江山万里行”时的山河处处皆景语,不见华夏大地的不同风土,不见大量的地名、山名、水名,而归于刹那间的时空唯一,是在相对单一的地域表达中注重山水的精神性。多的是“群山静穆”“溪水长流”(《群山静穆》,2020 年);多的是家乡的河(《家山的河》,2020 年),家乡的云(《云上家山》,2022 年),家乡的小路(《家山的小路》,2020年);多的是家乡雨后的山野(《雨后的山野》,2020年)、家乡静悄悄的黎明(《黎明静悄悄》,2020年);多的是对家乡母亲河的眷恋(《陆水情长》,2021年),对白衣天使拯救生命的视觉隐喻(《大地之花绿染天下》,2020 年)。
“家山”不仅是父母之邦、生养之地,更是精神家园。通过绘画,他发出了对生命本源的追问,对人生在世的终极追问:魂归何处?佛家认为,气力之本曰根,善恶之习曰性。根为能生之义,人性有生善业或恶业之力,故称“根性”。2020 年以来,董继宁多次回到咸宁老家。他对家山的频频回望,与当年在老家“记山大屋”中的创作感怀产生了共振。[1]他近三年的作品,仿佛拉回到了他创作早期——20 世纪80 年代所创作的诸如《童年的记忆》《家乡的小河》《童年的老树》《古老的村落》等系列作品,并与之产生了遥远的时间回响。但两相对比,虽同是对家乡山水的深情表达,但当时体现的是浓浓的乡愁,是将要出发时的踌躇满志;而当下的表达,却是出走半生后,唯有回到家乡方找到人生根基时的一种深深的眷恋。也正是在此三年间,他持续对“家山”的回望,通过绘画实践所释放出的强大精神能量,视觉化呈现了“根性”之力。
近三年来,随着董继宁从之前的“搜尽奇峰”,到“心中山河”的视觉显化,画面意境也发生了由“壮美”到“秀美”的转变,作品整体体现出的是一种清丽朴茂的气息。此意境是绚烂至极后的归于平淡,体现出艺者董继宁心境的升华,是其人生境界的递进。俗语常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其中“古稀”之“稀”说的虽是“稀少”之意,但之于此时的董继宁来说,特别是经历了疫情期间疫病对社会群体生命的无差别威胁之后,他通过绘画发出的这人生感怀,所体现的却不是恐惧,不是对生命长短的忧虑,而更多的则是一种洒脱、通透和澄明,是怀揣对生命的敬畏之心的一种豁达。因此,在他的笔下,既可见《大山之恋》(2020 年)中敬仰山川、恩泽万物的感怀,更有对《大地之花,绿染天下》(2020)中拯救黎民生命的白衣天使们的朗然高歌,“只有将自己的生命根植于自然之中,你才有可能去深入地观察生活,体验生活,才有可能去认识生命,表现生命”[2]。如其所说,唯有真正做到了对生命的敬畏,“致敬生命”才不仅仅只是一个口号,而具有了行动的意义。
海德格尔认为,人的“生命”在于存在,而人存在的意义在于“时间”长河中的存在,甚至是“向死存在”。在董继宁近三年的作品中,缺少了对具体的空间、具体的时间的表达,而直面山、直面水,直面时间与空间,是对山本身、对河本身的追问,是对个体存在真实与否的追问,是对存在的时间尺度的追问。中国山水画既修身,更养性。董继宁的绘画实践,若之前是“风雨人生路,江山万里行”,那么近三年的创作,他在家山高卧中则呈现出的是一种澡雪精神的过程。这其中,他既有对《绿染群山》(2020 年)和《空山新雨后》(2020年)中绿叶、新雨焕发出大地磅礴之力的赞美,更有对《生命炽热》(2020 年)中群山无言、根深而叶茂、《老树繁花》(2022 年)虽生命流逝仍倔强怒放的喟叹,体现出董继宁对自身生命的存在及其尺度长短的省思,是从自身出发反观人在时间中存在的追问,并追问这种存在所持续的意义。“明天更好”的前提是过好当下的每一天。“此在”不再,何谈明天?因此,“明天更好”不仅仅是一种祝愿用词,更是在立足当下“此在”的同时,对生命存在的真实性及其深度和宽度的求索。
如此看来,董继宁山水艺术展览的三个主题:回望家山、致敬生命、明天更好,就可分别对应于根性、存在与时间,是他对根性如何、何以存在与时间存在真实性的根本关切。
董继宁通过持续不间断的绘画实践,彰显着作为个体,于变动不居的时间长河中的真实存在状态。但能保持一种真实的存在又何其不易!《易经·泰卦》有言,“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坚贞无咎,毋恤其孚,于食有福。”董继宁于纵浪大化中,始终秉持一颗思危守正的坚贞之心,正是其可在变动不居的时间长河中保持存在真实的重要依凭。而其思危守正体现在如下四个方面:
始终立足时代。生生不息的时代生活赋予了艺术得以拓展的无穷活力,若艺术家始终驻足于一方画室,关闭通向自然与时代的大门,则创作力必然枯竭。董继宁的山水实践始终立足时代生活,脚步不曾停止,因此他的创作应时代生活而新变,是深刻把握了时代精神的艺术拓进。尽管随着年龄改变,创作心境发生变化,他在作品中对各地山水的表现少了,但他始终不曾远离山水,始终保持了心灵与山水的恰当距离。因此,他对自然山水的感情不变,并坚守了李可染所言“深刻认识客观对象的精神实质;对时代生活的强烈真诚的感情”的要求。
讲求审美格调。绘画千面,但格调高低可决定作品之高下。董继宁在长期的绘画创作中,秉持传承和弘扬中华美学精神,并不断提炼可资展示中华文明的精神标识和文化精髓形态,是其山水画创作始终能保持高格调、大气度的重要前提。他在走南闯北中,曾将南方的温润与北方的刚硬圆融为一,但源自荆楚文化的浪漫与奔放的情感基因注入,是其艺术格调的恒久底色。
坚守文化自信。无论是之前的山河万里行,还是近期的家山回望,董继宁一直坚持自信自立,从对传统文化的切身认同出发,在对祖国山河、家乡山河的敬畏与心灵对话中,持续以美术方式倾心书写新时代的“山乡巨变”。
革故鼎新,方可生机盎然。董继宁不断探索国画的创作面貌和创作技法,包括绚丽的色彩,饱满的构图,视角的多样,大块面结构的运用等,并将它们融为一体,形成了具有现代性面貌的新水墨形态。也正是在这不断吸收和转化的过程中,其山水画实践始终保持了一种开放和探索的姿态。
一个民族要想发展,就要有主体性和方向感。而董继宁始终坚定文化自信,坚持在中华文化主体性上不断探索出新,其创作精神正是今天从事绘画的年轻一辈值得学习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