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伟 (江苏 如皋 226500)
查阜西先生在编纂《存见古琴曲谱辑览》时,有这样一条说明:“许多钞本琴谱,各图书馆或名藏家从纸张、墨色和文义、字迹的特点,鉴定它们是远年的写本,把它们珍藏起来,这是可贵的。但是从古琴家的角度去看,这种谱集中必须有创作,或者其中琴曲必须有一定的渊源和体系,才能视为一种著述的稿本,收入本编。”[1]
由此可见当时包括查先生在内的古琴研究者对于古籍文献梳理的一般准则。这样的思路延续到后来查先生主持编纂的《琴曲集成》,其内所收除了刊本,尚有许多珍贵的稿钞本,具有不可替代的版本价值和特色,本文即将探讨的清代精钞本《裛露轩琴谱》即其中一例。
《裛露轩琴谱》为北京同仁堂乐氏珍藏。20世纪50年代,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的查阜西先生曾将其晒蓝复印,分藏于音研所图书馆和自己家中。因晒蓝本文字与纸张底色过于接近,再加上原谱墨订涂改处不易辨识,查先生又请人将全谱誊抄一遍。2010年中华书局出版的《琴曲集成(全30册)》,即采用该钞本影印[2]。查氏钞本现藏于中央音乐学院图书馆,卷首王世襄先生题识,是关于此谱最早的研读记录①王世襄先生所著《锦灰三堆》,收录了其所作原记和《裛露轩琴谱校读记》卷首题记,篇名为《〈裛露轩琴谱〉题记两则》,同时附有王风先生按语。王风先生认为王氏题记附于原谱,而据罗福葆先生《历代琴谱过眼录》,实附于查氏钞本卷首。(参见:王世襄.锦灰三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81.)。后汪孟舒先生在此基础上略作补充,将之题于《裛露轩琴谱校读记》卷首。兹录王世襄先生原记,为是谱之概观:
《裛露轩琴谱》8册,不分册,不署姓名,亦无序跋。曲名下或题“中声手订”。“中声”当为辑者之字。全书共88曲,多自前代刊行之谱中辑出。其中似有一切刊本所无者,如《秋山木落》《边情密赚》《琴中琴》《花宫梵韵》等曲皆是。所录如各书,有极冷僻之本,若《雍门》《光裕堂》《德耕堂》“吴官心”等,咸从未寓目。又如45段之《广陵散》,有清300年中收此曲者,唯孔氏《琴苑心传》一谱,而此书有之,辑者搜集之广,于斯可见。本书所据各谱之时代,就已知者言,最晚者为吴仕柏之自远堂,刊于嘉庆七年(1802)。是“中声”当为嘉道以后之笃于琴学者欤?
1955年4月,畅安王世襄识[3]
从题记内容可知,因《裛露轩琴谱》所录各本之时代,最晚为吴仕柏传谱,而吴氏之《自远堂琴谱》刊于嘉庆七年(1802),故王世襄先生认为此谱辑订年代不会早于19世纪初叶。汪孟舒先生即据此,以陈逢衡《竹书纪年集证》之撰刊年代与《裛露轩琴谱》收辑所止年代相近,为陈氏辑谱之一证,并在《校读记自序》中予以说明,名为《裛露轩考》:
中华书局《四部书目总录》样本,史部3页:清陈逢衡,字履长,号穆堂,江都人。嘉庆癸酉(十八年,1813),裛露轩撰刊,《竹书纪年集证》53卷。又旧编《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乙》,3卷28页:《陈氏丛书》,清陈逢衡作,道光读骚楼刻本。又《张之洞书目》,答问古史类:《竹书纪年集证》58卷,陈逢衡,《陈氏丛书》本。又见于《郑堂读书记》。今见《裛露轩琴谱》收辑所止亦在嘉道年代,与陈氏刊著丛书之时相同,或是裛露轩辑谱成稿之一证。《淮南·修务训》,“读书鼓琴”;泉明《劝农》诗,“董乐琴书”①《淮南子·修务训》中有“若此而不能,闲居静思,鼓琴读书”之句。泉明,指陶渊明,避唐高祖李渊之讳,“渊”改为“泉”。陶渊明作《劝农》六章,第六章有“董乐琴书,田园不履”之句,董指董仲舒。。博物君子,固多能事耳。
乙未腊日呵冻书,汪孟舒,时年六十有九[4]
翌年,汪孟舒先生补作第二篇《裛露轩考》,他慧眼如炬,从稿纸版式角度,对比陈逢衡《竹书纪年集成》稿和《裛露轩琴谱》,进而推断此谱之辑,出自穆堂陈氏:
北京图书馆藏《竹书纪年集成》稿,为起草原稿全本,江都陈逢衡穆堂纂。起自嘉庆甲子九年(1804),时年27岁。迄辛未十六年(1811)四月就,计越七载。稿本墨印板格粗细线边,半页九行,中缝高部黑鱼尾,上下贴细线,齐底骑缝“裛露轩”楷书三字,经与琴谱相较,两格之高低及鱼尾部位全合,而竹书稿格,竖边略窄分许。琴谱半页为六行,其“裛露轩”三字略肥。推断此谱之辑,出自穆堂陈氏无疑。
丙申冬孟舒又记[4]427
笔者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考察,发现“裛露轩”为陈家室名,实自其父陈本礼始。如陈本礼所著《协律钩元》②《协律钩元》为唐李贺诗注本,凡四卷,另有外集一卷。新、旧《唐书》载李贺曾任协律郎,“钩元”即“钩玄”,出自韩愈《进学解》:“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因避康熙讳改“玄”为“元”。之自序落款为:“嘉庆戊辰(1808)9月望后,邗江陈本礼素村漫记于古通化里之裛露轩中,时年70。”[5]
陈本礼(1739—1818),字嘉会,号素村,自号邗江逸叟,别号耕心野老,清代江都人,筑瓠室以藏书,有多种著作传于世。尤其是《屈辞精义》,“草创于春夏,裁汰于秋冬,稿凡五易”[6],前后历经44年方定稿,尤为学林所推重。惜一生布衣韦带,名声不彰,仅在方志中有传[7]。如《光绪江都县续志》载:“陈本礼,字嘉会,号素村。幼好学诗文,家多藏书,有别业名瓠室,收储宏富,与玲珑山馆马氏,石研斋秦氏埒。勤于考订,丹黄不释手,或得宋本精椠,尤珍藏之。著有《屈辞精义》《汉乐府三歌注》《协律钩元》《急就探奇》,名《瓠室四种》,又著有《焦氏易林考正》《杨雄太元灵曜》。曾立诗社于城南周里庄地,即古通化里,唐清平坊也。一时名流多所酬唱,本礼编为《南村鼓吹集》。”[8]
其子陈逢衡(1778—1848),曾举孝廉方正,力辞不就。秉承父志,亦埋首经籍,伏案笔耕而成一家之言。著《竹书纪年集证》《逸周书补注》《穆天子传注》等,对陈逢衡生平记载较为详细的是金长福的《陈徵君传》,此不赘述。[9]③金长福(1797—1871)为陈逢衡好友,字雪舫,江苏高邮人。贡生,博洽经史,乡试屡荐不受,遂淡于仕进,著书立说。《陈徵君传》主要记述了陈逢衡的生平,也对陈本礼作了简要介绍。汪廷儒《广陵思古编》、闵尔昌《碑传集补》均有收录。《光绪江都续县志》中对陈逢衡的介绍也主要参考此篇。陈氏父子二人存世的作品中,陈本礼的《屈辞精义》《汉乐府三歌注》《协律钩元》《急就探奇》和陈逢衡的《竹书纪年集证》,初刻皆为裛露轩刊本,即所谓家刻本,内封刻有“裛露轩藏板”。乾嘉时期,包括陈氏父子在内的学者,多受朴学思潮影响,重考据、辑佚、校勘之学,许多开创学术风气的著作皆以家刻流行,影响极大。
不过,家刻行为终究需要一定的财力支持,而陈本礼去世后的二三十年内,家境逐渐衰落,以至于“田园卖尽,书籍尽亡”[10]。自嘉庆癸酉(1813)陈逢衡的《竹书纪年集证》之后,父子二人的著作再无以“裛露轩藏板”刊出者。陈本礼《太玄阐秘》汪鋆序曰“其子逢衡保爱人先泽,舟车南北,未尝踅离。迨穆堂(逢衡)既老且贫,又无子,举以付汇川黄生,冀黄可以刻之也”,[11]足见其晚年家境凋零。但“裛露轩”作为室名,却在陈本礼身后,继续沿用了一段时间。如道光元年(1821)冬,陈逢衡曾邀友人于裛露轩赏月,作《辛巳冬邀同贡浥堂(元)、文筼谷(治)、曹匀村(原)、魏匏生、树九、文莘田(汝梅)、范雨村(凌羹)、周筱云(鐄)、钱菘畦(承基)裛露轩看月》[12]。
如此看来,陈氏父子二人都有可能是琴谱的辑订者,汪先生虽已指明考证的方向,但其所作第二篇《裛露轩考》也仅能作为判断的佐证之一,尚须进一步考察他们的生平及著作,寻找相关线索。
除王、汪二人的论述外,《琴曲集成》中另有查阜西为此谱所作据本提要。查说基本沿袭了两则题记的内容,但在成谱时间上,查阜西却认为:吴仕柏在83岁(1802)时,才刊行了《自远堂琴谱》,但《裛露轩》中某些曲谱的来源只写“吴仕柏谱”,而不提《自远堂》,故是谱之辑订年代应在1802年之前。[2]从这一点,颇可见查先生作为古琴史家的敏锐。
《自远堂》刊行前后,陈逢衡才二十多岁,正处于知识积淀的过程,第一本著作《竹书纪年集证》尚未动笔。他在《穆天子传注补正》自序中写道:“忆余二十岁时,岁有祖田数倾之入,拥书十万余卷,从容寝息,游衍其中,故得从事铅椠,搜索虫鱼,有左右逢源之乐焉。”[10]优渥的家境,也让他有底气恣意享乐:“年二十内外,与同社唱和,往往酒酣耳热,取古今得意之作,狂歌叫笑,以为欢乐。”[12]179从其存世的诗文中,看不出他会弹琴的迹象,不仅如此,在提到汤贻汾、梅蕴生等琴人时,也未曾涉及琴艺交流④汤贻汾(1778—1853),字若仪,号雨生、琴隐道人,与妻董婉贞(字双湖)、子汤绶名(字寿民)皆擅琴。梅植之(1794—1843),字蕴生,古琴师从颜夫人,颜夫人传自吴仕柏。陈逢衡所作《画梅楼歌为雨生都督双湖夫人作》(《读骚楼诗初集》卷一》)、《双湖夫人梅窗琴趣图》(《读骚楼诗初集》卷一)和《说饼同杨季子(大承)、梅蕴生(植之)作》(《读骚楼诗初集》卷二)等,记录了他们之间的交往。陈氏在字里行间没有流露自己会弹琴的迹象,反而是夸赞晚辈琴艺:“令子寿民年十四,曾以琴学见赏。”。偶有古琴相关的描写,也只是一般的引用,并无深入,如“守贞抱瑶琴,自鼓潇湘曲”;[12]184“弹琴嵇中散,赋诗谢康乐”[12]189之类。
与陈逢衡相比,已入耳顺之年的陈本礼,无论在社会交游还是治学经验方面,都要成熟得多。金长福所作《陈征君传》言其“著述等身,名溢大江南北。达官通儒,多折节定交,悬榻留宾,投辖礼士,绰有古人风概”。[9]88-89从相关资料看,陈本礼的交游圈中,的确不乏阮元、焦循等“达官通儒”,如“江都陈本礼、仪征阮元、丹徒王豫、甘泉黄金(无假)等集焦山,祀杨既胜,元作《焦山仰止轩记》”[13];“石湖集,凡二十余卷,邑人陈素村藏,陈以授焦循”[14];等等。
阮元曾组织焦循、江藩等一批学者,纂成《淮海英灵集》22卷,几乎收录了入清以来所有已故扬州(包括泰州、如皋等旧隶扬州之邑)诗人之诗选及其诗风之论[15]。陈本礼当时尚在世,故并未被录于集内。后来在阮元促成下王豫所编《江苏诗徵》,及其从弟阮亨和王豫所编《淮海英灵续集》,陈本礼皆名列其中。两者对陈本礼的介绍基本一致,都提到其家藏有唐琴①《淮海英灵续集》中首句“字嘉惠,号素村,江都监生,著《瓠室诗钞》”,为《江苏诗徵》所无。另阮亨为阮元从弟,故作“吾家文选楼”,除此之外,其他内容基本一致。(参见:[清]阮元,阮亨等.阮元集:淮海英灵集淮海英灵续集[M]//万仕国,卢娴,点校.扬州:广陵书社,2021:1253.)。王豫在编《江苏诗徵》时,陈氏瓠室所藏也是重要的文献来源之一[16]。故藏琴一说,当为信证:“素村居关南通化里,今名笊篱府。筑瓠室,藏书数十万卷,秘本尤多。世以比范氏天一阁、毛氏汲古阁、马氏玲珑山馆、阮氏文选楼。云家有古琴,是唐时物,或有数千金购之,弗屑也。”[17]
除此之外,阮元等人的诗文集中,并无其他述及陈本礼善琴的相关记录。文人虽有“嗜琴”之传统,却未必都精于弹奏,仅以其家藏唐琴,并不能坐实陈本礼“琴人”的身份。我们仍需从陈氏相关作品中,找寻线索。可惜的是,最能体现个人生活情趣、交游经历的诗文集,如《南村鼓吹集》《瓠室诗钞》等存佚未详[7]。其余得以存世者,虽多为前人作品之笺注,但还是保留了一些值得重视的线索。
嘉庆十三年(1808)年裛露轩刊本之《协律钩元》为唐李贺诗注本,而李贺所作《听颖师弹琴歌》是琴史上很重要的一首作品。也正是陈本礼对这首诗的笺注,为确定其“琴人”身份,提供了关键证据。李贺诗风瑰奇,玄奥难懂,自宋代就有人为之作注,累计达十多种。然诸家之说多为传统意义上的训诂考释,唯陈氏别开生面,于篇首小序,即介绍各个琴派的演奏风格特点,并对不同琴曲的“下指用意”,一一阐明己见。然后,将韩愈所作《听颖师弹琴》与李贺之诗对比,描述了二者各自的特点:
琴各有派。如蜀派、中州派则下指刚劲;江南、常熟则和缓雅正,刚柔得宜;惟浙派最劣,竟似弹琵琶矣。凡曲各有声调,惟在下指用意。如《洞天》《箕山》《羽化》则宜缥缈,《樵歌》《沧江》《雉朝飞》则宜苍老,《梦蝶》《碧天》则宜幽细,《汉宫》《佩兰》则宜静远,《渔歌》《欸乃》《醉鱼》则宜酣畅,《凤翔》《涂山》《关雎》则宜庄雅,他若《耕歌》《牧歌》《潇湘》《捣衣》《山居吟》等,调各不同,音亦各异。昌黎诗止就其一曲而言,长吉则总括各曲之音,而一一为之形容,故能于昌黎诗外,另标一帜,而各臻其妙。[5]491
李诗正文前几句以通感、比喻等修辞手法,描写颖师琴艺。姚经三注:“别浦状其幽忽也,双凤状其和鸣也,秋鸾状其激楚也。越王游天姥,状其缥缈凌空也……”姚仙期注:“以为首句状其幽缓,次句状其和,三句状其萧骚激楚,四句状其浩荡……盖皆以首句至此(按:指第八句),悉为比拟琴声之辞。”[18]前人观点,大略如是。陈氏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认为这些诗句“总括各曲之音”,并依情境对应以具体的曲目或指法。尤其是“谁看浸发题春竹”一句,注文阐述旋律变化之精微,可谓鞭辟入里,实非“笃于琴学”者不能为之:
别浦云归桂花渚(似弹《苍梧怨》也),蜀国弦中双凤语(《凤翔霄汉》)。芙蓉叶落秋鸾离(《汉宫秋月》《昭君怨》),越王夜起游天姥(《洞天春晓》)。暗珮清臣敲水玉(《禹会涂山》),渡海蛾眉牵白鹿(《羽化登仙》)。谁看挟剑赴长桥(泼、剌、搯、撮),谁看浸发题春竹(吟、揉、绰、注,上状其雄猛,下状其幽细。叠用“谁看”二字者,人听其雄猛忽起,而不知有时而幽细不觉;人见其幽细不觉,而又有时雄猛。“忽起”二字形容入妙)。竺僧前立当吾门,梵宫真相眉棱尊。古琴大轸长八尺,峄阳老树非桐孙。凉馆闻弦惊病客,药囊暂别龙须席。请歌直请卿相歌,奉礼官卑复何益(读末语似颖师以琴技自鸣,欲藉文士歌诗,长价于公卿间也,故贺以官卑讽之)。[5]491
陈本礼为此诗作解独辟蹊径,一方面和他的治学理念有关,正如其在《协律钩元》之“略例”中所说:“诗中故实其隐僻者,悉为笺出,人所习见者,则略之。盖拙注专在发明义理,不欲作训诂考据也。若必欲徵引繁多,连篇累牍,案之于诗,毫无干涉,虽多亦奚以为?”[5]434另一方面也受到前人的影响,如义海②释义海(970—1025),北宋著名琴僧,师从释夷中,而夷中得宋初宫廷琴待诏朱文济之学,为北宋琴僧系统之肇始。沈括在《补笔谈》中称:“海之艺不在于声,其意蕴萧然,得于声外,此众人所不及也。”(参见:[宋]沈括.梦溪笔谈[M]//胡道静,校注.新校正梦溪笔谈.北京:中华书局,1957:291.)认为韩愈《听颖师弹琴》“皆指下丝声妙处”[18]。洪兴祖③洪兴祖(1090—1155),字庆善,好古博学,一生颇多著述,关于韩愈的有《韩子年谱》《韩文辨证》。此处《听颖师弹琴》之论,洪氏亦未知出自何人,而据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记载,实为晁补之(字无咎,苏门四学士之一)闻自某善琴者。(参见:[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123.)亦引他人之说,以“浮云柳絮”语为泛声,谓轻非丝、重非木也。“啾喧百鸟”语为泛声中之寄指声,“跻攀分寸”语为吟绎声,“失势一落”为强历声[18]。此二家,盖陈氏所本。义海为北宋著名琴僧,洪兴祖所引亦实源自某“善琴者”,而陈本礼能借其妙论,详细地从曲名与指法的角度为李贺之诗作注,足见其琴学造诣深厚,不在二人之下。
值得注意的是,注文中所涉及《洞天春晓》《箕山秋月》《羽化登仙》《樵歌》《沧江夜雨》《雉朝飞》《庄周梦蝶》《碧天秋思》《汉宫秋月》《佩兰》《渔歌》《欸乃》《醉渔唱晚》《凤翔霄汉》《禹会涂山》《关雎》《耕歌》《牧歌》《潇湘水云》《捣衣》《山居吟》《苍梧怨》《昭君怨》凡23曲。除《欸乃》《潇湘水云》《捣衣》《苍梧怨》《昭君怨》5首常见曲外,其余18曲皆收录于《裛露轩琴谱》。而此18曲中,多罕传之谱,如《羽化登仙》《碧天秋思》《凤翔霄汉》《牧歌》等,能汇编于一集者,亦仅此谱与《自远堂》而已。
100多年后,周庆云刊行《琴史续》8卷,续录朱长文《琴史》之后的琴人,陈本礼亦赫然在列。可惜周氏所引材料仅源自《江苏诗徵》,并未述及《裛露轩琴谱》相关内容[19]。而谱内提到的“中声”是否为陈本礼之字还是另有其人,也因缺少材料,难以考证。朱子论《论语·八佾》“林放问礼之本”篇,言及“质乃礼之本”而“礼贵得中”[20]。或许,陈氏即依此以“中声”为其别字?
王世襄、汪孟舒、查阜西等前辈学人,凭借着深厚的旧学功底,探赜索隐,为后人留下了丰富的学术遗产。本文即在诸位先生已有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考察,发现“裛露轩”实为陈逢衡及其父陈本礼共用之室名。而结合陈氏父子二人生平及相关材料推测,陈本礼为《裛露轩琴谱》辑订者的可能性远大于陈逢衡。
经徐常遇、徐祺、徐祎、徐锦堂等数代琴人的沉淀、发展,至乾嘉时期,广陵琴学空前繁荣。1802年,吴仕柏刊《自远堂琴谱》,乔钟吾序云:“吴先生仕柏,少受指法于周臣之侄锦堂,因与越千辈同游旧矣。维时工斯艺者,若金陵吴官心、蠙山吴重光、曲江沈江门,新安江丽田等汇集维扬,仕柏日与之讲求研习,调气练指。”[3]325在这样的氛围下,同处扬州的陈本礼与这些琴家名手接触的机会非常大。从年龄上看,吴仕柏比陈本礼大20岁左右,陈氏甚至都有可能曾向吴仕柏等人请益过琴学①《裛露轩琴谱》每首曲目都标明出处,其中正有“吴官心谱”和“吴仕柏谱”。而前文所论如《羽化登仙》《碧天秋思》《凤翔霄汉》《牧歌》等,能汇编于一集者,亦仅此谱与《自远堂》而已。不得不让人猜测陈本礼与吴仕柏、吴官心等人交往的可能性。。
“裛露”指沾染着露水,出自陶渊明的《饮酒》:“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陈本礼将“瓠室”藏谱与师友所授整理、辑录成钞本,不正是“琴海掇英”吗?然其不欲藉琴以名世者,甚至对“颖师以琴技自鸣,欲藉文士歌诗,长价于公卿间”[5]491颇为不屑,其实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志于道而游于艺”的一贯心态。陈氏“以布衣淹贯群籍”[9],竭一生之力的终极目标,是希望以所独得者聚而成书,并传于后世,琴在他们心中,终究只是完善自我人格修养的一部分而已。